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57?—1587(6)
再来一小滴。味道不错。好,就这样。
一番争吵,一家人痛哭流涕大发愤怒,安妮·惠特利晕过去后被送往班布里的亲戚家(即巴斯汀大人和他女儿那里),熬过了口舌责骂和怒目相向,他最终和新娘爬上了他那张旧床。成婚后的威莎日子过得怎样?他现在只能睡半张床了,他寻找那熟悉的一部分,找得如此急切疲惫,找到的也只有不到曾经的四分之一。他不想再折腾了,也不再渴望去那个有着自己床单和水壶的新世界了。他宁愿待在自己从小就住的老屋里,可那里新来了这位女阴谋家,全副武装地与醋坛子母亲成了战友。真是两个老女人,她们亲密无间,早晚亲吻彼此。家里本来缺一个安妮·莎士比亚,这会儿补齐了。其他人,他父亲对嫁妆不太满意,喜怒哀乐一切照常,还是很少走动,生怕遇到外头的讨债人;埃德蒙还是往地板的蒲草上吐,这多病的婴儿摩西[23];理查德常常被人推到泥坑里,一瘸一拐地哭着回家;琼变得越发谄媚尖刻;吉尔伯特更频繁地看见上帝,而上帝也给了他更多的癫痫发作次数。
很快他住的屋子里又添了一张大床,是从肖特利运来的,它更宽敞些,适合四条或五条裸腿蹦跶。快到五月苏珊娜(名字象征着因欲望所催发)诞生时,他们也蹦跶、颠簸、翻腾够了。也不都在床上。在那方面,她很有天赋。在她设计的游戏中,仇恨是威莎的触媒,其间并没有什么温柔,因为他们根本不相爱。
安妮超脱了爱与恨,她就是女王。她穿着结婚礼服在房间里昂首阔步,命令威莎舔她的鞋子,踩在他身上就像凯旋走在地毯上,还会下令立即将他斩首。于是,这残酷的游戏进行着,他用力抓住她,她反抗着,用高贵的声音(虽然压低了嗓音,因为附近有人睡着)喊着你这叛国贼,这时他咆哮起来:“老天让我拥有你,陛下,此刻我叫唤着你,像个邋遢鬼似的,我会把我污秽之念发泄到你的华衣美服上。”(于是他被称作污秽之念[24]。)接着他就费力地脱下她的衣袍,她不断挣扎反抗,而他则乐意停下这令人疲倦的游戏。不过有一次她说要叫别人来帮忙摆平她,因为他没力气独自做到。不仅如此,就因为少了个健壮男人,连隔壁房间的迪肯和可怜的吉尔伯特都会从鼾声中被叫醒,要来为这叛逆强奸助一臂之力。他对这出纯贞抗拒强奸的骗人戏目感到目瞪口呆,于是就狠狠地揍了她一拳,猛地扑上去。她啊啊啊地叫着,说担心会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她一副女王派头的时候,常说这出大不敬的戏不适合在这间空荡荡的卧室里上演。周围应该有她的宫廷,有她的国家重臣、宫内大臣、宫女,甚至,再进一步,还有底层的平民百姓,大家都目睹着人人鄙视的恶棍在玷污着高贵美好。有时候,在她垂死般的厉声呼喊中,她会说起要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在窗口赤身裸体地扭打。
她还会表演不一样的女王,扮一个下凡的女神去追求某个假装不喜欢她的人(难道还要假装?)。威莎必须坚定地拒绝,要噘嘴生气,扮一个可爱的男孩。她说要把他的胡子,还有除了脑袋顶上褐色的头发之外的体毛全刮了。之后她就会在他面前施展女神的力量,隆起的肚子裸露着。
苏珊娜降生后(她分娩时像下猪崽一样轻松),她又恢复了昔日的苗条。之后她又假想自己是个可爱的男孩,苏珊娜在摇篮里啼哭,她从熨斗下面偷拿来迪肯的衣服(他们尺寸差不多),而此时两个讨人嫌的男孩正并肩坐在春天的夜色中,陶醉在天真的梦幻里。她把自己装扮成俊俏的男仆,一边奚落他,一边傻笑着说:“带我走吧,主人,您想对我怎样就怎样。”这话让他头脑发热,激情奔涌,盲目中他会不顾一切地朝她扑过去。他发现她一直在搜寻他灵魂中腐蚀的角落,这是他此前从未料到过的。她甚至会朝他走去,咧嘴笑着,戴着假阴茎或阳具代用品,这时他才震惊地得知她竟然在柜子里私藏着这样的东西。
这些开支怎么维持,活还怎么干下去?清晨他眼皮沉重,四肢酸软,晚餐前两个小时他的脑袋就耷拉到了工作台上,可她却依然精神饱满,对着餐盘唱歌,喊他母亲歇一下,母亲经历过艰难生活,这会儿来了个新女儿,减轻了她一半负担。老天保佑你,安妮,你是个好姑娘。他除了干活,还要把制手套的工艺教给迟钝、虔敬的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常割了手,一看到血他就口吐白沫[25],或是对着兄长大声叫喊,怪他规矩太严,“我要向上帝汇报你的无礼。”威莎则回答道:“好的,那你请上帝来教你上皮革料剂和做插条,老天,我反正是受够了。”于是吉尔伯特就地倒下,撒泼打滚起来,差点把工作台给掀了。火上浇油的是,苏珊娜和她叔叔埃德蒙还轮流哭闹。
