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奥古斯都:领导者永远要身居一线
奥古斯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传奇。在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成功。他结束了长达一个世纪的革命,推翻了共和政体,建立了罗马帝国,并成为其第一位皇帝。然而,奥古斯都又是一个谜。他四岁丧父,年仅十九岁便跻身于罗马政坛的顶层。他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又是如何取得更大的成就的?
他何以打败了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这一史上最富魅力的组合所领导的反对力量?一个柔弱的男孩怎样成长为战功赫赫的军事领袖,继而转变为大名鼎鼎的和平使者?他如何找到一个完美的“二把手”,既能为他带兵打仗、管理政务,又不会威胁到他的权力?他娶到了聪明伶俐、才华横溢、诡计多端的利维娅,并且成功地经营了这段充满挑战的婚姻,取得了累累硕果,秘诀何在?他建立了维持约一个世纪的王朝以及延续数个世纪的帝国,其成功之道又是什么?
在漫长的一生即将结束之际,奥古斯都对上述的一些问题做出了回答。他的陵墓位于罗马,坟前矗立着几根铜柱,他命人在上面刻了长长的铭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在我扑灭了内战的火焰之后,众人一致推举我执掌大权,而我把共和国从自己手中转移到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的意志之下。为了表彰这种行为,元老院授予我“奥古斯都”的称号。[9]
这是官方的记载,而其中真实的故事又是什么呢?让我们从一个小男孩讲起,循着奥古斯都的足迹,探寻他走过的道路。
阿提娅的儿子
他生于公元前63年9月23日。我们都知道他是奥古斯都,不过,当谈到其三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时,按照惯例应该叫他“屋大维”。因为在三十五岁之后,他才开始使用“奥古斯都”这个名字。
他的父亲盖乌斯·屋大维乌斯来自罗马南边的一座小镇,出身于一个奋斗者的家庭。屋大维乌斯颇为富有,在政治方面也抱负远大,但是他缺乏贵族血统。而多数罗马人,无论贫富,都希望他们的领袖拥有这样的血统。罗马人口中的“贵族”,指的是一个很小的群体[10],即执政官的后裔。所谓执政官,就是罗马百人团大会每年选举出来的两名行政长官。屋大维乌斯通过婚姻进入了贵族阶层——他迎娶了尤利乌斯·恺撒的外甥女,未来独裁者之姊的女儿。这个女人为自己的丈夫和年幼的儿子打开了通往权力的大门,她的名字叫阿提娅[11]。
她的婚姻起初非常顺利,他们搬至罗马,丈夫的政坛地位也得到了提升。盖乌斯·屋大维乌斯似乎正朝着执政官的职位大步前进,他当上了地方行省的总督,做出了辉煌的政绩。然而,公元前58年,他在任期结束、功成返家的途中暴毙身亡。一夜之间,阿提娅变成了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屋大维和他的姐姐屋大维娅。
屋大维年仅四岁便失去了父亲。祸不单行的是,至少有一名监护人并未妥善管理他继承的遗产,甚至私自侵吞钱财。可是,屋大维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茁壮成长。他有三个依靠:他的母亲、母亲的家族以及他自己的韧性。
在历史上,阿提娅是一位被埋没的女英雄。诚然,我们对她的了解不够全面。我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似乎没有关于她的硬币图案或者雕塑幸存下来。后来的罗马著述将其描绘成一位坚贞而保守的母亲[12]:她严于律己,密切关注儿子的成长,这一形象很可能源于已经亡佚的奥古斯都《回忆录》。资料显示,阿提娅是一个精明、务实、谨慎的女人,并且不遗余力地推动着儿子的事业。
罗马的母亲们必须成为助推者。她们的丈夫经常早早去世,留下她们独自抚养孩子。罗马的历史上有不少推着儿子前进的坚强母亲。拉丁文学提供了女神维纳斯作为榜样,她引领自己的儿子埃涅阿斯完成了建立罗马的神圣使命[13]。因此,罗马男人总是很尊敬他们的母亲,也就不足为奇了。
丧夫后不久,阿提娅就再婚了,这次她嫁给了另一位显赫的公众人物[14]。此人非常狡猾,在罗马内战(公元前49—前45年)期间,他两方都没有加入,却依然登上了政坛顶层。年轻的屋大维原本可以从他的继父身上学到不少欺骗的伎俩,但是阿提娅却将其托付给自己的母亲尤利娅。正是在外祖母的一手抚养下,这个男孩度过了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尤利娅的弟弟尤利乌斯·恺撒正在征服高卢,并慢慢成为罗马的第一人。尤利娅自然要写信给恺撒,讲述自己看护的这个聪明伶俐、胸怀抱负的少年,以及他如何令整个家族感到骄傲。
尤利娅于公元前51年左右去世,之后屋大维便搬去跟母亲和继父同住,但是他依然惦记着自己那位著名的舅外祖父。据说,在公元前46年,屋大维非常希望赶往前线,跟恺撒并肩作战[15],不过阿提娅担心儿子的安危,没有答应。
屋大维渐渐长大成人,而恺撒正在改革罗马。罗马是一个骄傲的自治共和国,人民和精英通过诸如集会、法庭、选举官员和元老院等机制来共享权力。话虽如此,但实际上,面对恺撒这样的英勇将军及其数以万计的忠诚士兵,罗马共和国根本无法坚守立场。
公元前49年,恺撒跨过卢比孔河,从高卢向意大利进军,发动了内战。而在此之前,这个国家已经承受了长达五十年的断断续续的内乱,其根源则是两代之前的一场危机。罗马似乎陷入了政治、军事、社会、经济、文化和管理等种种困境构成的迷宫之中。
只有能够驯服罗马城和罗马帝国的人才能带来和平、秩序与稳定。恺撒并不是那个人,他是一名征服者,而非建造者。可是,如果恺撒做不到,那谁能做得到呢?
恺撒没有婚生子,尽管他很可能有一个身为异国王子的私生子,也就是克娄巴特拉的儿子恺撒里昂[1],不过他还是愿意另选一名亲戚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恺撒有好几个罗马血统的嫡亲侄甥和侄甥孙,但是屋大维从中脱颖而出了。
野心勃勃的屋大维是一位天生的政治家[16]:聪明睿智、富有魅力、擅长交际、英俊潇洒。虽然并非天生的军人,可是他顽强、狡猾、勇敢,拥有钢铁般的意志。而且,他还拥有阿提娅的支持。作为母亲,阿提娅毫无疑问会抓住一切机会向恺撒称赞自己的儿子,她甚至有可能给恺撒讲过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她儿子的父亲其实不是盖乌斯·屋大维乌斯,而是天神阿波罗[17],后者化作一条蛇去庙里找她,使她怀孕,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只有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才会相信这种故事,不过恺撒知道,民众都是容易上当受骗的,所以他很可能被打动了。
恺撒不断地提拔自己的甥外孙。约公元前51年,十一岁的屋大维登上罗马广场的讲台,为他的外祖母尤利娅发表葬礼演说。刚满十四岁不久,屋大维又在恺撒的要求下被授予了一个重要的宗教职务。公元前46年,十七岁的屋大维参加了恺撒的凯旋式[2](即胜利游行),跟着队伍穿过罗马城,庆祝恺撒征服高卢,赢得内战。恺撒表彰这位年轻人的方式,如同一位获胜的将军对待亲生儿子。
像屋大维这样杰出的少年总会有许多朋友,其中之一成了他终生的得力助手,此人便是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跟屋大维一样,他也来自一个富裕的意大利家族,但是与罗马贵族毫无关系。阿格里帕拥有丰富的实干才能,他勇敢、坚定,而且最重要的是极为忠诚。当然,屋大维也很擅长笼络人心。以阿格里帕为例,屋大维曾向自己的舅外祖父求情,让阿格里帕的哥哥获得释放,尽管后者在战场上对抗过恺撒。可想而知,阿格里帕对屋大维自然是感激莫名。
公元前45年,屋大维病倒了,据说恺撒在离开罗马去希斯帕尼亚平定叛乱之前,还亲自来到他的床边探望[18]。屋大维终生都伴随着慢性健康问题,并且忍受过几次大病的折磨,然而他一直顽强地撑到了最后。很快,这位年轻人便重新振作起来,动身赶往前线。他的少数随行人员很可能便包括阿格里帕,但是没有阿提娅。她原本想加入其中,却被屋大维拒绝了。
当屋大维抵达希斯帕尼亚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不过他能够与恺撒会合,是他穿越敌方控制的地区,历经险阻才得以实现的,这为他赢得了舅外祖父的赞赏。接下来,恺撒又跟这位天资聪颖、积极进取的年轻人相处了几个月,对他的褒扬更是有增无减。毫无疑问,这正是屋大维展现自己的机会,而他也充分利用,决不浪费。不久以后,恺撒返回意大利,指定屋大维为主要继承人,并且提出要在自己死后将其收作养子[3]。
恺撒选择屋大维做继承人,肯定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然而,当恺撒的决定传开时,有些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们认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可能说服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选择他,除非他使出了某种卑劣的手段:性。后来,屋大维的竞争对手马克·安东尼便指控他在希斯帕尼亚期间跟恺撒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19]。一方面,罗马政客经常会散播这种流言蜚语;另一方面,屋大维的英俊外表也确实与雄心壮志一样引人注目,而且传闻说恺撒自己在十几岁时就曾陪一个位高权重的长者上过床[20]。但是,恺撒和屋大维都喜欢跟女人交往,他们的异性缘也很好,所以这些故事恐怕并不真实。
回到罗马以后,屋大维终于从家里搬了出来,不过他还是住得离母亲和继父很近,据说大部分时间都跟他们待在一起。他继续通过拉丁语和希腊语接受教育,在演说、哲学及文学方面深造——那是罗马精英阶层的首选课程。尽管战争和革命打断了屋大维的学习,但是他依然坚持每天阅读书籍并练习演说。在十八岁时,他应该已经放弃性生活一年了[21],他认为这样做可以使自己的嗓音保持雄浑有力。也许这个办法确实管用,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的说话声圆润清晰,不像恺撒的嗓音那般尖锐刺耳。
此时,恺撒正在准备一场为时三年的战争,企图征服东方。他让十八岁的屋大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即担任他的骑士统领,也就是二把手。虽然从某些方面来讲,那仅仅是一个名誉上的职位,但是这也给屋大维提供了公开露面和拓展人脉的机会。按照计划,这次远征将在公元前44年3月开始。公元前45年12月左右,屋大维奉恺撒之命离开罗马,带着阿格里帕渡过亚得里亚海,前往恺撒的军事指挥总部,那里相当于今天的阿尔巴尼亚。屋大维在当地结识了罗马军团的众位将领,并与他们建立起宝贵的联系。
