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心灯: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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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漫漫长夜中璀璨夺目的政治巨星

那些在危急存亡时刻发挥关键性作用的杰出政治人物,就像是漫漫长夜中璀璨夺目的巨星,骤然划破浩渺夜空,用壮美的光芒启示着黎明曙光的到来。

两晋百余年,五胡十六国,真正是想做奴隶与牛马而不得的时代。绝无仅有的白痴皇帝,登峰造极的后宫干政,自掘坟墓的“八王之乱”,加之整个社会弥漫的骄奢淫逸、寡廉鲜耻的浓厚氛围,造成了“有史以来未有若两晋祸乱之烈”(蔡东藩语)的局面。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张宾、王猛,相继辅佐异族君主,成就了统一中国北方的功业,万千黎民因此获得喘息之机;谢安,作为豪门世族中的一股清流,扶危定倾、治国安邦,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历史车轮前行的方向。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能创造时势。信然!

彪炳史册《邺城对》

羯族将领石勒起兵早期,也曾“席卷兖豫、饮马江淮、折冲汉沔”,威震中原,一度成为匈奴刘渊、刘聪灭亡西晋的主力。但其致命的缺陷在于,虽百战百胜却飘忽不定,等同于流寇战争,始终未能掌握到必要的土地和人民,没有建立起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也就是没有立国之本。一旦遭遇失败,便退无可退,危如累卵。

谋士张宾为石勒策划的霸业方略,集中体现在关于定都邺城的答对上,后人统称为《邺城对》。与诸葛亮为刘备所作《隆中对》相仿,都是为壮志未已的“世之枭雄”日后成就霸业选准了战略方向。

石勒本欲乘琅琊王司马睿羽翼未丰、根基未稳之际,一举攻克江东,谁料竟在葛陂(今河南新蔡县北)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所率部队面临随时分崩离析的危险,史称“葛陂之困”。有人主张屈膝投降,有人提出决一死战。在此危难时刻,张宾给出了富有远略又切合实际的建议。

他明确指出,石勒既是灭亡晋朝的“罪魁”,则投降绝不会被赦囿;江淮地区不宜北方军队滞留,以速归为妥。从北方形势来看,关中为匈奴刘氏根基所在,并州刺史刘琨、幽州刺史王浚效忠晋室,都是劲敌,唯有选择河北为当。

“邺有三台(即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之固,西接平阳,四塞山河,有喉衿之势,宜北徙据之。”邺城为曹魏旧都,形胜之地,若以之为经营基地,整军经武,则统一河朔并非不可能。“河朔既定,莫有出将军之右者。”这就是张宾为石勒勾画的大致发展方向。

两次向南进军失败的惨痛教训,使石勒也认识到据点必须选在北方。然而,当石勒率领大军抵达邺城时,发现守卫坚固,一时难以攻下。张宾又于此时建言道:“三台险固,攻守未可卒下,舍之则能自溃。今天下鼎沸,战争方始,游行羁旅,人无定志,难以保万全、制天下也。夫得地者昌,失地者亡。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依山凭险,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然后命将四出,授以奇略,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则群凶可除,王业可图矣。”[40]

可以看出,《邺城对》的形成分为两段:面对“葛陂之困”,张宾提出以占据邺城为目标,劝石勒决策回军北上;待其发现短期内无法完成既定目标时,便又对原先的谋划作了符合实际的调整——首先占据邯郸或襄国中的一个,作为暂时的根据地,步步为营,再图将来。

必须选择一个有利于发展的地方作为根据地。石勒听从张宾的谋划,改变以往的流动作战方式,进据襄国,开始建立自己的根据地,这是其霸业的重大转捩点,为统一北方、建立后赵政权奠定了基石。张宾划策、贡献《邺城对》无疑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战术上的失误所造成的后果往往是具体的,尚有回旋改过的余地,而战略上的失误带来的危害则是全局性和毁灭性的,几无悔改的可能。唐朝末年,黄巢起义转战大半个中国,由于长期没有稳定的后方,缺乏经济上的保障和群众基础,难以持久,终究无法取得成功。

石赵亡后姚襄的失败更是沉痛的教训。史称襄“神明器宇,孙策之俦,而雄武过之”,深得民众爱戴和敬重。但其征战四方,并无立足之地,又不能听取建议放弃进攻洛阳而回归河北建立自己的根基,最终两面受敌,屈死人手。

