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写法和发音发生龃龉的后果
要把文字中各种自相矛盾的现象加以分类,将会花费太长的时间。其中最不幸的一种就是用许多符号表示同一个音。例如法语表示ž [56] 的有j,g,ge(joli“美丽的”,geler“结冰”,geai“松鸦”);表示z的有z和s;表示s的有c,ҫ,t(nation“国家、民族”),ss(chasser“打猎”),sc(acquiescer“默认”),sҫ(acquiesҫant“默认的”),x(dix“十”);表示k的有c,qu,k,ch,cc,cqu(acquérir“得到”)。相反,也有用同一个符号表示几个音值的,例如用t表示t或s,用g表示g或ž等等。
此外还有所谓“间接写法”。德语的Zettel“纸条”,Teller“盘子”等等虽然没有任何复辅音,可是要写成tt、ll,唯一的目的是要指出前面的元音是短而开的元音。英语要添上一个词末的哑e来表示前面的元音念长音,也出于同一类的胡乱处理;试比较made(“做”,念mēd)和mad(“疯狂”,念mǎd)。这个e实际上只跟一个音节有关,但看起来却好像造成了第二个音节。
这些不合理的写法在语言里还算有一些东西和它们相当,另外有一些却简直是毫无意义。现代法语除古代的将来时mourrai“我将死”,courrai“我将跑”以外,没有任何复辅音;但是法语的正字法却有许许多多不合法的复辅音(bourru“抑郁”,sottise“愚蠢”,souffrir“受苦”等等)。
有时,文字还没有固定,正在探索规则,犹豫不决,因此而有反映过去时代为了表示声音所尝试作出的举棋不定的拼写法。例如古高德语的ertha,erdha,erda“土地”或thrī,dhrī,drī“三”,其中的th、dh、d都表示同一个声音要素。但是哪一个呢?从文字上无法知道。结果造成了复杂的情况:遇到表示同一形式的两种写法,常不能决定那是否真是两种发音。在相邻方言的文献里,同一个词有的写作asca,有的写作ascha“灰”;如果发音相同,那就是一种举棋不定的拼写法;否则,那就好像希腊语的paízō、paízdō、paíddō“我玩耍”等形式 [57] 一样,是音位上的和方言上的差别。问题还可能涉及两个连续的时代;在英语里,我们首先见到hwat,hweel等等,然后见到what“什么”,wheel“车轮”等等 [58] ,那究竟是写法上的变化呢?还是语音上的变化呢?
这一切的明显的结果是:文字遮掩住了语言的面貌,文字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种假装。我们从法语oiseau“鸟”这个词的正字法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在这里,口说的词(wazo)中没有一个音是用它固有的符号表示的,这可连那语言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
另一个结果是:文字越是不表示它所应该表现的语言,人们把它当作基础的倾向就越是增强;语法学家老是要大家注意书写的形式。从心理方面说,这是很容易解释的,但会引起一些令人烦恼的后果。人们使用“念”和“念法”这些字眼,就是把这种滥用奉为神圣不可侵犯,而且把文字和语言间的真正的和合理的关系给弄颠倒了。我们说某个字母应该怎么怎么念,那就是把声音的书写形象当作声音本身。要使oi能念成wa,它本身必须独立存在。那实际上是wa写成了oi。为了解释这种怪现象,人们还说,在这种情况下,那是o和i的一种例外的发音。这又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因为它意味着语言依附于书写的形式。这无异是说,人们可以容许有某种违反文字的东西,好像书写符号就是规范。
这种虚构甚至可以表现在语法规则方面,例如法语的h。法语有些词的开头元音不带送气,但是为了纪念它们的拉丁语形式,却添上了一个h:例如homme(“人”,从前是ome),因为拉丁语的形式是homo。但是另外有些来自日耳曼语的词,其中的h确实是发音的,如hache“大斧”,hareng,“鲞鱼”,honte“耻辱”等等。当送气继续存在的时候,这些词都服从有关开头辅音的规律。那时人们说deu haches“两把大斧”,is hareng“鲞鱼”,同时按照以元音开头的词的规律,又说deu-z-hommes“两个人”,1'omme“人”。在那时期,“送气的h之前不能有连读和省音”这条规则是正确的。但是到现在,这个公式已经失去意义;送气的h已不再存在,这个名称不再指音,只不过表示在它的前面不能有连读或省音而已。于是这就成了一种循环论,h只不过是一种来自文字的虚构的东西。
决定一个词的发音的,不是它的正字法,而是它的历史。它在某一时期的形式代表着它必须经历的发展中的一个时期,而词的发展要受一些确切的规律支配。每一阶段都可能决定于前一阶段。唯一要考虑的,也是人们最容易忘记的,是词的祖先,它的词源。
奥施(Auch)城的名称用语音转写是oš。这是法语正字法的ch在词末表示š音的唯一例子。说词末的ch只有在这个词里念š,不是解释。唯一的问题是要知道拉丁语的Auscii在变化中怎样会变成oš;正字法是不重要的。
法语的gageure“赌注”应该念成带有一个ö还是ü呢 [59] ?有些人回答:应该念成gažör,因为heure“小时”念ör。另一些人说:不,应该念成gažür,因为ge,在比方geôle“监牢”这个词里,等于ž。这种争论真是枉费心机!真正的问题在于词源:gageure是由gager“赌”构成的,正如tournure“风度”是由tourner“旋转”构成的一样;它们都属于同一类型的派生法:gažür是唯一正确的,gažör只是由于文字上的暧昧不明而引起的发音。
但是字母的暴虐还不仅止于此:它会欺骗大众,影响语言,使它发生变化。这只发生在文学语言里,书面文献在这里起着很大的作用。视觉形象有时会造成很恶劣的发音。这真是一种病理学的事实,我们在法语里往往可以看到。例如Lefèvre(来自拉丁语的faber)这个姓有两种写法:一种是通俗简单的Lefèvre,一种是文绉绉的,讲究词源的Lefèbvre。由于在古文里v和u不分,Lefèbvre曾被念成Lefébure,其中的b从来没有在这个词里真正存在过,u也是来路不明,而现在人们可真照着这个形式念了。
这类畸形现象将来也许会出现得更加频繁;把那些没有用的字母念出来的情况会越来越多。现在在巴黎已经有人把sept femmes“七个女人”中的t念出来 [60] ;达尔姆斯特忒(Darmesteter)预见到有朝一日人们甚至将会把vingt“二十”这个词的最后两个字母念出来 [61] ,那可真是正字法上的怪现象呢!