然而,3月的月中日[4]改变了一切。公元前44年3月15日,六十多名地位显赫的罗马人合谋,在元老院的会议上刺杀了恺撒,为首者有三人: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和德西穆斯·布鲁图斯。
转眼之间,屋大维跟恺撒的亲密关系便令他成为众矢之的。当时,阿提娅正在罗马,而恺撒曾立遗嘱,指定她为葬礼举办人。不过,她要优先照顾屋大维,于是她立即派人跨越亚得里亚海给他送信。屋大维有意在亚得里亚海总部发动武装起义,但是阿提娅强烈反对。她知道罗马才是关键,因此催促屋大维尽快返回。她写道,现在他“必须担起重任,仔细考虑自己应该做什么,并且遵循命运与时机,将其付诸实践”[22]。在咨询了朋友和顾问之后,屋大维接受了母亲的提议,乘船回到意大利。
恺撒的去世让屋大维十分痛苦。这个被谋杀的男人曾经填补了他父亲的空位,发现了他的巨大潜力,并且煞费苦心地提拔他。屋大维蓄起了胡须,以罗马的传统方式表示哀悼。但是悲伤并非唯一的情绪,他的心中还燃起了恐惧、愤怒和复仇的欲望。对他来说,恺撒之死既是打击,又是机遇。如今,屋大维成了家族的首领,同时也是罗马独裁官的继承人。不过,他必须全力奋斗,才能捍卫自己得到的这份遗产。
我的名字叫恺撒
(公元前44年11月,在罗马广场,即罗马城的中心)
屋大维发表了一次演说,事后还骄傲地让众人传阅他的讲稿[23]。那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他向尤利乌斯·恺撒的雕像伸出右手,信誓旦旦地宣布自己必将赢得养父的荣耀[24]。他才刚满十九岁,却已经开始觊觎罗马前任独裁官毕生的权势与名望了。若是换作旁人,即使没有他这么夸张,恐怕也会被当成疯子。
尽管看起来无比狂妄自大,但是经过六个月的努力,屋大维确乎在不断前进。他听从阿提娅的忠告,匆匆赶回意大利。他颇为谨慎而恭顺,主动找母亲及其丈夫商量对策。可是他野心太大,不愿按照他们的建议放缓脚步,更不肯如他的继父所言,拒绝恺撒的遗产,从刚刚涉足的政界引退。
罗马到处都是敌人。执政官马克·安东尼掌管着这座城市,杀害恺撒的刺客们也在短暂的挫败之后重整旗鼓。他们对屋大维没有好感,安东尼亦是如此。三十九岁的安东尼正当壮年,他出身于罗马的贵族家庭,是出类拔萃的将领、城府颇深的政客以及优秀的演说家。强壮而英俊的安东尼将赫丘利[5]视为他的守护神,那是责任、正义与武力的象征。安东尼蔑视屋大维,作为恺撒的远房亲戚兼长期伙伴,安东尼认定自己才是这位遇刺身亡的独裁官的合法继承人。
然而,屋大维意志坚定,他想得到荣誉和名望,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并非要为恺撒哀悼,而是要替恺撒复仇。不,他打算直接成为恺撒。他走完最后的流程,让恺撒在遗嘱中提出的收养关系正式确立。我们会继续叫他屋大维,但是从现在开始他自称恺撒了。他毫不费力地采用了这个名字,好像生来就叫恺撒似的。不只如此,他还把这个名字当作权力的护符,仿佛它已经承载了数百年的重量。他的母亲是第一个称他为恺撒的人[25],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屋大维勇敢却不鲁莽,凶狠却不野蛮。起初,阿提娅满怀疑虑、犹豫不决,同时还得尊重丈夫的立场,但是最终她改变了想法,决定全力支持屋大维实现他的抱负。不过,她劝儿子要有计谋和耐心[26],这回屋大维同意了。他讲究策略,步步为营,只向别人展示自己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他显得神秘莫测,难怪在政治生涯的一个阶段中,他曾使用斯芬克司[6]的图案来密封文件[27];之后,他又将其换成了自己的肖像(后世有一位皇帝称奥古斯都为“变色龙”[28])。据文献记载,屋大维的斯芬克司印章来自阿提娅[29],这难免会让我们想到阿波罗,也就是他传说中的天神父亲,毕竟罗马人总是把斯芬克司跟阿波罗联系起来。
这位“斯芬克司”知道如何引诱人们,首先便是从他继父的邻居开始。此人住在那不勒斯湾的乡间别墅里,他就是罗马最伟大的在世政治家: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放眼整个古代世界,没有哪一位政治家能像他那样满怀激情地对我们讲话。他的喉舌雄辩有力,双手笔耕不辍,心脏为共和国而跳动,见证了它最后几十年的光阴。他的精彩演说至今依然闪闪发光,他的各种书信揭露了当时的钩心斗角,他的哲学著作实际上开创了用拉丁语书写政治思想的先河。
作为政治家,西塞罗的人生可谓成败参半。在担任执政官期间,他曾镇压过一场叛乱,但同时未经审判就处决了五名罗马公民,后来这件事迫使他背井离乡,经历了短暂的流放。西塞罗在内战中左右摇摆,虽然恺撒原谅了他的优柔寡断,还称赞他的文学作品,可是他发现通往权力的大门已经对他关闭了。在那个3月的月中日之后,西塞罗结束隐退,回归政坛,支持杀害恺撒的刺客们。如今,屋大维让西塞罗相信:他,屋大维,能够恢复西塞罗被恺撒限制的自由。
表面上看来,这似乎很天真。西塞罗企图借另一名酷似恺撒的军事独裁者之手拯救共和国,而屋大维正想成为那名独裁者。难道这位老人糊涂了吗?不。他明白选择屋大维是一次冒险的赌博,但是他认为值得一试。西塞罗觉得安东尼更为成熟,更有经验,比年轻的屋大维更加危险;至于屋大维,则不惧怕任何人。因此,西塞罗和屋大维便为了各自的利益结成盟友,接下来真正的问题是谁会先抛弃对方,取得最终的胜利。
事实证明,年轻是屋大维的优势。由于他在旧体制上的投入很少,所以对于推翻它也几乎没有任何顾虑。
屋大维决定着手处理他跟安东尼之间的矛盾。他对母亲隐瞒了真实的计划,动身前往意大利南部,向尤利乌斯·恺撒的旧部寻求支持。他说服了三千名退伍老兵复出,对他予以帮助。动用这支私人军队实际上违反了罗马的法律,但是多年以后,他却夸耀自己的行为,将其美化成拯救共和国的措施:“十九岁时,我发起倡议,自费组建了一支军队,将共和国从派系势力的残暴压迫下解放出来。”[30]
这支军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两个老兵军团[7],他们原本听命于安东尼,可是屋大维派出使者,用更多的金钱和更少的约束诱惑他们叛变。这两个军团的加入立即增强了屋大维的实力,让他在血腥的阴谋争斗中获得一席之地。而且,他们还吸引了元老院的注意。
元老院即将与安东尼决一胜负,因此向屋大维及其军团求助。屋大维宣称自己对共和国忠心耿耿,虽然这番话显得非常虚伪,但是他的年轻使元老们认为他的威胁性比安东尼要小得多。公元前43年4月,双方在意大利北部的两次战役中正面交锋。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安东尼嘲笑从未打过仗的屋大维是懦夫[31]。尽管屋大维并非天生的战士,可是他胆量超群。比如,在公元前43年的第二次战役中,军团的旗手身负重伤,而他自己英勇地扛起了鹰旗[8]。在战争中,屋大维表现出了惊人的自制力,就跟在其他情况下一样。举例来说,虽然周围都是士兵,但是他在吃饭时最多只喝三杯酒[32],大约才相当于250毫升。
元老院的军队大获全胜,安东尼被迫退兵。他翻越阿尔卑斯山,撤回高卢,然而屋大维没有遵循元老院的意愿去追击他。屋大维不会傻乎乎地相信元老们,他听说西塞罗曾这样谈论自己:“我们应该将那个年轻人高高捧起,给他荣誉,然后让他出局。”[33]屋大维很生气,但是他可能并不惊讶。安东尼通过拉拢高卢的军队来重整旗鼓,与此同时,屋大维决定改变立场,支持安东尼。
元老院只是暂时的盟友,他们可以赋予屋大维合法性,却不利于他追求恺撒的地位。安东尼将成为一个更好的合作伙伴,因为他不像元老院那样依恋共和国体制。而且,新增的兵力使安东尼变得太强大,恐怕很难战胜,所以屋大维转向了安东尼。
公元前43年夏,屋大维派出一位百夫长前往元老院,要求他们任命自己为执政官。那是国家的最高官职,按照惯例,未满四十岁者不得担当。然而,屋大维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惯例。元老们勉强同意了,之后又出尔反尔,盼望能从外地得到新的军队,最终却注定一无所获。他们试图把留在城里的阿提娅和屋大维娅扣作人质,可是这两名女眷却逃到了维斯塔贞女[9]的保护之下。维斯塔贞女共有六位,她们都是女祭司,住在罗马广场旁边的一座官邸里,负责主持一项重要的国家宗教仪式。屋大维率领军团,迅速赶回罗马,这样做虽有政治方面的考虑,但也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姐姐,毕竟他一直都很看重自己的家人。公元前43年8月19日,他掌控了罗马,恢复自由的阿提娅和屋大维娅拥抱了他。
可惜团聚的时光非常短暂,他的母亲在8月到11月之间的某一天去世了,她的丈夫很可能也死于同一阶段。屋大维说服元老院给阿提娅举办了一场公开葬礼。不过,对于凭借武力赢得执政官职位的人而言,“说服”这个词恐怕不太恰当。公开葬礼是一种罕见的荣誉。实际上,据我们所知,阿提娅是罗马史上首位享受公开葬礼的女性。一位诗人为阿提娅撰写了墓志铭:
陌生的来客,此地埋葬着恺撒之母阿提娅的骨灰;
这是罗马之父元老院的旨意。[34]
阿提娅是屋大维的母亲,也是他的拥护者兼政治顾问,帮助他渡过了早期的种种危机。去世以后,她的身影依然不时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就算变成一段回忆,阿提娅也提醒着她的儿子追求高贵的地位。
在罗马,复仇是一种高贵的美德,罗马人害怕复仇的结果,却赞赏复仇的过程。当初,在3月的月中日之后,元老院马上为谋杀恺撒的凶手们颁布了赦令。如今,屋大维撕毁赦令,并设立了特殊的法庭,颁布法令将那些人判处死刑。作为一个好儿子,他把处理恺撒的遇害案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屋大维邀请安东尼回意大利,表示要跟他握手言和。那年10月,他们举行了一次会晤,参加者还有尤利乌斯·恺撒的老盟友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他们组建了一个拥有独裁权力的三人委员会[10],为期五年,后来又延长五年。他们共有四十多个军团,决定分治帝国的西部。而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刺杀尤利乌斯·恺撒之后逃离罗马,目前已经控制了东部。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政变。
屋大维重返意大利还不满两年,便在政坛和战场上开辟出自己的道路,智取竞争对手,成为罗马帝国最强大的三人之一。此时,他才二十岁。
当尤利乌斯·恺撒征服罗马时,他奉行宽容的政策,饶恕了敌人。然而,他的遇刺身亡表明仁慈并未得到回报。于是,三位执政者选择了与之相反的方式,实行公敌宣告[11],大肆清除异己。他们列出了约两千名地位显赫或家境富裕的罗马人,准备将其处死并没收土地。多数人都逃跑了,大概有三百人被杀[35]。西塞罗成了其中最著名的受害者,因为安东尼想趁机除掉自己的主要政敌。后来,屋大维声称他曾试图拯救西塞罗,但即便如此,他也显然没有尽力。
