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京的1911年7月17日
生命是一次又一次轮回,人生是一场永不谢幕的表演,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见证一段历史的;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记录这段历史的;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体验亲情、爱情、友情的。
来了是意外,活着是真谛
1911年7月17日的北京,从海外留学归来的杨荫杭迎来了第四位千金。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婴会塑造怎样的传奇,经历怎样的风雨,演绎怎样的百年人生。
喜欢吃冰激凌的杨荫杭买了一只做冰激凌的桶,他高兴地做了一桶冰激凌,给刚出生的婴儿小嘴唇上点了一点,嘴唇冻得发紫的婴儿使劲“吧嗒”嘴巴。杨荫杭看着品尝冰激凌的婴儿,喜爱之情溢上心头。邻居听说杨家又添人口,派人来问是男是女。女佣听说是女孩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发出惋惜的声音。杨荫杭听到女佣惋惜的声音很不高兴,他掏出一块银元送给女佣,打发她回去了。
杨荫杭给孩子取名季康,小名阿季。杨荫杭很疼爱这个婴儿,经常哼着催眠曲,抱着哭闹的婴儿来回踱步。
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见证一段历史的;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记录这段历史的;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体验亲情、爱情、友情的。这位杨家四千金,谁也不知道她在历史的洪流中稳稳地穿过百年隧道,从纸笔记录通信到现在的手机电脑通信,经历波澜壮阔的百年巨变优雅地退潮。
这一年,是杨季康的出生年,也是中国历史上故事最多的一年;这一年,辛亥革命瓦解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从此,中国告别了几千年的帝制统治,走向光明的共和。在这个动荡时期,朋友推荐杨荫杭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他们只得从北京搬迁到上海。当时,阿季才两个多月,这是她第一次随大人搬迁。
小小的阿季在上海生活到四岁,杨荫杭的工作又变了,开始就任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他们只得从上海返回北京,租住在东城一家满族人的院子里。满族房东是时髦女性,经常穿漂亮的旗袍、高底鞋。小小的阿季一看女房东来了,眼睛就直直地看过去,看女房东摇曳生姿地来去。
杨荫杭以为女儿好奇的是女房东的高跟鞋,有一天忍不住打趣地问她:“阿季,你长大了要不要穿这种高底鞋啊!”
阿季认真地思索一阵坚定地说:“要!”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阿季五岁时结束了无拘无束的时光,到北京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读书。
杨荫杭的三妹叫杨荫榆,在辟才胡同的隔壁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任教,她特别喜欢阿季。某日,她带领人参观学校的食堂,一进门就看到一群小女孩儿,从背后看过去都是白脖子、两撅小短辫儿,个个像阿季。小女孩们看来了几位大人,都沉默不语安心吃饭。杨荫榆转了一圈才发现阿季坐在门边,她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吃饭时掉了一些米粒。杨荫榆看到阿季忍不住笑了。她想让阿季和小女孩们改掉这个不好的习惯,就俯在阿季耳边说了一句话。阿季忽闪着大眼睛看看周围,又看看随三姑母来的几位大人,听话地把桌子上的米粒捡起来吃了。小女孩们看阿季把掉在桌子上的饭粒吃了,她们也跟着把饭粒吃了。杨荫榆看阿季表率做得好,更加喜欢这个惹人爱怜、欢快活泼、童趣十足的侄女了。
放学的时候,阿季喜欢跟着同学到大学部荡秋千,荡得越高她越害怕,越害怕越高兴。现在的小孩子很少荡秋千了,有电视看着,有各种儿童书籍读,还有各种现代化的游戏,精神食粮很丰富。在阿季的幼年,这些都还没出现,他们的游戏很简单。
愉快的童年是相似的,在女师大附属小学读书的阿季最开心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举办恳亲会扮演花神,阿季穿着贴满金花的衣裳,牛角辫子插满花,高高盘在头顶上;第二件是学校举行运动会,阿季围着跳绳的学生转着跳。这两件事成为阿季在北京上学难以忘怀的记忆。
幸福和不幸总是结伴而行,对于小孩子来说也不例外。当时,杨荫杭到北京就职只带了不能上学的孩子,把正在求学的大女儿、二女儿留在了上海。有一天,他们得到二女儿感染风寒住院的消息,杨荫杭的夫人火速南下去看望女儿。哪知道天津发大水,火车不通,只得改换轮船。好不容易见到女儿,女儿只能拉住母亲的手不停哭泣,她看不清母亲心碎的表情,听不见母亲心碎的声音。她,走了,难舍这个世界,难舍她爱的亲人。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太匆匆,没来得及道声“世界你好,太阳你好”,便不情愿地离开了,留下无尽的思念在活着人的心里,绵长的岁月尽头。这样的思念不知道要延续多久才能归于平静?
