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开的脸与文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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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公主

甘托克是喜马拉雅山中的王国锡金的首都。人口不足一万,在这可爱的首都的山顶上有红色屋檐的王宫。从王宫客厅的一隅向窗外望去,晴朗的天空下,克钦佳卡的雄姿呈现在眼前,从王宫附近的喇嘛寺院中不时传来诵经的声音。客厅四周的墙壁挂满了西藏的佛教画。我和锡金国王的第一公主库库娜小姐(她的正式名字为玛哈拉吉·库玛丽·蓬康·拉秋姆,我们用她的昵称库库娜称呼她)一起专心地筹划着我的调查计划。爱穿时髦的西藏服的库库娜小姐,是我在喜马拉雅的亲密朋友,有事我和她常常在一起商量,谈话非常投机。她的年龄基本和我相同,她和拉萨的西藏贵族平康氏结了婚,除两年一次越过喜马拉雅访问丈夫的领地外,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甘托克的王宫和噶伦堡的别墅度过。

“中根小姐,如果研究蓓提亚人,刨岱、蓬萨一带是最合适的了!”

锡金原来是雷布查族的土地,17世纪,从西藏来的很多藏系民族迁移到这里,与此相随喇嘛教也在这一带开始传播。在文化上高度发达的藏系移民——蓓提亚族统一了这个国家,蓓提亚族的国王作为政治和宗教两方面的统治者,确立了王权统治,现在是第14代。在历代任大臣的贵族中,也有与雷布查族的贵族联姻而产生的混血者。王室传统上是和西藏贵族联姻的。在锡金,把从西藏或不丹方面迁来的民族称为“蓓提亚”,而与其原有的民族雷布查相对应。在喜马拉雅的各王国中,锡金与尼泊尔有很大不同,锡金是一个纯粹的西藏系的喇嘛王国,而尼泊尔是由印度教徒所统治的,其印度教色彩浓厚。但是18世纪以来,从西邻的尼泊尔迁移来的农民也多了起来,现在的锡金可以说是由雷布查、蓓提亚和奈帕里三个不同的民族所组成的复合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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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托克王宫的大门

我对喇嘛教的调查具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在这三个民族中,因为我想调查蓓提亚族多的村落,我从库库娜小姐那里了解到在王国中蓓提亚族最多的地方。库库娜建议到:“如果可以的话,与西藏北部最近的是拉洽恩,拉洽恩这一部落非常有意思。”

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总让我的心情不能平静下来。拉洽恩正好在去往西藏途中靠北的路上,是锡金最远的部落。但这个地方也是印度的势力和中国共产党的势力接壤的地方,即使在国际上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从这里可以进入印度国防部的管辖区,自从1951年昌都战役以后,西藏对于外国人来说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地区。想到这里,我对库库娜说到:“非常遗憾,印度政府不会许可的(事实上,我后来和印度政府交涉过,但是没有希望)。

“是那样啊!”聪明伶俐漂亮的库库娜小姐侧着脸陷入了沉思。这些令西藏研究家、旅行家向往的地方,甚至包括拉萨,对于作为锡金公主的库库娜小姐而言,却可以如同从东京到大阪一样心安理得地来去自由。库库娜小姐和不丹的公主、西藏贵族的小姐非常友好地对我说:“我们还是一起去拉萨吧!你和我们有相同的肤色和面孔,如果穿上西藏服的话,别人绝对分不出来。拉萨是非常美丽的。”谈到翻越喜马拉雅旅行的乐趣,确实令人着迷。望着银装素裹、脉脉相连的喜马拉雅山系中的克钦佳卡、新抛、攀丹、西鸟鲁酋,我不禁心中幻想着和这些穿着宫廷服的喜马拉雅公主们一起去西藏的情景。从甘桃库山远远望去,穿过浓郁的山峦的缝隙,你能看到一直通向西藏的科拉巴恩的道路,在山系的另一边,穿过一个V字形的山口,沿着这个方向下去就是西藏!我从少女时代就开始憧憬拥有布达拉宫的拉萨。打破我罗曼蒂克梦想的是我从加尔各答出发时,日本总领事馆的叮咛:“绝对不能越过国境!”