为了巩固刚刚与安东尼结成的联盟,屋大维迎娶了安东尼年轻的继女克劳狄娅。她的母亲,亦即安东尼的妻子福尔维娅,是一个可畏的女人,此前已经送走了两任丈夫——那二人均为政客,并且都是暴毙身亡。
公元前42年1月1日,屋大维把他对养父的怀念之情又提高了一个层次,他让元老院宣布恺撒是神,这样他便可以自称“神之子”。罗马通过了一项法令,规定建立一座庙宇,供奉被神化的尤利乌斯·恺撒。在四年以后的公元前38年,屋大维的部队将其誉为“英白拉多”(imperator,拉丁语),意为“常胜将军”,至此他的称号就变成了“常胜将军神之子恺撒”[36]。
二十四岁时,屋大维已经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拥有巨大的野心、敏锐的智慧、果敢的判断、坚定的信念和雄辩的口才。跟所有年轻人一样,他能够感受到强烈的情绪,尤其是因养父遇害而产生的愤怒,但是他掌握了把痛苦转化为谋略的技巧,而谋略显然是屋大维的专长。他总是提前思考,未雨绸缪,把一切都准备好。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考验,他必须如此。
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
公元前42年,在希腊城市腓立比的郊外,屋大维携手安东尼,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展开了最终的较量。在决定胜利的两场战役中,安东尼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而屋大维却再次被斥为懦夫。因为在第一场战役中,敌人攻占了他的军营,可是他早就逃跑了。事后,他声称自己生病了,还说他曾在梦中得到警告,知道会有危险[37]。这也许是真的,毕竟屋大维一直面临着反复出现的健康问题。不过他很快又痊愈了,并残忍地下令从布鲁图斯的尸体上砍掉脑袋,送往罗马,放在尤利乌斯·恺撒的雕塑脚边,作为复仇成功的标志。
对安东尼和屋大维而言,腓立比之战是一次巨大的胜利,但要掌控整个罗马世界,他们还得费一番工夫。在抛开雷必达之后,屋大维和安东尼将帝国一分为二,安东尼在雅典统治东部,而屋大维则在罗马统治西部。
这样的安排导致屋大维承担了一项很不讨好的差事,那就是没收意大利公民的土地,赏赐给老兵。安东尼的妻子福尔维娅和弟弟卢基乌斯·安东尼乌斯带头指责屋大维处事不当,福尔维娅领着安东尼的孩子和母亲来到士兵面前,以此维系他们的忠诚(不久之前,屋大维刚刚跟克劳狄娅离婚,他发誓两人从未圆房,这无疑惹恼了他的前岳母)。屋大维必须设法管住福尔维娅。在意大利的中部城镇佩鲁西亚(今佩鲁贾),他率兵包围了她和卢基乌斯及其军队。福尔维娅受到了“特殊关照”,她的名字被敌人刻在投石机的子弹上,旁边写着涉及她身体一些部位的下流话语。福尔维娅派人去高卢送信,让安东尼的将领们赶紧翻越阿尔卑斯山来相助,可惜为时已晚。屋大维的军队胜利了。如果文献记载的内容属实,而不只是政治宣传的话,那么屋大维便在供奉尤利乌斯的祭坛上屠杀了众多敌方将领,而这一天正是3月的月中日。据说,面对敌人一次又一次的求饶,他都冷酷地回答:“你们的死期到了。”[38]不过,他还是释放了福尔维娅和卢基乌斯。
与此同时,安东尼恢复了罗马对东部的控制,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死亡曾使那里陷入一片混乱。但是,在安东尼统治东部期间,真正令其闻名的是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跟克娄巴特拉的关系。这段风流韵事不只关乎感情,还涉及权势与金钱。
克娄巴特拉堪称当时最强大、最富有、最耀眼的女人。身为埃及女王,她是一位男性世界里的女性统治者,继承了长达三个世纪的托勒密王朝。与此前的所有祖先一样,她也是希腊人(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马其顿人),尽管她统治着埃及。克娄巴特拉聪慧、狡诈、博学多才,并且性感迷人。她具备出色的体质:身材矮小,却颇为强健,能够骑马和打猎。她非常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古希腊罗马式的雕塑将她刻画得优雅美丽,而硬币上的肖像却把她描绘得威严庄重,甚至有点男性化。
克娄巴特拉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而埃及的首都亚历山大又是一个建筑奇迹和文化圣地。任何男人,只要拥有克娄巴特拉,就能掌握传说中的埃及财富,感受她在卧室里营造的神秘气氛。屋大维得到了恺撒的名字,而安东尼则得到了恺撒的情妇。公元前41年,安东尼开始跟克娄巴特拉私通,两人有了一对双胞胎。虽然如此,在福尔维娅突然患病身亡以后,安东尼还是娶了一位新妻子,即屋大维的姐姐屋大维娅。她刚刚成为寡妇,并且明白其中的游戏规则:这样一场婚姻,其目的是政治联盟,而非实现真爱。不过,屋大维娅似乎很欣赏安东尼,她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在位于雅典的住宅里抚养她们,同时还照顾着以前的婚姻给他们夫妻俩留下的三个孩子。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在意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的关系。
屋大维的爱情与战争
二十多岁的屋大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他参与了他人生中最危险的军事行动,并且遇到了一生的挚爱——一个让他变得更好的女人。
西部的政权尚未得到巩固,屋大维必须打败塞克斯图斯·庞培,其父是恺撒的竞争对手“伟人”庞培[12],而他是家中唯一幸存的儿子。塞克斯图斯·庞培让一支舰队驻扎在西西里岛,控制了意大利周围的海域。塞克斯图斯诡计多端,擅长收买人心,他支持共和国,并为公敌宣告的受害者提供庇护。尽管他阻挡了运输粮食的船只,让意大利陷入饥荒,但是在厌倦了政治清洗和财产没收的罗马,他依然很受欢迎。屋大维与安东尼被迫跟庞培议和,承认他的领地。屋大维还娶了塞克斯图斯之妻的姑母斯克里波尼娅,以示尊重他的权力。斯克里波尼娅是一个强悍而严厉的女人,比屋大维年长十岁左右。
然后,在公元前39年,屋大维遇见了利维娅。此时的他二十四岁,刚刚剃掉为哀悼恺撒而蓄了五年的胡须,相貌英俊,家财万贯。利维娅·德鲁西拉十九岁,出身高贵,秀外慧中。诚然,三年前,利维娅曾被他逼得逃出意大利,勉强才躲过紧追不舍的军队,因为在佩鲁西亚之战中,她支持了他的敌人福尔维娅和卢基乌斯。不过最终,她还是平安地回到了家乡。跟屋大维一样,利维娅已经结婚了。实际上,她正怀着孕,正如斯克里波尼娅也怀着孕一样。屋大维和利维娅的相爱会打破所有规则,而这却让他们俩更加难以自拔。
对于十九岁的利维娅来说,赢得屋大维的青睐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堪比当初十七岁的屋大维赢得恺撒的赞许。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是屋大维的灵魂伴侣,在智慧和野心等方面足以与之相配。不过,屋大维是一名政治家,所以他们的结合不仅仅是为了爱情。利维娅能够极大地提升他的声誉,因为她来自最尊贵的名门望族。她的祖先在罗马精英阶层中地位显赫,曾担任过罗马的最高官职,在各个领域都出类拔萃,有政治家、军事家、演说家和革命家;而斯克里波尼娅的祖先则稍逊一筹。同时,斯克里波尼娅还不停地抱怨屋大维的通奸行为,令他不胜其烦。随着屋大维跟塞克斯图斯·庞培的关系恶化,她也逐渐失去了利用价值。
公元前38年1月14日,斯克里波尼娅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尤利娅。当天,屋大维便跟斯克里波尼娅离婚了。大约在同一时间,利维娅也跟她丈夫离婚了。1月17日,屋大维和利维娅结为夫妻。
出嫁之际,利维娅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三个月后,她在屋大维的家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德鲁苏斯,他还有一个三岁的哥哥提比略。外界流言四起,人们都说:“幸运的夫妻三个月便能生下孩子。”[39]这话甚至演变成了一句谚语。事实证明,这种调侃非常残忍,因为屋大维和利维娅只有过一个孩子,还不幸流产了。然而,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五十二年,尽管她没能满足他的愿望,让他拥有人丁兴旺的家族,建立代代相传的王朝。
屋大维原本可以跟利维娅离婚,但是这样做风险很大,她有可能再嫁,创造一个敌对的权力中心。他也可以杀了她,不过那会有损他的声望。或许屋大维一直守着利维娅,是因为他爱她、欣赏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她能够提供睿智的建议和坚定的支持。后来,她甚至成了罗马最精明的政客之一。历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如是写道:“他终生爱她、敬重她,这份感情无与伦比。”[40]
屋大维跟塞克斯图斯·庞培之间的协议并未持续很久。屋大维认为这个狡猾而好斗的敌人太过危险,无法与之和平共处,所以他决定重新开战。他建立了一支庞大的新舰队,结果使意大利经济吃紧,民众怨声载道。他亲自上阵,不止一次差点儿丧命。幸好,他的老战友阿格里帕受命担任海军统帅,将他从困境之中解救出来。阿格里帕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而且是一位出色的组织者。在阿格里帕的指挥下,屋大维的舰队终于在公元前36年的海战中彻底击败了敌人。塞克斯图斯逃跑了,但是很快又被擒获并处死。
与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决战
在此期间,安东尼计划入侵罗马的竞争对手帕提亚帝国(大致位于今天的伊朗和伊拉克)。他希望能在人力和金钱方面得到屋大维的支援,但是屋大维正忙着对付塞克斯图斯。于是,公元前37年,安东尼向克娄巴特拉求助,她提供他所需的资源,并再次成为他的情妇——没过多久,她又给他生下第三个孩子。在某个惊人的时刻,罗马帝国似乎被爱冲昏了头脑,地中海两端分别由两对情侣统治: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屋大维和利维娅。而且,安东尼的妻子还是屋大维的姐姐屋大维娅。虽然我们会觉得这种情况匪夷所思,但是在罗马精英的温室中却非常典型。
更加奇怪的是,两对情侣都代表着尤利乌斯·恺撒的一部分遗产,双方不相上下。按照罗马法律的规定,屋大维是恺撒正式收养的儿子,他继承了恺撒的名字,住在罗马;在活着的所有人之中,安东尼是恺撒最亲近的副手,他拥有恺撒以前的情妇克娄巴特拉,住在恺撒曾经征服的城市亚历山大。而且,克娄巴特拉不仅跟安东尼有三个孩子,还很可能跟恺撒有过一个私生子,即当时的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五世,昵称为“恺撒里昂”。罗马和亚历山大,恺撒和恺撒里昂,谁会胜出?
