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上加悲 痛定又痛
一
“砰、砰、砰、砰……”
江美珍走了不久,天空就又响起来了一排密集的枪声。
这是最危险的信号:前江大桥上游的大堤出险了!
江美珍的婆婆陈荔叶、老昆伯、李大贵和许多社员的心比被枪打还难受。李大贵把江美珍回队里抢救耕牛的事向党支部书记李昌盛汇报。李昌盛一听,叫李大贵立即带几个人赶去帮忙。
李大贵他们冲到堤下,就见到大队的赤脚医生李昌业和四队民兵老昆伯的儿子李春实赶着队里的五头牛回来。李春实的年龄与李大贵相近,也是一个粗壮的后生仔,一见到李大贵就生气地嚷了起来:“阿贵,你这个大懵副队长,要不是我们到医疗站取药回来刚好路过那里,叫阿珍姐一个人怎么负责这么多牛?”
李大贵毫不计较李春实的态度,焦急地问:“春实,珍姐呢?”
“珍姐听到枪声了。她去找那头‘大力士’,它自己跑出牛栏,不知跑哪里去了。”李春实边说边同李昌业赶牛前进。“珍姐叫你千万别再去,她找到那头牛就回来。”
路小,牛多,人多,李大贵他们只得往回走。
四周报警的枪声还在响着。李大贵好几次边走边用手电筒往后边照,看江美珍回来没有。
他们快上大堤的时候,还是不见江美珍的人影。李大贵急了,拿着手电筒就往村里冲。
“阿贵,回来!”急忙赶来的老昆伯严厉地把李大贵吆住,又心疼又激动地教训说:“几时都是懵头懵脑!一个人去了不够还要再加一个去死吗?你听到水声没有?”
真的,大水咆哮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大家刚走上大堤,看到东北方向上五百米远的地方闪着白光,一两米高的巨浪“轰隆隆”地汹涌过来,有如蛟龙行地、群虎下山,张开血口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吞噬了。房屋塌了,大树倒了,庄稼被淹没了……但还不够,它还一直追到大堤旁边,不断地往上扑,要与堤外的水位比高低。
“珍姐,珍姐,你,你……你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李大贵突然拿着手电筒捶自己的胸部,大叫:“珍姐!珍姐!我真是一个大懵鬼,我害了你……”说着又死命地往村里冲。
老昆伯叫几个青年人把李大贵扯住,硬拖着回到大榕树下。
四队的两盏汽灯统统拿出来挂在大榕树上,照得周围如同白昼。几十户人家的男女老少全都出来站在堤边,心急如焚地注视着被大水吞没的村庄,盼望着江美珍队长能尽快回来。
“阿珍!阿珍呀!阿珍……”陈荔叶凄厉地嘶叫着,号哭着,拼命地往水里冲。阿坚嫂和李洁花、李爱琴等几位年轻有力的女社员死死地把她拉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她。
“妈妈,妈妈呀!妈妈……”小勇、小霞两个孩子在祖母的旁边,看见她哭得死去活来,似懂非懂地大声叫喊着、啼哭着。
回答他们的只有潇潇的雨声和滔滔的浪声……
午夜时分,亲自带队去寻找江美珍的李昌盛划着小船回来了,其他几条小船也陆续靠了岸。
人们赶快围了过去,焦急地问:“找到了?找到了吗?”
李昌盛他们都不开口,有的根本连头也不抬,垂着头上了岸,朝树影底下走去,用手抹着眼泪。
天快亮的时候,听到消息也赶去寻江美珍的海军同志回来了,人们还没等舰艇靠岸就大声地问:“解放军,找到我们的队长了吗?”
“没有,我们在整条村子的周围不知转了多少遍,还是没有找到江美珍同志。”炮艇上的解放军难过地回答。
人们忍不住“呜呜……”地哭了。社员们不能没有好队长,江美珍也一定不忍心离开社员们啊!