但他最受不了的是妻子的责骂,因为夜里他们爬上那张吱呀作响、颠簸不停的肖特利床铺时,她就对他不合时宜的疲乏不停数落。他会回答:
“今晚不行,白天太累太热,停一晚休息一下没什么吧。”
她发话了:“难道你管这叫干活,所以不干就是休息喽,八月那晚你倒是兴致勃勃来糟蹋我呢。”接着她就会唠叨起他如何娘娘腔,不像个男人,从做爱说到生活方式,说她再也受不了了,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又没法像你那位小姐那样有漂亮衣服穿,说他除了当可怜的手套工匠也找不到更好的活干。“你个软蛋,窝囊废,我嫁了个废物,我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就找个伍斯特商人的,却偏偏可怜了一个看上去只要得到妻子强劲助力,就可能有光明前景的人。我算是明白了,你会和你父亲一样,只是个哭哭啼啼的没用的东西,你根本就没有男子汉抱负。”跟她争毫无用处,于是他就逃避,吱呀作响地翻身,沉入睡梦。可是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就在卧室里,他拿来羽毛笔和纸,写下了几行字,那是他在干活时突然心头涌现的;他一遍遍在脑海里吟诵,此时要以永恒的方式把它们记录下来:
她把他往后推,想要他刺进去,
她用力量控制他,但不是欲望。
这些诗句仿佛是某个故事的片段,被温和的思绪整理着。可是她说话了,她早已脱去了衣服,露出了跳动的胸脯:
“你有足够的时间,来啊,有空像猫咪喵喵吟诗,傻子一样,却没时间跟你老婆来点合法的娱乐吗。”于是他冷冷地回答:
“只要再让我写一行,我愿意换你三十次这样的数落。”
“唉,你那小东西缩得跟笔尖似的,蘸蘸墨水拿它来写字得了,我再去找个真男人。”
“这你可不好找。之前不也是这样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曾在外面勾搭人,我不是被勾搭上了吗。可我,老天哪,我那时喝醉了,真是喝酒坏事啊。”
“我真要想哪有做不到的。”
“对啊,你确实得手了,没错。我就是个傻子。你不是一直说我是第一个,不是第二十一个吗。”
“可干这事的是你,是你啊。”她此时已把衣服褪到了臀部,不过他还是岿然不动地坐着,像拿着羽毛笔的石雕诗人。可是笔却在颤抖。“你像个烂醉的畜生一样玷污了我,自己清醒着还要回来再干,我之前可是处子之身啊。”
“就像考文垂的鸡身蛇尾怪。”
这时她扑将上来,爪子张开着。身为诗人,他关注到了她美丽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胳膊颤动着,胸脯起伏不定。“挠人的猫咪,你不正是这样吗?”他说着,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手腕。她凭着女人的直觉,认为只要佯装是他先挑起了战争,而后退缩让步,自己就能从容不迫地赢过他。她喘着气,企图把手腕挣脱(因为他放下笔来抓另一只手了),可半分钟后她就喘息着投降,他穿着衣服,大汗淋漓,以为能把赤身裸体的她逼到墙边。可是愤怒涌了上来,让他有作呕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几乎成了嫖客,急着要扑上去,那几寸勃起的肉体只想冲着浑身裸露的她而去。她很是吃惊(因为这与自己预期的不同),她趔趄着,衣服耷拉着落了下来,蹒跚几步,冲着苏珊娜睡的婴儿床跌了下去。孩子一阵惊吓醒了过来,大声嚎啕,简直要把全镇的人都吵醒了,而此时裸体的母亲哄着:“我的宝贝,宝贝,我的亲亲乖乖!”一边将孩子抱起来。苏珊娜憋着气,在烛光里张大了嘴,于是他俩立即慌了神,直冒汗,不知所措。这时孩子放声凄厉地哭闹起来,接着隔壁睡觉的吉尔伯特开始念起驱魔咒语,威莎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和母亲的咕哝。婴儿恢复了平静,在安妮的安抚和摇晃中缓和下来,她用力吸吮着奶头,那对奶子之前敞开着可不是为了哺乳的。于是为人妻母的她对着十月怀胎的骨肉低声温柔地说着不知所云的语言,一边对播下种子的男人怒目而视。他是播种者吗?于是,他第一次觉得被击败了,像个傻子,笨拙不堪,疑虑重重。他这才明白了婚约解除者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即永远无法释怀的戴绿帽子的恐惧,这合法的婚姻束缚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妻子。苏珊娜可能是他的孩子,也可能不是,而他之前竟傻到没有怀疑过。现在他再有疑虑也没法不爱这个孩子了(从某种意义看,因为同情和纯粹血缘关系束缚的松散,这种爱反倒会增加),不过,他的眼里透出某种痛苦的欢欣,觉得自己倒是应该抛开对这位母亲的所有责任。他不会说起此事,他发誓,哪怕发火时都不会提的,这不啻为困兽之挣扎,因为他自己也没法弄清真相,她也弄不明白,没人能知道。