杨荫杭在官场并不顺利,失去二女儿后,他意识到孩子比当官更重要,心灰意冷的他打算辞官离开北京。阿季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在院子里玩得正高兴,三姐跑过来说:“我们要离开北京回南方了!”
阿季一下子不高兴了,变得忧伤起来,她对三姐说:“怪不得母亲这段时间经常去看名胜古迹,还买回来那么多特产;父亲也不去上班,有闲情到山上采标本,原来,他们准备好要离开这儿了。”
处在快乐时期的孩子最难舍的是玩得正开心,忽然被人生生拽开,离开那些志趣相投的小伙伴。
离开的时候到了,当他们一家赶到火车站,为杨荫杭一家送行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8岁的阿季看到这么多人送行,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场面,不觉自豪起来,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光荣。她站在杨荫杭的身边,仰着小脸甜甜地望着这个伟岸的男人,直到汽笛声响起,大家又一次告别。
一家8口人下了火车又换轮船,一路颠簸终于到了无锡。杨荫杭在无锡没有房产,只得租住在临河的沙巷。他们租的房子出了厨房是一座木桥,和北京的胡同完全不同。阿季喜欢这样的环境,站在家里能看到来往的船只在河里缓慢地移动。
阿季和弟弟到了无锡依然是要上学的。学校位于沙巷口的庙里,叫大王庙小学。学校有学生大约80人,只有一间大教室,分了四个班级。阿季和两个弟弟来得晚,只能做插班生。学校里只有一位校长和一位老师。姓孙的老师长得个性鲜明,头型像葫芦瓢,被学生们戏称为“孙光头”。孙老师教书携带“武器”曰:藤教鞭,专门用来“指点”学生的脑袋瓜。阿季和弟弟们进了这个教室,十分乖巧,孙老师没有对他们进行特殊的“照顾”。阿季发现女生厕所里,画了一幅“孙光头”的像,进厕所的同学都要对那幅画像拜拜。她以为是同学喜欢老师呢,哪知道一位同学告诉她:“我们要‘钝’死他。”后来阿季才知道在无锡的方言里“钝”是叫一个人倒霉的意思。同学们为什么不喜欢唯一的老师呢?难道是孙老师把“子曰”解作“儿子说”的缘故?还是孙老师经常拿教鞭打学生的脑袋?
阿季在大王庙小学和同学们玩得最多的是“官打捉贼”的游戏。在纸上分别写上“官、打、捉、贼”四个字,然后抓阄。有一次阿季抓到阄后撒腿就跑。同学拉住她,问她为什么要跑。阿季着急地说:“我是贼呀!贼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给捉住。”
阿季听老师讲课,和同学玩跳绳、拍皮球,虽然只上了半学期,但留下的深刻印象,让她经常觉得时光停滞了,仿佛在大王庙里从未离开。
到启明女校求学
1920年2月杨荫杭患病,病得特别严重,无法工作,只得在无锡的家中养病。大姐寿康比阿季大12岁,她打算开学带领闰康、阿季到上海启明女校上学。启明女校是有名的洋学堂,是教会学校,20世纪初由徐家汇圣母院改建,原先称“女塾”。校址是徐家汇天钥桥路100号。最初的校长由外籍修女担当,圣母院院长监理,中国嬷嬷担任一般的职务。中国嬷嬷周璀于1937年出任启明女校校长。1951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将启明女校与徐汇女中合并,更名为汇明女子中学。时隔一年,1952年的12月又改为现在的上海市第四女子中学。招收男生是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的。杨荫杭曾送二妹和侄女到那里求学,他认为启明相对于别的学校来说管束严格,教学条件好一些,学生在那里能学习好中文与外文。
阿季的母亲担心阿季小,离家太远,没有大人照顾受不了罪。可是阿季想要跟随大姐看外边的世界,不愿意到大王庙上小学。唐须嫈不愿意耽误孩子的求学之路,只能听凭阿季的决定。
一天晚上,唐须嫈刚吃过晚饭,就喊阿季:“阿季,你的箱子有了,来拿。”
阿季跟随母亲进到那间没点洋油灯的房间,黑暗中唐须嫈再次问她:“你打定主意了?”
