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陷阱
第一节
有个人在奔跑,撞穿由树皮和树叶构成的薄墙。原木林里的房屋简直毫无意义。他的周围全是树木。
深入林间之后,到处是原始的声响。树冠阵阵摇晃。此人身负重物,虽然不见太阳,但他浑身是汗。他尽量沿着小径前进。
直到天黑之前,他才找到目标。他顺着豪刺人的小路来到一处凹地,四周是植物的根系和嵌满石块的泥土。树丛渐渐稀疏。泥地被踩踏得结结实实,残存着焦痕与血渍。他摊开包裹和毯子,取出为数不多的书本和衣服,将一件包得严严实实的重物放到蜈蚣出没的泥地上。
原木林里十分寒冷,他生了一堆火。于是周围的黑暗将他排斥在外,但他仍望向阴影中,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出现。附近果然有动静。连绵不断的细小声响既像是夜间出没的鸟类在啼鸣,又像是隐藏的猎食兽发出的喘息与低吼。他十分警惕。他携有手枪和步枪,手里始终握着其中之一。
他在火光中看着时间流逝,睡得断断续续,间隔短促,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喘着气,就像刚从水里冒出来似的。他曾受过沉重打击,脸上满是悲哀与愤怒。
“我会来找你们。”他说。
他并未留意黎明的降临,直到能看清空地边缘。他动作僵硬,仿佛树枝搭成的假人,又像是浸透了夜晚的湿冷空气。他嚼着肉干,一边倾听丛林的杂音,一边在低洼的泥地里来回踱步。
最后,他听见人声,于是倚靠着斜坡边缘,从树干之间望出去。三个人沿着铺满落叶和碎屑的林间小道走来。他注视着他们,手中稳稳地握住步枪。等到他们进入光线较为密集之处,他看清了,于是放下步枪。
“这儿。”他喊道。他们呆滞地停下脚步,寻找他的方位。他举起一只手,伸出土坑边缘。
那是两男一女,身上的衣服比他自己的更不适合原木林的环境。他们走进洼地,站在他跟前,露出微笑:“科特。”他们抓住他的胳膊,拍打他的后背。
“我隔着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假如有人跟踪怎么办?还有谁会来?”
他们不知道。“我们收到你的消息。”个子较矮的男子说道。他语速很快,打量着四周。“我也看到了,我们发生了争论。要知道,其他人都说我们应该留下。你知道他们怎么讲的吧。”
“我知道,德雷。他们说我是疯子。”
“他们不是说你疯。”
他们的视线都躲着他。那女人坐下来,裙子里鼓满空气。她咬着指甲,呼吸急促,充满焦虑。
“谢谢你们来找我。”他们有的点点头,有的则摇头表示不必谢。他觉得这听起来有点怪,而且可以肯定,他们也有同感。他尽量控制语调,以免流露出惯常的嘲讽口气:“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他们在洼地里等待着,有人在泥地上涂画,有人用枯木刻出雕像。他们有太多话要说。
“所以他们叫你们不要来?”
那女子名叫艾尔希。她说不是的,联合委员会的人没有直说,但他们对科特的呼吁不以为意。她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立即低下头。他点点头,不予置评。
“你们确定吗?”他说道,但并不满足于他们随意的点头。“真他妈见鬼,你们确定吗?背弃联合委员会?你们准备好了吗?为了他?我们的路还很长。”
“我们已经在原木林里走了许多里地。”坡摩罗伊说道。
“还有成百上千里地要走。成百上千。沿途无比困难,时间也会很长。我不保证咱们回得来。”
我不保证咱们回得来。
坡摩罗伊说:“你只需告诉我,这消息是真实的。告诉我他真的去了,告诉我他去了哪儿,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那大个子目光炯炯地等待着,直到科特闭上眼睛略一点头,他才说,“那好吧。”
其他人也到了。先是一名女子,名叫伊霍娜。众人正在迎接她时,却听见沉重的跳跃声,听见地上散落的树枝被压断。一名蛙人穿过灌木丛,以其特有的姿态蹲坐在地上,举起带蹼的双手。他从斜坡上跃下,整个身体——头和躯干连在一起,犹如肥硕的囊袋——因受到冲击而颤动。费赫奇里林浑身污渍,神情疲惫,他的姿态跟树林格格不入。
他们焦虑不安,不知该等多久,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加入。科特不停地追问他们是如何接收到他的消息的。这让他们不太愉快。他们不愿决断是否要与他为伍:他们明白,许多人将其视为叛徒。
“他会很感激的,”科特说道,“他是个有趣的怪家伙,也许他不会明示,但这对我、对他都意义重大。”
片刻的沉默过后,艾尔希说:“你并不能肯定。他没问过我们,科特。你说过他只是收到消息而已。他也许会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愤怒。”
科特无法反驳她,只能说:“但我看你还没打算离开吧。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他,然而或许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他开始描述未来,并强调其中的危险。他似乎是想要劝阻这些人,但他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德雷用急促紧张的语调与他争辩。他向科特保证,他们都很清楚其中的风险。科特意识到,德雷已经说服他自己,于是保持沉默。德雷不断地重复说,他已经做出决定。
“我们最好赶快出发,”午后,艾尔希说道,“不能一直等下去。就算还有人来,也一定是迷路了。只能让他们回去找联合委员会,回到城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人发出一声轻呼,大家一起转过头。
空地的边缘,有个豪刺人骑着雄鸡,正注视着他们。巨硕的战斗雄鸡撑开胸口的羽毛,提起一只利爪,摆出古怪的姿势。结实粗壮的豪刺人抚摸着坐骑的红冠。
“国民卫队来了,”他的口音很重,好似咆哮,“两个人,国民卫队,一会儿就到。”他在精致的鞍座上往前挪了挪,引导大鸟掉头。他的坐骑没有金属饰品叮当作响,只有木头和皮革的镫具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它提起爪子,跨出威武的步态,消失于森林中。
“那是——?”“怎么——?”“你们看见了吗——?”
然而科特和他的同伴们很快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听见有人正在接近。他们沉默而惊恐地观望着,已经来不及躲藏了。
两个人跨过长满蘑菇的树桩,踏入视野。他们戴着面罩,身穿国民卫队的深灰色制服,每人都有一块镜面盾牌,身侧佩挂着丑陋笨拙的多管左轮枪。进入空地后,他们停下脚步,打量眼前这群等待着的男女。
一时间,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大家都处于沉默的疑惑中——你们?他们?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然后有人开枪了。一阵枪弹声与呼喊声过后,有人倒了下去。科特无法搞清每个人的方位,他心中充满恐惧,担心自己已被击中却还没感觉到。可怕的枪击声停止之后,他才松开紧绷的下颌。
有人在呼喊:哦老天,哦天呐。那是国民卫队的成员之一,他坐在死去的同伴身旁,鲜血从腹部的伤口处流出。他试图举起沉甸甸的手枪。科特听见一声短促的撕裂声,他认出这是弓箭的声响。那名国民卫队成员倒了下去,一支箭射入他体内,让他闭上了嘴。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嘉罢——”“你们,大家都——?”“德雷?坡摩罗伊?”
起初,科特以为己方没人被击中,然后他看到德雷脸色苍白,捂着肩膀,鲜血染红了颤抖的手指。
“嘉罢在上,伙计。”科特扶着德雷坐起来(不要紧吧?那小个子不停地问道)。子弹撕裂了肌肉。科特从德雷的衬衫上扯下布条,挑选其中较干净的包扎弹孔。疼痛之下,德雷挣扎反抗,坡摩罗伊和费赫不得不按住他。缠绷带时,他们给他一根拇指粗的树枝咬住。
“见鬼,你们这些蠢货,他们肯定一路跟踪你们。”科特一边包扎,一边愤怒地说。“我他妈告诉过你们要小心——”
“我们的确很小心。”坡摩罗伊指着科特说。
“不是跟踪。”豪刺人又出现了,雄鸡坐骑扒拉着地面。“他们在巡逻。你们在这儿很久了,将近一天。”他跳下坐骑,走到凹地边缘。“太久了。”
他的吻尖露出牙齿,不知算是什么表情。他的身高还不到科特的胸口,但肥硕壮实,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就像身材魁梧的大个子。他在那名国民卫队成员身边停下脚步,嗅了嗅。它扶起那个被箭射杀的人,把箭杆往前推,穿透他的身体。
“这两个不回去,他们会派出更多人。”他说道,“来追赶你们。也许就是现在。”他调整箭杆的方向,令其从死者胸口的骨骼间穿过。他握住钻出尸体后背的箭杆。伴随着黏湿的声响,那支箭连同箭尾的羽毛一起被拔了出来。豪刺人将血淋淋的箭插入腰带中,然后从国民卫队成员僵硬的手指间捡起左轮手枪,朝着伤口开了一枪。
鸟群再次被枪声惊起。豪刺人不习惯后坐力,他咧了咧嘴,摇摇头。原本手指粗细的箭孔已经变成一个大洞。
坡摩罗伊说:“老天……你究竟是谁?”
“豪刺人,骑着雄鸡战斗的人,用雄鸡占卜的人,帮助你们的人。”
“你的部落……”科特说道。“支持我们?站在我们这边?有些豪刺人支持联合委员会,”他对其他人说,“所以这地方是安全的,至少刚才是安全的。这位的族人不喜欢国民卫队。他们让我们通过。但……不敢冒险与新克洛布桑真正开战,所以才搞得像是我们杀死了国民卫队,而不是他们的箭。”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明白过来。
坡摩罗伊和豪刺人一起搜查死者的财物。坡摩罗伊将一把多管左轮枪扔给艾尔希,又将另一把扔给科特。这种枪是昂贵的现代设计,科特从来不曾将它握在手中。那把枪沉甸甸的,六根旋转枪管呈圆柱状排列,外形粗硕。
“它不太可靠,”坡摩罗伊一边搜集子弹,一边说。“但是够快。”
“嘉罢在上……我们最好快点离开。”德雷的声音一时轻、一时响,充满痛苦。“这枪要是走火,能把他们从几里地外招来……”
“附近没那么多,”豪刺人说道。“也许没人听得见。但没错,你们应该离开。你们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离开城市?你们要找那个骑着黏土人的家伙?”
科特看了看其他人,而他们也谨慎地望着他,意图让他回答。
他说道:“你见过他?”他朝着忙碌的豪刺人走去。“你见过他?”
