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考进电影学院
自从参加工人业余话剧团,我便迷上了表演,立志要做一名话剧演员,摆脱北医化验室枯燥而无创意的常规工作。我没有考大学的资格,只能去考专业剧团的学员班。许多业余同仁都一致鼓励我报考总政话剧团,当时是李吟谱团长、李维新导演主考,由于我在业余话剧团有过锻炼,顺利通过了考试。
就在同时,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也开始招生。总政的李维新导演说我做演员的条件不足:说话语速过快,嘴皮子不太清楚,个子不高,没有当时的英雄范儿,不是当主演的料。建议我考一考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导演系,也许做导演更能发挥我的潜质,比做演员更有前途。
我当时将信将疑,但受到启发,决心一试,而且刚认识了也想考导演系的彭宁同学,便一同结伴去考了。我由于上过夜校,有了一个高中同等学力,就毅然报名。接待我的王澍老师(电影《小兵张嘎》中的日本翻译官扮演者)看到我的学历,迟疑了一下。本来是没有资格的,但他却认为“咱搞艺术的,数理化不重要,报吧!”
记得考试在戏剧学院教学楼,有田峰、周玮、张客三位考官,我记得是田锋老师出的题,让我根据他随手掐灭的一个烟头讲故事,我信口开河编起来:“我父亲最介意我学抽烟,我躲着他,一天他……”现在知道,这是要考察学生的语言表达能力和分析归纳能力。
田老让我做戏剧小品,我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反正我特别自信,因为我考过总政,不像从来未经过艺术考场的人那么紧张,所以发挥不错。后来让我听了一段音乐,描述自己的感受,我又胡说一气;让我分析一幅描述苏联俄国十二月党人流放犯归来的名画,我又即兴侃一顿,反正我凭着感觉,说得非常自信。后来参加笔试分析影片《红色娘子军》,又即兴发挥。但轮到考文化课时,一瞧连数理化都要考,我就傻眼了,当时我根本没有复习过功课,可想而知我考得是一塌糊涂,几乎门门零分。从考场出来,我就想,算了,考不上就考不上吧。
到了看榜时,我挤上去看到自己进了初试录取名单,真是喜出望外,对复试便信心更足了。至今想起,真是要感恩当时录取我的周玮老师,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也许是我的真诚与热情赢得了老师的青睐,让老师看到了我做导演的潜质吧。这到我真正拍出电影《孙中山》,已经是20年以后的事了。
总之,我考上了电影学院,至今还记得在卫生学系实验室接到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是实验室工人老张拿给我的。这是第一次感觉到自我的存在。真是喜出望外,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教研室的人看,迫不及待地马上办理离职手续。到北医人事科办离职手续时的得意劲儿,真可谓自得其乐,但也非常不安,真的要去上大学了,是真的吗?急着办离职手续,也因怕北医变卦不同意我走。所以快办,一刻也不想留,但当我真的不属于北医职工时,顿时感到无家可归了。因为离到北京电影学院报到还有一个月,一离职便没有工资、没有饭吃了,还是好友戴佩伟伸出援手,借给我七元钱,又为庆祝我考上大学,陪我第一次游长城,在詹天佑铜像旁拍照。这次命运的改变让我开始了新的航程。
开学刚进学校,印象深刻的是校长张岷接见导演系六一班的全体同学。校长当时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大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他说的一句非常令人不安的话:“你们有14位同学,只要能培养出两个合格的导演,我们的教学就是成功的。”当时我就想,难道做一个导演有这么难吗?原来,电影学院有三年的别勘制度,每年都要淘汰不合格的学生,两年中劝退的有三位同学,只留下11位,毕业前又有两位不合格。我本身文化课弱,更是岌岌可危,每一天都不敢有半点松懈,便全身心投入学习,不敢怠慢。当时严格的时间安排及学校的学习气氛,让师生都感觉电影艺术具有一种崇高的美。我一扫之前人下人的颓势,心里扬眉吐气,从未有过这般舒畅。从当时的照片看,22岁的我充满朝气,一脸阳光,充满理想。虽然全班50%是高知、高干子弟,而我丝毫没有自卑感。剧作课、蒙太奇课等专业课,尤其是表演课,年年成绩名列前茅。每年春节回天津探亲也是欢快无比,给了母亲极大安慰,没有辜负她老人家期望。
