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姥爷赵国记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条根,一是父系,另一个是母系。所不同的是,有人与父系的联结紧一些,还有人与母系的关系密一些。我的爷爷、奶奶在我记事前就已去世,加上爷爷的口碑不是太好,所以我对他们没什么太深的感情;我的姥姥死得更早,根本谈不上印象,而姥爷却得永年,活了84岁,他是在我上大学后辞世的。在艰难的岁月,姥爷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牵扯着我家这只在风雨中飘摇的风筝,他又像一条温暖的河不时地注入我那个曾被冰冻的家庭。
对于姥爷的家史我不甚了然,据说,以前它曾是个富康之家,但到姥爷这一辈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不过,打小时候起,在我的眼里,姥爷就不像个农民,尤其不像父亲那样一身土气,而更像个教书先生。他高而白,像一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直到晚年,背驮了、腰弯了,他仍然给我高而直、脸面丰颐的感觉。与爷爷(从照片上看)、家父和我们兄弟的一脸严峻相比,姥爷则很有佛相,他总是慈眉善目、一脸的平和从容之气。在我的记忆中,姥爷从没发过脾气,就像春天的杨柳一样,春来了,绿到了,他就柔顺地在春风中飘拂和摇动;即使进入严冬,在狂风怒吼中,叶可落,枝可断,但身心却仍在飘扬,姥爷也还像那柳树,很少发出刺耳怪异的尖叫。
其实,姥爷的一生并不顺随。姥爷和姥姥生有三男三女,小女儿八岁就夭折了;长女即我的大姨30多岁就去世了,她治家有方,富甲一村,对我家的帮助甚大,母亲的许多衣服据说都出自她手,可惜的是,在我生前她早已不在世间了;长子早逝,身后留下一个儿子,姥爷这个长孙与我小舅的年龄相仿佛;随后是姥姥的离世,从此之后,姥爷就没有再娶。可以说,姥爷经历了切肤之痛,也可以说一定经受了肝肠寸断的人生,只是作为孩童的我对他无从理解,也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来。相反,在朦胧的年月,我和我的兄弟、姐姐却总是将姥爷家作为乐园,那是一个多么温馨和快乐的所在啊!
姥爷与我家相去不远,只有三里路,但平时妈妈不让我们孩子去,怕惊扰了姥爷。可是,每年的大年初二,我们都要到姥姥家拜年,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记得,我和弟弟跟着哥哥、姐姐步行到姥爷家,有时赶上下大雪,路滑雪白,一路的风光无限!当看到姥爷在门外等我们时,我们的一颗心激动得都快要跳出来了。姥爷的家门口常拴着一头高大的骡子,极其壮观而俊美,它棕色的皮毛光滑得赛过丝绸,它的眼睛温柔而美丽,看到我们时,它总是用鼻子喷出热气、肌肉也在不停地颤动,这是在致欢迎词吧?到了姥爷房间,他总是将点心、糖果和压岁钱拿出来给我们,而此时的姥爷笑得也格外开心,那是一个充满幸福和甜蜜的宽阔的海洋。听妈妈说,她和我父亲刚结婚时,我家一贫如洗,而每当逢年过节,姥爷总是肩挑驴驮,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送过来。母亲还说,我家南屋就是姥爷和小舅用小毛驴一砖一瓦驮出来的,并叮嘱我们长大后可不能忘了姥爷和小舅。也许,在那个年月,妈妈在姥爷的心中很重很重,那是他生命之希望与寄托,是迷顿与苦难人生中的定海神针。今天想来,我甚至觉得,或许在姥爷心中,在通向女儿家的道路上才有光亮与美好在闪现。
但这一光亮很快又熄灭了,妈妈英年早逝,在她49虚岁的美好年华就匆匆离开了人世。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年近八十的姥爷的心中有何感受,是漆黑一片,是天旋地转,还是彻底的绝望?不过,在妈妈去世后,姥爷并未放弃通往我家的道路,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在三里远的道路上不间断地来去。当甜瓜李枣、柿子桃子、核桃栗子、苹果樱桃上市,姥爷总是趁着新鲜用篮子亲自送来。我看过姥爷的用具,那是用一根光滑如玉的木棍,上面的一端刻有深痕,以绳绕而系之,再将绳子拴在篮子的提手上,然后用肩头背来。我不知道,这一路上,姥爷背驮着满满一篮子水果,是不是停下来歇息过,换过几次肩,喘过几口气,是什么力量让他不断的往返来去?作为嘴馋的孩子,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但后来,我常想起姥爷,回味着姥爷以古稀之年背驮水果在路上跋涉的身影,感动于姥爷在失去女儿后仍未间断将目光与心思投向外孙和外孙女,直到他过世为止。