江美珍从1969年嫁到金厝来,第二年就当了四队的队长。
六年,六年了,队里的苦活、重活她总是抢在前头干,哪家、哪户有困难,她总是找上门来问长问短,好言相慰,想办法帮忙解决。就凭这个,她一个人把一百几十口人的心统一起来,把社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六年,六年了,生产队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工分值增加了一倍。人人都说江美珍功劳最大。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居功自傲,没有化公为私。相反,无论是队里分稻谷,还是分蕃茨,甚至是分几厘临时菜地,她都坚持要把她们家排到最后。1974年金厝大队党支部改选,江美珍当上了支委,分工管青年和妇女工作。照规矩,她该脱产到大队当干部了。但是四队的社员不愿她走,她也舍不得离开四队,还是照样当四队的队长,那份“大队党支委青年委员”的“官职”反而变成兼职,自然要比过去更忙碌更辛苦了。但从没有人听过她唉声叹气,她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地笑着。分派工作给社员时和和气气,批评人时和和气气,对婆婆、孩子、丈夫也总是和和气气。左邻右舍有什么事发生纠纷吵架的时候,劝解的人就说:“吵骂能解决问题?学学美珍是如何为人处世的吧,那样才能叫人敬服,才能解决问题。”
六年,六年了,社员们越来越信任她,爱戴她。五次例行的改选队长社员大会,次次群众都要她连任。她那健壮的身影,温和的笑脸,温柔的声音已经深深地刻在每个社员的脑海里,哪天看不见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社员们就感到心里不自在,不踏实。现在,她已经离开大家整整一夜了,而且可能要永远离开……
“队长,你操劳了一天,也该回来歇一歇啊!”
“美珍,你在哪里?再偏僻的地方也要出来应一声啊!”
“珍姐,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走,为什么不叫我们一起去,不叫我们一起去啊!”……小勇和小霞哭乏了,被大人们抱进棚子里睡觉。陈荔叶的眼泪流干了,声音也哭哑了。劝慰陈荔叶的社员们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对着被淹没的家园,对着无情的洪水喊了起来。
“大家不要这样,不要哭。”老昆伯、阿槐叔等几位平素心志最硬的老人出来劝大家,“美珍这么好的人,难道不会有救星来保护她?美珍平常机灵得很,可能是爬在一棵又高又大的树上,因为天黑、风雨又大,找她的船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呼喊。她,她……肯定会回来的。”
说完,他们也偷偷地用手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抹着眼泪。
二
汽灯因为没有人加油和打气,渐渐地暗下来。好在东方已经发白,雨又停了。
李大贵和李春实、李森木、李英俊等一帮后生仔蹲在岸边,用手棒水擦擦脸,就分乘两条小船出发又去找江美珍。
金昌荣也带着几个民兵,从龙头大队乘一艘船出发去找江美珍。他昨晚离开金厝大队后,一路走一路检查龙头龙尾两个大队的群众撤退情况。洪峰从前江方向直奔金厝大队,又倒卷过来从龙尾大队冲到龙头大队时,他才同最后一批群众一起安全上了大堤。因为龙头和龙尾两个大队附近的堤面不像金厝大队那样,有几处又高又宽的旧砖窟,都是又低又窄。群众上了大堤后临时安置工作出现许多困难,还发生一些矛盾。金昌荣只得又冒着大雨东走西奔,忙着协助这两个大队的干部把群众安置好。天亮时,他才听说江美珍出事了,至今还没找到,马上就叫了几个人,开船出发。他凭着自己的经验,不叫往下游开,而是向上游找。他们从龙尾找起,一直找到龙头,果然就在龙头七队的大榕树旁边看见了一条鼓着大肚皮的大黄牛浮在水面,驶近一看,水里半浮半沉地还有一个人。金昌荣马上指挥大家细心地打捞上来,一看,正是江美珍。
她的额头碰破了一个大窟窿,想是被强大的水峰吞没时撞在什么地方了,但尽管昏迷过去,却还是紧紧抓住牛绳不放,直至牺牲。她的眼睛微闭,脸部水肿,上牙却还紧紧地咬着下唇,令人望去,俨然一副在与巨大洪峰搏斗同时想控制住狂奔乱跳号称“大力士”的大黄牛之状。船上的人见之无不潸然泪下。
金昌荣脱下雨衣盖在江美珍身上,又取下竹笠盖住了她的脸,然后命令把牛绳拴在船尾,直接向金厝大队驶去。半路上刚好碰见李大贵和李春实的船,叫他们一起回来。