解答这个问题的是战争,而非爱情。公元前36—前32年,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首先,安东尼对帕提亚的入侵以惨败告终。虽然他在另一场不那么重要的战役中夺取了亚美尼亚,但那只能算安慰奖。与此同时,屋大维正牢牢地掌控着意大利和罗马西部。安东尼把罗马东部的一些领土分给了克娄巴特拉和他们的孩子。他还承认恺撒里昂是尤利乌斯·恺撒的儿子,这无异于扇了屋大维一记耳光。公元前32年,安东尼跟屋大维娅离婚,彻底与屋大维决裂。我们并不清楚他是否正式娶了克娄巴特拉。
不过,在政治宣传方面,屋大维占了上风,尤其是当他从罗马的维斯塔贞女手中得到安东尼的遗嘱以后。那份遗嘱提到安东尼希望死后被埋在亚历山大,跟克娄巴特拉合葬。屋大维指责他的竞争对手犯了叛国罪,声称安东尼企图转移罗马帝国的中心。
这真的可能吗?跟西部相比,东部有更多的财富、人口和城市,远处还有亚历山大大帝统治过的土地在招手,那里一直延伸到印度。在尤利乌斯·恺撒去世之前,就有传言说他准备把罗马的首都搬到特洛伊(位于今天的土耳其)。
然而,许多声名显赫的元老院成员都不相信。安东尼固然有种种缺点,可他毕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即罗马贵族的一员,而屋大维并非如此。元老院有不少人都投奔了安东尼,剩下的那些人便宣战了,但他们针对的是克娄巴特拉,不是安东尼。屋大维巧妙地把这场较量定义成对外战争,而非国内冲突。“可怜的安东尼,”他曾如是说道,“一位异国女王让他失去了男子气概。”[41]
于是,战争爆发了,主要地点在希腊。尽管安东尼拥有充足的资源和丰富的军事经验,但是屋大维已经在对抗塞克斯图斯的过程中得到了磨炼,如今还有利维娅的支持做后盾。在忠诚而能干的阿格里帕的指挥下,屋大维的海军慢慢切断了敌人的补给。最终,在希腊西部的亚克兴半岛,双方正面交锋,此时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舰队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决定胜负的那一天是公元前31年9月2日,亚克兴战役成了历史上重要的转折点。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曾想出一个绝妙的计划,打算孤注一掷,可惜却失败了,否则可能会改变结果。最终他们仓皇而逃,留下大部分舰队自生自灭。
次年,屋大维(确切地说,其实是阿格里帕)又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他入侵埃及,粉碎了当地的武装抵抗。公元前30年,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在亚历山大相继自杀。
火炬熄灭了,世界变得更加昏暗,却也更为平静。屋大维的守护神阿波罗打败了安东尼的守护神赫丘利,理性的代表战胜了力量的象征。此时,屋大维傲然挺立,他成了罗马帝国的主人。而且,这里也确实将变成罗马的领土。在接下来的三个世纪中,亚克兴都是罗马的重心,维持着帝国东部和西部的平衡。
克娄巴特拉是一位谋略天才,但她是通过爱情来推动世界的。她连续引诱了两个在罗马最有权势的男人,并且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她差一点儿就能推翻罗马帝国,可惜遇到了屋大维这名强劲的对手。
屋大维进入亚历山大。他是新任统治者,不过表现得更像是政治领袖,而非征服者;他更愿意跟当地人达成协议,而非以暴力压制他们。
胜利者的马车驶入城中,伴随他的并非一支凶猛的军团,而是自己的老师——一名亚历山大人。屋大维走进此处最华美的公共建筑,即亚历山大体育馆,这恰好是希腊文化的象征。他站上讲台,向民众发表演说,不是用拉丁语,而是用希腊语。他说自己会宽恕他们,原因有三:为了纪念亚历山大大帝,为了这座城市的宏大与美丽,为了给予他的老师恩惠[42]。这种皇权至上、重视文化与任人唯亲的结合可谓屋大维的典型特征,至于城中那大约五十万的居民,不过是顺带着沾了光而已!屋大维虽然饶了这座城市,但是没有放过它的国王。他处死了恺撒里昂,正如他的老师所说:“恺撒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43]
屋大维自己也留下了一句名言。他前往亚历山大大帝的陵墓,参拜了经过防腐处理的遗体,当地人殷切地提议要带他去看托勒密诸王的木乃伊,但他拒绝了:“我想见的是一位王者,而非一堆尸体。”[44]这也是屋大维的典型特征:尖锐犀利的讽刺,唯我独尊的威严。
埃及变成了罗马的一个行省,而屋大维便是它的法老。亚历山大城曾属于亚历山大、恺撒以及克娄巴特拉,如今这座城市的崇高声望则归他所有了。凭借武力和智谋,屋大维证明了自己是恺撒的儿子。
不过,还有一场死刑需要执行。在屋大维的命令下,来自帕尔马的卡西乌斯[45]在雅典被处决,他是一个诗人,曾参与过谋杀尤利乌斯·恺撒的行动,也是那群刺客中的最后一名幸存者。恺撒的养子终于完成了复仇,而整个罗马世界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的名字叫奥古斯都
屋大维打败了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却面临着另一项严峻的挑战:在长达百年的战争与革命以后,让罗马的政治制度稳定下来。而且,他必须选择合适的方式,既要把自己推上权力的巅峰,又不能招来杀死恺撒的匕首。他打算以一个名字开始,或者说从一个头衔入手。
“奥古斯都”[13]便是专门为此设计的新称号,可谓独一无二[46],尽管它确实能令人想起某些罗马传统。公元前27年1月16日,罗马元老院投票决定,从今往后,屋大维将被称作“奥古斯都”,而更为正式的叫法则是“恺撒·奥古斯都”。
在三天前的1月13日,奥古斯都曾宣布他要下台,不过众所周知,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他才三十五岁,还能统治许多年。但是,通过这种精心策划的行为,可以看出奥古斯都(接下来我们会这样称呼他)是如何打破了战争与暴力的循环。
很快,奥古斯都就变得无处不在了。在穿过街道、参加晚宴、走进庙宇或摆弄硬币时,你都会听见他的名字或看到他的脸庞,他那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亦如影随形。他曾经是一个男人,而如今的奥古斯都则成了一种标志。
奥古斯都利用自己的形象来促进稳定。例如,公元前27年和前26年发行的硬币[47]都印着他那熟悉的面孔,却写着崭新的名字——奥古斯都以及恺撒。这些硬币重点突出了象征和平的图案:大量的桂冠、麦穗和丰裕之角[14]。它们令人想起天神阿波罗和朱庇特,并且赞美了奥古斯都拯救罗马公民的功绩。
同奥古斯都一样,他家族中的女性也随处可见。她们的形象会出现在雕塑、浮雕和宝石上,有时也被印到硬币上。许多建筑都是献给她们的,民众为她们祈祷和祭祀,还隆重庆祝她们的生日。
奥古斯都相信,无论在社会政治还是个体行为上,罗马都必须建立起井然的秩序。精英阶层的堕落生活令他非常烦恼[48](作为曾经的坏小子,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同时,他还担忧罗马不断下降的出生率以及多年内战造成的人口减少。
于是,奥古斯都发起了一场道德改革。他野心勃勃地颁布了一系列法令,鼓励生育,惩罚无子女者和不婚者,限制他们的继承权。实际上,罗马人需要为独身缴纳罚款。而且,他们还得为通奸付出代价。奥古斯都规定,已婚男人跟已婚女人(当事者的妻子除外)、寡妇或未婚女人发生性关系,均属危害公共秩序罪。此前,这类问题都是在家族内部处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一名丈夫跟奴隶、自由奴或妓女私通,则不算犯罪。奥古斯都的态度非常认真,他严格执行相关法律,但是这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强烈抗议,因为罗马的上层阶级不愿放弃享乐。最终,这些限制条款还反过来深深地伤害了奥古斯都[15]。
奥古斯都时代的和平
罗马内战有一个固定的模式:首先是血腥屠戮,然后是止息干戈。不过,赢得战争比维护和平要更为容易,毕竟很少有将领既善于领兵打仗,又精通治理国家。而奥古斯都则是特例。随着眼前的挑战逐渐升级,这位冷酷无情的杀手也在不断成长。他结束了一个世纪的内战,并且为二百年的和平与繁荣奠定了基础,那就是著名的罗马和平时期(Pax Romana,拉丁语)。在奥古斯都时代的和平环境下,贸易兴旺发达。海路运输是最便宜的货物运输方式,阿格里帕的数次胜利使得罗马成为海上霸主,海盗几乎消失无踪。罗马是粮食进口的庞大市场,但是许多其他的货物也得到了交换。罗马法律的稳定和保障鼓励了金钱借贷,军队的缩编也减轻了税收的压力。简而言之,繁荣发展的条件已经成熟。
奥古斯都还实现了他在十九岁时制订的宏伟计划,他得到了尤利乌斯·恺撒的所有权力和荣耀。当然,他耗费了十五年的光阴,并且付出了鲜血和财富的沉重代价。至少奥古斯都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如何建立持久而稳定的和平,那正是恺撒未能做到的事情。尤利乌斯·恺撒也许可以称霸战场,但是在政治的舞台上,儿子超越了父亲。
他是怎样做到的?除了一个新头衔之外,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奥古斯都统治了很长时间。公元前31年,他战胜了所有竞争对手,此后未满三十二岁的他将领导帝国度过四十五年,直到公元14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去世。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统治罗马帝国这么久。奥古斯都能从前辈身上吸取经验,也能明智地避免他们的错误。在漫长的统治期间,他试验了各种政府形式,作出了许多改变和调整。如果拘泥于陈规旧俗,他早就一败涂地了。
他继承了恺撒的遗产,又通过征服事业获得了更多的钱财,因此极为富有。农业和矿产资源使埃及成为地球上最丰饶的地方之一,而奥古斯都将其变成了自己的领土。