母亲去世时,姐姐只有16岁,她仿佛代替了母亲的位置,一心向着姥爷。姥爷是个干净得有些洁癖的人,他虽是农民,但却一尘不染,他裹着绑腿,从不上坑,即使姐姐将姥爷的鞋脱下来,他也不脱袜子、不解裹腿,这与父亲的打赤脚和从不裹腿形成了鲜明对照!姥爷还带着白白的手绢,咳嗽和吃饭时还会拿出来用,他唯恐将东西弄脏或担心别人嫌弃似的,从中也可见出老人的明理和知趣。姥爷每次来,姐姐都给他做荷包蛋,一般是八个,要不就是六个,具体做法如下:先用葱姜在油中爆锅,然后加水煮沸,将鸡蛋打进去,熟了加韭菜和香菜出锅。其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在那个贫穷的年月,这是我家最美好、最诱人的吃食了。记得,当年我家有只母鸡,下的蛋从不卖掉,我们自己也从不吃它,而总是给姥爷留着。那时,我家盛放鸡蛋的篮子精致而漂亮,鸡每下一个蛋,姐姐就赶紧从鸡窝里捡回,用软草和布条擦干净,将它放进篮子,再用一块粉红的手帕盖好!我曾趁姐姐不在,伸手到篮子里摸过,鸡蛋光滑、温热、圆润;我也曾打开盖巾,鸡蛋一个个饱满、红润、透亮,仿佛商量好了聚集在一起似的。我家可能缺米、少盐,但却一直不缺鸡蛋,因为姥爷随时会来的。当姥爷吃蛋时,我和弟弟就喝锅里剩下的少许菜汤,那样虽不能与鸡蛋媲美,但也聊胜于无了。不过,每次鸡蛋上桌,姥爷总是让姐姐再拿一个空碗,非要拨出两个不可,他从不吃独食,因为他或许心下明白,厨房里还有我和弟弟的两双眼睛呢!姥爷另一个知趣的表现是,他从不在我家留宿,母亲不在了是这样,母亲活着时也是这样,他总是这样推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不管天多晚、夜多黑,路多崎岖,他一定坚持要回自己的家中。
后来听人说,姥爷在自己村里是出了名的“愚人”,因为不管别人问什么,他总是说好!饭后,村口的老人常问:“国记,你今天吃的什么?”姥爷就说:“馒头。”由于不假思索,久而久之,自然就露了馅,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吃“馒头”。再有人问:“国纪,儿子儿媳对你怎样?”姥爷也总是说:“好,跟亲生的没啥两样。”人们就会笑起来!小时候和小舅母接触较多,她美而善,眼睛和心里都不嫌弃我们,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母亲去世这许多年,姥爷断断不能一直接济我们,即使有心也无力啊!因此,某种程度上说,姥爷的话一定不错!但站在外人的角度看,儿媳妇如何能跟女儿相提并论?更何况,姥爷的话中有误,难道“儿子”不是亲生的,怎么能与“儿媳妇”一样,和亲生的没啥两样呢?也许人们笑姥爷的“文过饰非”,也许在笑他的“语法”错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智愚、贤不肖往往不能一言以蔽之,表面看来,姥爷是有点愚笨,但我知道他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是真正的聪明人。
我们家乡有句古语说得好:“外孙狗,吃了就走。”意思是说,外孙永远没法和孙子比,因为他是外姓人,既不能给姥爷送终,更不能尽到孝养义务!我就是如此,在考大学那几年疲于应付,没时间去看他;考上大学后,姥爷又去世了,我没能为他送行,更没有给他守灵,不知道姥爷临终前心下有何想法,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远在天边他还有我这个外孙?更遗憾的是,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没踏上姥爷的村庄,更没到他老人家坟上去过,那当然也没能为他压过一张纸,上过一捧土,点过一盏灯。基于此,我常觉得自己无情无义,也自认“外孙狗”这个称谓。姐姐于八年前去世,父亲亦于三年前离世,不知道他们生前是否去过姥爷的坟头,是否提起过我?
事实往往又不尽然,作为一个长年在外的漂泊者,他可能并不迷信,也不在乎所谓的那些形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心里一直装着姥爷的,没有忘记他。姥爷虽然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但我的心灵是底片,它清晰地珍藏着姥爷慈祥的音容和整个的人生图景。而这篇小文也似一张小照,当人们闲着无事时,它或许能让你想起自己的姥爷,也会给喜欢、感恩与思念姥爷的人一个小小的念想。
2011年1月4日晚初稿
2011年7月7日定稿于北京沐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