从旁边屋里透出一点点光,阿季隐隐约约能看到母亲,她想了想说:“打定了。”
唐须嫈不甘心地问:“你愿意去吗?”
在昏暗的屋里,阿季听到母亲掩饰不住的关切,忍不住泪流满面,12岁的她还是坚定地说:“嗯,我愿意去!”
这是阿季第一次默默流泪,以前都是哇哇地哭。她深知,这次到上海求学是要离开母亲了,只有暑假才能回家。她默默地整理了母亲专门为她准备的小箱子。
临别的时候,唐须嫈给阿季一枚崭新的银元。长这么大,阿季第一次拥有一枚属于自己的钱币,她把大姐给她的绣有一圈红花的细麻纱手绢和银元藏在贴身的口袋。她知道这是母亲和大姐的心意,里面藏着满满的爱……
阿季的右口袋装什么都可以,左口袋是她的宝库,装着让她珍惜的礼物。换衬衣的时候,阿季总要把叠成方块的手绢和银元贴身放好,生怕丢了。上海越来越热了,阿季不能穿衬衣了,只得把捂得又暖又亮的银元交给大姐收藏。
阿季到启明学校看什么都新奇,学校比起大王庙又大又气派,教室前的长廊是用花瓷砖铺的,东西两头隔着十几间教室,一间英文课堂竟然比大王庙小学还大。一个栽满植物的大花园依偎着长廊,在教室后面,还有一条又宽又长的长廊包围着一片空地,空地周围是草地,长着参天大树,直通到操场。
阿季喜欢荡秋千,刚好空地上有秋千架,她和新认识的同学在秋千上荡来荡去,暂时忘记了大王庙、忘记了旧日的同学。下课没有秋千坐,她就与同学玩跷跷板,在一上一下中,看着蓝天上的白鸽呼啸着飞来飞去,她觉得自己就是自由的白鸽,在蓝天上展翅飞翔。
阿季喜欢这个新奇的世界,喜欢这儿的高楼。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到楼上睡觉,不同年级的学生住不同的楼层,新奇、有趣、规律的中学生活开始了。她无意中听到返校的同学喊修女:“望望姆姆。”阿季问同学才知道这个是打招呼,意思是:“姆姆,您好!”
阿季最羡慕那些本地的学生,学校放“月头礼拜”时,虽然只放假一天,家长会按时把穿戴漂漂亮亮的孩子接回家团聚。那些离家远的学生只能黯然神伤,把家里人想一遍又一遍。管饭堂的姆姆明白剩下的孩子很难过,为了不让她们哭鼻子,会专门把半蒲包“乌龟糖”送给孩子们,让她们嘴巴甜一点,心里的苦少一点。阿季觉得嘴巴吃得发酸了,舌头都吃厚了,也没减少想家的感觉。这样的低落情绪至少得等回家的同学回到学校才能恢复正常。同学们聚到一起又开始调皮捣蛋,忘记不快乐的星期天。
其余的星期日,姆姆会带领穿戴校服、佩戴校徽的学生到郊外游玩、踏青。这样的时候同学们才觉得公平没有距离之分。学校有时候也会联系比较大的私家花园,到那里度过愉快的一天。阿季知道在学校要想学习描花,也就是学习绘画,得另交学费。绘画专业性较强,包括水彩画、油画、炭画,阿季没有报绘画班。在启明中学还有钢琴班,大家把弹钢琴叫“掐琴”,这样土里土气的称呼让阿季哑然。阿季最喜欢“散心”,学校规定,每次学生吃完饭不能坐下,不能在教堂停留,要到各处游玩、散步。
在学校里,阿季学习了很多新规矩,比如平时吃饭不准说话;遇到节日吃饭时可以说话,美其名曰:“散心吃饭”;“没志气”是不乖的孩子,“小鬼”或者“小魔鬼”是淘气的孩子;上自修课时,想上厕所,先得问一问教台上端坐看书的外籍监守姆姆,同不同意“小间去”或“去一去”。监守姆姆有时不抬头就点头同意了。同学之间只要互相错开些“问准许”,就可以放心溜出去偷玩了……这样快乐的小狡黠阿季觉得好玩。
杨荫杭随后也来到上海,应邀成为申报馆的主笔。申报馆在上海的汉口路,阿季在父亲刚到时,去过一次。
又一个“月头礼拜”,大姐寿康找到阿季,把她的衣袖、裤腿拉展,说带阿季和三姐到一个地方去。
阿季不敢问姐姐到哪里去,可她非常开心,可以不用待在学校吃糖果了。阿季带着满心的疑惑跟随姐姐们穿过长廊走出校门,乘电车,又走了一段路才到目的地,寿康说:“我们到申报馆了,走,进去看爸爸!”