“没见过,但我知道有人见过。几个星期前,那人骑着灰巨人穿过树林。他急匆匆地穿过树林,然后国民卫队就追来了。”
午后的光线笼罩着所有人,森林里的动物又开始制造噪声。科特感觉被困在了连绵不绝的树林里。他数次张口欲言。
科特说:“国民卫队在追踪他?”
“骑着改造马,我听说。”
改造马上镶有金属铸造的马蹄或虎爪,或者是被安上一根尾巴,附有毒腺,且能灵活抓握。蒸汽活塞赋予它们的腿超乎想象的力量,藏在马鞍后面的锅炉让它们具备持久的耐力。它们还可能被改造成食肉兽,长着长长的獠牙。狼马,野猪马,机械马。
“我没看见,”豪刺人说,他骑上雄鸡,“他们追赶着骑粘土人的人,在原木林南部。你们最好离开,赶快。”他圈转战斗坐骑,伸出一根仿佛被烟熏过的褐色手指,“小心点,这可是原木林,快走吧。”
他用靴刺踢了一下雄鸡,钻入密集的灌木与树干之间。“快走。”他喊道,但人已经消失了。
“真要命,”科特说道,“走吧。”他们拆除了那片小小的营地。坡摩罗伊不仅背着自己的包裹,还背上了德雷的。一行六人走出斗鸡场,进入森林。
他们沿着刚才豪刺人走的那条路前进,根据科特的罗盘,那是朝西南方向。“他给我们指了一条路。”科特说。同伴们等待着他的指引。他们在盘根错节的植被间奋力前行,扰乱了繁茂的植物群落。很快,科特变得异常疲惫,那感觉简直令他惊愕。
等发现黑夜已经降临,他们便在树丛间就地躺下。受树林中各种细微声响的感染,他们说话也压低了嗓音。此刻要捕猎已经太晚:他们只能从包裹里掏出腌肉和面包,勉强调笑说,这是多么美味的食物。
借助微弱的火光,科特可以看出,费赫已经开始脱水。他们不知道哪里有淡水,费赫只在自己身上泼了一点点他们携带的水,然而他的大舌头翻卷着,渴望舔食水分。他在喘气。“我没事,科特。”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
德雷苍白得像一张纸,口中喃喃自语。凝固的鲜血让他吊挂着的绷带变得硬邦邦,科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坚持走下来的。科特悄声对坡摩罗伊说出心中的担忧,但他们不可能回头,德雷也不可能独自回去,他身体底下的地面沾染了血污。
德雷睡着后,其余人围着火堆低声谈论他们要追踪的那个人。每个人都有响应科特召唤的理由。
对伊霍娜来说,他们寻找的人或许是联合委员会中第一个心存旁骛的人,这让她联想到自己。他那超脱尘世的特质,往往会引起一些人的猜忌,也让她意识到,政治运动中允许存在不完美:她也可以是其中一分子。她一边回忆,一边露出甜美的微笑。接着,费赫说,那人曾参与研究蛙人族的萨满魔法,费赫教过他一些东西,也被他强烈的好奇心打动。科特明白,他们热爱此人。联合委员会的数百名成员中,有六个人爱戴他,这不算太稀奇。
坡摩罗伊大声说出来:“我爱戴他。但那并非我来这里的原因。”他的语句短促简练。“如今时局紧迫,我来这里,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因为他追寻的目标,因为今后会发生的事。因为你带来的消息。不仅仅是因为他去了——而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他去那儿的目的。这才是值得付出一切的东西。”
没人询问科特为何而来。轮到他的时候,大家默默地低下头,而他则注视着火焰。
一头战鸟坐骑颤动喉部的肉垂,发出类似雄鸡的啼声,将他们唤醒。他们被这唐突的叫声惊得不知所措。一名豪刺人骑手注视着他们,等到大家站起身来,豪刺人扔给他们一只死野鸡,指了指东面的树丛,然后消失在黯淡的光线中。
他们顺着豪刺人所指的方向前进,钻入灌木丛和清晨的森林。斑驳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这是个和煦的春日,原木林变得潮湿而温热。科特的衣服沾满汗水,感觉沉甸甸的。他望向费赫与德雷。
费赫神情麻木,后腿蹬地,一停一顿地前进。德雷也紧跟着大家的步伐,令人难以置信。他的皮衣底下渗出血来,苍蝇闻到他的气味,围聚过来,但他也不驱赶。德雷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就像一块不新鲜的肉。科特等待他露出痛苦或惧怕的迹象,然而德雷只是喃喃自语,令他自愧不如。
森林的朴素简单让他们感到茫然。“我们去哪儿?”有人问科特。别问我。
到了晚上,他们顺着悦耳的水声找到一处藤蔓遮掩下的泉水。他们发出欢呼,像动物一样直接从潭子里饮水。
费赫坐在泉水中,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当他游泳时,原本迟滞的动作忽然变得敏捷优美。他抓起水,施展蛙人的御水术:水变得像面团一样,依照他的意图维持住形状,成为简陋的狗形雕像。他将它们放在草地上,一小时后,它们像蜡烛一样融化,流入泥土之中。
第二天早上,德雷的伤势开始恶化,他发烧了,无法行动。于是大家等了一阵,但他们必须启程。树木变得多种多样,他们所经之处有黑木树和橡树,也有繁茂的榕树,绳索般的气根垂落下来,扎入土壤。
原木林充满生机,树冠顶端的鸟群和猿猴类动物整个上午都啼鸣不止。褪色的枯叶间,一头怪兽冒了出来,体态类似于熊,但形状与颜色不停变换。它从灌木丛中向他们扑来。众人发出尖叫,只有坡摩罗伊开枪击中怪物的胸膛。随着一阵轻微的爆破声,它散裂成数十只鸟和成百上千的玻璃蝇,绕过众人,在他们身后重新聚合成怪兽的形状,摇摇摆摆地走远了。他们这才看到,它的表皮由许多羽毛和鞘翅构成。
“我来过这片林子,”坡摩罗伊说,“所以认识聚合熊。”
“我们一定已经走很远了。”科特说。暮色降临时,他们转向西方。飞蛾不停地扑向引路的那盏罩灯,周围的树皮吞噬了光线。
午夜过后,他们穿过一片矮橡树,来到森林之外。
连续三天,他们都在门迪坎山麓,周围的岩石和山丘之间点缀着树丛。他们沿着早已消失的冰川行走。城市距离此地仅数十里远,穿越城区的河流从他们身边流过。有时候,他们从地形间隙可以看到西方和北方有真正的高山,与之相比,眼前的山丘只能算是碎渣。
他们从小水潭里喝水,也在其中洗澡。由于需要拖拽着德雷前进,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他无法移动胳膊,血液仿佛已经流尽。他从不抱怨,这是科特头一回看到他的勇气。
他们顺着隐约可见的小径往南走,自花草丛中穿过。坡摩罗伊和艾尔希射杀了一些岩兔,并辅以野生香料烘烤。
“我们要怎么找到他?”费赫说,“不能搜遍整个大陆吧。”
“我知道他的行进路线。”
“但是科特,这可是整个大陆……”
“他会留下痕迹。无论去哪里,他都会留下足迹。这是无可避免的。”
一时间没人说话。
“他怎么知道必须离开?”
“他收到一条消息,我只知道那是来自他的一个旧识。”
科特发现这里曾经有农场,栅栏已毁于日晒雨淋,房屋的基石歪歪斜斜。原木林位于他们东面,旷野中散布着石灰岩。有一次,他们看到树叶间露出古老的工业残骸,也许是烟囱、也许是活塞装置。
第六天,亦即1805年切特月17号,捕鱼日,他们抵达一座村庄。
原木林里到处是猫头鹰和猿猴的啼鸣声,其中也夹杂着细微的气流声。那声音并不太响,但沿途的动物纷纷抬头观看,仿佛惊恐的猎物。突兀的泥石旁,月光照亮树丛间的小径,树枝纹丝不动。
夜晚的阴影中走来一个人。他身穿蓝黑色外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月光撒向他铮亮的鞋,出现在离根茎一人高的地方。那人保持着笔直的站姿,矗立于空中。他依靠神秘的力量悬浮于树冠和黑漆漆的森林地面之间。那声音随着他一起移动,仿佛空间因受到入侵而发出呻吟。
他毫无表情。黑暗中,他的衣服之间有个东西钻来钻去。那是一只猴子,悬挂在他身上,就好像此人是它的母亲。它的胸口有一丛扭曲抽搐的异物。
暗淡的光线下,此人和身上搭载的动物一起进入那片豪刺人战斗过的凹地。他们悬浮在角斗场上方,看着两名国民卫队成员布满腐斑的尸体。
那小猴从他的鞋上爬下来,落到尸体旁,纤巧的手指一阵翻查,然后跳回到那人悬垂的腿上,吱吱喳喳地叫唤。
一时间,他们就跟夜色中的一切同样安静。那人若有所思地用指关节揉搓着嘴唇。他平静地转回身,肩上的猴子凝视着漆黑的森林。接着,他们又开始移动,伴随着那扰心的声响,穿行于林木之间,并经过数天前遭到撕扯的灌木丛。等他们离去之后,原木林中的动物再次现身。但在那一夜,它们一直十分焦虑。
第二节
这村子没有名字。在科特看来,村民们既贫穷又刁钻。他们态度恶劣,只有收了钱才肯给食物。他们也不承认有治疗师。科特没办法,只能任由德雷昏睡。
“我们得去米尔朔克。”科特说。村民们茫然地瞪视着他。“又不是去月球。”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能带你去猪镇,”其中一人最后说道,“我们需要黄油和猪肉。赶马车往南需四天的路程。”
“那还差……多少来着,四百里地才能到米尔朔克,嘉罢在上。”伊霍娜说道。
“我们别无选择。那个什么猪镇,一定比这儿要大一点,也许那里有人可以带我们去更远的地方。你们这儿为什么不养猪?”
村民们面面相觑。
“有打劫的。”其中一人说道。“所以你们帮得上忙,”另一个说,“你们有枪,可以护送我们的货车去猪镇。那是个集市,有来自各地的商贩。他们有飞艇,或许能帮到你们。”
“打劫?”
