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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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57?—1587(9)

可是那金光闪闪的娼妓,她黑色的乳头,胸脯的光泽,甚至那对狠狠举起来的小拳头,始终萦绕在他的梦境中,他常常在黎明时分甩出冰冷恶心的精液来。白天,为了生计他还得压榨出另一种精华,因为既然没有普劳图斯的《孪生兄弟》(家中确实没有此书,趁奎杰利外出时他努力搜寻过小藏书室),那他就得自己编造。是埃比达姆诺斯?还是埃比达姆诺姆?他也不知道那对幼年时被分开的孪生兄弟,后来是在哪里阴差阳错地团聚了,彼此还并不认识。至于两兄弟的名字,他知道其中一个叫梅内克缪斯,可另一个叫什么来着?伊索克勒斯?索福克里斯?还是索西克勒斯?他很多年前读的这部戏。威莎只能做普劳图斯而不是奥维德了,这可真是生活的反讽啊。

“有个惊喜,”威莎对主人说,“是我们专为圣诞节准备的,您别问具体是什么,事先透露就没劲了。”

“好啊,我就等着看了。”

“是类似奎杰利大人剧团的东西。”

“不错,很好,”他颇有兴味地说道,“不错。”于是威莎写道:

可是没过多久她便成为了

幸福的母亲,有一对漂亮的儿子;

奇怪的是,两人如此相像

除了名字其他都一模一样……

低劣,低劣,他看出了问题,毫无韵律。英语声调并不多变,写成无韵体行吗?然而他明白这些文字得像是马修从拉丁文翻译过来的,他是男孩子里年龄最大的,要扮演孪生兄弟的父亲伊吉翁;行文一定不能像行家里手的那样漂亮。不用修改了,自然点,写出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对双胞胎,”他在课上说,“都叫安提福勒斯,不过一个在锡拉库扎[35],另一个在以弗所[36]。”这名字可以,地名也行。“那个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他的妻子名叫阿德里亚娜。”

“那戏里还有女人喽,是吧?”亚瑟高声叫道。“难道让我们的妈妈来扮演?”

看来,由于父亲一个劲地反对班布里粗话,他们竟然从没看过戏。“是由男孩子来演女人的,”威莎说,“一向如此,因为女人演戏不得体。”

声音低沉的马修说话了:“可是,让男孩和男人谈恋爱也不得体吧,哪怕是演戏。”

这可让威莎纠结犯难了,他冲动之下便说:“哦,古人认为这样做并不错,因为雅典的贵族们都养娈童,是这么叫的,这名字来自伽倪墨得斯[37],就是那个给朱庇特主神斟酒的人。当时女人只是生孩子的角色,男人在同性中寻求真正的身心愉悦。成熟蓄胡须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甜美可爱的男孩。直到今天摩尔人还是如此。”老天呐,他完全跑题了,可孩子们目光热切地聆听着。亚瑟大声喊道:

“难道这不是违背了我主耶稣基督的宗教教义吗?”威莎觉得亚瑟和他的弟弟吉尔伯特一定会一见如故的。他笨拙地回答道:

“也有人不那么认为,说耶稣本人也做这事,他爱上了自己心爱的信徒约翰,犹大便很嫉妒,以及所有女人,除了圣母,都没有被召入天国。”这时,他突然担心孩子们会将这话透露给他们的父亲,那他可就倒霉了,于是便补充道:“这是假的,错误的,是的,的确如此,不过有人曾这么说。好了,大家翻开语法书。”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说这番话的?是挫败感让他鬼使神差了吗?难道他内心在排斥女人,白皮肤的女人唠叨个没完,黑皮肤的又拳打脚踢吗?他竭力将精力集中在对普劳图斯的再创造中:

她发了火因为肉是冷的,

肉是冷的因为你没有回家,

你没有回家因为你没胃口,

你没胃口,你开戒[38]了;

可我们明白什么是斋戒和祈祷,

为你今日的过失忏悔。

唉,这些糟糕的诗句,每行诗都禁锢在塞内加的手法里,一点都不像普劳图斯的,难道他们就不说说自己的想法吗?

