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国破家散成孤儿
许多年后,姚璇秋拿到了一张家族的旧照——五位姐姐、两位外甥、两位哥哥以及不足三岁的姚璇秋,一起在澄海某家照相馆拍下的一张合影。照片中的人男的风流倜傥,女的青春靓丽,姐姐们穿旗袍,四姐夫西装革领,就是两位不足十岁的哥哥,以及两位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外甥,也穿着西式短裤与短袖T恤,显得洋气而精神。这是姚璇秋兄弟姐妹之间最完整的一张合照,后来因为家庭变故,骨肉离散,再没有照过如此完整的合照。从这张童年唯一的兄弟姐妹合照中可以看出,姚家的家境曾经在一段时间内是相当殷实富足的。而等到姚璇秋懂事的时候,姚家已经风雨飘摇了。
为何如此?姚家的变故主要是因为日寇侵华与1943年的潮汕大饥荒。
1935年,姚璇秋出生于广东省澄海县。澄海地处韩江下游出海口,汕头未开埠前,县境内的樟林古港在近两百年间一直是沟通海外的重要交通枢纽,也是众多华侨的故里。1939年6月25日,这一年姚璇秋4岁,侵华日军攻占汕头后,一路由梅溪进攻澄海冠山。6月29日,100多名侵华日军进占澄海县城,第二天返回汕头。7月16日,日寇为了扩大占领区并为打通与闽南侵华日军的陆上交通线做准备,再派兵300余人攻占澄城,澄海县城再次失守。
1940年2月,中国军队曾反攻澄城,但是收复三天后又告沦陷。日寇入城之后,肆意屠杀焚烧,澄城五镇及附近各乡均遭到了空前浩劫。根据澄海当地史料的记载,当时被屠杀者众,其中有姓名可查的就达七百余人,其无法查考者,尚有许多。日寇最丧心病狂的一次屠杀是这一年农历的六月初二,当地41名群众被捉,为日寇部队挑运行李至外砂渡头落橡皮艇,苦累的工作完毕后,竟然全部被杀,处死方法,一人一状,或斩首,或斩手足,或剖胸,或剖腹,或乱刺,或用机枪扫射,种种惨状,令人目不忍睹。澄城各乡镇民众,听说日寇如闻瘟神,逃走一空。姚璇秋后来回忆说,为了躲避日本人,家乡父老四处逃难,邻居有一位大户人家的女佣,逃命不及时,被日寇用刺刀刺了几刀,躺在血泊里。万幸的是没有死,后来养伤之后,嫁到了南洋。当年的这些惨景,是姚璇秋长大之后,逐渐听长辈讲述的。
1943年,南太平洋战争爆发,“寇祸日深,潮汕大旱,米价日涨数次,饿殍遍地,汕头每日死者近百人。达濠镇饿死近1万人,占全镇人口四分之一,海门死者尤多。有10余万人逃荒至福建和江西”。(《潮汕大事记·民国32年(1943)》),据1992年出版的《澄海县志》记载:“民国32年(1943)春夏间,数月不下雨,田园龟裂,米贵如珠,每斗价500元,日涨数倍,大批人民往福建等地逃荒,霍乱流行,全县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善堂无法收埋。樟东路、鸥汀市场、店市路、莲阳楼前均每天常见死尸10多具横倒路旁……乡村人口饿死者达三分之一。”在这场天灾人祸与家国浩劫之中,姚璇秋尚且懵懂,姚家父母带着儿女四处逃命。好不容易等到抗战胜利,惊魂未定的姚父带领全家回到澄海,此时的家园满目疮痍,产业被洗劫一空,姚父两手空空。姚父看着苦心经营大半辈子的产业毁于一旦,再加上连年来担惊受怕奔波劳累,一病之下,撒手西去。姚母悲痛万分,失去了家庭顶梁柱,一个女人家顶不住这沉重的压力,也卧病在床,病情日重一日,她知道自己也将不久人世。此时,姚璇秋的家庭情况是这样的,大姐姚璇卿嫁在澄海东湖,二姐姚璇珠十几岁的时候不幸早逝,三姐姚璇香嫁往县城,四姐姚璇娟嫁往东湖,老五姚璇英嫁在本地,家里就剩下姚母带着她和两位哥哥姚国栋与姚国烈。国破家败,失去重要的经济收入,家业在战火中全部散尽,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家庭。姚家的经济难以为继,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两个男孩子只好被送到澄海救济院。送走两个儿子,姚母痛苦至极,最终心力交瘁,病情进一步加剧。