“对,强盗,自由改造人。”
两匹瘦骨嶙峋的马拖着一辆车,在村民抽打驱赶之下前进。科特和同伴们坐在车里,周围是纤细的蔬菜和各种杂物。德雷浑身冒汗地躺着,他的胳膊发出难闻的气味。其他人以夸张的姿态握着武器,心神不宁。
马车沿着若有若无的小路颠簸前进,门迪坎山麓逐渐为草原所替代。两天来,他们在绿色植被间穿行,两侧和头顶的岩石就像河渠边的仓库。落日映照在石块上,仿佛红色纹身。
他们留意观察空中的劫匪。费赫时不时造访附近的水道。
“太慢了,”科特自言自语,但其他人也听见了。“太慢,太慢,太他妈慢了。”
“亮出你们的枪,”一名车夫突然说道,“有人在监视。”他指了指附近的矮坡,以及岩石上的树丛。“他们一靠近就马上开枪。不要等。要是让他们活下来,会活剥我们的皮。”
连德雷也醒了过来,未受伤的手里握着一支连发手枪。
“你的枪覆盖范围最广,坡摩罗伊,”科特说道,“作好准备。”
他正说着,两名车夫开始喊叫起来:“快!快!那儿!”
科特转动手枪,但缺少准头,显得有点危险。坡摩罗伊端起大口径短枪。一支弩箭呼啸着飞过他们头顶。一个身影从覆满地衣的砂岩后面钻出来,艾尔希朝他开枪射击。
那是个自由改造人——改造人罪犯,在城市的惩罚工厂接受改装,然后逃到洛哈吉大陆的平原和丘陵里。
“你们这些混蛋,”他痛苦地喊道,“他妈的,你们这些混蛋。”他们能看出他经过何种改造——眼睛比常人多。他在泥尘中翻滚,留下一摊摊血迹:“你们这些混蛋。”
一个新的声音:“再开火的话你们就死定了。”他们四周围了一圈人,举着弓箭和几支老式步枪。“你们是谁?你们不是本地人。”发言者踏上一块形似桌面的石头。“来吧,你们俩,你们知道规矩。过路费。交钱,替这一车——什么来着?劣质蔬菜。”
这群自由改造人衣衫褴褛,形态各异,身上的钢铁蒸汽配件和动物器官仿佛古怪肿瘤一般蠕动着。这些男男女女有的长着獠牙,有的长着金属手臂,有的长着尾巴,还有油腻腻的橡胶管,像肠子一样从没有血液而空荡荡的腹腔里垂下来。
他们的首领慢吞吞地踱着步。一开始,科特以为他骑着一头没有眼睛的变异怪兽,但他随即意识到,此人的躯干被接合到一匹马身上,代替了马头的位置。然而城邦的生物魔学士既残酷又任性,那人的身体朝向马的尾巴,就像是倒骑着马。他的四条马腿小心翼翼地往后倒退,尾巴阵阵抽动。
“这可是新情况,”他说。“你们带着枪。我们没有的那种枪。我见过雇佣兵。你们不是雇佣兵。”
“你要是乱来,就什么也见不到了,”坡摩罗伊说,将那硕大的枪对准目标,平静得令人惊讶,“你可以制服我们,但要损失多少人?”包括德雷在内,他们每个人都盯着一名自由改造人。
“你们是什么人?”那头领说道,“你们是谁?打算干什么?”
坡摩罗伊准备以威吓或者挑衅回应,但科特忽然遇到一些状况。他听到低语声,无比接近,仿佛耳边的吐息。这不合常理,也无法忽略。他感觉阴森森的,浑身一阵战栗。那声音说道:“讲出真相。”
科特不由自主,滔滔不绝地大声说了起来:“伊霍娜是纺织工,德雷是机械师,艾尔希失业了,大个子坡摩罗伊是一名文员,费赫是码头工人,我是店员,我们都是联合委员会成员,正在寻找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也在寻找钢铁议会。”
同伴们瞪视着他。“怎么回事,伙计?”费赫说道。霍伊娜也说:“嘉罢在上,这……?”
科特松开紧咬的牙关,摇了摇头。“我并不想说,”他试图向众人解释,“我听到……”
“好吧,好吧,”劫匪头领说道,“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使过了我们这一关——”接着,他停顿下来,又张开嘴,换成一种演说式的口吻,“他们可以走,放他们走。联合委员会不是我们的敌人。”
他的队伍瞪视着他。“让他们走。”他重复道。他朝着手下的自由改造人挥挥手,似乎很恼火。他的手下发出愤怒的喊声,仿佛难以置信,对他的命令不予理会,但很快,他们退了下去,骂骂咧咧地将武器扛在肩头。
自由改造人首领目送着他们离开,而旅行者们也回头望着他,直到他消失于视线之外,都没有看到他移动。
科特告诉同伴们,刚才的行为是因为耳边的低语声。“魔法,”艾尔希说,“一定是他对你施了法术,那个领头的,天知道是为什么。”科特摇摇头。
“你没看见他的表情吗?”他说,“在他放我们走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他也被施了法。”
他们来到集镇,遇到许多修补匠,商贩和旅行艺人。干燥的泥屋之间,停放着一些半泄气的破旧热气球。
到了尘埃日,他们飞行在大草原上方,俯瞰着草地,岩石和花丛。这一天,德雷死了。一开始他似乎有所好转,在镇上的时候还很清醒,甚至跟空运商贩讨价还价。然而到了夜里,他胳膊上的感染发作,尽管他们升空时,他还活着,但不久就死了。
旅行商贩照看着吊舱边嗡嗡作响的马达,对于搭客的死亡,他感到很为难。艾尔希抱着德雷逐渐冷却的尸体。最后,等到太阳高高升起,她主持了一个临时追悼仪式,他们亲吻逝去的伙伴,将德雷托付给众神,尽管作为无神论者,他们仍有些不安。
艾尔希记得在北方部落里听到过空葬的习俗。冰原上的人们让死者安眠于敞开的棺柩,然后系在热气球底下,升入寒冷的空气与云层中,随着气流飘荡。在那样的高度,昆虫与飞鸟无法企及,甚至连腐烂都不会发生。因此,在昆虫与飞鸟觅食之处的上方,其实是一片墓地。如果有人乘坐飞艇去同温层探险,只能遇见到处漂流的冰冻干尸。
出于无奈,他们给予德雷另一种形式的空葬。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到座舱边缘,用绳子捆住,然后扔了下去。
他仿佛是在飞行,张开双臂,在他们下方翱翔。由于气流的冲击,他一边翻滚,一边缩小,既像舞蹈,又像搏斗,越过飞翔的鸟群。他的朋友们敬畏地看着他在空中飞舞,竟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兴奋。等到他即将落地时,众人移开了视线。
随着他们往南前进,下方的洼地和草原变得越来越干燥。原木林逐渐远去,风伴随着他们飞行。科特听见艾尔希对坡摩罗伊轻声低语,她在为德雷哭泣。
“如今我们已无法回头,”坡摩罗伊轻声对她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们已无法回头。”
他们曾三次看到远处有其他气球。每一次,飞行员都会通过望远镜观察,并说出那是谁的飞船。空中商贩的数量并不太多。他们知道彼此的路线。
搭载他们去米尔朔克,那人要价很高。然而他们听说国民卫队——一支轻骑兵,配有经过改造的坐骑——不久前刚刚经过猪镇。他们无法拒绝。“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此刻,他们速度飞快,甚至可说是全力前进,他们头一回感觉到一点点希望。
“难以置信,”科特说,“竟然他妈的还在打仗。”没有人回应。他知道,自己的坏情绪让人厌烦。他望着陆地上一块块颜色各异的地面。
空中飞行的第三天,科特用水揉搓费赫被风吹裂的皮肤。然而他发出一声喊,指向远处。他看到了海,而在海边长满棕黄色草丛的盆地里,可以看到米尔朔克的高塔和飞艇系泊杆。
这是一座丑陋的港口。他们十分警惕。此处不是他们的地盘。
这里的建筑就像是被随便堆到一起,意外地形成了一座城市,古老但缺乏历史。而从城中的设计来看,对审美的把握也不太精准——教堂的混凝土外墙上有仿古的花纹,银行则使用了颜色奇特的岩板,只能显出其庸俗。
米尔朔克是混居区。除了人类的男男女女,还有强壮而长着尖刺的仙人掌族,以及来自塞梅克、性喜劫掠的鹰人族。鹰人族又称迦鲁达,空中和街道都是他们的身影。河道里还有蛙人的聚居区。
旅行者们在海堤边买了街头食物吃。此处停泊着一排排船只,有外来的,也有米尔朔克本地的。有平底货船,也有耸立着大烟囱的蒸汽船,还有装备巨型海蛟套笼的商船。他们的家乡是河港,而这里是海港,因此没有蛙人装卸工。跟所有港口一样,堤岸边到处是骗子和打零工的社会渣滓。
“我们得小心点,”科特说,“我们需要一条去尚克尔的船,但这意味着多半是仙人掌族船员。你知道我们的处境。我们无法面对仙人掌人。我们需要一条小船,船上没有这些大块头。”
“蒸汽货船,”伊霍娜说。“那大多是海盗……”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科特一阵抽搐,然后一动不动。有人在跟他说话。又是那个声音,紧贴着他耳边低语。他仿佛被寒气冻住了。
那声音说:“‘阿基夫号’蒸汽船,明天启航南行。”
那声音说:“例行航线,船员很少。非常实用的货物——驯服的黑羚羊,可供人骑乘。你们的定金已付。今晚十点启航。”
科特仔细观察每个路人,每个水手,以及码头边的每个恶汉。他没看到有人张口说话。朋友们担忧地望着他的脸。
“你知道该怎么办。顺着恐鳞河逆流而上。国民卫队去了那儿。我核查过。”
“科特,你知道我可以强迫你这么做——记得门迪坎山麓的事吧——但我希望你出于自愿,因为这是你需要做的。我们拥有同样的目标,科特。我在对岸等你。”
寒气消散了,那声音也不再出现。
“究竟是哪里不对?”坡摩罗伊说道,“怎么回事?”
等到科特告诉众人原因,他们不断争执,直到引来注目。
“有人在耍我们,”坡摩罗伊说,“我们不能轻易顺服。我们不上那条该死的船,科特。”他硕大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艾尔希不安地轻轻触碰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我不知该怎么说,伙计,”科特说道,耳边那个声音让他感到很疲惫,“无论那是谁,肯定不是国民卫队。联合委员会的?我觉得不太可能,没有理由。某个自由派系?是他们阻止了自由改造人:那个倒转的马身人跟我一样,也听到低语声。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搭另一艘船,我不反对。但我们得快点找。在我看来,还不如就搭这一艘,至少可以了解一下情况。”
“阿基夫号”是一艘锈迹斑斑的旧船,只有一层甲板,比河里的驳船大不了多少。他们的搭乘让可怜的船长十分感激。他犹疑地看着费赫,但当他们提及价格,他露出微笑——没错,他说,已经预付了一半,跟他们留下的信在一起。
一切都很完美,这让他们下定决心。尽管坡摩罗伊对这一决定十分恼火,但科特知道,他不会抛弃大家。
有人监视我们,科特心想。有人轻声低语。有人声称是我的朋友。
穿越海洋,穿越沙漠,然后是广阔而未知的土地。我能行吗?
