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萨摩亚一日
曙光初照,新的一天开始了。如果到破晓时分月亮还不肯离去,从山坡上就会传来年轻人的一阵阵呼唤。夜是不平静的,人们感到幽灵在四处游荡。年轻人一边催促着加快手中的劳作,一边相互间大声呼唤。当晨曦刚刚爬上灰褐色的柔软的棕榈叶屋顶,面对苍茫无垠的大海,俏然而立的棕榈树刚刚现出婆娑身姿时,刚才还在棕榈树下或海边独木舟阴影下温存耳语的情人已悄悄回到了各自的屋里。太阳出来了,用它温柔的手抚摸着每一个熟睡的人。
雄鸡懒散地叫着。从面包果树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尖声的鸟啼。海浪的咆哮和小村纷纷扬扬的喧闹相比,显得沉寂无声。婴儿惊醒了,当睡眼惺忪的母亲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后,才停止了那一声声尖细的哭号。那些尚未睡醒的孩子从被子里爬出来,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海滩,用海水洗脸。想去赶早捕鱼的男孩子们,开始收拾捕鱼的用具,然后去叫醒那些还在睡觉的偷懒的伙伴。到处星火点点,一缕缕青烟在幽暗的黎明中若隐若现。整个村庄骚动起来。裹着被单的肮脏的村民,开始在村里四处走动,有的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向海滩走去。“塔卢法!”“塔卢法!”“今天启程吗?”“您去捕狐鲣鱼吗?”姑娘们站在那里嘲笑着那些因为躲避愤怒的父亲的追打而逃夜的年轻人,并且大胆而机敏地猜测,他的妹妹一定知道他在这里。一位小伙子在耻笑另外一位小伙子,骄傲地向他宣称,他已经赢得了对方情人的爱慕。受人奚落的小伙子愤怒地揪住自己的情敌,双脚在潮湿的沙地里踩来踩去。从村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阵悲恸的号哭,一位村民刚刚带来生活在另一个村子的某位亲戚归天的噩耗。那些让怀里的孩子含着奶头,或让孩子双脚骑在腰胯上背着的半裸、懒散的女人,停止了有关罗莎如何因受了虐待从父亲家逃往较仁慈温和的叔叔家的谈论,纷纷打听是谁死了。穷亲戚悄声地向自己的富亲戚恳求着什么。男人计划着去安置一套捕鱼器,一位妇女从自己的女亲戚那里讨来一点黄色的染料……每个人都在忙碌着,突然,村子里响起了召集年轻人的有节奏的鼓声。青年们从村子的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手里握着挖掘用的尖棍,准备出发去岛内腹地的种植园。老人在默默地劳作着。每一户都聚集在尖顶的草屋下,商定上午的事务。小孩子饿慌了等不得那迟迟未吃的早饭,从大人那里要来一块冷芋头津津有味地啃着。妇女们捧着一堆需要洗涤的东西往海边或远在村子尽头的泉边走去,也有一些妇女去腹地寻找编织用的原料。年龄稍大一些的姑娘,有的去海边捕鱼,有的则动手织一幅新的百叶窗帘。
屋里,卵石铺就的地已用坚硬的长把扫帚扫得干干净净,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和正处哺乳期的母亲们围坐在一起,论长道短。老人们坐在另一边,双手在赤裸的大腿上不停地搓着棕榈果壳,悄声地叙述着那些古老的传说。木匠们在忙碌着盖一座新房子。房子的主人四处应酬着,想方设法使干活的人能够满意舒畅。今天要烧饭的家庭辛苦地操劳着,已经从岛内腹地带回了芋头、甘薯和香蕉;孩子们来回奔忙着,打回海水或采来树叶喂猪。太阳越升越高,照着棕榈叶的屋顶投下一片阴影,沙地被晒得发烫,木槿花蔫了,孩子招呼着弟妹,“来,别上太阳底下去。”外出的人们开始陆续返回村子。女人们有的拎着一串暗红色的海蜇,有的拎着满装海贝的篮子。男人们挑着扁担,两头挂着的篮子里塞满了椰子。妇女和孩子吃着刚刚烧好的早饭,如果恰逢煮食日,年轻人会冒着暑热为长辈准备午饭。