她望着膝下还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姚璇秋,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姚母贫病交加,临终之前,将姚璇秋付托给自己的妯娌大姆(姚璇秋已记不得大姆的名字)。姚璇秋的大姆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身边无儿无女。大姆的丈夫与姚璇秋的父亲是亲兄弟,两家一直没有分家,一起住一座潮汕老屋。姚璇秋后来回忆说,她本来一直都是跟母亲睡,后来母亲病情加重,她才被大姆接到另外一个房间和大姆一起睡,一直到长大懂事。
大姆在姚璇秋的童年中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大姆的悉心照顾,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姚璇秋作为孤儿其后果不堪设想。大姆孤身一人,她的丈夫原本在海边开了一家药铺,有一年突然遭遇百年不遇的强台风与海啸,连人带药铺全部被海浪卷走,于是大姆成了寡妇,一直苦苦支撑着。
“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求你将她养活。”在交代完后事之后,姚母撒手西去。
这一系列的变故,都发生在姚璇秋懂事之前。她甚至记不起父母的容颜,记不起父母家人曾经带着她颠沛流离,记不起四处躲日本侵略军的惊险与艰辛,她甚至还不知道曾经家庭的小康,不知道家族曾经的丰隆……
姚母逝世之后,姚璇秋跟着大姆一起生活,小小年纪就要帮忙负担起家务。邻居的同龄人都有父母,幸福地享受父母的疼爱。“我的父母在哪里呢?”她不止一次地问大姆,大姆无言,只是低头垂泪。直到有一天,小姚璇秋跟着大姆上山割山草,大姆才对她讲了实情。那时候煤炭尚未普及,人们日常生活所用的燃料多是来自山上的柴草,姚璇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持着镰刀跟大姆到山上割草。有一次割完山草,大姆挑着山草将她领到绿草丛中两个巨大的土堆面前,对她说,你的父母就在里面。姚璇秋望着两个长满杂草的土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用大姆提醒,她不由自主地跪在土堆面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此时的她,似懂非懂,仿佛知道父母回不来了。她站起身,回头紧紧抱着大姆,静静地说:“你也是我的妈妈!”
大姆的家庭经济非常紧张,全家主要依靠收取姚氏公租田的租谷度日。澄海的姚氏,曾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当时澄海城有一句俗语:“东姚北朱楼下郭”,说的是清代澄海城姚、朱、郭三姓富贵人家。三姓之中,以姚姓为首。姚姓宗祠的照壁塑有两只麒麟,按照封建礼制,说明姚家先祖曾在朝廷任过官职。
姚氏一族有一片田地,出租给当地的佃户,当地水稻一年两熟,每年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佃户便挑着稻谷前来还租。公租田归姚氏12房头共有,每次交租回来的这些稻谷会被平均分成12份,每个房头可以领取一份。姚璇秋家一份,大姆家一份,此外还有一个过继房的份额也落到姚璇秋与大姆家头上,这样姚璇秋与大姆每次可以领到三份稻谷,依靠这些稻谷艰难地维持生活。
辛亥革命之后,姚氏家族逐渐衰落,然而,大户人家的威仪毕竟还在。姚氏宗祠供奉着姚家列祖列宗,每日晨昏必须烧香礼拜,姚氏12房头轮流,每个房头必须到祠堂供奉祖先一个月,姚璇秋与大姆合领了公租田交租的三份稻谷,按照规矩,必须到姚氏宗祠供奉祖先三个月。姚璇秋小小年纪就要到祠堂去添油烧香,由于身量不够,她必须搬一张小梯,登上梯子,将香插到炉子里。此外,为了减轻大姆的负担,五六岁的小璇秋,逢到甘蔗上市的时节,便提着竹篮,到马路上拾蔗渣,带回家晒干作为燃料。有时候,碰到当地村民收割稻谷,姚璇秋就到地里帮忙,每次可以赚到几捆稻禾带回家作为燃料。
