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远”的运动对象
“四清”
结了婚的陈翘与刘选亮并不着急为人父母,陈翘考虑的是:怀孕一年,哺乳一年,恢复一年。三年对于舞蹈演员或编导来说太漫长,青春转眼逝去,在舞蹈事业与孩子之间,陈翘放弃的是后者。刘选亮的担忧是,两个黑分子养一个小黑分子,其命运令人担忧。所以婚姻带来的改变仅仅是两个人从集体宿舍搬到了团里分配的一间小屋。吃在食堂,下乡,创作,排练,演出,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生活的节奏没有丝毫打乱。
越是怕什么,越是有事要来。新的政治运动又开始了,这是刘选亮心里最担心的,他现在是两个人一个家庭,以往陈翘自己的出身已经够她麻烦的,如今还得加上他家庭的重大问题。
形势学习动员大会在区党委的礼堂召开,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手边放着一沓红头文件,《关于一个大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经验总结》《关于在问题严重的地区由贫协行使权力的批示》和《中央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工作团的领导权限的规定(草案)》。整整一个上午,领导念得口干舌燥,下面的人听得头昏脑涨,频频起身外出小解,以缓解身体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疲劳。文件虽多,主题只有一个,要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声势浩大的“四清”运动,也就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具体来说,就是要在农村里“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在城市里“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这是1964年,距反右运动过去七年,陈翘当年因为年纪尚轻,没有被划为右派。今天,坐在十几个人的小组会上,心里有充分的准备,她知道很快就有矛头冲她而来。果然,会议的调子很快统一起来,言论集中,矛头明确直指陈翘。陈翘手里做着笔记,心里冷笑,老一套又来了,重复几十遍的陈词滥调:家庭出身不好,狂妄、骄傲,不问政治。陈翘心里说:“我就是年少气盛、狂傲不羁,在别人眼里的资产阶级金质奖章,就是我最大的骄傲资本。运动不会永远搞下去,等到运动过去,等到可以说话,我再创作一个好作品。”现在,她只能以沉默对抗着所有呼啸而来的箭镞。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陈翘无声无息地坐着听着记着。最后,她做了一个极其深刻的检讨,为自己安了多顶帽子。
面对批判,陈翘既委屈又不愤,但她懂得保持沉默。这一天,工作团的副团长、市委组织部的贺副部长,用善良和政策解除了多年来死死压在陈翘头上的紧箍咒。
“记住,陈翘,1947年是一道坎,之前的国民党是抗日英雄,之后的才是反动派。”
陈翘激动得几乎晕过去,她的爸爸不是反动军官,是抗日英雄呀!尽管那时自己只有六岁,但妈妈无数次的叙述早已深深刻在心里,她的爸爸真的是抗日英雄!她真想立即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反动军官的子女,但现在还不是她大声说话的时候。
不久后,全团人下乡参加轰轰烈烈的“四清”,“四清”运动总部设在澄迈。仁兴公社民族大队的凤朝田村,是所有“四清”点里最苦、最穷的村子,与琼中交界,多年无人管,常有人跑到琼中偷牛,乡里干部坐视偷窃甚至参与。地里没有庄稼,村里没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歌舞团的舞蹈队就分在民族大队,其中需特别改造的陈翘等三人被分到凤朝田村。
没过多久,一人被抽调去写材料,一人被抽去清账目,剩下陈翘跟着农民劳动。看着村口外围长满了一人高的飞机草,出入村子总是要在大片的草丛中钻进钻出,队里的干部和农民全都习以为常,熟视无睹。陈翘有着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同时不怕吃苦,在如此贫穷的队里,几乎没有什么可“四清”的,重要的是开辟出一条出入的路,方便大家行走。陈翘与村干部商量开路,村干部们并不认为有什么需要,再说,他们被“四不清”包袱压着,缺乏积极性。