在喜马拉雅山中,当我和这些美丽、纯真的讲西藏语的公主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一想到这些政治的因素,与我们所处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确实有些残酷。这时库库娜公主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到:“什么也不值得那样悲观。拉洽恩正好在去往西藏的交通路口上,作为调查地也未必合适。因此,离开去往西藏的交通要道,在腹地的番达恩、蓬萨部落能看到典型的锡金社会。”

听完她的话,我马上有一种安心的满足感。依聪明的库库娜所言,作为社会人类学的调查地,不用说是封闭的社会,只要是受外面的影响很少、能看到原生的人际关系的社会就一定会提供给我们非常好的材料。

没有比库库娜公主更理解我的心情、了解我的研究的人了。她完全具有一种天生的来自本能的敏锐的观察力。她还经常阅读在锡金及周边一带做研究的外国学者的论文和书籍,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在她和我的谈话中,她常常对这些研究有非常惊人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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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锡金调查时作者与当地儿童合影。

“××的论文在我看来有些可笑。在欧洲的学术界被承认了吗?他确实不是真正的学者!”

这时我暗暗思忖着,以库库娜为代表的这些不丹的公主和西藏的贵族妇女们,尽管没有受过欧洲大学的教育,但却能有如此敏锐的批判力、理解力和观察力,真是不可思议。最近,在西藏有关的旅行记中,有些作者并没有藏学的修养,很多人自己为了猎奇,把住在西藏和喜马拉雅的人们都完全当做非常不开化的人们来描述。读这些书或文章的时候,有很多令人感到愤慨的地方,因此对于欧美人的这种随意性和愚蠢的行为理应进行尖锐而冷静的批判。

我从她们聪明的眼神中看出,西藏文化这种很强的传统是会接连不断地传承下去的。她们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喇嘛教文化的发展过程有着很深的逻辑内涵,并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她们通过阅读西藏的古典著作,从中认识了佛教哲学发展的高度,并重新认识到西藏与欧洲日尔曼系各国有完全一样的悠久历史。

西藏在7世纪的时候,以“吐蕃”的名字出现在中国的史书上。那时西藏以拉萨为中心统一起来,并建立了强有力的军事力量的王权。曾经一度进攻到唐朝的都城长安,迫使大唐帝国实行“和亲”政策,西藏国王娶了唐朝皇帝的公主作为王妃,其当时的势力之强,可见一斑。当时从印度和中国传入了佛教,同时他们也派学者到印度学习,根据梵文的纳嘎里文创造了独特的西藏文字和文法,从这时开始印度佛教经典的翻译盛极一时。

但是,9世纪中叶,佛教被西藏固有的本教势力所压制,其导火线为朗达玛王被信仰佛教的一僧侣所杀,结果导致西藏王国的瓦解。

接着,进入12世纪后,曾经一度被压制的佛教的种子又开始萌芽,在西藏的东部和西部,佛教澎湃兴盛起来。特别是西部的小王国——古格国的国王,从印度和克什米尔招募了很多佛教僧侣,进行佛教经典的翻译。当时不管怎样,西藏的人们都在拼命地致力于佛教的兴盛,从下面的一段记载中我们会更清楚地明了当时的情况。

古格王国和相邻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进行战争时,古格王国的国王柯日被噶洛国所俘虏。噶洛国对古格国提出条件,以柯日国王作为人质,用和其身体一样体积的金子来换。古格国尽了所有的力量收集金子,但怎么也不够头的部分。在监狱中听说这一情况的古格国王留下话说,用那些为了让我活下去换我的身体所收集来的金子,从印度招募高僧,说完就在狱中凄惨地死去。

根据这一遗言,古格王国从印度招募了像阿底峡这样远近闻名的高僧,以这些高僧的活动为契机,佛教再一次在西藏传播开来。在13世纪,西藏人中高僧辈出,他们各自培养了很多弟子,并在各地大建寺院。与此同时,佛教哲学也由于西藏僧侣的努力得到迅速的发展,由于他们在理论上的着眼点不同,形成了很多宗派分支。在15世纪出现了宗喀巴这样能和鲁泰鲁相比的改革者,西藏佛教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17世纪以这些宗派的势力为基础,达赖喇嘛作为如来(法王)把西藏置于教权的控制之下,确立了达赖喇嘛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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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佛典