姚家旧屋一出门便是一段古老的城墙,姚璇秋记得,出村门向左,过一座石桥,可以直通澄海东湖的外婆家。有时候不想兜走太远,姚璇秋也会跟男孩子一样,调皮地爬上城墙出到村外。古老的村寨,沧桑的城墙。村口种有一棵古老的榕树,榕树枝叶茂盛,根须飘忽,有些根须爬上城墙,缠住了墙壁,更显岁月流逝的沧桑。日常生活之中,有些调皮的孩子为了贪图方便,也经常从这堵墙翻越出去,城墙上面留下了一些脚印窟窿,姚璇秋踩着这些脚印可以轻易地越过城墙出村。每一次从村里翻城墙出来,姚璇秋内心都感到一阵轻松,仿佛摆脱了某种限制。出了村,可以望见东门外的一座小山,因山的形状酷似潮汕地区的“脚桶”,当地人便称之为“脚桶山”。姚璇秋经常要跟大姆到这座山上去割草。
回忆童年旧事,姚璇秋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人提着篮子走在田野上的情景。那时云白天蓝风轻,原野上的蔬菜一垄一垄的嫩绿青翠,清澈的河水在潺潺流着。她的篮子里放着两个番薯,大姆中午煮完饭的时候,将两个番薯埋在灶膛里的柴火灰烬中煨熟,让她送到孤儿院去给两位哥哥。
兵荒马乱的岁月,很多家庭妻离子散,社会上流离失所的孤儿很多,当时澄海城里有一位叫王昂青(据说原姓吴,自幼过继给王姓家庭)的,他在澄海城里办了一间救济院,专门收容家庭困难或者是流浪孤儿。那王昂青自幼家贫,后来从事走私发了财,开了商行,日寇占据澄海城的时候,王昂青投靠了日伪政府,依靠伪政府的势力来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不久他还当上了密侦队长,成了臭名昭著的汉奸。发了财的王昂青在澄海城的池仔内祖宅“明庐”开了一间救济院。日据时期,百姓流离失所,再加上1943年潮汕大地遭遇鼠疫与饥荒,到处饿殍遍地,无家可归的儿童随处可见。王昂青见此情景,也不知是出于一时的恻隐之心还是什么动机,办了一座救济院,专门收留无家可归或者贫穷人家的小孩。为了让救济院能够维持下去,他将收容的孤儿编成一个潮剧班,邀请一些专业教戏先生或者演员前来教潮剧班的孩子们唱戏,教戏先生根据孩子们的实际情况,给他们分了行当,因材施教,然后排练成剧,经常应邀出去演出,赚取戏金作为补贴。这个戏班就叫做救济院潮剧班,班里有童伶演员十几人。据记载,当时孤儿院的这个戏班演出的剧目有《黄飞虎反朝歌》《孟姜女》《狸猫换太子》《蒙古王子》《红鬃烈马》等戏,基本都是潮剧著名教戏先生林如烈所编排。戏班经常到各地去演出,曾经到汕头市的大观园戏院演出,也曾应伪澄海县长陈辅国聘请,到其家乡潮阳县去演出,所有的演出所得均作为救济院的经费。
“王金龙命中不幸,长街求乞凄惨重重……”远远的,还没有到孤儿院,就听见一阵悦耳动听的潮剧唱腔,声音好熟悉。“是大兄的声音!”姚璇秋的心兴奋地跳起来,她走到孤儿院的门口,隔着大门,看见庭院里大兄姚国栋与二兄姚国烈反背着双手站得笔直,嘴巴张得大大地演唱着。一旁是一位大约40多岁的教戏先生,一边用葵扇扇凉,一边踱着方步,来回走动着。
“不错,都唱得很好,按照这个调式,继续锤炼唱熟它,过两天我再来教下一段曲。”教戏先生说着收拾起东西走进屋里,姚国栋与姚国烈相互对视一眼,舒心地笑了。苦难的岁月,不幸的家庭,只有潮剧,能让这两个孩子找到一点生活的乐趣。
“阿兄!阿兄!”姚璇秋隔着铁栅栏轻声叫着。
“妹子!”姚国烈听到姚璇秋的声音,脱口叫了出来,回头一看,姚璇秋提着两个煨熟的番薯笑眯眯地朝他们招了招手。姚国栋赶紧也跟着跑过来,看见姚璇秋篮子里的番薯,咽了一下口水。
“给!”姚璇秋将两个番薯分给两位哥哥,看着他们两人连番薯皮都没有剥就狼吞虎咽起来,心里乐开了花。
“妹子,我跟大兄都学了戏,大哥学唱小生,我唱武生,偶尔学拉弦。刚才你听到的那一段曲叫《王金龙命中不幸》,真好听,教我们戏的先生叫做林如烈,是我们戏班请来的,听说非常有名。对了,我们下个月月初要到我们家附近去演戏,到时演完戏我跟大哥悄悄抽空回去看你跟大姆。”姚国烈压住声音偷偷地说。
“好啊好啊!”姚璇秋听说两位哥哥要回家来,心里涌起一股温馨的感觉,一家人分开这么久,终于可以团聚一下了。“那我回去就告诉大姆,到时候做点好吃的给你们!”