他选择了合适的助手。没有人能像他的老朋友阿格里帕那样尽力实现他的愿望。在罗马内外,阿格里帕都是一名麻烦终结者、事务管理者和城市建设者,在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做一名强制执行者。他跟元老院成员和国王们谈判,主持罗马及地方行省的重大基础设施建设。阿格里帕并不缺乏个人的野心,但他总是把自己对奥古斯都的忠诚放在第一位。诗人贺拉斯曾形容阿格里帕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在模仿一头高贵的雄狮”[49],讽刺了他的诡计多端和趋炎附势。而奥古斯都本人则会称赞阿格里帕品行高尚,具备世所公认的美德[50]。
奥古斯都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家,却比尼科洛·马基雅维利早在世十几个世纪。马基雅维利建议篡位者在上台之初实行自己认为最有必要的残酷措施,而后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进行统治,让人民安居乐业,从而赢得他们的支持[51]。如果采取相反的做法——开始温和但是逐渐变得残酷——将会招来致命的后果。
奥古斯都起初并不温和[52]。从公元前43年到前30年,他战斗、撒谎、欺骗,并且践踏法律。据估计,他杀死的元老院成员超过了一百名[53]。在击败所有的国内敌人以后,奥古斯都便致力于维护国内和平,并针对外国敌人(绝非罗马)进行有限的军事扩张。然而,不管变得多么温和,他始终都记得自己的统治需要士兵们的支持。
为了满足军队,他慷慨地赏赐了数十万名老兵,给予他们土地或金钱,甚至二者皆有,并将他们安置在意大利以及海外的殖民地[54]。这样做的代价非常昂贵,起初奥古斯都用战利品来支付,在公元6年以后,他便开始向富人征税。他密切关注是否有叛变的将领,可以说那就是潜在的新恺撒。他把军队的规模从六十个军团缩减到二十八个军团,遣散了约三十万人(包括轻步兵和骑兵)。这降低了民众需要缴纳的税金,却也限制了帝国拓展边界的能力。所以,奥古斯都才会跟帕提亚议和,而不是重启战争。
当然,他并没有停止扩张——远远没有。罗马人期待他们的领袖征服新的土地,由此显示神明的眷顾。奥古斯都积极地履行了这项义务。正如他喜爱的诗人维吉尔所言,罗马有责任成为“没有尽头的帝国”[55]。于是,除了吞并埃及,奥古斯都还在希斯帕尼亚、巴尔干半岛北部和日耳曼尼亚夺取了新的土地,并用征服这些地方所获得的财富资助罗马开展新工程。
虽然奥古斯都从来都不是一名天生的将领,但是只要情况允许,他就会亲自参加战斗。后来,他把指挥权交给其他人,尤其是可以信赖的家族成员。也许正是在这时,他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给将领们写下谨慎的忠告,比如:“欲速则不达。”[56]
他希望向东推进,征服日耳曼尼亚,直抵易北河。然而,公元9年,奥古斯都遭受了重创,普布利乌斯·昆克蒂利乌斯·瓦卢斯在日耳曼尼亚的条顿堡森林战败,三个军团全部覆灭,约一万五千人丧生。这场灾难使得罗马军团的数量从二十八个减少到二十五个,经历了一代人的时间才得以恢复。更重要的是,从长远来看,罗马失去了对日耳曼尼亚大部分地区的控制权。“昆克蒂利乌斯·瓦卢斯,还我军团!”[57]据说在收到战败的消息以后,奥古斯都曾这样怒吼,并在之后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发作。他再次蓄起了胡须,以示哀悼,不过这一回仅仅持续了几个月。
恢复共和国还是革新共和国
奥古斯都从尤利乌斯·恺撒身上领悟到,权力源于刀剑的利刃。但是,如果没有“伸出的臂膀[16]”和坚定的信念作为支撑,权力将在匕首的光芒中骤逝。这也是奥古斯都从恺撒身上学到的东西。
在不断的试验与犯错中,奥古斯都找到了一条出路,能够让罗马的传统宪法程序适应新的形势,为此他必须彻底改变这些程序的含义,但那是无关紧要的。对于独裁统治引发的问题来说,这是一种实用的解决方法,并且具备典型的罗马特色。罗马人跟所有人一样,在危机面前有时会不知所措,但是最终他们会表现出改变的能力。奥古斯都充分体现了罗马民族的适应性。
奥古斯都让元老院授予他保民官的权力,也就是建议立法和行使否决的权力。十位保民官代表了普通民众的利益。尽管这些保民官依然存在,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权力转让给了奥古斯都及其继任者们。奥古斯都还要求得到罗马和地方行省的最高军事权力,元老院也同意了,他们本来就无法拒绝。这为奥古斯都的统治奠定了合法的基础。
不过,奥古斯都在罗马的地位并非仅仅依靠他的法定权力,他的威望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罗马人称之为“auctoritas”[58],其含义不只是威望,还包括声誉、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能力。
身为罗马人,奥古斯都非常熟悉权力的运作方式。他明白成功的政权不是单纯地击垮反对派,而是想办法拉拢他们,所以他赋予了元老院成员一定的影响力和荣誉。
当然,奥古斯都绝不希望元老院成为过去的自己。正如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所言,元老院遭到了大幅削弱,只是“保留了共和国时期的外表”[59]。举例来说,新的元老院不再掌控外交、财政和军事。在共和国的体制下,元老们有权管理地方行省,如今依然如此,但仅限于一些不太重要的行省。奥古斯都亲自控制军队集中的边界行省和埃及,当地的权贵不是元老院成员,而是罗马骑士。骑士是一个非常富有的群体,分布于帝国各地,在财产方面几乎可以跟元老匹敌,在人数方面则远远超越了后者。奥古斯都及其继任者们越来越多地将骑士任命为军官和管理者,这令元老们感到很沮丧。由于对那些在内战或大清洗中丧生的受害者记忆犹新,元老院成员纷纷宣称自己支持这位皇帝,但是私底下有许多人都在怀念过去的时光。
奥古斯都从未将罗马帝国和罗马城相混淆。他的竞争对手总是这样提醒他:他本人仅有一只脚迈进了罗马的传统贵族阶层。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自己的主要支持者是意大利的精英,而非罗马的世家。同时,他还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实际上,公元前28年,在内战结束以后,奥古斯都又离开意大利,踏上了长达十年的军事和政治之旅,足迹遍布帝国各处[60]。他待在罗马城之外的时间比其他任何皇帝都多,直到公元117—138年哈德良统治期间,他的纪录才终于被打破。
跟此前的尤利乌斯·恺撒一样,奥古斯都也把权力从罗马城转移到地方行省,正是以此为基础,在其继任者的领导下形成了一个跨国统治阶层。面对这种情况,古代的罗马人觉得很陌生,但是今天的我们却感到很熟悉。我们称之为“全球化”。
从帝国的一端到另一端,从不列颠到伊拉克,人们拥有共同的文化。在这里,“人们”指的是少数享受特权、生活富裕且具备良好修养的精英阶层。他们的教育背景、价值观念和理想抱负都十分相似。他们穿戴同样的服装饰品,引用同样的文学经典,显示同样的修辞技巧,炫耀同样的餐桌礼仪,瞄准同样的事业目标。他们就像是今天的“达沃斯精英”[17],属于一个高不可攀的全球化俱乐部。现在,相较于吉尔罗伊[18]路边的蒜农,加州硅谷的首席执行官通常跟孟买的首席执行官有更多的共同之处。所以在古代,相较于住在街道另一头的农民,高卢的罗马地主跟叙利亚的地主会有更多的共同之处。
最大的输家是罗马城的居民,既包括被迫放弃政治权力垄断的传统贵族,也包括失去选举权的普通平民。曾经存在于共和国时代的政治——混乱、热闹、狭隘、动荡,有时暴力却总是充满自由——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秩序、控制和国际化,简单来讲也就是皇帝和他的助手们主宰了一切。同时,帝国的社会阶级分裂成了规模很小的统治集团和数量庞大的普通民众。
从理论上说,罗马依然是一个共和国。奥古斯都只是一名政府官员,应元老院和罗马人民(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拉丁语,缩写为SPQR)的要求,行使其得到增强的职权。而实际上,奥古斯都是一名君主,不过这位罗马帝国的奠基者从未自称“国王”,更遑论“皇帝”,至少在罗马是如此。他非常谨慎,绝不会那样做。作为代替,他另外找了一些五花八门的头衔加诸自身,其中最重要的是“恺撒”“奥古斯都”“英白拉多”和“元首”(Princeps,拉丁语,意为“第一公民”)。
英语中的“皇帝”(emperor)一词源于拉丁语的“英白拉多”(imperator),意为“常胜将军”。奥古斯都知道共和国的自由精神还未消逝,正是这股力量杀害了尤利乌斯·恺撒。所以,在赢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后,他便对至高的王权进行伪装。在说希腊语的东部,奥古斯都经常被称作“国王”,但是在罗马却并非如此。
奥古斯都住在罗马帕拉蒂诺山上的一栋房子里,他的继任者们将在那儿筑造宏伟壮丽的宫殿。相比之下,他的生活环境略显朴素,但也仅仅是“略显”而已,毕竟他的庄园还包括诸如阿波罗神庙之类的建筑。帕拉蒂诺曾经是富人聚居的地方,如今正在逐渐被皇室所接管。不过,当奥古斯都走下帕拉蒂诺山,来到罗马广场上参加元老院会议时,他总能准确地叫出每一位成员的名字,无须任何人提醒,而且在他面前,他们都不必起立[61]。他也不允许人们叫他“主人”[62],直到三百年之后,他的一位继任者才接受了这个头衔。
奥古斯都完成了改变,不是以革命的名义,而是以革新的名义。公元前27年,他宣布“把国家移交到元老院和人民的自由支配下”[63]。他使用的措辞暗示着他恢复了共和国[64],但也可以理解为他只是恢复了立宪政府或者革新了共和国,而不是把体制复原到了尤利乌斯·恺撒出现之前的面貌。
大理石之城
奥古斯都把罗马平民从积极活跃的政治参与者变成了酒足饭饱的普通旁观者,又将他们的城市从一部低劣残酷的战斗机器改造成一座壮美惊人的帝国首都。
尤利乌斯·恺撒已经给了罗马一个新广场[19],而奥古斯都则更进一步,以他自己和家人的名义重新塑造了罗马的城市景观。在公元前1世纪30年代末,他还未满三十五岁,便开始修筑自己的陵墓了。这座属于奥古斯都及其各位亲属的皇室陵墓华丽宏伟,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白色的大理石底座上矗立着人造假山,表面种满了常青植物,顶部还有一尊奥古斯都的铜像,外围装饰着战利品,使得这座陵墓兼具了战争纪念碑的功能。今天,在罗马中心的战神广场区,依然能看到那片巨大的废墟。