可对他来说,此时应该离开,经过短暂的床奴生活后,重新回到曾经的单身汉自由。没有爱,靠出卖肉体在父亲的家里苟且是错误的;他必须放弃她那张床,离开这里,去寻找其他工作,这同样是在承担责任:吉尔伯特也能制作手套,虽然手艺低劣一些,笨拙一点也算勉强过活,因为他算数不行,又没了大拇指,它之前被截掉了,可他好歹能学习;琼也能帮忙做手套,多亏有了新来的嫂子,她厨房的活比以前少了;连九岁的理查德也能一瘸一拐地干点送货的事情。威莎确实该去其他城镇了,再怎么技艺稀疏,也该为贫困的莎士比亚家里赚点钱。可是他一直迟疑拖延着。他的憎恨掺杂着迷恋;不仅如此,他似乎摆脱不了那些可耻的卧室杂技,他一边宣称要离开,一边又莫名地接近这位自己几乎要忽视的女神(他面前出现了一条黑暗通道,可是他害怕完全陷进去;他并不确切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与邪恶有关)。这确实与安妮的新伎俩不无关系,这些动作要求他跪下来进行虔诚祈祷。于是夏日飞逝,冬季开始,他听说安妮·惠特利已经嫁到班布里去了。
那年冬天吉尔伯特做了个梦,而后在灰暗霜冻的清晨,在早餐时刻讲给大家听:
“我看见几个脑袋,真的,被砍下来血淋淋的,大鸟飞下来,一会儿啄啄这只眼珠子,一会儿又啄啄那只眼珠子,真的。”琼傻乎乎地笑着,吉尔伯特摇晃着突然发起火来,把小男孩喝的低度麦芽酒都从罐子里洒了出来。威莎浑身震颤,这倒不是因为冷。“真的,”吉尔伯特喊着,“是在伦敦,说我扯谎的人自己才是骗子呢,两个脑袋像是挂在尖钉上,我都看见了。还有水,后面有桥,真的。一个脑袋就像她的那个一样。”他的目光对着母亲,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大伙儿都没笑,连傻乎乎的琼都没笑。母亲脸色变得苍白,说道:
“上帝救救这些孩子吧。”她划着十字。父亲的声音浑浊,像是堵满了黏稠的血液。他说道:
“它会在亚登家的人身上发生的。他们都是傻子,嚷嚷着要为旧宗教献身[26]。人应该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能让自己的信仰活着,不要有所图谋还被人发现了。听着,相信我,要出惨事儿的。”
安妮在餐桌旁闻到了恐慌的气味,她牢牢拽住丈夫的手,眼睛瞪得很大。威莎知道父亲所说的阴谋,亚登家族与此有关,吉尔伯特梦见的两个脑袋中其中一个无疑就是爱德华·亚登,他有一次骑马往南行,在亨利街上停下来要喝一杯酒,还破口大骂世道、暴君、篡位者。显然,通过比较此人和他姑母的相似之处,可以看出他身上亚登家族的肤色和骨骼特征。根据圣诞节讯息,另一个脑袋是约翰·萨默维尔的。那天早上,威莎在餐桌旁颤抖着,他脑海里全是贪婪的食肉猛禽在啄食拉扯着松弛的皮肤和肌肉(一只鸟停在墙上,猛吃着一块肉,墙边有一位脸色红润的家庭主妇挂晒着衣服,一边还哼着歌),盛宴结束时头颅裸露出来,那可是永远无法挥散的可怕真相。
“坎特伯雷大人对教区的教民记得很清楚,”母亲说,“他知道莎士比亚家的女人都是好人,有我在你们就不必害怕恶灵进家门。”
父亲咬着嘴唇,他满是红斑的脸上病恹恹的,眼睛里充满困惑。可是两年前他因为没参加国教礼拜仪式被重罚了四十镑(他靠卖了一块家宅地才凑到了这个数额的钱)。一百四十个中部人为此被召去温彻斯特的英国高等法院,但约翰·莎士比亚更忤逆之处在于他压根没露面(适逢生埃德蒙时妻子遭遇难产)。今年,在坎特伯雷“跪下替我舔干净鞋”的尊贵崇高氛围中,新近又出了件大事。众所周知,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惠特吉夫特来自多事摇摆的伍斯特教区,他对天主教徒和清教徒可谓双重天谴,不停鼓噪要对那些不依循正宗国教神圣中途派的人进行惩戒,并宣称上帝是英国人。约翰·莎士比亚同情清白诚实的新信仰(主教们也曾经是反基督者),那才是善良商人的宗教。那个冬天,正是日益迫近的阴郁、恐惧和困惑的时刻,他们紧紧抱住了这团抚慰人心而非惩罚人们的火焰。
可是威莎不会说出自己凡事不笃信的态度,他唯一相信的也许就是在爬过幽黑狭窄隧道后寻找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