这片海洋并不大。他们寻找的人留下了踪迹,沿途也有许多人受到他影响。科特明白朋友们的焦虑,他并不责怪大家——他们的事业宏伟浩大。但他相信能找到那个他们在追寻的人。
启航前,他和朋友们一起打探消息,看是否有人见过一个骑着粘土人的人,或者见过国民卫队的追兵。他们给城里寄回一封信,告诉联合委员会的联络人,他们已经找到线索,且正在路上。
那悬浮的人越过奇特的地形,经过一簇簇细长光滑的岩柱,经过一片片盐碱水潭。他飘移时身体静止不动,双臂一时张开,一时收起。他逐渐加速,滑行的姿态令人费解。
有一只鸟与他做伴,但它并不飞翔,而是停在他脑袋上。它伸展翅膀,让气流撑开羽毛。它身上似乎覆盖着一层东西,令轮廓模糊不清。
那人经过一个个村庄,动物见到他便疯狂地号叫。
山岭末端有一片干涸的土地,悬浮的人在此停下。附近泥地里埋着个铁锈色的星形物体和深褐色的破衣服。一个死人,从极高处坠落,嵌入泥地之中。少量血液渗入土地,呈现出黑色。摔扁的尸体血肉模糊。
悬浮于地面上的人以及他身上的鸟停留在死尸上方。他们低头看了看,又同时望向天空,动作异乎寻常地一致。
第三节
启航的第二天,在贫海的灰色波浪之间,科特一行人劫持了“阿基夫号”。坡摩罗伊用手枪指着船长的脑袋。船员们难以置信地瞪视着这一幕。艾尔希和伊霍娜举起枪。科特看到艾尔希的手在颤抖。费赫从水缸里站起来,手握弓箭。船长开始哭泣。
“我们要绕道,”科特说,“你得多花几天才能到尚克尔。我们先去西南方,沿着海岸走,然后逆恐鳞河而上。你只是晚几天到尚克尔而已,需要多消耗一点储备。”
六名船员悻悻地交出武器。他们只是打零工,按天领取工资,彼此间以及跟船长都缺乏团结。出于偏见,他们憎恶地看着费赫奇里林。
科特将船长绑在舵轮上,旁边是“阿基夫号”运载的那批锯断角的黑羚羊。旅行者们当着这群骑乘动物的面,轮流恐吓他。他结结巴巴,局促不安。阳光越来越炽烈。他们的尾迹向外扩散,仿佛撕开水面。科特看着费赫在含盐的灼热空气里倍受折磨。
第三天,他们看到塞梅克的北岸,无情的日光烤干泥尘,山丘和沙坑,也零星分布着植物:灰色的海滨草丛,坚韧怪异的树木,长着穗状叶片。“阿基夫号”搅起浑浊的海水。
“他总说,这是唯一能找到钢铁议会的方法。”科特说道。
恐鳞河口底下的矿物使得水面泛出釉彩。滞塞的海水里漂满了海藻,一群海牛浮上来进食,作为城市居民,科特看得目瞪口呆。
“不安全,”舵手说道。“有——”他厌恶地咒骂,然后指向费赫,“再往前,有许多河猪。”
听到这个词,科特脸色一沉。“继续。”他一边说,一边举枪瞄准。舵手往后倒退。
“不行。”他说。突然,他向后一仰,越过栏杆,坠入水中。所有人都开始奔走叫喊。
“那儿。”坡摩罗伊用左轮枪指了指。舵手浮上水面,游向一座岛屿。坡摩罗伊一直瞄着他,但没开枪。
“真该死。”他说道,那人已经抵达小岛的岸边。“其他人没跟着他一起逃跑只是因为不会游泳。”他朝着兴奋欢呼的船员们点点头。
“假如我们逼得太紧,他们可能会奋起反抗,”伊霍娜说,“看看他们,你知道我们不会开枪。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于是,仿佛荒诞的逆转剧情,劫持者将船员们送到岛上。坡摩罗伊挥舞着枪,仿佛施行必要的惩罚。但他们把水手都放了,甚至给他们食物。船长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不放他走。
科特感到很厌恶。“太他妈软蛋了,”他恼怒地对朋友们说,“你们这么心软,就不该出门。”
“你的建议是什么呢,科特?”伊霍娜嚷道,“有本事你就让他们留下。你也不会杀了他们。对,也许我们不该出门,代价已经太大了。”坡摩罗伊怒目而视。艾尔希和费赫不愿直视科特。他忽然很害怕。
“别这样。”科特说。他尽量使用劝慰的语气:“别这样。我们已经在路上。我们会找到他。这该死的旅程总会有终点。”
“大家都知道,你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伊霍娜说,“然而这次却冒了这么大风险。你得小心,别人会以为你变了,这大概不是你乐意看到的吧。”
恐鳞河十分宽阔,沟渠与小溪汇入其中,带来肮脏的水流。它笔直地伸向远方,毫无弯折。
东岸的红树林后面是干旱贫瘠的丘陵。从阳光烤灼的泥尘荒野再往前,即是仙人掌族之城尚克尔。西岸的土地更加荒芜严酷。潮汐林上缘矗立着尖牙般的山岩。这是一片险恶的喀斯特地形,嶙峋的岩石数量众多,让人难以置信。根据科特所掌握的粗略档案,这样的地形绵延达一百里。他的地图上有勘探者们写下的劝诫。其中一处写道,“恶魔之钉”,另一处则是“三人死亡。掉头返回”。
这里有鸟类,全是高瘦的涉禽,如同恶棍一般踱着步。它们飞行时懒洋洋地拍打翅膀,仿佛永远疲惫不堪。科特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阳光,感觉饱受折磨。他在日光中张大了嘴。所有人都很痛苦,但费赫显然最受其害,一次次地钻入他那发臭的水桶里。等到周围的水不再含有盐分,他欣慰地潜入河中,并换掉了桶里的水。他没有游得太久:这条河他不熟悉。
他们追寻的人一定携带着致变因素。科特留意观察河岸,寻找他留下的痕迹。
他们的蒸汽船连夜行驶,带来黑烟和隆隆震颤。清晨时分,在刺眼的红光中,浮动的树叶与藤蔓仿佛滴进水里的颜料,漂流离散,逐渐溶解。
太阳尚未升高,恐鳞河变得更宽,融入一片沼泽。此处的湿地湖泊与喀斯特地形的边缘毗邻,到处是怪异的石柱。“阿基夫号”减缓了速度。此刻,马达声是唯一的音响。
“现在去哪儿,科特?”有人问道。
水下有动静。费赫从水桶里半探出身子。
“该死,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阿基夫号”前方浮出一群生物,长着宽阔的嘴和脑袋。蛙人族的亡命之徒们挥舞着长矛。
船长嘶喊着冲上来。他按下节流阀,增加输出功率,水中的劫匪四散下潜。费赫把自己的水桶撞得摇摇晃晃,脏水都溅了出来。他探出身子,用卢博克语对下方的蛙人喊话,但他们并不回答。
他们再次上浮,钻出水面,一时间仿佛站立于水中。下沉之前,他们掷出长矛,胳膊底下的一道道水弧连接着矛杆,就像使用鱼叉。科特从没见过这样的御水术。他朝着水中开枪。
船长仍在加速。科特意识到,他打算将“阿基夫号”开上海滩。没时间系泊。
“站稳了!”他喊道。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船冲上了岸边的浅滩。科特从船头跌出去,重重地落到地上。“快!”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搁浅的“阿基夫号”就像一条倾斜的坡道。围栏破裂之后,互相拴连的羚羊逃了出来,到处是危险的蹄子和断角。费赫从歪斜的栏杆边跳下来。艾尔希撞到了头,坡摩罗伊帮着她下船。
伊霍娜正在割船长的绳索。科特朝着涌上来的敌人开了两枪。“快!”他再次喊道。
破损的船身旁升起一条水柱。一时间,他以为是怪异的波浪,或者奇特的御水术,但它高达二十尺,由完全透明的清水筑成,顶端矗立着一名蛙人。这是一个驾驭着水精灵的萨满巫师。
科特透过水精灵的身体看到,那艘船已扭曲变形,数千加仑的水不规则地涌动,压迫着船身,伊霍娜和船长在倾斜的甲板上朝着水精灵滑落。他们试图站起身,但水精灵已经涌到他们脚边,然后化成一阵波涛,将他们吞没。看到同伴和俘虏被卷入水精灵的腹中,科特大声呼叫。他们脚踢手扒,试图游出来,但哪个方向是外面?水精灵依靠体内的水流将他们困住。
坡摩罗伊大吼一声。他开枪射击,科特也开枪射击,费赫射出一支箭。子弹和箭在水元素精灵的表面溅起水花,仿佛落水的石头,然后就被吞没了。可以看到,那支箭在液体中旋转下沉,随即像粪便一样被排出。科特再次开火,这一回朝着巨型水柱顶端的萨满巫师,但他射偏了。坡摩罗伊勇猛而愚蠢地捶打着水精灵,意图将其撕裂,救出朋友,但它不予理会,他的拳头只能溅起水花。
伊霍娜和船长就要溺亡。水精灵涌进货舱,萨满巫师蹬着腿钻入其腹中。科特看到伊霍娜依然扭动的身体被水精灵带到甲板下方,消失不见。他尖声嘶喊。
“阿基夫号”上爬满了蛙人。他们又开始掷矛。
水从船体中流出,水精灵带着引擎的零件离开船舱——钢铁悬浮在古怪的湍流里。受害者的身体如同尘埃一般翻滚,此刻,他们只是随着水流运动。伊霍娜的嘴和眼睛都张开着。科特只短暂地看到她一眼,然后水精灵便化成一道巨大的拱弧,带着战利品和死尸融入湖水之中。
旅行者们只能咒骂哭喊。最后,他们在反复的咒骂号叫中进入草原,远离那艘船,远离贪婪的湖水。
夜晚,他们筋疲力尽地坐在灌木丛里,注视着艾尔希,身旁则是那些黑羚羊。月亮已经高高升起,还有月亮的女儿们,即如抛出的硬币般绕着它转圈的卫星。艾尔希盘腿而坐,望着它们。看到她如此镇静,科特颇为惊讶。她的嘴在蠕动,脖子上缠着一件衬衫,眼神涣散。
科特望向她的背后,视线越过甘蔗林,直抵草原。夜色中,螺穗木和铁棘树的影子就像是暗杀者,粗矮繁茂的猴面包树则顶着分叉的树冠。
等到艾尔希停下来时,她似乎存有为自己辩护的心态。她将目标人物的衬衫从脖子上解下。
“我不知道,”她说,“不是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往那个方向。”她指向远方的一片高地。科特一言不发。她所指的是东北偏北方向,大家都知道应该往那里去。艾尔希的加入让他很欣慰,但他一直都知道,她只会小法术,并没有神奇的力量。他不知道艾尔希是否真的感受到什么,而她自己也不太确定。
“反正我们总是要去那里,”科特说。他本是出于善意——即使你弄错了也没什么损失——但艾尔希的目光却避开了他。
日复一日,他们在炎热的陆地上痛苦地穿行,植物仿佛带刺的铁丝。他们并不擅长骑这种强壮的坐骑,但步行无法达到同等的速度。他们疲惫地提着枪,枪口朝下垂着。费赫有气无力地泡在一桶系在两头黑羚羊之间的湖水里,那滞塞污浊的水令他感到不适。
头顶上一阵吱吱怪叫引起他们的恐慌。天空中,一群怪物向他们袭来,一边抓扑,一边发出笑声。科特在图片中见过:那是笑蝠,体型就像躬着背的鬣狗,翅膀类似蝙蝠,骨骼之间撑着革质的皮。
坡摩罗伊击中其中一只,还没等落到地面,其兄弟姐妹就开始吞咬它。那群怪物贪婪地聚拢过来分食同类,让他们得以逃脱。
“真该死,那个在你耳边低语的家伙呢,科特?”