石勒如未能及时改变方略,结局恐亦不过如此。

比较《邺城对》与《隆中对》的成败得失,张宾的成就似乎更大一些。到石勒登基的时候,在当时中国并立的政权中,后赵是最强大的,其统治范围“等同魏世”,几乎拥有整个北方。而《隆中对》提出的跨有荆益、联吴抗曹、恢复中原的战略设想,由于受到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仅仅能够偏安西南一隅。

当然,这并不是说谁比谁更高明,而是所处的历史条件不同,所面对的政治敌手亦不可同日而语。但不容置疑的是,无论是《隆中对》,还是《邺城对》,都是富有智谋远略、深刻洞察局势的政治家提出的杰出政治构想,为人类历史进步贡献了不朽的政治智慧,足以彪炳史册、光耀千秋。

张宾先后被任为右长史、大执法,封濮阳侯,专总朝政。石勒称呼他为“右侯”,而不名之。张宾死时,石勒长叹:“天欲不成吾事耶?何夺吾右侯之早也!”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关中良相唯王猛

史家范文澜说:“苻坚在皇帝群中是个优秀的皇帝。他最亲信的辅佐王猛,在将相群中也是第一流的将相。”的确,苻坚与王猛,君臣一体,不可分割。诉诸历史,大概只有齐桓公与管仲、刘备与诸葛亮之间的关系,略有些相似,但苻坚对王猛的倚重与信任远远超过前两者。

王猛虽然助力苻坚取得了帝位,但当时氐族势力强盛,猛为汉人,颇受排挤。苻坚任命他为京师西北门户始平县的县令。王猛针对始平“豪强横行、奸盗充斥”的现状,下车伊始,便明法严刑,禁暴锄奸,雷厉风行,杀了不少人。苻坚责怪他过于严厉,猛则答曰:“宰宁国以礼,治乱邦以法。”这与诸葛亮严刑峻法治蜀颇有异曲同工之趣,旨在为新君树立权威,奠定将来治理的基础。

王猛所采取的一系列“尊君庇民”举措,触犯了包括皇亲国戚和元老旧臣在内的官僚豪强的根本利益;苻坚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更招致了所谓“氐族豪帅”的强烈反弹,他们沆瀣一气,欲置王猛于死地。在这历史的关口,是苻坚坚定地站在了王猛一边,给了王猛成就一番功业的绝佳平台,而王猛也用极自己一生的政治智慧报答了苻坚的知遇之恩。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纵观历史,真正敢于担当、有所作为的大政治家,无不是站在人民和百姓的立场,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将改革的刀口首先指向既得利益阶层,哪怕是自己的阶级,亦毫不顾惜。

王猛所处的时代,百姓命如草芥,那些有军功的贵族大臣及皇室同族,身居要津,恣意妄为。无德无能的昏官庸吏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王猛却在弹指之间将横行不法的权贵铲除殆尽,其中甚至包括当朝太后的弟弟。史称“百僚震肃,豪右屏气”。

品评历史人物,柏杨的笔和嘴素来不饶人,但他对王猛却十分钦佩:“王猛是中国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在他之前有诸葛亮,在他之后有王安石。诸葛亮欠缺军事上的成就,王安石欠缺强大的支持力量,所以王猛得以独展长才,把一团乱糟糟的流氓地痞、土豪恶霸,硬是凝成一个整体;不但国泰,而且民安。距今虽已一千余年,但仍使我们对那个辉煌的年代怦然心动。”[41]

此言虽不免溢美之词,却大体不差。在十六国连年混战的大环境中,王猛的治国气象确属异类。

对豪强是“有罪必罚、执法如山”,对贤者是“有才必任、才堪其任”。或许是自己遭人嫉妒的经历,使他不愿看到庸人尸位素餐、贤者终老山林的局面,又或许苻坚对自己的保护深深触动了他,王猛当政时期,举荐贤才,不遗余力。

治国先治吏,明主治吏不治民。十六国以来,各国统治者迷信武力、鄙视文化知识,对于吏治皆不甚重视。王猛首重治吏,打击了早已成为士族垄断政权工具的九品中正制,“才尽其用、官称其职”,养廉知耻、劝业竞学的新局面日益形成。

虽然当时的前秦四面受敌,但苻坚与王猛的目标并没有停留在苟安关中或偏霸一隅。王猛力主统一北方,苻坚则志在“混一六合,以济苍生”。经过王猛一番治理,前秦成为当时最有生机活力的国家。