胆怯的阿季进了申报馆,看到杨荫杭后,挨着爸爸坐在藤椅里,幸福地看着他们说话。
说了很久,杨荫杭笑着说:“今天带你们去吃大菜。”
阿季从没吃过真的大菜,心想这次“吃大菜”有可能是西餐,不是真的吃菜,她担心用不好刀叉,别人笑话。细心的杨荫杭看出阿季的小心思,为减少她的顾虑说:“你坐在爸爸对面,看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
阿季握着杨荫杭的两根手指,步行来到附近的青年会。杨荫杭穿哔叽长衫,阿季的小手缩在哔叽长衫袖管里。进了西餐室,杨荫杭找了靠窗的桌子,两个姐姐打横,阿季坐在杨荫杭对面。阿季学杨荫杭使用刀叉吃饭的样子像猴儿似的,毕竟使用筷子习惯了,一会儿叉,一会儿刀,用起来乱。阿季觉得很狼狈,尤其是在喝汤的时候,西餐的汤是一口气喝完的,阿季以为跟喝稀饭一样,喝喝停停。伺候阿季的侍者有几次想撤走她的汤,以为她不喝了,结果手伸过去,阿季又开始喝汤了。好尴尬啊!
杨荫杭看到这样的局面,小声对阿季说:“喝不下的汤,可以剩下。”阿季才明白,如释重负。
回去的路上,他们不断笑话阿季喝汤太狼狈。阿季觉得不好意思。杨荫杭为缓解气氛问:“阿季,哪一样最好吃啊?”
阿季老老实实回答:“我哪有心思品尝,一门心思用来对付那些刀叉了,我喜欢冰激凌,别的味道都有点怪。”
杨荫杭说:“多吃几次就习惯了,慢慢来。”
回到申报馆,到屋顶花园玩了一会儿,姐妹仨辞别杨荫杭返校了。这一顿西餐,成为阿季以后日子里难以抹掉的记忆。
苏州中学逐梦
阿季在启明女校只上了三年学,杨荫杭担心教会学校对孩子的思想有影响,就把三女儿、四女儿转移到苏州的振华女中求学。振华女中后来成为苏州市第十中学。
阿季在振华女中度过了求知若渴的青葱岁月,她的很多文学积累都是在这里完成的。16岁的阿季看起来只有13~14岁的样子,娇小灵动的她非常招人喜爱。
当时国内已经进行了北伐战争,学生要常常开群众大会,进行各种运动、游行。有一次,阿季被选去街上游行搞宣传,她不想站在板凳上呼吁过路群众闹革命,也不愿意参加这样的活动。
抛头露面在当时风气闭塞的苏州是很不体面的,有些轻薄的人会欺负女孩子。学校也知道这一点,曾明确规定,凡是家里不赞成的,可以不用开会、当代表游行了。
阿季满以为疼爱自己的父亲会说“家里不赞成”呢。结果杨荫杭直接拒绝了女儿的请求。他怕女儿难过,便讲了自己的经历:“我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的第二天,张勋不知打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绅士联名登报拥戴欢迎。属下擅自把我的名字也列入其中,以为名字既已见报,我不愿也只好作罢了。我立即在报上登上一条启事,申明自己没有欢迎。我知道名气不可以假人。虽然这次事件后,别人认为我不通世故,我也认了。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讲完自己的经历,杨荫杭反问阿季。
看女儿没说话,杨荫杭又说:“Dare to say no?你敢吗?”