公元前29年,奥古斯都为已被封神的尤利乌斯·恺撒献上了一座庙宇,它位于罗马广场的边缘,就在恺撒被火化的地方。此外,奥古斯都也给了罗马一个新广场,即奥古斯都广场,并配以一座复仇者玛尔斯神庙(象征着尤利乌斯·恺撒的复仇者)和一条罗马名人雕塑长廊。奥古斯都用战利品资助新广场的建设[65],从而提高了这项工程在罗马人心目中的地位。他还建造了一道凯旋门、一个日晷和一座美妙绝伦的和平祭坛,而他的家人则建造或修葺了许多庙宇、渡槽、浴场、剧院、公园和门廊。临终之际,奥古斯都说:“当初我发现了一个砖砌的罗马,如今却留下了一座大理石之城。”[66]这句话原本是在比喻帝国实力的变化,但其字面上的意思也基本是事实。
奥古斯都时期的诗人和历史学家称罗马为“永恒之城”[67],生动地寓意了奥古斯都希望他的新政权能传之不朽。尽管罗马帝国早已湮灭,但是这个称呼却幸存了下来。
奥古斯都非常关注罗马的穷人,过去他们曾是暴动和革命的源头。他更加积极地向穷人分发粮食,并推动市政工程项目的实施。为了维护治安,奥古斯都组建了罗马的第一支警察队伍。而且,他还让自己的私人护卫驻扎在城市边缘,他们被称作“禁卫军”(Praetorians,拉丁语),这个名字原本是指罗马将军的贴身保镖,在未来的帝国政坛上,他们将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当然,奥古斯都也不是只有强硬的一面。他把庆典变成了自己政权的主题之一,其出发点无疑是这样的原则:如果人们表现得很开心,那他们真的会很开心。公元前29年,从埃及归来以后,他举行了隆重的凯旋式以庆祝内战的结束。奥古斯都组织的竞技和表演规模宏大、内容精彩、次数繁多,此前的所有罗马领袖都无法与之相比。公元前17年的“世纪庆典”[20]持续了两周之久,场面十分壮观,涉及的环节包括体育比赛、戏剧音乐、动物献祭和吃喝玩乐。每当奥古斯都出席竞技或表演时,他都会全神贯注地观看[68],以便让人们知道他喜欢精彩的表演。在公众面前,他总是尽量展现领袖的风采。例如,由于他只有罗马男性的平均身高,即5英尺7英寸[21],因此他会在鞋里塞上垫子[69],从而使自己显得更加高大。
介于摇滚明星与圣徒之间
奥古斯都还利用宗教来宣传自己的政权。对他而言,征服身体远远不够,他还想得到民众的灵魂。他把神化的君主制引进罗马,向东部的希腊王国借鉴基本思路——长期以来,克娄巴特拉及其他统治者曾在那儿接受过各种形式的膜拜。不过,他巧妙地让希腊王权披上了罗马外衣。
奥古斯都建立了一种君主崇拜,他在罗马被尊为神(尤利乌斯·恺撒)之子,而别处的民众则直接承认他是神。在古代世界里,拥有神的地位就像介于今天的摇滚明星与圣徒之间。希腊人和高卢人都不介意给予奥古斯都那样的地位,不过这违背了共和国的平等观念,所以他在罗马虽然几乎接受了神的荣誉,但是并没有真的像神一样。他在自己的新广场竖起一座奥古斯都守护神(Genius Augusti,拉丁语)的巨大雕像,模样跟他非常相似,却又不是他。同时,东部流行着对罗马和奥古斯都的敬奉,而高卢和日耳曼尼亚则是君主崇拜的中心。
在帝国西部的许多城市涌现出一批基层组织,传播关于奥古斯都的消息并赞美他。这些组织的成员主要是自由奴,可见奥古斯都的旨意已经扩散到了公民阶层之外。另一方面,凡是受过他提拔的人,无论地位高低,都在他们的坟墓中和石碑上运用奥古斯都主题的艺术和建筑。
就连罗马也承认奥古斯都的确有一些神圣之处。他把罗马城重新划分成二百六十五个行政区,然后为每个行政区都新建了一座位于十字路口的神龛,结果他在那里跟诸神一起得到了敬奉。罗马人也像别处的民众一样,开始在所有公私宴会上倒酒献祭皇帝[70],这在当地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罗马人的父亲不仅是一家之主,而且要扮演好祭司的角色,维系家族与神明之间的和谐关系。身为国家的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拉丁语),皇帝也得如此对待整个罗马。奥古斯都树立了榜样:宗教是皇帝的责任。后来有许多皇帝都发起了重大的宗教改革。
奥古斯都的统治期是世界史的一个经典片段,堪称西方政治史上最具创造力且永垂不朽的岁月,诞生了诸如皇帝、元首[22]、宫殿之类的基本政治概念。现在,“奥古斯都时代”指的是一个和平、繁荣的时期,当政者思想开明、治理有方,文化绽放出灿烂的花朵。奥古斯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非常重视文学。诗人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以及历史学家李维等十分活跃,留下了丰富的作品。
家族事业
奥古斯都管理政权的方式就像在经营家族事业。他把这个圈子封闭起来,只允许一小群可靠的男人和女人帮助他,而他们都跟他有血缘关系或姻亲关系。打造家族品牌还可以使政权与外界的沟通过程显得更加人性化,所有人都喜欢家族故事,但是很少有人愿意了解道路建设和粮食采购的细节。
在罗马政治中,家族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一点并不新鲜。放眼共和国的每段时期,有几个骄傲的贵族家庭始终掌控着罗马政坛。而新鲜的是,从此时开始,只有一个家庭可以统治罗马,那就是尤利乌斯一族。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这是非常艰巨的任务,因此奥古斯都为其增加男女成员的做法可谓十分合理。他把自己最信任的副官阿格里帕带进了家族,让阿格里帕娶了他的女儿。最终奥古斯都收养了他们的儿子,他还扩大了阿格里帕的权力,以至于阿格里帕实际上成了他的二把手,并且有可能做他的继承人。
在奥古斯都的家族事业中,女性们显得格外突出。在共和国末期,一些罗马古代史上最具权势的女人相继登台亮相。接着,利维娅来了,她是其中最强大的女人。不过她既没有炫耀卖弄,也没有行为放荡,至少在十九岁以后没有——当时,她身怀六甲离开了自己的丈夫,追随屋大维。在其余生中,她都披着谦逊和朴素的外衣,就像她嫁给的那个男人一样,同时在幕后操纵着一切,使她的意志得以贯彻。
改头换面的利维娅尽量把自己塑造成完美的罗马妻子和母亲,仿佛是热爱家庭的化身。她从不公然干涉政治或者她丈夫的公共事业。奥古斯都的政权一直在努力跟共和国末期的荒淫生活划清界限,而利维娅则充分地发挥了她的作用。
利维娅无疑拥有非凡的影响力,只有奥古斯都的姐姐屋大维娅可以勉强与之相提并论。奥古斯都赋予这两个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就像保民官一样,使她们从男性的监护下解放出来,凭借雕塑彰显自身的荣耀。她们俩都掌控着巨额财富,管理着庞大的家庭,甚至资助公共建筑工程。不过,利维娅跟奥古斯都更加亲密,而且她比屋大维娅要长寿得多。屋大维娅在公元前11年就去世了。
数百年后,在中世纪,有一段著名的风流韵事可以证明利维娅的声望有多么持久。法国神学家皮埃尔·阿伯拉尔[23]引诱了自己才华横溢的学生爱洛伊丝,尽管他们的关系使两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爱洛伊丝无怨无悔。她曾在写给阿伯拉尔的信中叛逆地表示,她宁愿做他的妓女也不愿当奥古斯都的皇后[71]。爱洛伊丝精心选择了代表妻子特权的人物。
利维娅的曾孙卡利古拉皇帝称她为“身穿斯托拉[24]的尤利西斯[25]”[72]。而奥古斯都则是一位大师级的战略家,堪称“身穿托加[26]的卡尔·冯·克劳塞维茨[27]”,他和利维娅联手,这样的夫妻可谓举世无双。
奥古斯都成功的秘诀之一是他的双性化,至少在现代人看来,他的肖像雕塑[73]有些雌雄莫辨,他显得年轻俊美,即使穿着士兵的盔甲也无法掩饰容貌的秀气。奥古斯都既具备传统的男子气概,又是罗马上层女性最好的朋友。有时候,他在她们面前表现得非常殷勤,简直就像今天的政客对待自己的选民。当然,罗马的女性并没有选举权,但是上层女性经常享受着巨大的财富乃至政治权力。
利维娅是奥古斯都最信任的顾问之一。她陪伴他周游帝国,尽管此前的罗马男性都在外出办事时把妻子留在家中。由此开始,其他精英阶层的女性也开始跟随丈夫外出办事,偶尔还参与到决策之中。当奥古斯都跟利维娅讨论重大问题时,他会提前写好备忘录,念给利维娅听,以保证准确无误。而利维娅则留着丈夫的书信,将其收藏在一个神龛里,在他去世以后,每当需要时便拿出来看一看[74]。
充满敌意的文学传统把利维娅塑造成了一名女巫,其中还不乏精彩的作品[75]。据称,她陆续毒杀了奥古斯都一脉的男性后代,包括她自己的孙子[28],最终连奥古斯都也不放过,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和前夫的儿子提比略继承帝国,这样她便可以在幕后执掌大权。虽然这样的故事为小说和电视剧提供了有趣的素材,但是其内容并不真实。强大的女性是罗马文化的一部分,不过厌女症也是。拥有权势的女性经常会招来别人的诽谤,而利维娅更是如此。
她从属于丈夫,却也在公共领域开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在罗马民众的心目中,她远远比不上奥古斯都,但是她充分利用了已有的声望。一位艺术史学家形容她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在肖像中得到系统性描绘的女性”[76]。利维娅模仿并推广了一款新发型,名叫“诺度丝”(nodus,拉丁语),意为“前额卷发”,那原本是她丈夫的姐姐屋大维娅最先发明的。利维娅促使这款新发型在罗马世界流行起来,甚至超越了克娄巴特拉的辫式发型。
利维娅显然熟稔宣传的手段。例如,她对外声称在嫁给屋大维之前曾有神迹出现。当时她正要返回位于罗马北边的住宅,一只鹰把嘴里衔着月桂枝的白色母鸡扔在了她的腿上。考虑到这是一个伟大的征兆,利维娅决定喂养母鸡,并栽种月桂枝。母鸡生下许多小鸡,于是那座庄园就被称作“母鸡之家”[77]。月桂树茁壮成长,奥古斯都首开先河,在举行凯旋式时从树上取下一根月桂枝,而他的继任者们也延续了这个惯例。
利维娅命人将上述神迹绘进了著名的花园壁画中,这幅壁画就在“母鸡之家”地下室的墙上,而那个房间应该是夏日的避暑餐厅。作为一个权势显赫的女人,利维娅很可能故意夸大了神迹,以增加自己的威望。后来,至少有一位古代历史学家是这样认为的,如卡西乌斯·狄奥便指出:“利维娅注定要把恺撒的权力置于膝头,在所有事情上都支配着他。”[78]
寻找接班人
就像所有优秀的家族事业经营者一样,奥古斯都想得很长远,并且早早就开始寻找接班人了。作为尤利乌斯·恺撒的继承人,他自己的经历更加证明了这种准备的必要性。奥古斯都制订了计划,但是他发现建立一个王朝比击败最凶猛的战士或最狡猾的政敌还要困难。
利维娅和奥古斯都只有一个孩子,还不幸胎死腹中,而她从第一段婚姻中带来的两个儿子提比略和德鲁苏斯都长成了出色的军人。虽然奥古斯都重用他们,但是在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他却另有打算。