陈翘不放弃,组织十几个妇女,沿着村口外围开始割草。割草虽说又累又没有果腹的回报,但看着亲手开辟出的路,割草的队伍还是每天在壮大。陈翘指着新开的路,笑着对村干部说:“这是我们‘四清’的收获。”
“四清”队员,每人每月能拿半斤油和限量的粮食,“三同”户把装油的瓶子吊在灶上,每次炒菜用布粘一点擦锅底。没有菜的时候,只能去挖野菜,有一种野菜叫曲头,吃下去拉不出大便。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陈翘水肿、肝炎发作,最后发展到不能走路。然而,即使一瘸一拐,陈翘依旧坚持每天到群众中参加劳动。
工作队队长王越丰来的时候,队里干部和群众如实反映了情况。
“你不要命啦。”王越丰对陈翘的拼命又生气又心痛。这位黎族人,原以为陈翘有成绩有名气,一定是娇气、傲气的。事实上,将陈翘分配到最苦的凤朝田村正是他的决定。
“搞创作才苦呢,劳动我不怕,我喜欢劳动。再说,我不想让人说我找理由逃避劳动。”陈翘心里很清楚,提前离开劳动现场,会成为下一次挨批的理由,她知道周围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始终在盯着她。
认准了目标绝不回头,是陈翘最大的性格特点,也正因了这一特质才有了陈翘人生路上的一圈又一圈光环。没有读书,没有受过专业的舞蹈理论训练的她,如果没有对黎族历史文化、民风民俗的深刻认识与深厚感情,如何可以创作《三月三》《草笠舞》这样来源于黎族生活又高于黎族生活的舞蹈作品?陈翘也问自己,她最大的法宝只有一条:离不开黎族。
在她看来,下乡劳动是对她最大的奖励。倚在门口的女孩,害羞的神情令人心动;大树下嬉戏的孩子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缓步走来的是祭祀场上跳鬼的阿公;坐在自家灶前的阿婆昨晚讲了雷公的故事;等等。她得到了这一切,这是她创作的源泉,不竭的源泉,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她都可以在所不惜。
但是,拗不过王越丰,陈翘只得含泪上路,回到澄迈的“四清”总团医院。刚住进医院,团里接到通知,歌舞团参加的“四清”工作提前结束,全体歌舞演员赴广州参加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排练。陈翘出院后赶到广州,准备参加《东方红》的排练,但身体确实不行,肝炎、植物神经紊乱,长时间的积劳成疾,过度熬夜,加上连续几个月的极度营养不良,导致了身体里诸多问题大爆发。
病床上的陈翘唯一的遗憾是因为生病错过了《东方红》的排练演出。这是一件大事,是60年代中国人民文化生活中的大事。周总理亲自主抓的《东方红》表现了中国人民革命斗争的光荣历史,全中国的文艺工作者都以能够参与其中而自豪;不能直接去北京,能够参加省里的《东方红》排演也是莫大的荣幸。陈翘却只能眼睁睁地躺在医院里,接受医生的治疗。幸好出院后她能赶回海南,演出《东方红》的片段——《雪山草地》中的护士和《游击队员》。20年后,仿佛为了某种补偿,陈翘应邀参加了由国家文化部组织的大型歌舞、第二个《东方红》——《中国革命之歌》的编导工作。
当时,26岁的陈翘被医生警告如果再不注意,后果将不堪设想。当年从化疗养院只为副厅级以上的高级干部开放。省委组织部得知陈翘的情况,在报告中写道,世界金质奖章获得者应该享有特殊照顾,于是,在从化温泉疗养院里多了一个“娃娃疗养员”。
疗养院里的高级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们以为来了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性格开朗的陈翘很快就获得了大家的宠爱。陈翘喜欢白兰花,很快,疗养院里的白兰花树上就少了许多的花。老同志、老教授摘花只是为了看到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开心一笑。护士不得不委婉地央求陈翘拒绝收花,因为,站在石凳上用雨伞勾花,这样的动作实在太危险了。
这一年是1965年,陈翘在美丽的从化温泉疗养院,与高级干部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在这些人中间,有著名电影导演蔡楚生、中山大学生物系教授江静波、戏剧家李门、延安干部王大姐等等。
被鲜花与宠爱相拥的陈翘,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牛鬼蛇神
高音喇叭传来广播,通知大家到区党委听重要报告。这些年学习中央文件几乎成了团里的一项主要工作。没有人敢怠慢,大家列队出发。
对于这些身处偏远地区的文艺工作者来说,遥远的首都、伟大的领袖、神圣的党中央,都是文件上的白纸黑字,没有真实的接触,没有真正的了解。听文件也就是听党的话,按毛主席的话去做。