“拉尔夫,”迈尔斯说,“没有开戒,他牙齿疼得厉害。”

“这样,”威莎说着,一边看着拉尔夫,对方流着口水,又往嘴里塞了根丁香,“这样我就能分出谁是谁了,牙疼的那个是拉尔夫。”拉尔夫呜咽着。“镇上的牙医呢?”威莎问道。

“他得疟疾病倒了,父亲今天不在家,他说明天会带他去剑桥。”

“剑桥?那可远得很。”

“我们这儿的剑桥,傻子,”迈尔斯微笑道,“是格洛斯特郡的剑桥,不是伦敦的剑桥。”

威莎没有反驳那个“傻瓜”,他想到迈尔斯一定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干了什么,当时这小孩走到老师房间的床边,浑身冷得发抖,说道:

“拉尔夫牙疼,正哭着呢,我睡不着。”这对孪生兄弟睡一张床。于是威莎仔细听了听,他没听到哭声,便说:

“上床吧,来吧,赶紧。”

次日拉尔夫把牙齿拔了。迈尔斯就不再上威莎的床了,可是老师一在场他就像个姑娘似的傻笑,又是奚落又是嘲笑他。于是有一天威莎趁他来的时候立即抓住他,把他一个人带到教室里,可是,老天呐,他抓的不是迈尔斯而是拉尔夫。拉尔夫叫起来比牙疼时都厉害。他的父母冲进来,两人都张大着嘴巴,嘴里还有正嚼着还没咽下的早餐面包。于是他们大声责骂他,差点没动手。不过威莎把羽毛笔当刀戳,进行自卫。奎杰利夫人喊道:

“他会杀了我们的,我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坏人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住嘴,夫人,”大人高声说,“至于你,小子,立刻给我出去,别玷污糟蹋了天真无邪的小孩,滚。”

“整日泡在酒精里的高傲执法官终于满口道德了,大人,骄傲的大人,那您如何评断罗马的纵欲狂饮?”

“滚出去,听见没!”

“我要领工钱。”

“一个子儿都别想,你再不给我立即滚蛋就领赏棍棒吧。”母亲安慰着拉尔夫,搂着他哄着乖啊乖啊乖啊,可是拉尔夫目光炯炯有神,很专注的样子。他什么都明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合同中还有一件小事。”威莎说道,心思不宁地看着那把在冬日晨曦的微光中闪亮的刀刃。

“既然你提到法律合同,那就依法行使,玷污儿童,罪大恶极,滚,否则我要喊人把你扔出去了。”

“我这就走,”威莎说,“我受到了侮辱。”(好词,他联想到了被玷污的良田。)于是他走到自己的房间,用红色围巾卷起了脏兮兮的衬衫。迈尔斯过来了,他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地说:

“那我们太抱歉了,”于是他把几个铜币丢在没铺过的床上,“这些是我的,送给你。”然后他在威莎的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跑开了。威莎从容不迫地离开了那里;管家斜着眼,看他走远去;一个女仆(叫珍妮或佳妮什么的)站在门口从缝隙里偷望着,一边咯咯笑。老天,他要报仇雪耻,一定会的,凭着宙斯和伊希斯女神发誓,他要在所有人面前洗刷耻辱。路面结了霜冻,可是他怒火中烧。他没有马,他第一次去格洛斯特郡骑的那匹老马是奎杰利买给儿子马修的。现在去哪里呢?不去布里斯托尔,不去那里。西面的天空始终燃烧着羞愧和耻辱的红霞。他朝着东北的路长途跋涉地走着。容易犯错的人最好回家(他盘算着日子也挺长了),回到温暖安全的地方。他有了一些新的生活经历,带着对伯克利城堡那萦绕不去的圣马丁鸟的回忆,还创作了几百行仿普劳图斯的诗句。

这是最沉重的负荷

我那无以言表的痛苦;

可是,世人会见证我的行为

是受天性驱使,而不被邪恶冒犯,

我要倾诉此行离去的伤痛。

可是如此的倾诉被推延了许久。

到了惠敏斯特他在一家腐臭难闻的旅店里吃饭。他和一个专靠掷骰子作弊骗人的混小子坐在一起。威莎抿嘴嚼着面包,咽进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那个无赖就过来跟他搭讪。这旅店可不是绅士来的地方,而威莎长着绅士模样;照那小子的话来说,他就像一头羊,跟他一样,光滑顺溜,一直鞠躬、微笑,一有机会就言无不尽。这家伙个头瘦小,戴着黑色的大帽子,像个布朗派人士,说话的语速快得像个玩杂耍的。“这肉汤,”他说,“填不饱肚子,在格洛斯特我们得配上肉馅饼,接着还有果酱饼。你是干啥的,先生?看来业务不景气嘛。”