“见鬼,坡摩罗伊。我要是知道,一定告诉你。”
“已经两个了。已经死了两个同伴,科特。我们这是在干什么?”科特没有回答。
“他怎么知道该去哪儿?”艾尔希说。她指的是他们要找的人。
“他告诉我,他总是知道它在哪儿,至少是大致方位,”科特说道。“他暗示说,收到过来自它的消息。他说他听城里的一个线人讲,他们要寻找钢铁议会。他必须离开,必须先赶到那儿。”科特没有带着那张字条,其中简单含糊的词句让他感到很受伤。“他曾在地图上指给我看,他认为它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们。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仿佛事情就那么简单。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一座陡峭的山下,并找到一条小河,众人喝着河里的水,感觉莫大的轻松。费赫在水中打滚。其他人爬上前方的山岩,任由他睡在水里。在参差的悬崖边,他们看到宽阔的平原上有光源,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上。一共有三处:最远的勉强可以看见,最近的大约两小时路程。
“艾尔希,艾尔希,”科特说,“真的,你真的感觉到了。”
坡摩罗伊太笨重,无法沿着陡峭的小径爬下去,艾尔希则体力不足。只有科特可以下山。其他人叫他等一等,明天再想办法。他虽然明白,夜间独自穿越这片危险的平原十分愚蠢,却仍无法忍耐。
“去吧,”他说道,“照顾好费赫。我们稍后再见。”
他很惊讶,自己竟如此乐于独处。时间仿佛静止下来。科特穿过一片幽灵般的世界,就像大地梦到自己的草原。
此处没有夜鸟啼鸣,也没有笑蝠,只有黝黯的山谷,犹如涂黑的背景。科特仿佛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他想到死去的伊霍娜。最后,等到终于接近光亮,他看到一排厚实的房屋。他大模大样地走入村庄,仿佛会受到欢迎似的。
村子是空的。窗户只不过是黑洞。宽阔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静默无声。每一栋房屋都已被搬空。
光亮聚集在路口:仿佛一团团轻微闪光的熔岩,跟人头差不多大,温度不高,比套着灯罩的灯亮不了多少。它们静止地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并发出轻微的声响。其表面不断浮动:冒出一段段弧形的冷光。黑夜中,它们仿佛温顺驯服的太阳。周围没有一丝动静。
在空旷的小巷里,他对要寻找的人说道:“你在哪儿?”他的语调十分谨慎。
科特回到悬崖,看到一盏缓缓移动的灯。他知道这不是同伴们的。
艾尔希想要看那空旷的村庄,但科特坚决表示时间不够,他们仍需查看其他光源,查看是否有任何踪迹。“你觉察到了什么东西,”他提醒她,“我们最好去看一看。我们他妈的需要向导。”
费赫有所恢复,他的水已经更换,但他仍然很害怕。“蛙人不该来这儿,”他说,“我会死在这里的,科特。”
到了上午,科特回过头,指向明亮的光线。他们昨晚抵达的山崖上,有个微小的身影,坐在马背上,头戴宽边帽,不知是男是女。
“有人跟踪我们。一定是那个低语的人。”科特等待着耳边的轻声话语,但什么都没听见。那人跟了他们一整天,再加上前半夜,但并没有靠近。这让众人很恼火,然而他们无计可施。
科特以为第二个村子就跟前一个一样,但是他错了。黑羚羊气喘吁吁地放慢脚步,在吐着火焰的光球底下穿过荒废的广场。他们找到一堵满是弹孔的墙,斑驳破损的泥灰涂层上沾染着树液。旅行者们跳下坐骑,站在这冰冷的暴力残证面前。小镇的外围,科特看到翻耕过的土地;然后,他忽然感觉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他意识到,这并非耕地,而是出于另一种原因被翻起,并留下焦痕。这是坟地的表土。这里是个集体坟场。
骸骨戳出地面,仿佛刚刚萌芽的古怪作物。突兀的骨头被火烤得焦黑,呈现出纤维状,仿佛致密的木纹。仙人掌族的遗骨。
科特站在死者中间,脚下是腐坏的植物性肌肉。时间又恢复了。他一阵战栗。
一具腐烂的尸体被插在坟场中间。那是一名人类男子,全身赤裸瘫软,钉在一棵树上。数支长矛刺穿他的身体,其中一支自肛门捅入,贯穿全身,矛尖从胸口钻出来。他的阴囊已被扯掉,咽喉处有凝固的血。阳光和昆虫将他变作皮革状的干尸。
旅行者们仿佛敬拜图腾一般注视着他。过了许久,坡摩罗伊才重新活动起来,但依然小心翼翼,仿佛将视线从死者身上移开也是一种不敬。
“看,”他咽下一口唾沫,“全是仙人掌族。”他拨弄着泥土,翻起死者的残骸:“然后还有他。嘉罢在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战争还没蔓延到这儿……”
科特看了看尸体。并没有太多血。即使是两腿之间,也只有少量血块。
“他早已死了。”科特低声说。他被这残酷的场景惊呆了。“埋掉其他人之后,他们支起这个死人。”尸体的下颌底下并非凝血,而是一块沾血的金属。科特扭头望着别处,然后将它从死者脖子里拔出。
那是一枚小小的盾牌,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的徽章。
悬浮的人越过水面。移行中,风掀起他的头发与衣衫。贫海的波涛就在他下方不远处,水花溅湿了他的裤子。
突然有一条剑鱼跃出水面,紧挨着他画出一道弧线,到达最高点时,他轻轻触摸,然后剑鱼又落回海里,仿佛长矛刺入水中。虽然他的移动方式十分怪异,但剑鱼一直追随着他,与他保持同步。
当它向着太阳跃起,身体侧面硕大的眼睛便与悬浮的人对视。某种黑色物质攫住了它的背鳍,蠕动着钻入皮肤底下。
第四节
他们来到地图上未标识的区域,亦即第三处光源所在之地。再往前是一堵石墙,仿佛一排耸立的鳞片,他们必须找到出路。
科特握着带血的徽章。他知道国民卫队已经赶在他们前面,因此感觉很沮丧。我们也许赶不及了。
此处分布着一些小水潭,只不过里面都是脏水。费赫更换了桶里的水,但他皮肤上结起硬痂。他们捕猎长耳野兔和行动迟缓的鸟。他们经过一群羚羊,又小心翼翼地从一群长着獠牙、体型大如马匹的野猪身旁走过。
科特感觉所经之处都受到他们的影响,仿佛感染了疾病。离开那个被钉在树上的国民卫队成员之后,第三天凌晨,他们抵达最后一座村落。随着他们接近,太阳已经升起,众人沐浴在玫瑰色的光辉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们一开始以为是一根石柱或者一棵枝叶稀疏的树。
接着,他们惊呼起来,他们的坐骑也脚步迟疑。
一名巨硕的仙人掌族向众人袭来,远比他们见过的其他仙人掌族更高大魁梧。普通仙人掌族大约七八尺高,然而眼前这个要高上一倍还不止。它像是更为原始的元素精灵,出自大地本身,仿佛草原的化身。
它一瘸一拐地前进,用巨硕的腿和没有趾头的双脚迈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倾倒。它绿色的皮肤曾经开裂又愈合过许多次,它的芒刺长如手指。
魁梧的仙人掌族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走来,步伐虽然不稳,速度却很快。它握着一棵树当作武器。它举起那树,发出一声吼,脸却几乎一动不动。没人听得懂它的喊话,可能是森格拉语的某种变体。它恶狠狠地向众人扑来。
“等一下,等一下!”每个人都在喊叫。艾尔希用手指向它,眼睛里布满血丝,科特知道,她试图用自己有限的魔法力量控制它的思维。
仙人掌族踉踉跄跄地跨步向前。费赫射出一支箭,随着“砰”的一声轻响,箭插入它的身侧,液体滴渗出来,但似乎并未造成疼痛。
“杀了你,”仙人掌人用蹩脚的拉贾莫语说道,声音轻弱无力。“凶手。”它举起巨硕的武器。
“不是我们干的!”科特喊道。他将国民卫队的徽章扔到仙人掌巨人面前,然后用连发手枪射击那徽纹,打得它一边跳跃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直到六根枪管全都射空为止。仙人掌人停了下来,不再挥舞手中的棍子。科特朝着徽章啐口水,直到嘴里变得干巴巴的。“不是我们干的。”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仙人掌族。科特以为他一定是受到矩力的影响,被污染地带的恶性能量毒害所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最后那个空村子里,仙人掌巨人向大家解释了自己的来历。他是个“杰安”——他们将这个词译作“迟人”。
草原上的仙人掌族利用某种秘密的培育手段,让本该出生的球茎依然保持昏睡状态。当兄弟姐妹哇哇哭着从土壤里爬出来时,这些迟人依然处于胚胎状态,并继续生长。在秘术的干预下,他们虽然无法出生,身体却仍在长大。最后,当他们终于醒来,钻出泥地就变成了畸形的怪物。他们会无节制地生长。
这种异常发育影响到他们的身体,木质骨骼弯曲如弓,皮肤像是长满赘疣的树皮。他们的感官更加强化,更易感觉到疼痛。他们是守护者,是战士,保卫着自己的家园。他们成为一种禁忌,族人既崇拜他们,又躲避着他们。他们没有名字。
这名迟人的左手手指全都融合在一起。他在关节的疼痛中缓缓移动。
“我们不是泰什人,”他说,“这不是我们的战争,不关我们的事。但他们还是来了。国民卫队。”
一个骑兵排从河边而来,装备着飞轮弩和机枪。仙人掌族早就听说北方的局势,知道国民卫队在与泰什军队交战。逃亡者告诉过他们国民卫队的恐怖手段,于是,仙人掌族的村民在追捕队到来之前便已逃离。
国民卫队抵达一座没来得及撤空的村落。那里的仙人掌族曾为北方的难民提供住宿,听过许多残忍屠杀的故事,他们决定先抵抗再说。他们组建起一支凶悍的队伍,带着棍棒与石刀迎向国民卫队。那是一场屠杀。国民卫队留下一具尸体。在仙人掌族的残骸之间,“杰安”对尸体进行了惩罚。
“他们两星期前来的。然后追杀我们,”迟人说,“他们把跟泰什的战争带到了这儿?”科特摇摇头。
“太他妈混乱了,”他说,“我们追踪的国民卫队——他们不是要对付这些可怜的家伙,而是在追捕我们的同伴。村里的仙人掌族被传闻吓坏了,让自己成了攻击目标。”
