第18章 蔷薇
新房子依着碧绿的山坡，向湖心斜倚着，踩着高跷站在水里。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月洞窗前。
他下乡到她娘家把她接了出来，也搬进湖边那盖满了蔷薇花的小白房子里。
《五四遗事》
《五四遗事》这个作品，虽然有着张爱玲式的冷峻，却是非常诙谐幽默，略带调侃的行文让人忍俊不禁，青年罗追求新式爱情，和密斯范相恋，费尽心思要和家中妻子离婚，抗争了六年还没有离成婚，密斯范等不及了与他人谈婚论嫁，罗一气之下，离婚后另娶了王小姐，密斯范没有嫁成，和罗又和好，罗又一次离婚大战，费了五年离婚，娶了密斯范，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计划着的格式，坐落在他们久已拣定了的最理想的地点，在幽静的里湖，建造了新房子，有蔷薇和藤萝。
大好青年为了追求新式的婚姻自由历经周折，结果发现费尽心思离两次婚后娶回来的夫人密斯范也不过尔尔，再美好的幻想终究打回现实的原形，日常面对的依然是人间烟火中的烦琐，浪漫依旧是纸上谈兵。最后男主人翁将前两任夫人都接回家门，一男三女过传统大家庭的日子，打麻将可以凑一桌子。
杨过初见小龙女时，小龙女十八岁，而杨过那年十四岁，在命运的冲击下，两人身不由己地在惊涛骇浪中颠沛流离、载沉载浮。一直到二十二年后，才真正相聚，其间有十六年的音讯隔绝。当两人从绝情谷底登上了山谷之后，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相视一笑，此时心头之喜，这十六年来的苦楚顿时化作云烟。这份浪漫令人荡气回肠，豪气冲天。可惜在张爱玲的笔下，张爱玲将这份可能类似的浪漫毫不客气地打破，打破粉红色的浪漫色彩，直逼出人性的苍凉本色，实在是残酷至极。
杨过、小龙女重逢那年，杨过三十六岁，小龙女四十岁。
受尽相思煎熬的有情男女，相思之苦化作云烟后将如何面对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芸芸众生中，也许只有杨过能一往情深，繁华散尽依旧能习惯古墓里的绝世生活；芸芸众生中也许只有小龙女能做到和岁月抗衡，保持容颜不变，性情依旧，依旧是杨过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而普通红尘中的女子，倘若在青春将逝、容颜老去之际，还能维持男子浪漫的向往，她的压力是巨大的。正如张爱玲犀利的文笔：“她斗争的对象是岁月的侵蚀，是男子喜新厌旧的天性。而且她是孤军奋斗，并没有人站在她身旁予以鼓励，像她站在罗的身边一样。因为她的战斗根本是秘密的，结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浑然不觉，决不能露出努力的痕迹。她仍旧保持着秀丽的面貌。她的发式与服装都经过缜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样与回忆之间的微妙的妥协。他永远不要她改变，要她和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模一样。然而男子的心理是矛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觉她变老式、落伍，他也会感到惊异与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种心境，而并非一味地千依百顺。他送给她的书，她无不从头至尾阅读。她崇拜雪莱，十年如一日。”
所以，当她千辛万苦，终于达成所愿，终于也就维持不下去了。“没有牌局的时候，她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嗑瓜子，衣服也懒得换，污旧的长衫，袍叉撕裂了也不补，纽绊破了就用一根别针别上。出去的时候穿的仍旧是做新娘子的时候的衣服，大红大绿，反而更加衬出面容的黄瘦。罗觉得她简直变了个人。”浪漫如海市蜃楼，终于消散了。普通人面对的依旧是热闹嘈杂的平凡烟火生活。爱情面对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没有了优雅从容。
所以听到一两个悦耳的调子像《蔷薇处处开》，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从西洋或日本抄了来的。有一天深夜，远处飘来跳舞厅的音乐，女人尖细的喉咙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在这样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给它到处开起蔷薇花来，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这女人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是开着的。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灯罩、帽檐、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
《谈音乐》
沿路上都是蓬勃的、微笑着的野蔷薇，风来了，它们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里表演时装似的。
《存稿》
蔷薇，蔷薇科蔷薇属落叶灌木，花色常见有白色、粉色、红色、黄色等，《本草纲目》：“此草蔓柔靡，依墙援而生，故名墙靡。其茎多棘勒人，牛喜食之，故有山刺、牛勒诸名。其子成簇而生，如营星然，故谓之营实。”蔷薇在春天抽出嫩芽，小时候住乡下，喜欢掐一枝嫩蔷薇，撕去皮刺食之，微甜爽口。花于初夏开放，花多而密，且芳香怡人，可做花篱，也可高架引之制作蔷薇架、蔷薇墙，非常有情调。唐·高骈：“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明·顾磷：“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红楼梦》里的湘云在大观园里蔷薇架下捡到一只色彩耀眼的金麒麟，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小戏子龄官在同样花叶茂盛的蔷薇架下痴心流泪画心上人名字“蔷”。在文学作品中，蔷薇具有活泼的清新山野气质，常被比作美丽的少女，白居易：“乍见疑回面，遥看误断肠。风朝舞飞燕，雨夜泣萧娘。”徐志摩有一首《苏苏》：“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刘半农《扬鞭集》：“姐园里一朵蔷薇开出墙，我看见仔蔷薇也和看见姐一样。我说姐倪你勿送我蔷薇也送个刺把我，戳破仔我手末你十指尖尖替我绷一绷。”
《五四遗事》是先用英文写的，名为《Stale Mates》，发表于美国《The Reporter》双周刊，后张爱玲将此文翻译成中文，其中关于新房子的描写，英文为：Their new home was on stilts，leaning out of the green hills right over the lake. Climbing roses and wisteria trailed over the moon window.蔷薇在英文里也名为Rose，《五四遗事》里的蔷薇英文全是Rose。中文还少翻译了有关蔷薇花的一句：For it was already 1936—living with three wives in a rose-covered little house by the l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