领导表情严肃,端坐在主席台中央,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宣读中央文件。”
陈翘记不住红头文件的标题,但她有丰富的政治运动经验,一份文件有下发的一天,就有被另一文件取代的一天。今天,她认真听完文件,一个不祥的预感在脑中出现,文件中说得明明白白:“彻底揭露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
在这个小小的远离政治中心十万八千里的海岛上的小小民族歌舞团里,还有谁比她这个获得过资产阶级最高金质奖章的人更会是“反动学术权威”呢?读完文件的书记并没有宣布下一轮的运动进程,只是简短地宣布散会。
低着头的陈翘知道一场大的政治运动要来了,她开始等待新一轮批判风暴的来临。她不陌生,甚至很熟悉一切将会如何开始、如何进展。全团人的政治神经都异常敏感,可以准确无误地预测运动的趋势,没有人接到明确指示,但陈翘迅速被孤立,一夜之间不再有人到她家串门。关上房门,陈翘和刘选亮两个自觉认定的“反动学术权威”,互相提醒鼓励,等着写检查。
随着运动的深入,团长张福申、副团长崔柏林被打倒,新成立的革命领导小组勒令陈翘、刘选亮和李超然写检查,宣布陈、刘是“反动学术权威”,不得参加革命群众的一切活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很快将陈翘、刘选亮推到运动的最前沿。刘选亮的最大罪状就是陈翘的“黑后台”,而陈翘的罪名多到十个手指头也不够数。
“看来这一次很厉害,他们要夺取的是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越是有业务水平的越是要首当其冲。”陈翘心里的鼓敲起来了。
“你有什么领导权?你什么时候领导过别人?排练场上只是排练而已,不是政治运动。”刘选亮靠着桌边安慰陈翘,其实他也没有底,但他不愿意流露出不安的情绪。
“我们以后还能做什么?”
“打飞机棋。”刘选亮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生活。
检查写完,两个人坐在床上打飞机棋。这是一种游戏棋,双方各执几子,一个骰子,一人掷一次,骰子向上的一面显示的数字,便是飞机棋要行走的步数。最大数为六。陈翘将骰子握在手心里摇,一边压着嗓子叫“六”。真掷到“六”时,两人便大笑起来。
“想怀孕逃避运动”
这一天,陈翘觉得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得知已经怀孕三个月。这消息让陈翘惊愕,虽然三个月没来例假,但她对自己身体向来不当回事,只是以为运动来了,神经紧张造成的意外。陈翘捧着肚子愁眉苦脸,这个孩子不能出生啊。
“我不能要孩子。”
“你已经28岁,再不生就生不了了,再说现在做手术很危险。”医生好言相劝。
陈翘根本不听,她不能这样放弃舞蹈。再说,这种形势哪里能够容得下两个“黑分子”的孩子呢?对着医生,陈翘也不敢告之自己是“牛鬼蛇神”。
陈翘找到“文革”领导小组说明情况,要求给医院出示一份人流证明。此时西下的夕阳照进办公室,一阵穿堂风带来阵阵凉爽,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一些镜框,另一面墙上依次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黄色的办公桌上空无一物,三位年轻的新当选的“文革”领导小组领导正襟危坐。
“什么事情?”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到20岁的年轻人脸颊上还残留着细细的汗毛,尽管目露凶光,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却掩饰不住满脸的稚气。
“要证明。”
“明天再来拿。”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陈翘走出办公室,径直回家,与刘选亮继续打飞机棋。第二天出门前,陈翘已与刘选亮商量好,拿到证明即去医院,最好能在当天做完手术,胎儿大了有危险,早一天做少一点危险。刘选亮送陈翘到门口。
海南的夏天,太阳一出来就火辣辣地暴晒着大地,天空湛蓝,白云翻滚。陈翘特意挑选了一件紫红色的短袖衫,衣着讲究的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梳妆打扮,即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走到半路她就看见一条用无数张报纸糊成的巨幅标语,从正前方三层楼顶上悬垂而下,这样一条标语的制作至少要花上好几个小时,还得从楼顶悬垂下来,并保证粘连处不断裂。
“陈翘想怀孕逃避运动!”