“听我说,”他对绿皮巨人说道,“屠杀你们村子的人,他们在找一个人。他们要阻止他传递一条消息。”他抬头看着那张硕大的脸,“他们会派更多人来。”
“泰什也会派人来。跟他们打。也跟我们打,两边一起打。”
“是的,”科特语气平淡。他等了很久才继续道,“但假如他成功了……假如他能够逃脱,那么,除了这场战争,国民卫队……大概就有别的事需要担心了。所以你也许应该帮助我们。我们得阻止他们,以免那个人受到阻拦。”
迟人用畸形的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吼,仿佛动物因疼痛而产生的本能呼号。他的悲鸣在草原上回响。炎热的黑夜里,野兽暂时停止了活动,沉静中传来一声回应。那吼声来自远处,震颤了科特的五脏六腑。
迟人一遍遍地呼喊,宣告自身的存在,那一晚,在短短数小时内,一小队“杰安”迈着痛苦而巨大的步伐聚集到他身边。他们一共有五个,体态各异:有的超过二十尺,有的还不及这一半,有的曾经断肢,然后歪歪扭扭重新接上。一群强壮的残废。
旅行者们感觉自己很渺小。迟人们用自己的语言哀悼死者。“如果各位愿意帮我们,”科特谦逊地说,“或许可以一劳永逸地阻止国民卫队。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有机会跟他们算这笔账,也就是复仇。”
迟人们围成一圈,互相交流,用低沉的嗓音讨论了许久。他们沉重的四肢移动起来小心谨慎。迷失的战士,真可怜,科特心想,但他依旧心怀敬畏。
最后,会议召集者对他说:“他们离开了,那群国民卫队。去了北方,去追捕。我们知道是哪里。”
“就是他们,”科特说,“在寻找我们的同伴。必须赶上他们。”
迟人们拔下身上的部分针刺,然后提起科特及其同伴,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能驮载着众人前进。被遗弃的黑羚羊目送他们离去。这群仙人掌族大步跨过树丛,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地行走。科特感觉离太阳好近。他看到鸟,甚至看到鹰人。
“杰安”跟他们交谈。披着羽毛的身影在他们上方盘旋,发出波涛般的声响。他们的话语短促而严肃。“杰安”仔细聆听,低声回应。
“国民卫队在前方。”驮着科特的那个说道。
他们以仙人掌族特有的步态蹒跚而行,极少休息。有一次,当月亮及其女儿都位于低矮的空中,他们停了下来。西方有一点光亮在移动,位于大草原的边缘。一支火炬或者一盏灯。
“他是谁?”驮着科特的迟人说道,“骑马的人,他在跟踪你们?”
“是吗?嘉罢在上……追上他!赶快。我得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
“杰安”跌跌撞撞地快速奔跑起来,扭曲的步伐仿佛喝醉了酒。然后,那点光熄灭了。“没了。”迟人说。科特的耳边响起低语,吓了他一跳。
“别干傻事,”那声音说道,“仙人掌人找不到我。你在浪费时间。我不久就会与你见面。”
等到他们继续沿原先的方向走,那光亮又回来了,在西边与他们保持同步。
除了稍作休息,或就近寻找水源给费赫冲洗,他们鲜少止步。两晚之后,“杰安”停了下来。他们指向一条植被遭到严重破坏的小径,然后奋力前进。
广阔的草原前方有苍翠的丘陵,干枯的草地里升起雾霾,科特一开始以为是尘土,然后发现其中夹杂着灰黑色的烟,仿佛有人用沾着油污的手指在窗玻璃上涂抹。
“是他们,”驮着科特的“杰安”说道,“国民卫队。是他们。”
迟人们没有计划。他们连根拔起草原上虬结的树充当棍棒,然后继续朝着杀害族人的凶手前进。
“听着!”科特,坡摩罗伊和艾尔希一起喊道,试图说服他们采用策略,“听着,听着,听着。”
“留一个活口,”科特说,“看在嘉罢的分上,留个活口给我们盘问。”然而迟人毫无反应,仿佛没听见,或者根本就不在乎。
草原颤动起来,热浪在房屋般大小的岩石之间震荡。“杰安”的脚步就像树木倒地一般震撼,动物在他们面前四散奔逃。迟人们踏上一处高地,止住脚步。科特望向下方的国民卫队。
那里有超过二十个细小的灰色身影。他们有狗,还有一件冒着烟的东西:跟迟人一般高的铁塔,由改造过的马拉着。塔的顶端装有梁托,两个人从垛口向外张望。它扯烂了灌木丛,在大地上留下残痕与油污。
迟人们缓缓地放下搭客。科特和同伴们各自检查了一下武器。
“这太蠢了。”坡摩罗伊说。一只灰色的猛禽从头顶飞过,发出兴奋的啼鸣。“看看他们的火力。”
“他们怕什么?”科特朝着那群迟人点点头,“他们只想复仇。而我们怀有更多目的。我才不会挡在他们跟前,阻拦他们实现愿望,不过我也得挡得住啊。”迟人隆隆地冲下斜坡,奔向国民卫队。“我们最好赶快行动起来。”
众人散开队形,他们不需要躲藏。国民卫队眼里除了迟人什么都看不到。科特在仙人掌族巨人扬起的尘土中奔跑。
机枪响了,子弹从旋转的枪管中倾泻而出。国民卫队的人马都处于惊恐之中。他们已经离开仙人掌族居住的区域,以为自己安全了。子弹如同碎石一般射向迟人,炸出一小股一小股的树液,却无法减缓他们的速度。
一名“安杰”抛出手中的武器,就像是投石机。在她手中,那是一根棍子,但当它在空中旋转时,又呈现出原形:一棵树。它击中高塔,砸弯了护板。科特趴在地上,朝着团团打转的国民卫队开火。
国民卫队开枪射击,表现出令人惊叹的愚勇。他们坚守阵地,迟人只需连续抬腿跨步,即可将他们连人带马残忍地踩成肉泥。仙人掌族用巨树一扫,树根边缘砸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手持步枪的国民卫队撤到配备飞轮弩和火焰喷射器的同伴身后。迟人抬起手来。火焰喷射器迫使他们踉踉跄跄地后退,皮肤被烧得焦黑,渗出汁液。
个子最小的“杰安”被飞旋的锯轮击中,锋利的金属切入植物性肌肉,割断了他的手臂。他一边用左手捂住断臂,一边踢向骑马的人群,有两人被踢死或给踢断骨头。然而疼痛使他跪倒在地,一名狙击手用锯轮击中了他的脸,将他杀死。
费赫的箭和坡摩罗伊的枪声暴露了他俩的位置。高塔上的枪指向费赫藏身的矮树丛。科特大声呼喊,但机枪已开始旋转,锁链与齿轮发出的声音犹如铁锤般响亮,暴雨般的子弹将植被打得稀烂。
此刻,四名迟人处于亢奋的杀戮状态,一边踩踏,一边抓扯。高塔歪歪斜斜地转动。机枪又击倒了一名“杰安”,她从臀部到胸口被一排子弹穿透,这条新的裂缝让她站不稳。她笨拙地转动身体,姿态怪异。
坡摩罗伊站了起来。他在高声呼喊,科特知道,他叫的是费赫奇里林的名字。坡摩罗伊一边猛冲,一边不断开火。狗群一片疯狂,畸形的下颚到处乱咬。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枪,铁塔顶端的一个人坠落下来。
那声音紧贴着科特耳边说:“趴下。你被发现了。”科特匍匍在地,从细长的草丛望出去。他又听见远处的枪声。一名国民卫队成员从马上坠落。
科特看到一个领队的魔学士,皮肤上满是凸起的血管与筋腱,全身发出黯黑的火花。科特开了一枪,但没打中。这是最后一颗子弹。
魔学士发出一声喊,他的衣服燃烧起来。地面底下冒出一束乳白色的能量,穿透那最高大的“杰安”,射向天空,然后消失了。她挥舞着双手,树液喷涌而出。黑色的火焰吞没了她。魔学士站在原地,眼中淌出鲜血,但神情得意。接着,他也被那名看不见的狙击手击毙。最后的两名“杰安”将国民卫队成员蹂躏至死。
其中一个抱住枪塔,抓着它剧烈地摇晃翻转。与此同时,他的族人踩扁了其余的人马和变种狗。高塔倾斜失衡,吱嘎作响,让托运的马匹惊慌失措。它缓缓地倾倒,扭曲开裂,里面的人无论生死,都跌了出来。
他们中还能跑动的人,都奋力奔逃,两名迟人继续追赶踩踏,姿态犹如怪异的畸形儿。战场边缘可以看到一名骑手,正朝着他们奔来。科特再次听见他的耳语——“把狗留着,看在嘉罢的分上,别让他们杀死狗”——但这并非命令。他不予理会,而是跟同伴们一起奔向费赫所在的方位。他们发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
悬浮的人不断向前,以僵硬的姿态在空中飞驰。他穿过支流河道与湿地,穿过低矮的岛屿,穿过藤蔓缠绕的红树林,穿过泥泞的河岸,最后进入一片喀斯特地形,到处是嶙峋突兀的石柱。
他的同伴包括一只鸟,一只野兔,一只鸽子大小的锯齿蜂,一条鳕鱼,一头狐狸,以及一名仙人掌族幼儿。在高耸的石柱之间,仙人掌族幼儿的动作令人称奇,它时而攀附着悬浮的人,时而紧跟其步伐,斑驳的皮肤底下是一团涌动的肌肉。悬浮的人进入草原。此时,他下方的动物是一头羚羊,其奔跑的姿态与同类均不相同。
他们不断前进,飞速越过长着稀疏灌木的灼热荒原。他们一路向北,在低矮的树丛与焚毁的村庄之间穿行,速度越来越快。途中有各种动物与那人做伴,有的尾随着他,有的攀附着他,有的在他上方飞翔。他们持续加速,搜寻目标,留意观察空中与地面,寻找只有他们能看见的踪迹,不断缩小搜索范围,不断追踪跟进。
第五节
他们埋葬了费赫的遗体。那群古怪的狗围着国民卫队成员的尸体,为主人哀嚎。
两个存活下来的迟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睡觉。国民卫队没有全军覆没。有些人伤势太重,连爬都爬不动,只能无力地嘶喊,急促地喘气。他们正缓慢地死亡,但此刻仍存有大部分体力。
科特挖坑的时候,那名骑手从疯狂的狗群中穿了过来。众人转过身,背对着死去的朋友,面向着他。
那人朝他们点点头,轻触宽边帽的前檐。他的肤色类似尘土。他的上衣被太阳晒得褪了色,裤子由鹿皮制成,裂纹中泛起灰尘。他的鞍褥底下有一支步枪,两侧腰间各挂着一把多管左轮枪。
那人看着他们,然后注视着科特,右手捂住嘴唇,喃喃低语。科特听见他的话语,仿佛他的嘴就在耳边。
“最好动作快一点。带上一条狗。”
“你是谁?”科特说。那人望向坡摩罗伊和艾尔希,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再次转向科特。轮到科特的时候,他听见:“卓耿。”
“密语师,”坡摩罗伊厌恶地说。卓耿又转向他,隔空低语。“哦,没错,”坡摩罗伊答道,“肯定是的。”
“你来这儿干什么?”科特说,“来帮我们埋——”他说不下去,只能比了个手势。“为什么跟着我们?”