当时,东晋统帅桓温北伐,关东大国前燕求救于秦,群臣反对增援。王猛则向苻坚指出,长远看,不可让桓温占据中原,必须救燕,待共同击退晋军后,可乘燕衰退而取之,逐鹿中原,剪灭群雄,统一北方。

王猛统兵征讨,攻必克,战必胜,尤其是在征伐燕国的过程中,他统揽全局,运筹帷幄,表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干和大将风范。

王猛对于灭燕胸有成竹,这是其战略思维上过人之处,但他更能灵活掌控战争战术层面的紧急事变,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秦燕激战前夕,将领邓羌屡次掣肘,不仅徇私情、乱军法,而且欲攻主帅,甚至临战求位、要挟国君。可以想象,若在平时,严厉如王猛者绝不可能容忍,但大敌当前,王猛全都吞了下去。

北魏史学家崔鸿称赞道:“猛能容其所短,收其所长,若驯猛虎,驭悍马,以成大功。”容忍了邓羌之短,调动了邓羌之长,就好像驯服猛虎、驾驭烈马一般。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如按常规办事,拘执一端,错走半步也会全盘皆输。

王猛在处理邓羌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过人度量、通权达变和善于驭下等方面的智慧,令人惊叹!文中子王通认为,王猛“有君子之德”,其中之一便是“临事也断”,良有以也。

读王猛灭亡前燕一段历史,深感唯有王守仁剿灭宁王叛乱一事可与之相比,自古儒生用兵,未有如二者畅快淋漓的。也正是这个缘故,历史上唐德宗、宋徽宗时期先后追封古代名将,都少不了这位“前秦丞相”。近代思想家郑观应也将王猛与韩信、李靖、郭子仪、徐达并列,称为“古之所谓大将”。

君主专制时代,出将入相,历来是读书人渴望的人生至高目标,王猛则把它做到了极致。当然,这与苻坚“用人不疑”的信念是分不开的。“卿之不得辞宰相,犹朕不得辞天下也。”“朕且欲从容于上,望卿劳心于下,弘济之务,非卿而谁!”王猛一生被授予的职务颇多,如“司徒、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持节、常侍、将军、清河郡侯、都督中外诸军事”等。[42]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苻坚对王猛的信任到了何种地步!尤其不要忘了,这个时候的苻坚正值三十多岁的盛年。王猛死后,葬礼一依汉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故事。苻坚并对太子宏曰:“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夺吾景略之速也!”

石勒长叹,苻坚痛哭,君臣相遇如此,可谓千载难逢。

王猛对秦国的谋划思虑也是极深沉长远的。他临终劝阻苻坚伐晋,史书记载说他认为东晋“正朔相承”,但内在的原因或许是,在王猛看来,秦国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他深知国内民族关系极为复杂,尚未形成融合的态势,苻坚对异国归顺的将领、贤士过于宽纵,在秦国尚未强大统一的情况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国家遭遇变故,这些归顺者必然起兵反叛,到时候看似强大的秦国极有可能轰然倒塌,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

然而苻坚终究未能听从王猛的劝诫,执意亲率大军伐晋,关中空虚,留给他人以可乘之机,卒致淝水之败,前秦王朝亦随之土崩瓦解。

天下苍生望谢安

谢安一生最显著的功绩有两个:一是有效阻止了权臣桓温篡晋,二是取得了淝水之战的辉煌胜利。这都是在关键时刻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扭转了危局,延续了晋王朝的生命。

东晋一朝“士族与马共天下”,本为高级士族的司马家不过是江东士族选出的利益代表和共主。晋室中央政府对豪门士族的控制力相对较弱,某种程度上,还要依赖士族们的支持才得以维系这虚有其表的半壁江山。

东晋朝野对于北伐中原有着各自的盘算:豪门士族只关注家族尊荣,而非效忠晋室,表现为安于现状,不愿北伐;野心家们渴望北伐立功,然后名正言顺夺取帝位;晋室中央对北伐则不甚积极,甚至处处掣肘。

在此背景下,除祖逖外,东晋时代热衷北伐的,如桓温、刘裕等,皆存有个人私心。桓温三次北伐,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在一步步通过掌控军权而遥领中枢,得以逐渐剪除异己,一家独大,终有废帝立威之举,距离改朝换代仅一步之遥。

谢安虽出身豪门,却能老成谋国、隐忍为国,顾全大局、协调各方,总体上能够让家族利益服从于晋室利益,维持朝局稳定,实属难得。

谢安出仕首先走进的是桓温的军府;在简文帝病重时,也是由桓温举荐接受遗诏辅政,但在桓温为篡权做准备求加九锡之礼时,却是谢安尽力撑持,拖延时间,终于导致桓温梦想破碎。特别是在桓温依然牢牢控制军权而自己并无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谢安能够排除万难尽力助王室挫败图谋,其胆识和气魄绝非常人可比。

淝水之战,谢安既没有亲率大军与苻坚对峙,也没有向前线将领面授机宜,但事后东晋朝野都将功劳归于谢安,个中缘由何在?