字字如斗大,惊叹号巨大无比,浓浓的墨水味在早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远远地就可以闻到。有人抬头看着,见到陈翘走来纷纷避开,犹如传染病人。
一股怒火腾地冲上脑门,想怀孕逃避运动!真想得出来!陈翘的脸涨得通红,继而发白,惨白。头有些晕,大脑失血,两眼发黑,全身轻得像根羽毛飘浮着离开了地面。足足站定几分钟,她才慢慢缓过来转身回家,心里既悲凉又愤怒。意外怀孕本来就够苦了,还要挨批斗。“好吧,不做手术了,我就生下来,生下来给你们看看!”她一路生气地走着,一路做出了决定。
刘选亮将浑身颤抖的陈翘扶到床上躺下,端来一杯糖水。
“这是天意,老天爷不让我们无后,是好事呀。”刘选亮苦笑着说。
“好事?我们还得感谢他们?”陈翘愤愤然。
“是得谢谢他们,否则,我们就没有这个孩子了。”刘选亮脸上出奇地平静。
陈翘终于跟上了刘选亮的思路,她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已没有了舞蹈的位置,也许真的是老天爷不让刘家无后,陈翘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说也奇怪,一旦接受了现实,她心里也就恢复了平静,甚至对那几个无中生有的年轻人也少了一份怨恨。她抚摸着自己依旧平平并无变化的肚子,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占据了全身。团里有怀孕的、有生孩子的,她也抱过别人的小婴儿,关于怀孕体型变化的想象曾经吓倒过自己,但现在一切都成了现实,反倒是有了欣喜与期盼。这个小东西他将会长得像谁呢?他或她是否也会跳舞?陈翘开始不时与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此时,被押进牛棚的走资派已经增加到六个。业务团长张福申、崔柏林,从中央乐团下放来的肖忠龄、很少说话的李超然,加上刘选亮、陈翘夫妻。瘦高个子的张福申最偏爱陈翘,平时见到总会张开双臂夸张地叫道:“我的宝贝。”陈翘为团里带来了许多荣誉,让这位业务领导脸上有光,出差在外被同行说起,心里总是甜滋滋的,很有脸面。所以,平时凡陈翘有事,他总是会呵护在先,这一次他自己成了过河的泥菩萨。
为了方便革命群众批斗监管,“牛鬼蛇神”被集中在一处学习。六人的学习小组,组长是崔柏林。每天的学习内容几乎是一成不变地读文件、读报纸。
相比革命群众丰富热闹的运动生活,几个“牛鬼蛇神”的日子就单调得多。除了按要求学习文件,余下的时间,便是议论各种话题。近来陈翘担忧的是对“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处理。
研究文件后,组织上对陈翘说:“你们虽算不上反动学术权威,但出身又不好,肯定要清洗出革命队伍,回原籍。”
现在陈翘的心病就是可能被遣返原籍。干了一辈子革命到头来被遣返原籍,在老同事老朋友面前很不好看。
“团长不再是团长了,你看报纸上,多少有名的演员导演都滚落下马了,梁伦在广州被人摁着头吃草,你是知道的。”梁伦,老革命、著名编导,舞蹈界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如今也成了阶下囚,还奢谈什么尊严、什么脸面?
刘选亮处变不惊的淡定,来自他一次次饱受的大起大落的经历。从父亲、母亲、祖母三人悬梁自尽的那一天开始,他便对这个社会有了自己的态度和选择,只要求自己守住最后一块净土,一辈子与最爱的姑娘相厮守。除此之外,他放弃一切,名利、是非、对错,一切都与他无关。同时,不断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也让他感到了无尽的厌烦。他原本就不喜欢跳舞,偏偏受命运捉弄干上这一行,人无法违背天意,无法抗拒命运,只能顺水行舟,像中国六亿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吧。纷扰的斗争到底又有谁真正赢过呢?生命只是一个循环,从古至今,一辈又一辈,无非是老人走了新人又来,周而复始,这地球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值钱吗?不值钱,一文都不值。刘选亮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父母与祖母三人悬吊空中的画面,有时他在想,他们的离开是对的,再也不用去忍受屈辱,他们至少保持了尊严。他用佛家出世的姿态面对鲜活而残酷的现实。刘选亮的处世哲学深深地影响着陈翘,一次次地化解她内心的焦虑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