如果把家族比喻成企业,那么成员们必须把个人的心愿和欲望放在一边,为了公司的利益而奋斗。这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在奥古斯都建立王朝的目标面前,有不止一人受到了伤害,其中牺牲最多的莫过于他唯一的亲生骨肉——尤利娅。她是感情破裂的象征,因为在她出生那天,她的父亲便跟她的母亲斯克里波尼娅离婚了。斯克里波尼娅此后未再婚,而尤利娅则跟着父亲和继母生活。
虽然家庭背景很复杂,但是尤利娅依然出落成了一名活泼聪明的姑娘[79]。她深受民众喜爱,人们看到了她的善良与温柔。当然,她还颇为自负,毕竟她是奥古斯都的血脉,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可惜正因如此,她也被他当成了繁衍后代的生殖工具。
奥古斯都首先把尤利娅嫁给了他姐姐屋大维娅的儿子。这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但是不久便去世了,夫妻俩没有留下孩子。接着,奥古斯都又将十八岁的尤利娅嫁给阿格里帕,事先还让这位顾问跟妻子离了婚。阿格里帕和尤利娅共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公元前17年,奥古斯都高兴地收养了年龄最大的两个男孩儿,也就是他的外孙:三岁的盖乌斯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卢基乌斯。很快,他便开始培养他们做自己的接班人。
大约十年以后,奥古斯都在和平祭坛(Ara Pacis Augustae,拉丁语)上炫耀他的家族。这个最初被刷上鲜艳色彩的纯白大理石结构堪称古代世界中最著名、最美丽的纪念物之一。和平祭坛于公元前9年正式完工,外表刻着精美的浮雕,描绘了丰收和献祭的场景,并突出了庄严虔敬的皇室家族。它展示了奥古斯都希望民众看到的罗马第一家族:爱国、高贵、团结,同时代表着和平、繁荣与虔诚。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阿格里帕也出现于浮雕描绘的家族成员之中,尽管他在公元前12年就去世了,终年五十一岁。奥古斯都亲自为他发表葬礼演说,以示敬意,并且将阿格里帕的骨灰埋入奥古斯都陵墓里。而尤利娅又变成了寡妇。
之后奥古斯都把她嫁给了利维娅的儿子提比略,但是这场婚姻失败了,提比略前往希腊的罗得岛,开始自我流放。尤利娅跟时髦的朋友结伴游玩,还找了好几个情人,她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据说,当奥古斯都指责她经常跟年轻男子混在一起时,尤利娅告诉他别担心,她很快就会把他们变成老男人[80]。有人问她怎么能一边保持婚外恋,一边又生下长得像丈夫的孩子时,尤利娅回答说,她只在船满的时候接受乘客[81](意思是她只在怀孕的时候出轨)。
今天,我们也许会把这样的行为看作一种反抗,毕竟尤利娅的父亲为了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对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奥古斯都觉得她的行为非常可耻,然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祖国之父——亦是尤利娅之父
公元前2年,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投票决定给予奥古斯都一个新头衔:祖国之父[82]。这年,他已经六十岁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荣誉,以前只有尤利乌斯·恺撒得到过,而西塞罗虽获此称号,却没有通过正式的途径。他终于成功地把尤利家族[29]推上了罗马政坛的顶峰,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同一年的晚些时候,奥古斯都发现了女儿背叛他的证据。
尤利娅和她结交的年轻男子损害了奥古斯都的政治形象。有许多文献记载,她与他们当众缠绵,举止不堪入目,但是我们不能依靠这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和排斥女性的故事得出结论。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情人之一是马克·安东尼仅存的儿子尤卢斯(其母为福尔维娅)。一想到尤利娅可能要跟提比略离婚,嫁给安东尼的儿子,奥古斯都就感觉自己的老对头在坟墓里取得了一场胜利。
作为回应,奥古斯都表现出了家长的严厉和君主的冷酷。他流放了尤利娅的多数情人,并令尤卢斯自杀。至于尤利娅,奥古斯都残忍地以提比略的名义休掉了她(甚至没有跟提比略商量),将她流放到靠近意大利海岸的一座荒芜小岛上——颇富戏剧性的是,今天那里已经变成了度假胜地[83]。她的母亲、奥古斯都的前妻斯克里波尼娅毅然决然地陪伴尤利娅一起接受流放。此时,奥古斯都可以狠心惩罚她了,因为尤利娅已经生下了能继承王位的儿子们,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利用价值。
五年之后,在公元3年,奥古斯都允许尤利娅返回意大利本土,但是只能待在一座偏僻的南方城市。悲剧追随着她的脚步。她的儿子卢基乌斯在公元2年因病去世。又过了两年,另一个儿子盖乌斯也因打仗而伤重不治。他们的死亡使奥古斯都失去了计划中的接班人。虽然尤利娅并未像其他落魄的罗马贵族一样被官方消除存在的痕迹,但是帝国的形象制造者们似乎得到了风声,知道她的处境。过去,她曾出现在许多雕塑和碑文中,但到公元前2年,她的地位一落千丈,那样的荣宠也便戛然而止了。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其实也是对罗马女性的尊重。在共和国结束之前,她们从来不会被当作家庭以外的个体。
奥古斯都一生中遇到了许多伟大的女性,然而只有三个女性跟他最为亲近:母亲阿提娅,那是养育他的人;妻子利维娅,那是激励他的人;女儿尤利娅,则是背叛他的人。
尾声
奥古斯都重新振作了起来。公元4年,他又收养了两个儿子。其中之一是阿格里帕和尤利娅的儿子,十六岁的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此前奥古斯都没有收养他,而是允许他保留了阿格里帕的姓氏,但现在奥古斯都需要他,所以波斯图穆斯便改姓恺撒了。另一个是利维娅仅存的儿子提比略(她的小儿子德鲁苏斯早先在日耳曼尼亚死于一场意外),他刚刚从罗得岛回到了罗马。提比略是一个四十五岁的成熟男人,而波斯图穆斯年仅十六岁。事实证明,波斯图穆斯根本无可救药,他身体强壮,却头脑简单。在涉及政权存亡的问题上,奥古斯都一向冷血无情。所以,尽管波斯图穆斯是其亲外孙,但奥古斯都还是取消收养,流放了这个男孩,就像对待他的母亲一样。这样便只剩提比略了。他和奥古斯都没有血缘关系,然而他聪明能干,并且经验丰富,可以将王朝传承下去。
多年以前,在收养屋大维时,尤利乌斯·恺撒无意中开创了一个先例,为帝国未来的成功奠定了基础。跟现代人相比,罗马人对收养的限制较少,他们经常利用这种方式来延续家族的姓氏。虽然他们更愿意收养亲属,并且喜欢成年人胜过孩子,但是他们并不会完全拘泥于此。皇帝能够自由地收养孩子,不必非得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因此在选择继任者的问题上,他可以灵活变通,其结果便是向有才之人敞开了通往权力的大门。
当奥古斯都流放波斯图穆斯时,他自己已经六十六岁了。他开始认真考虑,为帝国的传承制订计划。在收养提比略的同时,奥古斯都也与其分享了一部分法定权力。而且,他还像过去任用阿格里帕一样,让提比略指挥他的军队。奥古斯都派提比略前往欧洲中部和巴尔干半岛镇守动荡的边境,在公元6—12年的多数时间里,提比略一直在应付激烈的战争与叛乱。
皇帝的身影每次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但是他又必须无处不在。那个时代的科技和通信尚处于原始阶段,要统治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肯定会遇到许多实际的困难。把王位继承人留在罗马当然更安全,可是奥古斯都无法免去他肩上的责任,提比略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领,也是奥古斯都唯一信任的男人。公元12年,提比略终于回到罗马。在举行完凯旋式以后,他获得了跟奥古斯都共同管理行省的权力。此时,提比略几乎可以跟元首平起平坐了。
在这些年里,奥古斯都对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了最后的润色。他留下一份遗嘱,对葬礼的安排作出指示,并详细记述了自己的所有成就,准备将其刻在墓前的铜柱上。虽然原件早已丢失,但是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副本散落在帝国各处,而且有一个完整的版本至今保存在土耳其的安卡拉。
在安卡拉文本的顶部,写着凸显罗马英雄主义的拉丁语标题:“奥古斯都神功业录”(Res Gestae Divi Augusti,拉丁语)。奥古斯都完全符合英雄的特征,就像先前的尤利乌斯·恺撒一样,他死后也被追封为神。这篇铭文的开头是:“兹抄录奥古斯都神的军事功业,他由此把整个世界都置于罗马人民的统治之下。”[84]
胜利是这份文献的核心主题。奥古斯都指出,他扑灭了内战的火焰,阻止了海盗的侵扰,为地方行省带来了和平。仁慈是与之相关的次要主题,奥古斯都表示,他宽恕了所有向他求饶的公民。