“我,我是,一个诗人。我还当过教师,虽然干了没多久。”

“没多久,啊?是吗,哦,哦。不错,够体面的,不过赚不了几个钱。我要去格洛斯特做点特殊的活,很赚钱的。一起去吧,不过我先得把一些话说在前头,你看上去还算机灵。”

没多久他们就各自走进了一家旅店,威莎先像个绅士般叫了麦芽酒喝,这家伙就上前喋喋不休起来。他邀请威莎与他一起游戏,威莎先玩,赢了,这家伙就说,“不行,先生,别玩了,我可不是你的对手,行行好换别人上吧。”然后他就骗那些无知的人来谋利。

他们在灰冷的阳光下走着,经过奎杰利家时威莎啐了一口。另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的技艺,简直能写本书了,比如怎么掷出并排的四点和三点,并排的五点和二点,竖直堆起的骰子,反向点排列,石头骰子,对称点排列,以及灌铅骰子。他又讲到在这个朴实的小镇上他们还会遇到其他的无赖,如装聋作哑的人,他们假装成聋哑人骗取施舍,还有趾高气昂的假学究、盗马贼等。此外还有装疯卖傻的流浪汉、拦路杀人劫货的强盗、冒名顶替的劫匪、到处流浪的姑娘、压流浪汉一级的家伙、卖弄风骚的女人,等等。这是个全新的世界,威莎觉得自己早已投身其中;难道他不就是其中的一个骗子、嫖客、引诱男孩堕落的人吗?不过他对自己内心的其他感觉有些担忧。在格洛斯特的“三人行”,那个旅店的招牌上画着两个傻子,他听从了这小个子的命令,拿着银两上路了。他留宿在另一家很便宜的旅店,次日一早就往家赶,心情越来越急切。

不过他在埃夫斯厄姆耽搁了一下,看到河岸旅店,他曾经梦想过在后院办一场婚礼,也在那里看过一群戏子嚷嚷着演过婚礼。现在他已经创作过仿造普劳图斯的诗句,再次经过时就对那里有了新的感受。他觉得演员的表演很糟糕,那里一头放着运货马车,箱子小山似的堆着,演员上场时常常绊倒。观众寥寥无几(尽管天晴,那天下午很冷),还不停地奚落嘲笑。他不知道这些演员是哪个剧团的,大概由某个不太出名的贵族来管理吧,没准是些拥有仿制戏服的无主民众。这些人在他眼里一点都不时尚,尽表演些关于谨慎、耐心、节制的道德剧,台词糟糕透了,只有坏人和小丑翻滚着上场时气氛才活跃起来。这才是观众爱看的部分,当坏人要进入地狱时,他斜睨着,眨着眼,顽固不化的样子,他们咆哮着宣泄不满,抛掷着从院子里捡来的石子。可是当坏人和小丑像复活节哑剧演员一般死而复生时,他们晃动箱子讨赏,有钱的观众就会扔上一些硬币,连威莎自己,这个高傲小个子的同伙,都扔了半便士铜币。

他当夜就住在那里,次日一早离开了埃夫斯厄姆(那天风大潮湿,他用斗篷裹住全身),不知为何那些戏和戏子们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四法学院,旅店后院[39],难道这两者之间就没有体面的折中路线,可以让全世界都听到大声朗诵的诗句,传达出真理来?他又觉得这念头不太文雅,便不再去想了。可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沃里克郡疲惫而无力地走着,一路的步调节拍都像是无韵诗体,踩出了如下的悲凉诗句:

我因那罪孽见弃于人,

以坚忍之心投身地狱。

快到格拉夫顿寺时,一只乌鸦在光秃秃的榆树枝桠上淘气地叫着:“安妮安妮安妮安妮。”接着它就在他眼前冲着斯特拉福的方向飞着,报信鸟般地尖声喊着“安妮安妮安妮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