时值正午。孩子们玩闹着把卷成团状的棕榈叶和用鸡蛋花编就的玩具风车放在烈日下曝晒,赤裸的小脚踩在沙地上,烫得他们又忙不迭地跑回屋檐下的阴凉处。不得已要出门的妇女用硕大的香蕉树叶来遮阳,或者用湿衣服包着头。留在村里的人大多放下遮阳的窗帘,用被单裹着头酣然大睡。只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悄悄溜出村去,在大石头背后的凉水里嬉戏。也会有几个勤勉的妇女舍不得休息,继续编织,间或也能见到几位女亲属在精心护理着一位正在分娩的女人。整个村子令人惶惑,死寂一片;此刻,任何一点声响都会使人觉得惊怪而不合时宜。郁闷的暑天,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小村沉默着,直到火红的夕阳慢慢沉入海中。
突然,整个村子又开始喧闹起来。从回港的“渔船”上传来一阵阵呼唤声。熟睡的人们第二次被惊醒了,又开始了忙碌。顶着酷暑劳累了一天的渔夫显得精疲力竭,顾不得抹去敷在头上的凉丝丝的熟石灰(他们用熟石灰来降温,并使头发能微微发红),赶紧把独木舟停靠在海滩上。各种色彩鲜艳的海鱼堆在屋里的地上或屋前的空地上,直到妇女们把水泼在鱼堆上,才能够解除对鱼的禁忌。年轻的渔夫们一面不情愿地从鱼堆里挑出硕大的、必须供奉给酋长的“禁忌鱼”,一面心满意足地往棕榈叶编成的小筐里装鱼,这是准备馈赠给情人的。那些从腹地丛林中归来的男人,污垢满面、疲惫不堪,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嚷嚷。留守在家里的人热情地欢迎着他们的归来。傍晚,人们聚集在招待外人的客房里畅饮着卡瓦酒。和着人们轻轻的击掌声,主持卡瓦酒会的议事酋长(talking chief)洪亮的嗓音在小村里一阵阵回荡。姑娘们用采集来的花儿编织着项圈;孩子们午觉醒来精力充沛,加上父母们没再规定什么任务,都愉快地围成一圈,趁着黄昏的时光尽情地游戏。太阳沉落之时,从山坳坳里到海面上涂抹着最后一缕霞光。在海边洗澡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沙滩。几个孩子慢悠悠地往家走。天空像是画布,映现出几个黑黢黢的影子。屋里的灯亮了,家家户户围在一起吃晚饭了。求婚者谦卑地敬上自己的馈赠。被父母从热闹的游戏中叫回的孩子打量着必须待为上宾的尊贵的来客。人们唱起了基督教的赞美诗,轻柔和粗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接着又开始了简洁、优雅的晚祷。在小村尽头住着的一家人门前,父亲正在为儿子的降临大声地呼喊。有些家庭里某位成员不知不觉地失踪了,这些逃跑者却可能在另一些家庭里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小村重归于安静。首先是一户之主,其后是妇女和孩子,最后是那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们,开始了他们的晚餐。
晚饭以后,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又去睡觉了。如果年轻人来了客人,全家人就会让出前房让他待客。因为白天是老年男性和青壮劳力商讨议事的时间,夜晚就成了人们消遣轻松的时间。两位男性亲属,或者一位酋长和他的一位出主意的“军师”坐在一起,闲扯着白天的事,或者安排明天的事务。外面,有人在村子里边走边喊,明天上午为种植集体的面包果树挖坑,或者宣布村里将做一个大捕鱼笼。如果是月光如洗的夜晚,你能见到成群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的妇女,在村子里漫步。孩子们四处捉着地蟹,或者在面包果树丛中捉迷藏。有时,村里的许多人也可能点着火把去捕鱼,海滩的礁石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花,欢快的叫喊和懊丧的诅咒,讥讽或受了侮辱之后的气愤的叫骂,在安谧的夜里一阵阵传来。一群年轻的后生也可能因为少女们的来访而欢乐地起舞。许多已经卧床而眠的人又会为这欢快的音乐吸引,裹着被单走出家门来看年轻人载歌载舞。一群白衣素裹幽灵般的人,围在一所灯光通明的房子四周,尽情地欢笑。不时地有人从圈子中离开,向树林深处信步而去。有时,人们一直到午夜时分才乘兴而散;这时只剩下海潮柔和的拍击声和着情人们的温柔细语,直到第二天的黎明,小村才会再次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