这些语音上的畸形现象当然是属于语言的,但并不是它的自然作用的结果,而是由一个与语言无关的因素造成的。语言学应该有一个专门部分研究它们:这些都是畸形学的病例 [62] 。
[1] 维也纳和巴黎是当时世界上两个最早和规模最大的实验语音学研究中心,各藏有很丰富的用留声机纪录的各种语言的音档。——校注
[2] 立陶宛语现在是苏联立陶宛共和国的正式语言、在波兰也有少数立陶宛人使用这种语言。——校注
[3] 立陶宛语在语音、词的结构、名词变格和声调方面都很接近古印欧语。——校注
[4] 葆朴的《比较语法》一书第一篇有一章叫做《文字系统和语音系统》,从字母和语音方面论述印欧系各种语言。他所建立的“语音定律”有时称语音,有时称字母,所以德·索绪尔在这里说他没有把字母和语音分得很清楚,读了会使人相信,语音和字母是分不开的。——校注
[5] 格里木在他的《德语史》中认为日耳曼语的语音演变规律是由清塞音变为送气音,送气音变为浊塞音,浊塞音变为清塞音,其中所谓送气音就包含着写成th的þ[θ]这个擦音。——校注
[6] 法语的正字法十分复杂,很不规则,过去已经有许多自由主义者认为是法国的一种“民族灾难”,要求加以改革,但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贝尔特洛就是其中反对最力的一个。——校注
[7] 希腊字母源出于腓尼基,大约公元前七世纪由希腊传到埃特鲁利亚,再由埃特鲁利亚传到罗马,演变成为今天的拉丁字母。另一方面,由希腊字母变成基利耳字母,再由基利耳字母变成今天的斯拉夫字母。德·索绪尔在这里谈的主要是拉丁字母。——校注
[8] 法语的roi“国王”来自拉丁语的regem,loi“法律”来自拉丁语的legem,现在的写法反映着十三世纪的发音;十四世纪以后,发音变了,而写法并没有跟着改变。——校注
[9] 法语的mais“但是”来自拉丁语的magis“更大”,fait“事实”来自拉丁语的facfum“事实”,其中元音在十一世纪变成了[εi],十二世纪以后变成了[ε](德·索绪尔在这里标成è),但是写法没有改变。——校注
[10] 法语的c,古拉丁语念[k],自八世纪下半叶起在i,e之前变成了s,所以现在法语的c有两种发音:在a,o,u之前念[k],i,e之前念[s]。——校注
[11] 法语的腭化1在古代念[ʎ],自十六世纪起变成了[j](德·索绪尔在这里标成y)。——校注
[12] 见格利戈里·图尔斯基的《法兰克史》。这种办法在古日耳曼语里是很普遍的。——校注
[13] 用国际音标应为[ʃ]。——校注
[14] 用国际音标应为[ӡ]。——校注
[15] 希腊语这个词的三个形式,paizo是根据伊奥尼亚·阿狄克方言的发音,paizdō是根据埃奥利亚方言的发音,paiddō是根据多利亚方言的发音,都是“我玩耍”的意思。——校注
[16] 古英语诗法规定,hw和h可以互押关韵。自十六世纪起,英语的hwat,hweel变成了what,wheel,但是根据一般古英语语法学家的研究,那时实际上的发音并没有改变,可见那只是一种写法上的变化,而不是语音上的变化。可是现代英语的标准语把wh念[w],那就已经是语音上的变化了。——校注
[17] 用国际音标应标成[œ]和[y]。——校注
[18] 法语的sept“t”单用时念[sɛt],后面跟着一个辅音时念[sɛ],把sept femmes“七个女人”中的t念出来,本来是不合规范的。可是后来在巴黎已经有人把这个t念出来。——校注
[19] 达尔姆斯特忒(1846—1888),法国语言学家。索绪尔在这里所说的这一段话,见于他所著的《法语历史语法教程》一书。法语的vingt(二十)念[v礪],但是因为在写法上最后有gt这两个字母,他预料有一天将会有人把它念成[v礪ɡt]。——校注
[20] 瑞士语言学家席业隆(Gilliéron)曾著《语言的病理学和治疗法》一书,里面谈到许多语言中的畸形现象和补救方法。德·索绪尔在这里采用了好些这本书里的术语。——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