阿季不开心地回答:“敢!”
杨荫杭又说:“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
阿季急急地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
杨荫杭继续开导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由你。”
到了学校,阿季只说:“我不赞成,我不去。”学校认为“岂有此理”,却奈何不了她。当时上街演讲的同学,有些心怀鬼胎的军人非礼过她们,学校也不能及时进行保护。还有三位同学被当兵的邀请去吃饭,校长知道后很气愤,从此禁止女生上街游行。因为这些事的发生,校长认为阿季有远见,从此,她的“岂有此理”变成了“很有道理”,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赞扬。
杨荫杭认为女孩子身体娇柔,不宜过分用功。他对阿季讲述了在美国留学的女同学个个短寿,都是用功过度伤了身体的缘故。他常对阿季说:“我们班里有个同学,他是低能儿,虽然每门功课都是满分。”
阿季又聪明又机灵,学习不错,一次满分都没考过,听父亲这样说,便坦然起来。
杨荫杭培养了阿季广泛的兴趣和优良的素养。从小喜欢文学书籍的阿季,更是书不离手。杨荫杭知道她喜欢哪本书,便会爬扶梯到书橱去拿来放桌子上。一旦发现阿季长时间不读,杨荫杭一句话就不说会让那本书消失不见,这算是对阿季进行无声的谴责。阿季最爱的是父亲为她买的辞章小说。
有一次,杨荫杭问女儿:“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阿季老老实实回答:“不好过。”
“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过了。”
杨荫杭笑着说:“我也这样。”
因为两人有相同的兴趣,所以杨荫杭在众多孩子中独宠阿季。他们像朋友一样相处,杨荫杭愿意爬上扶梯为阿季虔诚地挑选书籍。他也许不曾想到,正是在这日复一日、满是爱的宽松教育下,培养出了著名的教育家、剧作家、翻译家,成为大文豪夫人的女儿呢。
阿季最亲密的伙伴就是书籍了,父亲的影响与栽培,加之广泛的阅读,让她在文学创作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更何况苏州这个江南水乡弥漫着幽雅古韵、充满了诗情画意,一直是文人墨客驻足、提笔抒怀的地方呢!在这里,养育了多少灵秀聪颖的女子啊!
当时振华女中校长是明代大学士王鏊的后代,王季玉女士,她是留美博士,专职从事教育工作。回国后,她在苏州十全街的王家老宅院创建了学校,只在老宅院周围加盖了一些简陋的建筑。王季玉女士聘请各地名师授学,把学校打造成有先进教育理念的名校。
学生与校长、老师之间没有一点隔阂,大家一起用餐,一起讨论问题,随时可以交流。学校讲究自我治理,提倡每位同学参加劳动。阿季在校园里经常捡砖头、拔草。这里走出去的学生都有独立生活的能力,阿季在这里培养出“清水出芙蓉”的倔强和不服输的性格。
费孝通是阿季的同学,一直爱慕阿季,后来成为著名的社会学家。两人在振华是同学,在东吴大学、清华大学研究院也是同学。费孝通晚年住院时,已改笔名为杨绛的杨季康前去看望。医生听说这段故事,忍不住惊叹:“有缘,有缘。”
校长王季玉特别喜欢聪明的阿季,经常邀请阿季同桌吃饭。她只要从家里带好吃的菜肴,总要给坐在附近的老师同学分一勺,剩下的给阿季吃。阿季在东吴大学三年级时,王季玉为阿季争取到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全额奖学金,生活费自理。阿季考虑到来回路费和生活费,主动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这些是后话。在王季玉的偏爱、特殊照顾下,阿季逐渐收敛了淘气,变得沉稳起来。
随着接触面的拓展,阿季的认知水平和眼界也得到提升。她的英文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开始阅读英文版的书籍,不断阅读英文名著的阿季,英语基础愈加稳固。她读中国的古典诗词名著,在文学上也开始崭露头角。振华女校创办了校刊《振华女学校刊》,阿季成为投稿支持的积极分子。在1927年的第一期就发表了她两首五古诗,现在摘录一首以飨读者。
斋居书
松风响飕飕,岑寂苦影独。破闷读古书,胸襟何卓荦。有时苦拘束,徘徊清涧曲。俯视溪中鱼,相彼鸟饮啄。豪谈仰高人,清兴动濠濮。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安得傲此游,翛然自脱俗。染丝泣杨朱,潸焉泪盈掬。今日有所怀,书此愁万斛。
这首淡泊明志的诗,如果不标注杨季康写的,谁能知道这仅仅是16岁少女之作!
