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放弃西域
明初虽然秉持“守在四夷”的国策,却将北元视作最大的威胁,必欲彻底消除其威胁,“永清沙漠”,而后才能安心。洪武五年(1372),明军三路出击。中路军由明朝第一武将徐达统率,由雁门关出,穿蒙古高原中部,直抵和林。东路军由朱元璋外甥李文忠统率,由居庸关出,直抵应昌。西路军由冯胜统率,由兰州出,沿河西走廊向西。三路军队形成夹击之势,直指漠北。
南京徐达墓(2016年摄)
冯胜既然一路向西,且佩“征西将军印”,是否标志明朝在洪武五年(1372)有趁机西进西域、收复汉唐旧疆的打算呢?事实并非如此,西路军只是一支起牵制作用的侧面部队,表面任务是占领甘肃,实质任务是牵制甘肃及以西蒙古势力,防止其东援漠北北元主力。
14世纪,蒙古帝国逐渐瓦解,四大汗国中,窝阔台汗国早已被灭,钦察汗国、伊利汗国、察合台汗国呈内战分裂之势,势力大为下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势力仍不可小觑。这是明朝对中亚蒙古势力严加戒备,一意防止其与北元形成联合之势的原因。
但洪武五年(1372)北伐的结果完全出乎明朝的意料。扩廓帖木儿统率的北元军队利用漠北草原的广阔空间,采取北方族群惯用的诱敌深入之法,将明军诱入完全陌生的区域,并借助当地严寒的气候,最终在和林对明军实现了围歼。“岭北之役”是明军有史以来的最大惨败,多位高级将领战死,死亡士卒也达到了数万。
反而是西路军,由于相对独立地执行任务,战争过程并未受到岭北之役失利的影响,一路非常顺利。冯胜首先率师至兰州,经此进入甘肃,一路向西,先后占领西凉(今甘肃武威)、永昌(今甘肃永昌)、甘州(今甘肃张掖)、肃州(今甘肃酒泉)。若再往西,便是甘肃行省最西境,即察合台后王的一支——出伯后代所占的瓜州(今甘肃安西)、沙州(今甘肃敦煌)与哈密三地。但明军并未继续西进,而是为了完成掩护中路军的任务,自肃州沿弱水北进至亦集乃(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并获得重大胜利,很好地起到了牵制甘肃兵力,掩护中路军作战的任务。占领亦集乃后,明军开始回撤,途中占领瓜、沙二州。这样明军便占领了除哈密外的甘肃行省的所有地区。
但在作战成功后,冯胜听到岭北之役失利的消息,却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放弃了甘肃、宁夏等广阔的西北边疆,“冯胜惧回鹘之兵,将甘州所葺城池、营房、仓库、转运米麦料豆二十余万石及军需尽焚之,弃城归,并宁夏、西凉、庄浪三城之地亦弃,仅以牛、羊、马、驼令军人赶归。途中倒死者,军虽饥不敢食,仍负荷归,军人饿死载道,一无所问”。鉴于冯胜如此不负责任的胆怯行为,虽然其有开拓甘肃之功,但朱元璋却未加封赏。
冯胜所惧的中亚蒙古势力,是当时直接与明朝接壤的东察合台汗国,在明军北伐之时,东察合台汗国正处势力强盛之时。元朝末年,当蒙古统治者面临长城以内汉人的叛乱时,察合台汗国黄金家族的统治也大为削弱,非黄金家族的“异密”们掌握了实权,察合台汗国从而分裂为西部的帖木儿帝国与东部的东察合台汗国。东部的朵豁剌惕部异密播鲁只拥立秃黑鲁帖木儿继承汗位,从而建立了东察合台汗国。秃黑鲁帖木儿宣布信仰伊斯兰教,加快了蒙古族伊斯兰化的历史进程。在建立了强大的汗权之后,秃黑鲁帖木儿向西进攻河中地区,发动了统一察合台汗国的战争。虽然占领了大片地区,但并未在当地建立长期而稳固的统治。秃黑鲁帖木儿还向东扩张势力,其势力威慑到了哈密,与元朝声气相接。
岭北之役后,以扩廓帖木儿为首的北元军队,曾在东起辽东,西至甘肃的漫长战线上,对明朝展开全面反攻,颇有恢复故国的气象。但由于明朝坚守近边防线,很快击退了这股潮流。那么,东察合台汗国以及居住于此的其他西道诸王,为何未与北元一起南下攻明、恢复宗主国的荣光呢?这既与西道诸王跟元朝之间存在恩怨,不愿施救北元有关,也与当时中亚正处于东察合台汗国、帖木儿帝国争斗的内乱局势有关。
明朝在洪武二十年(1387)往征捕鱼儿海,取得漠北战役胜利之后,也未进一步西进西域,而是满足于在这一地区建立藩属关系,将分裂后的东察合台汗国与帖木儿帝国都纳入藩属体制之中。
汉唐时期,为了控制西域,设立了西域都护府,在承认当地政权自治的前提下,固定驻扎大量军队,从而实现了对西域的长期有效控制。明朝仅与西域诸国维持藩属关系,对于其内部的战争、分裂、统一,完全无法干涉。这等于在事实上放弃了对西域的控制权。正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东察合台汗国、帖木儿帝国、叶尔羌汗国相继在西域地区崛起,并向东威胁着明朝的疆域。帖木儿帝国征明之役,只是由于帖木儿死在东征途中,才避免了两大帝国之间的正面交锋。而16世纪以后,即明中后期,叶尔羌汗国强势崛起,向东进攻吐鲁番、哈密,并进一步向河西走廊渗透,最终导致明嘉靖时期被迫关闭嘉峪关,彻底放弃西域。但伊斯兰文明东扩之路并未因此而停止,伊斯兰教仍不断向河西走廊、青藏高原渗透,从而造成清代以后西北边疆的伊斯兰化,成为清代西北问题的重要因素。
明朝之所以放弃西域,根本原因是明初定都南京,导致地缘政治发生了巨大变迁,西北边疆从拱卫关中的核心地带变成远离政治重心的边缘地带,在保守、内向的疆域政策下,成为无足轻重之地。除此以外,中唐以来北方民族长期保持西北边疆所造成的“胡化”社会面貌,对于南方汉人来讲,俨然“化外”之地。
可见,明初从西域撤退,是近世时期继北宋无力西进之后,中原政权再次无力经营西北边疆。从此角度而言,明初所宣扬的恢复华夏正统、“法体汉唐”,只限于衣冠制度层面,而地缘格局早已伴随时代变迁发生了历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