桓温死后,谢安一方面谋求集权中央,任命其侄谢玄组建北府兵,并使之成为东晋最优异的一支军队,客观上增强了京师建康防御和中央军力量,也加重了与地方割据势力进行对等谈判和平衡的筹码。

另一方面,在自身力量尚不足以削除地方诸侯时,谢安采取安抚的策略,尽量调和东晋内部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促使各方知晓利害,一致对外。特别是拥有重兵且与谢氏一族矛盾最大的桓冲,使其能够充分利用占据长江要冲的有利地形,给予必要的策应和救援,造成“君臣辑睦、内外同心”的团结局面,这是淝水之战能够取得胜利的根本。

淝水战前两月,谢安举荐宗室司马道子录尚书事,这一主动削弱自己权力的举动,正是谢安作为政治家的高明之处。当时,谢安权倾朝野,又有北府兵作为后盾,晋室颇为忌惮,谢安此举正是为了打消晋室疑虑,取信于朝野。

苻坚伐晋之际,“梁、益既非吾有,而襄、沔复为所破”,因而能够势如破竹。面对百万秦军压境,谢安踌躇满志,毅然选择迎战,所表现出的气节和勇气,要比仅见少量敌兵便劝主投降的蜀汉大儒谯周不知高出多少!

谢安始终采取积极冷静的态度,沉着应对,对于稳定当时朝野人心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南宋“一代学宗”张栻指出:“在他人,宜恐惧失措之不暇,而谢安方且从容应敌,盖其方略素定,非侥幸苟然也。非特安方略之妙,抑其所存忠义纯固,负荷国事,直欲与晋室同存亡,故能运用英豪,克成勋业。”

王猛治国,儒法并重,谢安则是儒道互补。谢安一生韬晦自处,隐忍而不外露,不竞权势,不求非分,处贵而遗权。四十岁前,他高卧东山,素而远志,时人慨叹:“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可以看出人们对他的期许之高。历史证明,谢安没有辜负他们,其雅量高致,放诸整个中国史,也是颇有胆识和远见的大政治家。

《晋书》史臣评论曰:“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其惟谢氏乎!”谢安是个知大体、识大局的能臣,其执政当国,颇有古大臣之风,多是从长远考虑,注重协调中央和方镇、部属之间的平衡,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之利,尽自己最大可能为国分忧解难。桓温死后,谢安并没有彻底打压桓氏一族;淝水战前,让位于宗室;淝水战后,也没有大肆扩张谢氏权力。

有比较才会有鉴别。石勒、苻坚对于张宾和王猛的充分信任,使他们得以尽展才华。淝水战后,谢安力主北征,收复失地,只因功高震主,备受猜忌,被迫让权,抑郁而终,令人扼腕!政治生态的好坏与清浊,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个人才能发挥的极限与可能。

千秋功过待人评

齐相管仲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43]西晋一朝在其建立初年便奢靡腐败盛行,人无廉耻之心,加之王衍等人崇尚空谈,误国误民。晋武帝司马炎更缺乏经国远图之见,“名为开国,实是覆宗”,[44]原本的开国气象,偏偏是暮气沉沉,天下大乱,实属必然。

晋朝自取灭亡,而非“五胡”致之,即便没有“五胡”之祸,亦不可能长久。究其实质,“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若非先有荒唐至极的“八王之乱”,何来“五胡乱华”?