在振华女中上学时,杨家从上海迁往苏州,在庙堂巷购买了一所明朝的旧宅。据说是明朝一位名人的府邸。杨荫杭买来后,用了两年的时间进行重新修葺,使得原先破败无人居住的院落焕然一新。张骞是杨荫杭的朋友,为其乔迁新居题字“安徐堂”。
阿季的父母在院子里为儿女们安装了一个秋千。这个秋千成为阿季最喜欢待的地方,坐在秋千上看会儿书,看累了,仰头望望飞过的鸟儿,飘过的白云,为书里的人物欢心难过。在秋千上阿季度过了爱做梦的美好年华。
杨家注重培养孩子的全面发展,更注重给子女舒适的生活空间,阿季在四季芳菲的后花园和家人朝夕相处,享受江南特有的舒适环境。无论是谁,想想江南鲜花盛开的春日,一个妙龄少女手捧书本坐在秋千上,周围蜻蜓、蝴蝶飞舞着,鸟儿在树上唱歌,院墙外有人走过,花香淡淡而来,谁见了不是嘴角上扬、愉悦之情从心底而生呢!
在那随风摆动的秋千上,是否飞扬了少女轻盈的梦,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阿季在北京出生,2个月大时到上海,4岁返京,然后又居苏,又返上海,再返杭,小小的人儿一路迁徙,从小婴儿成长为亭亭少女。她融合了不同地域女子的气质,在她身上既能看到北京姑娘的大气爽朗,又能体会苏杭姑娘的灵秀温柔,还有上海女子的精致好强。阿季在成长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撷取了这些优点,让她在漫长的人生里从容面对不同的境遇。阿季在振华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中学生活,沐浴着父母与老师的关爱,逐渐展开了飞翔的翅膀。
无字的笔记
如果说青春是一场盛开的花季,那么,就让所有成长的少女展露红颜,在时光的流域中绽放吧!
1926年,阿季上高中一二年级时,振华女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个“平旦学社”,在暑假期间,每个星期都邀请名人讲学。有一次邀请章太炎先生到学校给学生讲述掌故。王佩诤先生让阿季做记录,阿季满口答应了,她以为做笔记就是做记录呢,再说听大学者讲学,不做笔记哪行?
好不容易等到那一天,阿季的大姐也要去,她换衣服打扮自己用了很长时间。阿季只能焦急地等待。姐妹俩赶到苏州青年会大礼堂,已经开讲了。里面挤满了人,连沿墙、座位空隙都临时加了板凳。阿季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地方能容下一个人,打算厚着脸皮挤过去,坐在那儿好好听讲学。忽然,一位办事员喊阿季上台,说她的位置在台上。这时阿季往台上走,瞅到章太炎先生正侃侃而谈,位于他左侧端坐着王佩诤先生,紧挨着是教国文的马先生、金松岑先生,这三位元老级别的老师正在做记录。位于章太炎先生右侧坐着金松岑先生的亲戚,也是一位才貌双全的教师。阿季明白,靠右边空着的位置是留给自己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要上台做记录,还要跟那些高级别的教师同台记录。阿季面对台下乌压压的人又紧张又害怕又羞愧。想想事先答应教务长做记录,不能失信没有担当。阿季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章太炎先生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坐上来很是诧异,他看了阿季一眼,没有停顿继续讲掌故。阿季满怀羞愧地坐在记录席上,看到面前的小桌子上有一支毛笔、一方砚台和一叠毛边纸。
阿季看几位老师笔尖不停认真地做着记录,台下的听众也有做笔记的。想到自己还没练好毛笔字,字迹难看不说,握笔的姿势还像拿扫帚一样,这是老师比较贴切的比喻。其他老师潇洒自如,头都不抬奋笔疾书,想想自己坐在这里已经没有退路,只得磨墨、铺纸,提笔记录。
阿季拿起笔,才发现竟然听不懂先生说的杭州官话,这可是致命的问题。作为一个记录员听不懂主讲者说什么,这不是严重失职是什么?她不知章太炎先生谈掌故,说的是何人何事。她想自己坐在记录席上听不懂,不知从何处记,不会记,怎么办?难道假装在仔细记录?不如乱写吧,可写好交卷怎么交代呢?就算是乱写,也要写得很快才像在记录吧。又不能冒充张天师画符,她也没画过符啊。如果在台上画圈圈,画杠杠,万一给人识破岂不是更糟。于是,阿季考虑了很久,放下笔,开始静下心来听章太炎先生讲课。
