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要善于发现问题
以往学校领导也好,老师也好,常常会说这样一句话:“我们要培养学生具有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这话没错,但现在看来,说得不全面。其实,首先需要培养学生具备发现问题的能力。你问题都发现不了,那你分析、解决什么呀?!再说,科学研究的第一要素是兴趣。别人给的研究课题,可能会有兴趣,但也可能引不起兴趣来;自己发现的问题,自己想要解决的问题,一般都会有兴趣去探求。可以这样说,发现问题是科学研究的起点,是研究者能获得研究成果的起点,也是培养自己具有创造性思维的起点。善于发现问题,这是科学研究要注意的第三个问题。
那么如何能培养起发现问题的能力呢?一是要勤于读书,并注意从书本上去发现问题,这里所说的“书本”包括专著和论文;二是要注意从实际语言生活中去发现问题。
要能从书本上去发现问题,首先要勤读书,其次还要会读书。只有不断勤读书,才能不断接受高素质的教育,包括科学技术教育、历史文化教育和道德品行教育;只有不断勤读书,自身的知识才能不断积累,不断丰富,不断更新。现在不少学生不怎么读书,喜欢走捷径,到网络上去抄录别人的话。这样做的结果是,眼前的问题看来解决了,但很不利于自己打下坚实的专业基础,难以使自己有深厚的专业功底。更多的学生则是不会读书。怎么叫会读书?能达到下面三个目的,才叫真正会读书:
第一个目的是了解内容,即了解自己不曾知道的新知识。这是读书最起码的要求。一般说来这个目的都能达到。不过,真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克服不求甚解或只求一知半解那样的不良习惯。
第二个目的是从论著中吸取营养,努力把论著的内容转化为自己头脑里的知识。一个人的知识之所以能不断增长、不断更新,就在于能“转化”。“转化”不等于认同论著作者的全部观点。
第三个目的是发现问题。这里所说的“问题”,包含:(a)要求回答、解释的问题,这一含义的“问题”相当于英语中的question;(b)需进一步解决的矛盾、疑难,这一含义的“问题”相当于英语中的problem;(c)论著的重要、关键之点,这一含义的“问题”相当于英语中的key;(d)论著存在的毛病、失误等,这一含义的“问题”相当于英语中的wrong,flaw,slip up。发现问题,是读书力求要达到的目的。对一个研究者来说,必须这样要求。我们老师对学生也必须提醒和帮助他们注意达到这个目的。
那么如何能实现转化?如何能发现问题?关键在于“要勤于思考”和“不要盲从”。“要勤于思考”,是说在阅读过程中,要不断思索:为什么这样说?这样的说法好处在哪里?是否可有另外的考虑吗?这样的说法概括性如何?是否会有例外?那例子举得合适吗?……而“不要盲从”,是说不要以为书上说的、课堂上讲的一定都是对的,也不要以为权威、大家所说的不能说一个“不”字。我们做学问,对前人与时贤的研究成果,一定要虚心学习、认真吸取,但不要盲从,更不要迷信。要知道,老师也好,学者专家也好,权威大家也好,他们也都是人,不是神。一个学者往往会受到多方面制约:会受时代科学水平的制约,会受自身研究目的的影响,有时也会有思考不周或疏漏的情况。
我的处女作《现代汉语中一个新的语助词“看”》(载《中国语文》1959年10月号)就是从书本上发现问题而研究写成的。当时我还是学生,看到由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教研室编的《现代汉语》(上册201页,1958年)书上,在谈到连动结构时,举了“你试试看”这一例子。很显然,编者把“试试看”里的“看”是当动词看待的。我就有点怀疑。再有,当时一位知名的语言学家林汉达先生在《动词的连写问题》(见中华书局编写出版的《汉语的词儿和拼写法》(第一集)114页,1955年)一文中,将“看看看”视为动词“看”的双重叠形式。举的例子是“让我看看看”。当时我就想,“看看看”是“看”的双重叠形式吗?为什么只有动词“看”有这种双重叠形式,而别的任何单音节动词都没有“VVV”的双重叠形式呢?我当时直感地觉得“看看看”跟“试试看”、“听听看”是同一个格式。这就是发现问题。发现这问题后,我就一方面去查阅文献资料,另一方面找语料,还去考察“看”的历史发展,进行分析研究,最后才写成了《现代汉语中一个新的语助词“看”》这篇习作。而我最近发表的《对“鸡不吃了”歧义现象再解释》(载《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也是从书本上发现问题而研究写成的。“鸡不吃了”,这是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教学中常常提到的四个经典例子中的一个(另三个经典例子是:“台上坐着主席团”“咬死了猎人的狗”“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对“鸡不吃了”的歧义现象,以往的解释是“由移位、省略所致”。请看:
A B
a1鸡[施事]不吃白菜了 b1张三不吃鸡[受事]了
a2白菜鸡[施事]不吃了 b2鸡[受事]张三不吃了 【移位,受事居句首】
a3鸡[施事]不吃了 b3张三不吃了 【省略“吃”的受事】
a4白菜不吃了 b4鸡[受事]不吃了 【省略“吃”的施事】
“鸡”既能用来代表一种家禽,也能代表这种家禽的肉。同样的,也可以说“鱼不吃了”有歧义,因为“鱼”可以指一种动物,也可以指这种动物的肉。但是,如果说“牛不吃了”,或者说“马不吃了”,就没有这样的歧义了,因为“牛”和“马”只能指动物,而不能指这些动物的肉。
总之对书本上的东西,对学者专家的看法,既要尊重,虚心学习,又不要盲从,更不要迷信,都要用自己脑子去思考。这样,就会从书本上去发现问题,就有可能使自己找到研究的起点。
我们还要时时关注语言实践,并注意从中发现问题。牛顿提出“万有引力”的牛顿定律,瓦特发明蒸汽机,都是从实际生活中发现的问题,进而研究成功的。我的《关于“去+VP”和“VP+去”句式》(《语言教学与研究》1985年第4期)一文由外国学生的病例引发我研究而写成的(VP代表动词性词语,下同)。请看病例:
(1)“埃德,你刚才干吗去了?”*“打了一会儿排球去。”
(2)*“你把墙上的钉子拔掉去!”