当时北方胡族国家四分五裂,征战不已,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百姓死几绝”,以致千里无人烟,中原大地成了人间鬼域。谁能结束混战的局面,给百姓带来相对安稳的社会环境,谁就代表了历史前进的发展方向。以张宾、王猛为代表的有识之士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十分短暂,但相对于所谓大一统之西晋王朝的末年,实则是历史的进步了。

张宾在出仕之前常对人说:“吾自言智算鉴识不后子房,但不遇高祖耳。”后来见到石勒,又说:“吾历观诸将多矣,独胡将军可与共成大事。”表明他也是在遍察诸人之后才做出的选择。

王猛早年观察风云变幻,在桓温北伐驻军霸上时,他也曾前去投靠,扪虱纵谈天下大势,何尝没有效力晋室之心?之所以没有追随桓温,必定也是在内心做出了抉择。

祖逖南渡,时刻以恢复为志,终因晋室猜忌,功败垂成,激愤病死,不能施展平生抱负,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如此忠心奋发的军事统帅。上自晋室皇族,下至北伐将领,包括朝野名臣贤士,在乎的都是自己手中的皇位、权力和家族利益,没有人关注普通百姓的死活,如张宾、王猛一般的有识士大夫对此看得一清二楚。

寒门庶族根本没有能力抗衡世家大族,无法凭借自身力量取得政治上的地位,只得依附于他人。与其追随野心家,成为其篡权夺位的鹰犬爪牙,倒不如留在北方,等待贤明君主的出现,尽力辅佐,收拾残局,造福于中土百姓。

晋室自弃于人民,而人民也彻底放弃了它。在有识之士内心深处,某种程度上也打消了渴望出仕晋朝的信念,迫使他们不得不考虑别觅良图,报国为民。

张宾一生“机不虚发,算无遗策,成勒之基业,皆宾之勋也”。王猛则是“治国之能臣、武将之楷模”,被誉为“功盖诸葛第一人”。二人的治国理政才干及取得的历史功绩,有目共睹,但历代史臣基于正统史观,严守所谓“华夷之辨”,对其所取得的成就视而不见,有意抹杀其历史功绩。

实则“天地之大,黎元为本”,[45]只要是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实实在在为黎民百姓谋了福利的,都值得去肯定。“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孔子并不曾抹杀管仲“尊王攘夷”的历史功劳。

面对“苻坚、王猛是不是晋朝乱臣贼子”的提问,大儒王通义正词严地答道:“晋制至私之命,故苻坚、王猛不得而事也,其应天顺命、安国济民乎!”晋朝统治者荒淫无度,只想着争权夺利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这样的统治者有什么资格要求苻坚、王猛效忠于他?

相反,王猛选择苻坚才是真正的“安国济民”之举。“三十余年,中国士民,东西南北,自远而至,猛之力也。”“夷狄之德,黎民怀之”,少数民族只要能够实行“仁政”、践履王道,就会得到民众的认同与归附。[46]

这与宋之秦桧、张弘范,明之洪承畴一类汉奸不顾民族气节卖国求荣,实有天壤之别,历史作用根本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此辈理应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受世人的千古唾骂。

谢安与王猛是同时期的人物。王猛兼资文武,谢安则文韬武略,并不输于他。两人与当世“枭雄”桓温都有过交集,他们最终都没有选择桓温。王猛没有追随桓温回到东晋,谢安则在关键时刻选择了继续效忠晋室,并成为桓温篡位的最大阻力。

在他们看来,桓温并非理想的帝王人选。对桓温的废弃,实际上反映了两人对于政治道德伦理的维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主”首先必须是“有德之人”。

在那个礼崩乐坏、“四维不张”的乱世,他们并没有为了一己私利和暂时的权位选择攀龙附凤、趋炎附势,而是保持了读书人知廉耻的道德节操,达到了高度的一致性。这是他们有别于跳梁小丑、无耻之徒和一般谋士的地方。

苻坚伐晋,夹杂有统一天下和民族入侵的成分。由于当时北方民族关系还处于紧张而混乱的状态,民族融合的程度远没有达到统一南北的现实可能,即便苻坚通过一次战役的胜利灭亡了东晋,也不过是把北方的民族动乱扩大到南方而已,并不能实现南北方的真正一统。

因此,淝水之战的意义,不单单是延续了东晋的生命,更在于维护了半个中国秩序的稳定,也就在根本层面为日后条件成熟时的统一奠定了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在评价谢安的历史功绩时说,拖住桓温和淝水之战,“两次大功是对维护统一的贡献”。[47]

杰出政治人物最重要的品格之一,就是敢为天下先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历史上,能够站在政治舞台中央的人物,其能力才干必定出类拔萃、卓尔不凡,对于其所面临的局势很可能也是洞察秋毫,是选择挺身而出、敢作敢为,毅然扛起自己担负的历史使命,还是一味明哲保身、爱惜羽毛,甚至随波逐流、和光同尘,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胆识、气魄和担当决定的。

“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48]政治家们究竟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方可青史留名?综观张宾、王猛、谢安三位乱世政治家的成长心路和人生轨迹,会让我们在内心深处思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