暑假我通常不回家,留校学习。张客老师带着我看焦菊隐先生排练话剧《茶馆》,去看京戏《姚期》,到后台去见裘盛戎先生。下乡“四清”,与在1958年下放农村当农民,感受全然不一样,上次是受害、被迫不愿,而此次是工作队贯彻中央政策,是国家派出的“钦差”,体验生活的艺术家。与农民交朋友,虽然吃苦、长虱子、夜间抓逃犯,但非常浪漫,充满自信。第一次看房东大娘用瓦盆做凉皮吃;每到一家吃派饭都吃油糕炒鸡蛋,这是过年的菜。而听到形形色色的村干部的劣迹,又可气又好笑。看到工作总队的红军老干部在大会上发言,至今也不能忘记的憨态,这就是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将军。参观云冈石窟、上下华严寺,第一次看到笑得露齿的唐塑佛。周玮老师是我们的组长,我看她一把把吃维生素丸。
一年“四清”后,大有革命归来之感,回学校上了半年大课,便准备毕业作品。先是几个人拍了一段短片,六个导演各有各的见解,剪接起来,趣味无穷。我的毕业作品是北京公交车题材《姐弟俩》,彭宁的是《红柳歌》。彭宁去新疆石河子体验生活,艺术创作热火朝天。我到公交车上体验生活:冬天用热水浇开发动机,学卖票上下车。从来未有过这般热情。学校生活让人放松,每月25元的助学金交15元饭费,还余十多元自用零花。有空时几位好朋友,每人拿一块钱聚餐,下个馆子,真是其乐无穷。
1964年国家成功爆炸原子弹,我同彭宁、张泽宇、徐鑫,还有一位美术系同学徒步走向天安门庆祝。彭宁还穿着拖鞋,可见得少年激情。此时正赶上中苏分裂,电台广播九评苏共修正主义,听得也是满怀豪情,有一句至今难忘,评论说:“谁最恨斯大林?是希特勒。”现在想起当时如火的激情,也是一种情怀。年轻时的单纯就和当今青年犯浑一样,也是社会发展造成的一个时代、一种表现,人的成长与特征脱离不了社会的大范围。
学校每年都有年终晚会,八大艺术院校联欢,互赠礼物,许多同学跨校谈恋爱。八大院校是中戏、电影学院、舞蹈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体学院、戏曲学校、工艺美院、美术学院。艺术学校学生都有艺术范儿,留长发、穿灯笼裤、穿练功鞋,但女同学没有化妆的,认为那是资产阶级作派。那时流传一句话:“台下邋里邋遢,台上精神焕发。”这也是一种范儿。
那时兴抓反动学生,五九班郭宝昌(就是后来《大宅门》的编导)被批判抓进监狱。学校留有一个每天扫院子的右派学生许还山。当时政治气氛更浓,而我一心向学,对周围任何事都不关心,只关心作业,班上虽然也有三一群两一伙,但没有什么实质的势力范围。我想那些高干子弟、高知子弟也许看不起我,但我全然不知,何况我学习好,谁也无法超过我。
我在班上最大,大家叫我老丁,我也从未摆谱,一视同仁。再加上我爱模仿人艺的演员演戏,尤其是《胆剑篇》里的刁光覃,《风暴》中施洋在江岸车站的演讲,蓝天野的独白,童超饰演的左贤王、庞太监,我都学得惟妙惟肖。还会练杂技,鼻头顶报纸卷的三角纸筒,唱京剧《红灯记》李玉和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左右动眼珠,因此拉近了同学关系,受到大伙欢迎。每逢春节组织联欢,来两个小节目,让大家高兴。班上郑洞天最小,大家叫他小郑,与我上下铺睡了八年,也是一种缘分。学校一过年便聚餐,都拿脸盆到食堂打馅,拿回班里包饺子,这都是女同学的事,我从不掺和。
“文革”前,我们在学校稳定而幸福地生活着,同学之间的关系没有暴露出矛盾。而我特别珍惜上学的机会,努力地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因此无心管他人的心情。学习好,就会遭记恨。有同学在班会上批评我不关心政治,我只有检讨,但我心里明白,我入学如此不易,如果功课不好被淘汰,岂不是前功尽弃?何况我没有后台,不拼命,如何能站稳脚跟?我只有学习好基本功,才能立足于社会。
三年“文革”后,同学们纷纷下放农村四年,我有幸分配到广东省话剧团,后到珠影。班上同学都各奔东西,各自在工作岗位上奋斗。从1966年毕业到2005年,39年过去了,在2005年中国电影100年庆典大会上评出的全国电影特殊贡献者共50名中,导演系六一班只有郑洞天和我入选获得这一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