船没有靠在四队搭棚的大榕树下,而是靠在离这里两百多步远的下游地方,那里有一排茂盛的竹子和一棵大龙眼树挡住风雨,而且也比较僻静,不会影响太大。
金昌荣先叫李大贵赶快去通知李昌盛和老昆伯,再去前江通知李剑辉。
李大贵刚走了十几步远,金昌荣就把他叫过来,吩咐说:“小声一点,不要回去开广播,对其他人也不要乱说,就说还在继续找。还有,再叫一位胆子大、身体好,不迷信的妇女来。”
“就叫阿坚嫂。”李大贵拍着脑袋说。
金昌荣早就认识阿坚嫂。她的丈夫李铁坚在部队里当军官,四队里就属她最开明、不迷信了,身体也好,还同江美珍好得像亲姐妹一样。
“嗯,就叫她。”金昌荣点点头,挥手叫李大贵快去。
谁知这李大贵本就是一个心底里藏不了事的人,回到群众的驻地一通知人,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惹得其他人起了疑心。所以,李昌盛、老昆伯、阿坚嫂闻讯赶来的时候,后边跟着十几个男女社员。人们看到停在船上的尸体,“哇”地都哭出声来。有几位妇女还一边哭着一边冲向小船。
金昌荣怕船翻,站在岸边叉开两手把她们挡住,只准阿坚嫂一个人上船检查江美珍身上有什么遗物。
阿坚嫂与江美珍是邻居,论年纪,她比江美珍大十岁,可是论文化、论工作、论为人,阿坚嫂都甘拜下风。打心底里对江美珍佩服,尊重,平时有不懂的道理,就去请教江美珍,有不认得的字就去问她,有什么病疼也跑去告诉她们婆媳俩。而现在,江美珍却躺在船板上,再也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教她懂道理,学文化了。阿坚嫂一掀开盖在江美珍身上的雨衣和盖在脸上的竹笠,马上就泣不成声,只是“美珍阿妹,美珍阿妹”地叫着。在金昌荣、老昆伯的不断催促下,她才强忍住悲痛,动手把遮在江美珍脸上的散发拔开,掏出手帕来轻轻地把江美珍的脸擦抹干净,帮她把胸前的钮扣扣好,把衣服拉正,让烈士躺得更自然安详。
她从江美珍衬衫口袋里找到一串生产队的锁匙和一封还来不及发出的信,虽然都湿透了,但信封上的字迹还清楚——是寄给丈夫李剑辉的。她上来把锁匙交给老昆伯,把信交给了金昌荣。
不一会,李大贵就从前江大队那边回来了,说李剑辉天还没亮就坐船回公社了。
金昌荣、老昆伯、李昌盛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派李大贵同两个民兵驾船去公社接李剑辉来,设法让他见妻子最后一面;江美珍的遗体就停放在这大龙眼树下;大黄牛拖上岸来就近处理,剥皮割肉,谁敢吃就来要,因为现在食物供应很困难。
老昆伯马上带领七、八个社员砍竹子搭了一个小棚并做一张竹床,把江美珍的遗体安放妥当,由阿木、阿俊一批青年轮流看守着。
当天直到夜里,大雨又像从天上倒下来那样下个不停。
到半夜的时候,李大贵他们才回来。
等在住棚门口的老昆伯一见就问李大贵:“剑辉呢?”
李大贵摇摇头,说:“我们中午赶到公社,公社的同志说他坐船到岗尾大队了解情况去了。我们在公社吃了饭,又追到岗尾大队,那里淹得只看见一些屋顶,哪里有人?好在碰见几艘接人的船,一问,说剑辉哥又到高峰村去了,我们马上又到了高峰,又听说他到浮山去了。这样追来追去都见不到他,我们怕耽搁太久误事,就赶回来。”
老昆伯“嗯”了一声,问:“饿了吧?”
李大贵他们都不做声。老昆伯拉他们走进棚里,拿出一锅冷蕃茨粥和一碟咸鱼轻声地说:“大家都睡了,你们将就一点。吃吧,吃完了休息。”他自己戴上一顶竹笠,拿着一支电筒,又到停烈士遗体的地方巡视一番。
三
9月21日下午,雨慢慢停下来了。晚上,天上寥寥落落地出现了星斗。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东方竟意外地出现了红霞,不一会,太阳就升上来了。
树上幸存的小鸟也高兴得飞呀,叫呀。小孩子们从棚子里跑出来,新奇地站在堤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大水,欢喜得拍着手跳呀笑呀。大人们出来洗衣服,在竹林或大树之间拉绳子晒衣服,还有的人忙着晒柴草、晒粮食。唯独老昆伯坐在水边一块石头上,用纸卷着一支熟烟闷闷不乐地抽着。
吃过早饭,日已上三竿,晒得堤面上、水面上直冒热气。老昆伯正想再去看看江美珍的遗体,刚好金昌荣、李昌盛走过来。老昆伯说:“你们来得正好,大贵追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找到剑辉。天气一变热,那遗体就更难放久了。你们看怎么办?”