“正如我所说,”卓耿低语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你们现在是流亡者,而我也是。我们寻找的是同一个目标。我已经找了钢铁议会许多年。要知道,我本来不太信任你们。也许现在还不是很信任。你得明白,并非只有我们在找钢铁议会。你知道这些混蛋为什么来这儿吧。”他指了指地上国民卫队鲜血淋漓的尸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们?我需要搞清楚,你们是为谁效力。”
“他说什么?”艾尔希说,但科特挥挥手,示意她安静。
“我仍不太信任你们,但我一直在观察,我相信你们是我的最佳机会。而且我也已经证明,我同样是你们的最佳机会。听说你们追踪的那个人离开之后,我也曾想跟着他一起走,只是未能成行。”
“你怎么知道……?”科特说。
“你们不是唯一拥有地下耳目并且知道他身份的人。但是听着,我们时间不多:受到追踪的不仅仅只有他。这群家伙在追捕你们要找的人——他们所知的情况不比我们多——然而还有别人在追踪你们。从原木林开始就一路跟着,正在逐渐接近中,比国民卫队更难对付。”
“谁?是谁在追赶我们?”接着,科特惊恐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到的话。
“寄生手。”他说道。
那几名活着的国民卫队开始呼喊。与敌人的怒气相比,他们更害怕孤独地死去。他们并没有计划与策略——躺在炎热的空气里,他们别无所求,只想有人跟他们说话。
“嘿,嘿,伙计,嘿,伙计。”“过来,过来,到这儿来。”“嘉罢在上,我的胳膊没了,老兄,嘉罢,嘉罢保佑,我的胳膊没了。”
这些大多是三十多岁的男子,脸上高傲而无奈的表情仿佛蚀刻而成;他们不期望被饶恕,甚至不想被饶恕,他们只想在死前得到认可。
狗群依然一边号叫,一边打转。卓耿牵出三只这种头型奇特的怪兽,利用胯下的高头大马驱赶着它们。他依靠无声的指令让这群狂躁的动物平静下来。
“他为什么帮我们?”艾尔希说,“他想要什么?”
坡摩罗伊的意见是杀死他,或至少把他绑在原地。
“真该死,我不知道,”科特说,“他说他对局势有所耳闻,而且他也在找钢铁议会。我不知道。但看他的行为——他本可以杀死我们。他救了我的命——击毙了发现我的人。你们都看到他用枪的本事了。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坡摩,他是个魔学士。”
“他是密语师,”坡摩罗伊皱着眉头说,“只不过是个耳语者。”
“他对我传过音,记得吗,兄弟?这可不是叫一条狗躺下那么简单。隔着许多里地就能让我和那个改造人劫匪都听命于他。”
这是个不起眼的领域,默音魔法:隐秘的暗示,原始粗糙的操控术。然而此人的技艺不止于此。
这些狗是经过改造的。它们脑部的嗅觉中心被大幅度扩容,头骨软绵绵的,扭曲变形,畸形的大脑仿佛要溢出来似的。它们的眼睛很小,颚骨末端的鼻孔被扩大,植入像猪鼻子那样会颤动的肌肉。它们皱褶的鼻尖里穿有导线,身上则背着储能盒,可提供魔法能量。每条狗的项圈上都系着一块破布。
“哦,嘉罢在上,这他妈是他的衣服。”科特说。
“即使隔着遥远的大陆也能追踪,”卓耿密语道,“他们就是这样跟踪的。”
他们没有杀死存活的国民卫队,没有朝着他们的脸啐唾沫,也没有给他们水喝,只是全然不予理睬。卓耿集中精神对付狗群。随着他的轻声低语,它们逐渐安静下来,迫切地给予他信任。
“这些狗是我们的。”坡摩罗伊说。卓耿耸耸肩,交出狗绳。那群畸形的怪物龇牙咧嘴地看着坡摩罗伊。“你是什么来历?”坡摩罗伊说。
卓耿指了指艾尔希,喃喃低语,然后她朝他走去。他握住艾尔希的双手,放到自己前额上,于是她进入了施法状态。他不停地讲述,但只有她能听见。
等他说完之后,艾尔希睁开双眼。“他让我读取思维。他让我探查真相。他说,‘我跟你们目标一致,我要找钢铁议会。’他说他来自城里,但绝不是城市议会的人,也不是国民卫队。他说自己是个骑马游荡的牛仔。他已经流浪了二十年。”
“他说,关于钢铁议会的传闻数量众多,不可能是假的。这对荒野中的人们来说十分珍贵。钢铁议会,仿佛一个希望之地。因此,当他获得消息——那人已出发前去保护钢铁议会——他决定赶去帮忙,决定要找到它。于是他跟踪我们,直到确定我们值得信任。”
“你又不是真言师,”坡摩罗伊说,“这连屁都算不上。”
“对,我不是,但我有一点点能力,”艾尔希目光炯炯,“我能感觉到。我试图探查真相。”
耳语者重新戴上帽子,转向狗群,喃喃低语,直到它们从主人们的尸体之间跑过来讨好他。
“她的魔法力量显然不太强,科特。”坡摩罗伊说。
见鬼,为什么需要我来作决定?科特心想。
卓耿把碎布凑到那些怪诞的狗鼻子跟前,它们转向北方,嘴里滴淌着唾液。“我们得走了。”卓耿对科特说,“我们仍受到跟踪。快了,我们快要找到目标了。”
艾尔希试图感谢迟人,但他们没有反应。“你们得离开这儿,”她喊道,“寄生手要来了。”但“杰安”没有回答。他们矗立在复仇的战果之间,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众人只能高声道谢,任由植物巨人呆滞地留在原地。科特朝着费赫的坟墓行礼致敬。
卓耿牵着狗绳,狗群在他面前呈扇形展开,急切地到处乱嗅。他让它们摇着硕大的脑袋从坚韧的植被之间穿过。科特和其他人继续艰难地跋涉,而他骑行至远处。
他从前方数里之外依次向旅行者们传送低语。他让狗群拖着绳索跑在前面,如果它们跑得太远,他便低语命其返回。
“继续走,不要停,”他对科特说,“寄生手就在你们身后。”
寄生手,出自历史记载的邪恶之手。长着五根指头的寄生者,如今竟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攀上一道山峰,科特想到被埋在泥地里缓慢烘烤的费赫。他望向他们留下的痕迹:死者与濒死者,如树木般站立着的两名迟人,战斗过后的遗迹仿佛煤烟的污渍。
前方土地上有更多林木,地面高低起伏,山坡上的碎石被橄榄树根牢牢抓住。卓耿扬起的尘埃就像一片低矮的云。他就在前方,所经之处仿佛一道接缝。此处有鼠尾草,也有犬蔷薇。科特每走一步,都会惊起一群知了。
他深陷于滞塞的时间里,但在本次旅程中,这并非唯一一次。一天只不过是某个瞬间的延长。物体的移动本身——昆虫懒洋洋地飞舞,一只小老鼠忽然出现又消失不见——是无穷无尽的重复。
那天夜晚,卓耿在前方扎营。由于猎狗的喧闹和卓耿的耳语,他们睡眠时间很短。从国民卫队那里夺来的武器让大家不堪重负,因此他们沿途丢下一连串沉重的步枪和靴内匕首。
有一次,他们看见头顶上方有个鹰人,伸展着身躯,仿佛钉在十字架上。他们看着她快速下降,朝地面上卓耿的方位坠落,然后猛一转身,再次飞升起来。
“他企图对她传送密语,”科特说,“然而她挣脱了。”他感到很愉快。
他们并不跟从白昼的节奏:只在日出,黄昏以及夜晚小睡片刻。假如耳语者也睡觉,他一定是骑在马鞍上入睡的。他们经过起伏的山峦,其间有许多卵石兽,模样介于长颈鹿和大猩猩之间,行走时用指关节撑地,以低矮的树叶为食。
“你们得加快速度,”耳语者对科特说,“寄生手赶上来了。”
月光下,他们跟随卓耿一路追寻。前方有道山脉,顶端是平坦的岩台。山体间有一条幽暗过道。他们将在白天抵达那里,科特可以想象,当头顶上灼热难当的天空变得只剩窄窄一条,夹在布满地衣的岩石壁垒之间,那是何等令人欣慰。
艾尔希说:“有情况。”她脸色憔悴,显得十分惊恐,“南边有情况。”起伏的大地后方有一股扰动的力量,远在视野之外。科特知道艾尔希是个很弱的术士,但她感觉到了。
东方微微发亮,第一丝曙光来临时,科特看到卓耿的马在高地下方扬起尘埃。耳语者即将进入山谷。
“从这儿穿过去,”卓耿对科特说,“赶快。寄生手快要到了,但假如你们赶紧走,还来得及逃脱。狗群在号叫。它们能嗅到目标,我们要找的人已经很近了,从这儿穿过去。那样的话,也许我们可以……也许我们可以对抗寄生手,打个伏击。”不太牢靠的计划。
然后,卓耿显然是转身拽着吠叫的狗群奔向了岩缝间的小径。科特发现,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方,有突出的岩石。他试图从那位流亡者朋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科特仿佛看到了触发索,看到由各种杂乱的材料构成的人形物体,看到它们下方埋着的残尸。
“老天,真该死。回来!回来!”