姚璇秋后来才知道,负责到孤儿院教戏的先生林如烈是潮剧著名的教戏、编曲。
林如烈是潮安县人,1906年出生,12岁时由演丑行的父亲带到新加坡,卖入老赛永丰班为童伶,不久,成为该班的正牌小生,卖身期满后继续留在戏班打锣鼓兼抄写剧本。1938年他到香港老正兴班任大簿(相当于经理)兼教戏,编导了《翠花楼》《哪吒闹海》等戏,因抗日战争爆发,携眷回潮汕。当时,老玉梨香班主亲自登门礼聘,遂入该班,编导了《扫纱窗》《红鬃烈马》《标准皇后》等剧,其中《红鬃烈马》一剧风靡潮汕各地。姚璇秋在孤儿院中所见到的林如烈正是当年他为避战祸回国,应澄海救济院之邀前来执教,其时林如烈大约40多岁。在林如烈的严格教导下,姚璇秋的两个哥哥一个唱小生,一个唱武生兼拉椰胡,奠定了两人一生的职业基础。
林如烈所作潮剧曲谱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博采众长,又发展了老一辈徐乌辫先生大喉粗犷的特色,在潮剧的创腔、过门和拖腔的运用上作了创造性的发挥,因此写出不少既具潮剧风味,又有所创新的唱腔,奠定了潮剧的板腔体。如《王金龙》的唱腔至今仍传唱不衰,剧中“雪泪情天”一折中的“风拍松声侬心焦”唱段,已成为现在各潮剧学校、戏班招收演员的固定唱腔考题。由于他教戏之外还能编剧和创造新腔,因而被誉为“土才子”和“全才”。
八月初一,姚厝做戏,孤儿院的小演员们装扮一新上台演出。戏台下人山人海,掌声雷动,挤满了看戏的父老乡亲。“大兄!那是我大兄!”姚璇秋兴奋地指着台上装扮一新的姚国栋,只见姚国栋书生打扮,浑身贵气,饰演的正是未曾落难的王金龙,在北楼与名妓苏三卿卿我我。
“你阿兄生来真雅!”(潮汕方言,长得真好之意)台下的阿婶阿婆们啧啧叹着,朝姚璇秋投来羡慕的眼光。锣鼓的弦乐之中,姚璇秋精神有些恍惚,沉浸在戏的剧情之中,突然她仿佛觉得自己穿上了苏三的戏服,雪花飘飘之中,一个人在风雪之中凄然受冻。“风拍松声侬心焦,愁人惨景寂寞难描,天寒地冻,雪花飘飘……”她在心底里轻轻地跟着哼唱着。
“好!”台下突然响起一阵喝彩,姚璇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然是台下的一个看客。“我什么时候也能上舞台呢?”姚璇秋惆怅地想着,眼角滑下一滴清泪。这三尺舞台真是神奇,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帝王将相都在方寸之间演绎。每一次演绎,都是一次不同的人生体验。
“妹子!”姚璇秋正在出神,姚国栋卸妆后出来叫了她一声。原来剧已终,观众已经渐渐散去。
“我们快回家吧!”姚国烈兴奋地过来拉着姚璇秋,三个孩子趁着朦胧月色,手挽着手兴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姚璇秋一手拉着姚国烈一手拉着姚国栋,两手攥得紧紧的,仿佛手一松他们就会不见一样。自从父母过世,姐姐嫁人,两位哥哥被送入孤儿院,姚璇秋很少跟亲骨肉一起相聚。
回到家的时候,昏黄的灯光下,大姆还在缝补衣服,看见三个孩子回来,连忙起身,笑眯眯地说:“我杀了只老母鸡,刚炖好,国烈与国栋正在长身体,平时孤儿院饱一顿饿一顿,两人都是面黄肌瘦,喝碗鸡汤补补身体。”
老母鸡是大姆养的,每天下蛋,是大姆重要的经济来源,但是听说两个孩子赶回来探家,大姆四处找不到食物,手足无措之际,将老母鸡杀了,炖了一锅鸡汤,等着孩子来吃。
“大姆,你真好!你就跟我们的妈妈一样!我们以后长大了,也要好好孝敬你!”姚国栋打开锅盖,闻着香喷喷的味道,咽了口水,他端着鸡汤,满心感激,由衷地说。一提到妈妈,三个孩子的泪水不由滴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家就在这里!两个都在!快把他们抓回去!”嘭的一声,门被人用力推开。戏班的司鼓吴叔带着几个高大的青年闯了进来,大声喝道:“姚国栋姚国烈你们两个小子,竟然擅自离开戏班,简直不要命了!快!把他们两个抓回去!”
吴叔一声令下,几个人涌上来用绳子将姚国栋与姚国烈捆了起来,硬生生拖了回去。
转眼之间,温馨的小屋变得冷清清。大姆似乎被吓呆了,姚璇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兄!二兄!”