李昌盛说:“我们正为这件事来找你呢。我也拿不出个主意,现在到处都是水,想把她安葬都没个地方。”
老昆伯说:“这倒好办。我想,就把她葬在大堤上,要讲封建迷信的话,这里真是有风有水啊!她可日日夜夜都看见我们金厝的人、金厝的地、金厝的屋,看见我们是怎么样无畏风云变幻,一直往前走,改天换地,给子孙造福的。只是剑辉那边,最后也不能让他们见一面,总是一件遗憾事,以后可怎么交代?”
金昌荣说:“看来是很难等到剑辉回来了。即使通知到他,他也未必就能赶来。现在各处都在救人救灾,困难得很,紧张得很哪!”他想了一想,说:“要不这样吧,剑辉那里由我负责交代。江美珍的遗体就按老昆哥意见,葬在大堤上。一会儿就叫人挖穴,给她穿好衣服。吃完中午饭简单开个追悼会。县委报道组洪同志前几天来前江采访悼念毛主席的情况,不知走了没有。我叫人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就请他给遗体照个相。”
老昆伯和李昌盛都同意这样办。老昆伯马上去找李大贵、李春实、阿坚嫂等人商量,布置具体事宜,分头行动:阿坚嫂负责带几位妇女扎花圈,整理烈士遗容。老昆伯带一帮青壮年社员砍木头做棺木。
日将对中的时候,追悼会开始了。
陈荔叶晕沉沉地被阿坚嫂扶着走到江美珍的遗体前面。她自己有儿无女,本来就把江美珍当亲女儿看待,更何况江美珍过门以来里里外外一把手,对她老人家又孝敬异常,成为左近人人赞叹的表率。她对媳妇早就比对待亲生女儿还要亲。失去了江美珍,简直是割去了她的一块心头肉!从前天晚上到现在,她一直滴水未进,而且一直没有停止过哭泣。她睁眼见到美珍直挺挺地躺着,脸上虽然没有血色,嘴角却似乎对她露出笑容。陈荔叶再也忍不住哭喊起来“阿珍!我的儿啊……”就扑倒在媳妇的身上,不省人事。阿坚嫂只得叫李洁花一起把她扶回棚舍躺着,自己留下来看护她。
江美珍的遗体被换上了一件绿格黄底的新布衫,一条新的黑斜纹布裤,脚穿一对天蓝色尼龙袜、套上一对新黑布鞋。脸部被阿坚嫂洗抹过了,头发也进行了细致的梳妆。两眼紧闭着,两片嘴唇轻轻地合着,安详地躺在竹床上。竹床跟前放着一个用竹子和榕树叶做成的花圈,上面插着由各家各户的妇女们献出的彩绸做成的十朵绸花。花圈的前面站着金昌荣、老昆伯、李昌盛以及由李爱琴、李洁花拉着的小勇和小霞,中间一排是李大贵和其他生产队的几位队长,再后面是四队前来吊唁的男女老少。其他生产队也有不少社员来参加。由于堤面只有三、四公尺宽,所以追悼会的“会场”足足有半里长。
县委报道组的洪同志带着照相机赶来,认真地给江美珍的遗体和追悼会拍了照片。
原来是说定由德高望重的老昆伯主持追悼会的。但临开会前,老昆伯又说他不懂“新事物”的规矩,改由金昌荣主持,由李昌盛讲话。金昌荣首先请大家为烈士默哀三分钟,然后请大队党支部书记李昌盛讲话。
李昌盛穿着一件黑色的唐装布衫,着黑长裤,赤着脚,站出来,向烈士三鞠躬,然后转向群众,流着泪说:
“同志们,乡亲们,江美珍同志的牺牲,我同大家一样感到很悲痛。她是为抢救集体的财产才牺牲的,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江美珍同志在世的时候,我们大队的群众都称赞她人好,工作积极,大公无私。现在,她牺牲了,我们一定要学习她的优秀品德和革命精神。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
同志们,还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开了两次追悼会,那一次是为追悼我们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而开的。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的悲痛。而现在,我们大队又失去了一位好社员、好党员、好干部,使我们悲上加悲,痛上加痛。”他停下来,用手抹一抹眼泪,才又哽咽地接着说:“但是,我们不能光悲痛!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现在面临很多困难,田地被淹,家园被毁。大水还包围着我们,不肯退去。但是,我们绝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我们……”
在长长的大堤上,李昌盛讲话的声音被人们啜泣、呜咽,痛哭的声音淹没了。
堤内外的大水似乎也低着头、屏住气,默默地为烈士致哀。挟带着混浊泥土的滚滚洪涛似乎流着带血的眼泪。
娇嫩的春竹、粗壮的龙眼树和挂满胡须的老榕树摇晃着脑袋,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像是在痛楚地叹息着,又像是在唱着悲伤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