然而,这份文献也故意省略了许多内容,包括谋杀、背叛、欺骗、残忍和皇室的荒淫。奥古斯都没有承认,他亲手终结了罗马共和国的各项自由制度,并以恺撒式的伪善独裁取而代之。同时,奥古斯都想保证军事功业录的男子气概,因此没有提及任何女性,尽管他确实谈到了几位女神。总之,他的官方成就记载是一个政治宣传的工具,美化和歪曲了事实。不过,关于功业录,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这份文本是为了帝国而写,决不仅仅是为了罗马。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奥古斯都在罗马之外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正如他的政治生涯开始时一样,而且也是在为帝国执行任务的途中。公元前44年,当他得知尤利乌斯·恺撒遇刺的消息时,他刚刚渡过亚得里亚海,抵达亚壁古道[30]的最后一个驿站对面;五十八年以后,当他去世时,他依然在向东眺望。他早已过了精力旺盛的壮年,却仍旧把帝国摆在第一位。他护送自己的儿子兼继承人提比略沿着亚壁古道前进,提比略打算跨越亚得里亚海,去一个冲突不断的地区解决最新的危机。奥古斯都总是尽可能地带上利维娅出行,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奥古斯都把工作和休闲结合起来,在他最喜爱的卡普里埃岛(今卡普里岛)享受了一个短暂的假期。此时,他已经开始感觉身体不适了。奥古斯都回到大陆,又参加了那不勒斯的庆典,接着继续护送提比略南行,走了四天左右,然后,他便踏上归程。可是由于病情恶化,他不得不在诺拉城停下脚步,住进家族的庄园里。他派人通知提比略赶紧回来。有一个故事的版本是,提比略及时赶到养父身边,见了他最后一面[85]。
公元14年8月19日,奥古斯都在诺拉与世长辞,离七十七岁寿辰只差一个多月。对于奥古斯都临终时的情形,帝国的传奇编造者无疑进行了添油加醋的处理。
暂且不论真假,根据文献记载,他的朋友们都来到了他的床前。奥古斯都询问,他们是否认为他完美地结束了这出人生的滑稽剧[86]——意即他是否在最后也做到了像喜剧演员一样讲话。他补充道:“倘若这部戏还算有可取之处,就请你们开心地鼓掌,欢送我退场吧。”[87]随后,他遣散了他们,亲吻了利维娅。据说他的遗言是:“利维娅,好好活着,记住我们的婚姻,永别了。”[88]
这个改变了世界的男人应该伴随着一声惊雷离开。然而,如果上面的故事属实,奥古斯都是带着智慧与虚心,安静地走向了死亡。他曾经终止了共和国的战乱,建立了罗马帝国并创造了罗马和平时期,如今在生命的尽头,他还承认了自己对伴侣的亏欠。虽然奥古斯都直到最后都是冷血无情的,但或许他确实以谦逊的姿态告别了强大的权势。
充满戏剧性的是,奥古斯都跟他的亲生父亲盖乌斯·屋大维乌斯死在了同一个房间里[89]。然而,假如奥古斯都在临终时想起了什么人,那很可能是尤利乌斯·恺撒。
恺撒和奥古斯都分别代表了罗马精神的正反两面。恺撒是战神,把才华和骄傲倾注到了两部文学经典[31]之中。奥古斯都则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家,他用鲜血和钢铁锻造权力,进而建立起一个和平与繁荣的体制,使其在他去世后依然坚持了两百年之久。恺撒像孔雀,奥古斯都则如斯芬克司。恺撒倒在了元老院里,被密密麻麻的匕首刺穿;奥古斯都则死在了床上,得以与自己的妻子吻别。奥古斯都起初是一名年轻的杀手,最终却成了祖国之父。如果说他的母亲阿提娅和舅外祖父恺撒为他提供了良好的开端,那么奥古斯都应该把巅峰时期的成就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朋友阿格里帕,一个是他的妻子利维娅。
奥古斯都发明了“元首”的概念,其实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皇帝,他的继任者们以他为榜样,纷纷自称“元首”。奥古斯都是征服者、立法者、建设者,也是祭司。虽然他行使着至高的权力,但是他会利用许多东西来加以掩饰,包括已有的政府机关、误导性的头衔、共和国的假象和宗教化的威望,而且他还对元老院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尊重。
恺撒之死让罗马陷入了十几年的内战。奥古斯都死后,和平能延续下去吗?强烈的担忧挥之不去。在晚年,奥古斯都制订了转移权力的详细计划,但是谁会服从一个死人呢?他的养子兼继承人提比略真的能胜任这份工作吗?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或尤利娅会恢复自由并集结反对力量吗?元老院里的共和国情怀会重新浮出水面吗?
在罗马,这些问题无疑困扰着许多人,尤其是那个最精明的政治操纵者——利维娅。在公众面前,这位寡妇表现得悲痛欲绝。例如,奥古斯都在罗马被火化以后,她寸步不离地守了整整五天,身边有一队仪仗兵陪着,他们都是最高贵的骑士。尔后,她才收起他的骨灰,放进了他的陵墓里。
不过私底下,当利维娅开始为亡夫进行一年的哀悼时[90],她就已经在幕后不知疲倦地忙碌起来了。她要用怎样的阴谋、演说和杀戮来扫清道路,迎接罗马的新任统治者——她的儿子呢?
[1] 恺撒里昂(Caesarion):拉丁语,意为“小恺撒”。
[2] 凯旋式(triumph):古罗马的一种国家庆典和宗教仪式,通常只有率领罗马军队为国效力或取得对外战争胜利的将军才能举行,这在共和国时期是很高的荣誉,享受凯旋式的将军相当于“一日的国王”。
[3] “在自己死后”句:这是古罗马常见的一种收养形式,称为遗嘱收养(adoptio per testamentum),收养关系通常会在收养者去世后正式生效。
[4] 月中日(Ides):指古罗马日历上每月居中的一天,在3、5、7、10月为15日,在其他月份为13日。
[5] 赫丘利(Hercules):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及天神,对应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
[6] 斯芬克司(Sphinx):源于古埃及神话,是长有翅膀的怪物,最初有三种斯芬克斯,分别为狮身人面、狮身羊头和狮身鹰头,后来斯芬克斯的形象传入其他文明,产生了一些变化。古希腊文明中的斯芬克斯是守护底比斯城入口的怪物,长着人类的脑袋、狮子的身体和鸟儿的翅膀,会让路过的旅人猜谜,因此显得十分神秘。据说,古罗马人认为,斯芬克斯象征着女祭司预言的阿波罗统治时期(regnum Apollinis)。
[7] 军团(legion):古罗马军队的编制单位,其规模在不断变化,共和国时期的一个军团大约有三千人,而帝国时期的一个军团可达五千二百人。
[8] 鹰旗(eagle):古罗马军团的旗帜,在古罗马,鹰是非常重要的象征。
[9] 维斯塔贞女(Vestal Virgin):古罗马供奉健康女神维斯塔的女祭司,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守护圣火,在履行职责的三十年间须保持贞洁。
[10] 三人委员会(three-man commission):史称“后三头同盟”,“前三头同盟”系指克拉苏、庞培和恺撒结成的同盟。
[11] 公敌宣告(proscription):拉丁文作“proscriptio”,古罗马的一项法律措施,通常为公布一个名单,所列之人将被剥夺公权、没收财产并处以死刑。只要杀死名单上的人,或是提供关于他们藏身之处的信息,就可以得到赏金。
[12] “伟人”庞培(Pompey the Great):指格涅乌斯·庞培,“前三头同盟”的成员之一,“伟人”是其称号。
[13] 奥古斯都(Augustus):在拉丁语中意为“威严的、令人敬畏的”,一些罗马文献也将其跟“征兆”(augury)联系起来,而传说战神之子罗慕路斯看到“令人敬畏的征兆”(august augury)之后便建立了罗马。实际上,据苏维托尼乌斯记载,屋大维也曾考虑过用“罗慕路斯”作为自己的称号。
[14] 丰裕之角(cornucopia):一种食物和丰饶的象征,通常是一个巨大的角状容器,里面充溢着农产品、鲜花和坚果。
[15] 伤害了奥古斯都:指奥古斯都的亲生女儿尤利娅犯下通奸罪,奥古斯都便按照自己制定的法律处罚了她。
[16] 伸出的臂膀(an outstretched arm):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力量的运用。这一表达源自《圣经》,通常跟“强壮的手掌”一起出现,形容上帝的威严,在《出埃及记》《申命记》和《诗篇》中多次出现。
[17] 达沃斯精英(Davos Elite):指每年去瑞士小镇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的人士。
[18] 吉尔罗伊(Gilroy):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一座城市,因生产大蒜而闻名。
[19] 新广场:指尤利乌斯·恺撒广场(Forum of Julius Caesar),动工于公元前54年,完成于公元前46年。
[20] 世纪庆典(Secular):拉丁语作“saeculare”,古罗马的宗教庆典,标志着一代人生命的结束和下一代人生命的开始,古罗马人认为一代人最长可以活一百年或一百一十年。罗马共和国时期的最后一次“世纪庆典”举办于公元前2世纪40年代。奥古斯都恢复了这一传统。
[21] 5英尺7英寸:约为1.7米。
[22] 元首(prince):若按其英文含义,常被译为“王子”“亲王”,但此处指的是源于罗马帝国的政治概念,即拉丁语的“Princeps”,本意为“第一公民”,应译作“元首”。
[23] 皮埃尔·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 1079—1142):法国中世纪哲学家、神学家、逻辑学家,他与自己的学生爱洛伊丝相恋并使其怀孕,后来两人秘密结婚。为了保护爱洛伊丝,皮埃尔送她去了阿让特伊的修道院,然而此举引发了误会,导致他自己最终惨遭阉割。
[24] 斯托拉(stola):罗马女性的传统服装,一种带有褶皱的长裙,与下文“托加”相对。
[25] 尤利西斯(Ulysses):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狡猾阴险,足智多谋。
[26] 托加(toga):罗马男性的传统服装,一种遮蔽严实的长袍,与上文“斯托拉”相对。
[27] 卡尔·冯·克劳塞维茨(Karl von Clausewitz, 1781—1831):普鲁士将军,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等。
[28] 她自己的孙子:指奥古斯都的女儿尤利娅和利维娅的儿子提比略所生的孩子,公元前6年,这个孩子尚在襁褓中便夭折了。
[29] 尤利家族(Julian family):古罗马最古老的贵族之一,“Juli”(尤利)相当于家族的姓氏,加上阳性后缀“-us”变成“Julius”(尤利乌斯)即为男性的姓氏,加上阴性后缀“-a”变成“Julia”(尤利娅)即为女性的姓氏。
[30] 亚壁古道(Appian Way):古罗马时期的一条道路,连接着罗马城和亚得里亚海的西岸。
[31] 两部文学经典:指恺撒所撰之《高卢战记》和《内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