“快!快跟上去!”大姆催着姚璇秋,娘儿俩出了门,大姆迈着小脚走不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将桌上两碗鸡汤用一个陶罐重新装起,一手提着鸡汤,一手拉着小姚璇秋直往姚氏祠堂而来。姚家祠堂,是供奉姚氏列祖列宗的所在,每逢村里唱戏,这里也是戏班演员的住处。
还没有走到祠堂门外,远远地听见一阵凄厉的惨叫。姚璇秋的心揪成一团,一边跑一边叫:“他们在打阿兄!他们在打阿兄!”
姚璇秋跟大姆进入祠堂,不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只见姚国栋与姚国烈被捆着躺在地上,吴叔抽出皮带,狠命地朝地上两个小孩身上抽打:“叫你们私自回家!叫你们私自回家!”
“先生!请原谅一下!原谅一下!”大姆凄凉地哭叫道,跪了下去,用身子护住两个小孩:“他们还是小孩,还不懂事,你们怎么忍心下此毒手?”
“什么毒手?他们不守戏班规矩,入了戏班,就是戏班的人,在契约期间,生死与家里无关。他们不守规矩,就得狠狠惩罚,不惩罚岂不是全部都反了!”吴叔停下手,狠狠地抽了一口旱烟。
“可怜他们都无父无母……”大姆心疼地为两个小孩包扎。
“笑话,有父有母谁家愿意将小孩送到救济院!”吴叔冷笑着。原来,进了孤儿院的孩子,根据各人入院的实际情况,必须在戏班服务一定年期,在契约时期内,人身自由全由戏班控制,但生死与戏班无关。
潮剧在上世纪50年代之前,全都实行童伶制。童伶演戏,非潮剧所独有,中国戏曲表演的唱做都要经过严格的训练,是以戏曲演员的培训,大都是从少年儿童开始,童伶要经历舞台演出的实践,这也是培训的途径,比如京剧“四大名旦”都是从童年开始学艺,10岁左右便登台演出。潮汕地区的潮剧童伶班制,在管理和艺术风格上形成了自己的特点,童伶以卖身契约形式卖给班主,卖身期一般是七八年,卖身期间,童伶没有人身自由。清末钱塘人王定镐在《鳄渚摭谈》中载道:“潮俗缴戏,名曰戏爹,而缴白字最获利,择穷民之幼童,买写春期,身价百数十金不等,班数十人,延戏师调督之。数月可开棚。戏班教法甚严,轻则伤,重则死。在春期之内,其父母不能告诉也。大约自七八岁至十五六岁,春期既满,乃能自主。”一般的卖身契约,还写明“在班期间,关津渡口。各安天命,与班主无关”。(见《榕城镇志》)从童伶卖身契约可以看出,童伶入了戏班之后,契约期间的生死大事,父母既无权诉诸公堂,遇有不测,还与“班主无关”,童伶的生命,根本得不到保障。
童伶在卖身期间,不但没有人身自由,一切行动受到限制,除排戏演戏外,出入行动,甚至包括大小便都要受到戏班“亲丁”(戏班专职管理童伶的人员)的监视,为使童伶不正常发育,戏班甚至限制童伶洗澡等;至于童伶演出有错或犯班规,要受到“抄公堂”(即一个有错,全体童伶都要挨打)以及烙、打、吊、淹等二三十种肉体的刑罚,童伶的生活简直如同奴隶一般悲惨。
姚璇秋的两位哥哥童年所经历的这一切,无意触犯了戏班的班规,受到了严厉的责打,这在旧时戏班是非常常见的。但是这一幕在姚璇秋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1999年,姚璇秋在从艺50周年举办晚会演出的时候,其中有一个片段表现旧社会童伶的生活,其时姚璇秋两位哥哥坐在台下观看,看到这个已经经过艺术化提炼的片段,两位老人泪流满面。
后来,小姚璇秋在日常生活之中,还目睹了其他戏班对演员的残酷体罚。她曾经亲眼看见一个小生童伶因为唱错节拍,在演出结束之后,回到后台,被打鼓的师父勒令其将手按在大鼓之上,打鼓师父举起鼓槌用力敲砸童伶的双手,十指连心,小童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这一幕在姚璇秋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经历都让小姚璇秋对潮剧敬而远之。她喜欢潮剧,但是她又怕潮剧。每次去救济院探访两位哥哥,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偷偷听童伶们唱曲。“真好听!什么时候我也能唱呢?”这个念头在心中涌起,她不由打起冷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