他以生平最大的音量高声呼叫。坡摩罗伊和艾尔希一个踉跄;他们一边走一边打瞌睡。科特将双手拢成喇叭状,再次高喊。
“停下!停下!”他用连发手枪向空中射击。
卓耿的话语出现在他耳边:“你干什么?寄生手会听到……”但科特仍不住口,疲惫的双腿步履蹒跚。“停下,停下,停下!”他喊道,“不要进去,不要进去。这是个陷阱。”
飞扬的尘土向他涌来,然后仿佛被炎热的空气重塑成新的形状:马背上的一个人。卓耿骑了回来。科特高声叫喊。
“你不能进去,”他说,“这是陷阱。魔像陷阱。”
卓耿围绕众人骑行,仿佛驱赶着一群小牛。等到大家停下脚步,他在人们耳边传送密语,迫使他们服从。“快跑。”他低语道,他们毫无办法,只能照做。
山坡上只有碎石路,脚下容易打滑,因此他们揪着灌木丛,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攀爬。卓耿骑在马上,沿着一条看似难以通行的路径快速行进。系在岩缝入口处的狗群龇牙咧嘴,瞪着像猪一样的小眼睛,蠢笨地拉拽着绳索,急不可耐地想要钻进去,追寻嗅到的气味。
“他知道,”科特说。他撑着膝盖,咳出沿途吸入的尘埃。“他知道有人在追赶。”
“寄生手。”卓耿说。平原的边缘出现一个黑点。“我们得快走。”
科特说:“他知道他们会跟来,却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气味。他认为追来的是国民卫队,他要把他们引到这里。这是个陷阱。我们不能进去。我们得爬上去。他在另一边等着呢。”
他们并未争论太久,因为寄生手正逐渐逼近,空气也仿佛凝固起来。狗群不停地吠叫,卓耿将它们射杀在窄道里。其余人跟着他爬上由植物根系形成的陡峭阶梯,向着岩石平台攀援。卓耿悬在半空中朝着众人低语:“快爬。”于是他们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卓耿带领大家沿着岩缝边缘行进。他们看到下方狗群的尸体和卓耿的马。他对着那匹马低语。它呼哧喘了一声,转过身,似乎要穿入窄道。
“你干什么?”科特说,“你不叫它停下,我就打死它,我发誓。不能冒险让它触发机关。”一时间,耳语者似乎想要争辩,但他转身跑开了,那匹马也停止下来。
科特回头一看,发出惊呼。一个人形怪物正摇摇摆摆地追赶他们,身上依附着某种东西。它就在数里之外,迅速接近石壁和岩缝,动作怪异而恐怖。
他们顺着起伏的山脉望去,另一侧是个缓坡。在清晨明亮的日光下,科特可以看到矮小的树丛。
“我们得等那家伙过去。”坡摩罗伊说道。
“不行,”卓耿依次对科特和坡摩罗伊说,“它不是在追踪你们的朋友,而是在追踪我们。利用我们的头脑所留下的痕迹。我们得跑远些,然后再回头抵抗。”
“抵抗?”坡摩罗伊说,“这可是寄生手。”
“没关系,”科特说。他忽然感到极度自信。“可以对付。”
下山的路是他找到的,而不是卓耿。他们依次爬下去,耳语者断后。“该死的寄生手就快到了,”他对科特说,“他就在过道入口,已经看到狗群,正要往里走。”
科特环顾四周。来啊,他心想,来见识一下陷阱。他朝着窄道出口奔去。“你干什么?”同伴们喊道,“科特,回来!”
“停下。”耳语者说道,于是科特只得停下。他愤怒地嘶喊。
“让我走。我得去查看一下,”他说。他的双脚就像扎了根似的纹丝不动。“真该死,快他妈让我走。”
耳语者将他放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岩缝前,恐惧而谨慎地望向堆满大小碎石的出口。他将身子探进去,然后说:“过来帮我。帮我找找。”
里面发出一阵声响,他听见空气的流动,石头之间有呼吸声。
“它来了。”耳语者说。卓耿没有动,坡摩罗伊和艾尔希也没有动;他们只是注视着科特,仿佛完全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过来帮帮我。”科特一边说,一边望向昏暗的光线中。一阵逐渐接近的低吟声让他感到恐惧。
他看到一丝闪烁的光。一根铁丝横拉在出口处,并延伸至两侧堆垒的岩石之间,科特知道,它连接着隐藏的引擎与储能装置。
“我找到了。”他喊道。
科特抬起头,听到一声阴沉的号叫。树叶和细碎的苔藓沿着窄道涌动。寄生手发出可怕的怪叫。科特看到岩缝内腐败的落叶随着气流打转。他听见断断续续的声响,就像是鼓点,还有马的喘息声。他跑回同伴们身边。“准备逃跑,”他说,“快他妈准备逃跑。”
它来了,带着轰隆的声响。一匹马向他们奔来。它的速度飞快,仿佛是变异物种,听上去就像有一个连队的骑兵。那是卓耿的马。它跑得比所有马都快,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它的脚踝一崴一扭,马蹄也已撕裂,浑身满是血汗与伤痕,但它毫不理会,继续前进。它的身上攀附着某种物体,色泽斑驳,紧紧抓着马脖子,仿佛蛆虫一般钻入血肉之中,露出一截粗短的尾巴。
它的后面出现一个人。那人站立在空中,抱着双臂,以令人惊惧的速度向他们飞来。他看到了他们,向下俯冲,身体却一动不动。众人开枪射击,但那人继续向他们袭来,脚尖撞击着岩石。
科特站着开火,然后重心后仰,滑倒在岩石上。他们一齐开火。耳语者岔开双脚,双手各拿一把枪,如同专业枪手那样打出一颗颗子弹,而坡摩罗伊和艾尔希则乱射一气。它们击中了目标,鲜血从那匹马和姿态僵硬的人身上涌出。
悬在空中的人张开嘴,喷出火焰。灼热的气息掠过铁丝,令其发出闪光,片刻间,那两个寄生手看到了金属线,它们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向前,人和马都惊恐地张大了嘴,然而它们无法停下。它们越过铁丝,冲入阳光之中。
岩石堆动了起来,朝着它们挪动。魔法在线圈回路中流动,阀门一阵战栗,一股强烈的能量被释放出来,按照预先设定的方式构建起魔像。
在强大的力场作用下,岩缝内的所有东西都在一瞬间活动起来。周围的岩石伸展挪移,仿佛一直以来就保持着高达二十尺的人形,只不过处于休眠状态。一侧斜坡上的碎石其实是一条胳膊,那边干枯的灌木丛是另一条。这堆大石头是肚子,底下是岩石构成的双腿,而脑袋则是一团晒干的泥土。
魔像粗糙原始,遵从着简单的杀戮指示。它的动作如刺客般迅捷,数吨重的胳膊伸向寄生手。它们试图抵抗。片刻间,岩石魔像就打断了马的脖子,碾碎了鬃毛里扭动的手形寄生物。
那个人反应较快。他朝着魔像的脸喷出熊熊火焰,只是并无作用。那人以难以置信的力量扭住由石块构成的胳膊,魔像的动作变得笨拙。然而它的抓握依然牢固有力。虽然魔像的胳膊一块块散落,但它把悬浮的人拖拽下来,由碎石构成的手抓住其双腿,另一只手抓住脑袋,将他拧成两截。
宿主被杀之后,残破的尸体尚未落地,魔像便停止了运动,它的任务已经完成。岩石和泥土崩落倒塌,一堆带血的碎石几乎将那匹死马埋没。
宿主破碎的尸体滚落到灌木丛中,鲜血顺着岩石流淌。他的外衣底下有东西在扭动。
“离远点,”科特说。“它要找新宿主。”
尸体仍在下落时,卓耿便已朝它开枪。它刚静止下来,就有个长着许多脚的青紫色怪物从衣服里爬出来,步态类似蜘蛛。
众人向四周散开。坡摩罗伊的枪响了,但那怪物并未停下,艾尔希发出尖叫,卓耿连续开枪,将它阻挡在距离艾尔希仅数尺之遥处。耳语者一边开火,一边朝它走去,三颗子弹精准地射中隐藏在草丛里的怪物。他用脚踢了踢它,然后提起血淋淋的残骸。
那是一只手。一只颜色斑驳的右手。手腕处长出一根短尾巴。它毫无生气地垂下来,滴着鲜血。
“右手,”耳语者对科特说,“战士族群。”
远处又有一阵响动,仿佛大型动物在树林中穿行。科特转过身,试图用已经空膛的枪瞄准。
那声音再次响起,半里地外的小树林里有东西在移动。一个硕大的灰色巨人跨入阳光之中。他们看着它走来,没人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什么。科特一边呼喊,一边奔跑起来。他逐渐加速,随着黏土人越来越近,他看见它背上有个人在向他挥手:他一跃而下,张开双臂向他走来,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那人和科特的脚步激起花粉和黏湿的昆虫,沾落到两人身上。
科特奔上坡,那人奔下坡。科特大声呼喊那人的名字。科特哭泣起来。“我们找到你了,”他说,“我们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