如上所说,在西藏,佛教已有坚实的基础,在向社会扩展渗透到民众之间的同时,在哲学上也得到了高度的发展,并且形成了在世界上非常特异的西藏佛教俗称喇嘛教。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日本的话,就会发现,在中国文化的诸要素向日本传播时,首先传播进去并发展起来的就是佛教,然后佛教被儒教战胜,之后更进一步才是西欧文化非常强势的输入。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日本也可以说是个佛教的国家。与传播到中国和日本的大乘佛教不同的小乘佛教作为印度文化复合体中的一个因素,首先传播到以锡兰和缅甸为主的东南亚各国(印度尼西亚等地后来又传入了伊斯兰教)。印度尽管是佛教的发祥地,但是12世纪末叶以来,佛教在印度却融进了印度教之中。这也和佛教于公元前后传入,在唐代兴盛起来,又在12世纪衰落下去的中国中原地区不同,直到现在为止,西藏是佛教形成其文化主流的唯一地区。佛教不仅在西藏的内部传播,从13世纪开始,特别是16世纪以来还传播到蒙古地区,以及喜马拉雅山中的小国如不丹、锡金、尼泊尔的北部,并在内陆亚洲的中部形成西藏佛教圈。现在几乎完全消失的印度佛教的原典,在西藏佛教中留下了很多接近原文的翻译,所以西藏佛教在佛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如果我们和具有这样历史的和宗教背景的西藏人打过交道的话,我们自然会发现日本人等并不具有很强的宗教气节。这不仅从喇嘛僧侣中,而且从来印度朝圣的西藏人中也能体会出来。这些西藏人与欧洲各国的基督教徒、阿拉伯各国的穆斯林、印度的印度教徒一样,具有一种共同的为宗教所锤炼出来的坚强的精神脊柱。

与西藏人频繁的接触,令我感慨良多。日本人具有高度的文化,在他们的精神中尽管有许多优秀的东西,但并没有这种非常强有力的精神脊柱。而且,常常令人不很踏实的是,在日本,所有的宗教和哲学都没有坚实的根基,所以就连日本独特的道德也不是在具有一定规则的宗教和哲学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特别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完全在西藏文化培育下成长起来的喜马拉雅的公主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自由、豁达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佛教的伦理、道德中所包含的让女性自由自在发展的内容,实在令人感慨,她们在严酷的高原生活及不断地翻越喜马拉雅山的活动中得到了很好的锻炼,骑马是最简单、平常的活动,她们还经常从事一些令人惊讶的活动。她们的裙子是长而优雅的西藏服,便于翻身上马。在穿着中国服、和服、纱丽、超短裙以及西服的女性的生活中,她们的服装根本没有考虑提供这种自由活动的方便。

特别是上流社会的妇女具有仪表非凡的尊严,她们那种东方的热情、蒙古系民族特有的面带微笑的性格,与具有相同身份的雅利安系中显得很冷淡的印度妇女相比,确实令人感受到一种富有弹性的魅力。

在我调查的不管哪个社会,几乎都不例外——和我在一起具体商量工作的人经常都是男性,然而在喜马拉雅(西藏文化圈),女性堂堂正正地成为我的共事伙伴。西藏贵族的妇女们,因为丈夫几乎都在中央任官职,于是定期巡视领地、与管理人员交涉,都成为妇女的工作。我非常清楚,作为我的朋友的这些公主们,各自都担负着重要的工作。喜马拉雅的公主们并不像其他国家的公主那样住在深宅的王宫中,她们还有第一线的工作,还要承担一定的责任。由于不断在各种环境中得到熏陶,加之天生就很聪明,她们的性格也就受到了磨炼。我见到这些喜马拉雅的公主后,每次谈话,都会从内心深处对这些非常优秀的女性产生一种羡慕之感。即使随后在欧洲的旅行中,我理想中的女性形象仍然是她们,这一点儿都不夸张。而且,她们的内在世界,还增加了一些神秘的喇嘛教世界的色彩。不用说,她们在印度的教会学校学到了有关世界和现代的各种知识,并在那里掌握了英语和受到西欧的教养训练。但是,这些仅仅只是和外界接触的手段,令我惊讶的是她们的经典知识确是把喇嘛僧侣所读的佛经融入她们的血肉之躯之中。在西藏文化圈之外,在人类文化的形成发展中,好像没有比佛教文化以一种纯洁的形式所作的贡献更大的了。佛教传播的其他地域几乎都是以农耕为主的地域,不用说佛教已重叠在中国文化及印度文化的复合体中,但在畜牧占主要地位的西藏,它并不是作为中国或印度文化的复合体,我们应思考的是,在西藏这一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下,佛教作为一种教理的传播,以一种西藏式的风格而得到独特的发展,因此,在这方面,一定要考虑西藏人的特殊性,而喜马拉雅公主们的独特魅力正是这一特点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