阿季专心致志地听讲,还是听不懂一句,她只好眼睁睁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阿季使劲地看,恨不得把他讲的话都看进眼里,觉得这样才能把掌故记住。这样是徒劳的,虽然阿季距离章太炎先生很近,全场也许就她能看得最清楚,阿季看到章太炎先生鼻子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儿,想起别人说章太炎先生有“脑漏”病的事,难道脑子真的能从鼻子漏掉吗?从鼻子里塞纸卷儿能止住脑漏病,真是稀奇!阿季觉得不可能,也许先生流鼻血了,看看不像;也许流脓了,更不可能;也许是流鼻涕了,这点是可能的。看,阿季倒是看得仔细,唯一的缺点是不知所云。
章太炎个子不高,苍白的细长脸上戴一副老式眼镜,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面对听众侃侃而谈,同时还频频回头看那个一字不写的记录员。那位记录员是正值花季的15~16岁少女,脚穿一尘不染的白鞋子白袜子,身穿淡湖色纱衫,得体的白色长裤,漂亮的脸蛋上,点缀着茫然的大眼睛,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油光闪亮。这明明是标准的中学生,此刻正呆呆地、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多么奇怪啊!
台上的阿季只能假装认真听课,傻傻地看着章太炎先生,不敢往台下看,她知道台下的人肯定在看她,为什么傻坐着不写字、不记录。她内心焦躁不安、如坐针毡,表面却稳如泰山、面无表情。阿季觉得时间好漫长啊,一个小时这么难熬。一句都听不懂的阿季想,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如果在国文课上听老师讲典故,好好听足够学习了。现在才后悔上课的时候不好好听讲,挤在一起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竟然听不懂。那么,别的同学能听懂吗?阿季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想不通,我听不懂,别的同学能听懂吗?看着大家认真的表情,阿季想,这难道真的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算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章太炎先生终于讲完了掌故,大家开始散去。办事人员来拿着阿季的空白记录纸,对阿季说:“你别忙着走,待会儿还有招待会。”阿季找不到大姐,一个人呆站在人群中,没人告诉她到哪里去,也没人来招呼她该怎么做。人走得差不多了,阿季一不做二不休,赶快溜之大吉,摆脱了这千年尴尬。
摆脱了暂时的尴尬,却摆脱不了媒体的报道。第二天,苏州报纸的新闻让阿季很委屈,报上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不出阿季所料,等到开学,同学们把这个新闻当作笑料大谈特谈。马先生无奈地对阿季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儿写写吗?”
多年以后,杨绛还是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她在文章中为自己申冤:“我只好服笨。装样儿写写我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我一字未记,没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我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这就是杨绛,不做弄虚作假的事,不说虚情假意的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装腔作势,做事大大方方。
也许当年的教务长让阿季做记录,只是走个形式,没有指望她能记录什么。处在妙龄期的阿季哪能想到这些。“看”章太炎先生讲掌故,在年老的杨绛心中已经释怀。曾经的尴尬,如今想来只有坦然。
阿季在学校里锻炼了各种能力,成为“英文会”“演讲会”的会长。虽然担负两项职务,她的成绩依然稳打稳名列第一。6年的课程,阿季用5年修完,金陵大学以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了她。同时,东吴大学也准予她面试入学。
1928年,阿季在苏州振华女中毕业了。为了感谢母校的栽培,阿季班里的同学在校园西北角的梅岭上,建了一座己巳亭,这是毕业生献给母校的纪念物。从阿季这一届开始,班级毕业总会给母校留下感恩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