(3)“玛莎呢?”*“玛莎去上图书馆了。”
(4)?田中,走,去上课!
我另一篇文章《英汉回答是非问句的认知差异》(《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也源自外国学生的偏误。我给外国学生做了下面这样一个练习:
请用“是”或“不”填空,完成下列各问句的答话:
(a)这个苹果不好吃?
( ),这个苹果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b)这个字你不认识?
( ),这个字我认识。
( ),这个字我不认识。
(c)这个苹果不好吃吗?
( ),这个苹果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d)你昨天没有看电影吗?
( ),我昨天看电影了。
( ),我昨天没有看电影。
(e)不是这个苹果不好吃吗?
( ),这个苹果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f)你不是昨天没有看电影吗?
( ),我昨天看电影了。
( ),我昨天没有看电影。
(g)不是这个苹果很好吃吗?
( ),这个苹果很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h)不是你昨天已经看了吗?
( ),我昨天已经看了。
( ),我昨天没有看。
(i)这个苹果不好吃,不是吗?
( ),这个苹果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j)你昨天没有看电影,不是吗?
( ),我昨天看电影了。
( ),我昨天没有看电影。
(k)这个苹果好吃,不是吗?
( ),这个苹果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l)你昨天看电影了,不是吗?
( ),我昨天看电影了。
( ),我昨天没有看电影。
(m)这个苹果不好吃,是吗?
( ),这个苹果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n)你昨天没有看电影,是吗?
( ),我昨天电影了。
( ),我昨天没有看电影。
(o)这个苹果很好吃,是吗?
( ),这个苹果很好吃。
( ),这个苹果不好吃。
(p)你昨天看电影了吗?
( ),我昨天看电影了。
( ),我昨天没有看电影。
第(a)道题:4人答错第(h)道题:17人答错
第(b)道题:4人答错第(i)道题:11人答错
第(c)道题:7人答错第(j)道题:13人答错
第(d)道题:6人答错第(k)道题:10人答错
第(e)道题:17人答错第(l)道题:9人答错
第(f)道题:16人答错第(m)道题:2人答错
第(g)道题:17人答错第(n)道题:4人答错
我还有一篇影响比较大的文章《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中国语言学报》1985年总第2期)就源自越南汉语教师的提问。1981年我应邀去北京语言学院(北京语言大学的前身)给越南访华汉语教师代表团做个关于现代汉语语法方面的报告。报告结束后,有一位越南老师向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鲁迅《孔乙己》开头一句“鲁镇的酒店的格局与别处不同”里的“鲁镇的酒店的格局”,用层次分析法该怎么切分?是“鲁镇的/酒店的格局”,还是“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我首先意识到,这是一个有三个名词组成的、内部含有两重领属关系的偏正结构;接着我在脑子里闪电般地想了许多类似的例子,诸如“汪萍的哥哥的妻子”“小梅的同学的背包”等。然后我回答说:该进行“鲁镇的酒店的/格局”的切分比较合理(注意在语言研究中我们一般很少用“对”或“错”这样的说法,更多的是用“合理”或“不合理”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具体说明。越南老师也没有进一步追问什么,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下来后,我自己就这样思考:如果有多个名词组成偏正结构,而相邻的名词之间都是领属关系,那么这种结构在层次切分上都是左向的,即:
(5)N 的 N 的 N 的 N
( )
( )
( )
1981年8月在成都举行中国语言学会年会。一天晚上,我去朱德熙先生的房间里,向朱先生谈了我自己的想法。朱先生听了以后,略微沉思,说“你这个想法有道理”。当时与朱先生同住一个房间的李荣先生,他是朱先生西南联大时的同窗好友,他思维敏捷,立即提出反例。他冲着朱先生说:“德熙,那未必,譬如‘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个结构,当然你可以切分为‘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但我也可以切分为‘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按前者切分,是‘祖父的父亲’的意思,按后者切分是‘父亲的祖父’的意思,而‘祖父的父亲’也好,‘父亲的祖父’也好,都是指曾祖父,两种切分等值。”我当时不知如何对答,朱先生当时也没有提出不同的看法。会议结束回到北京后,我测试了许多例子,都符合我的想法,于是我又去请教朱德熙先生。朱先生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觉得你原先的想法还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李荣先生的意见也得做出回答。这样吧,你去研究研究,但你要缩小范围,先别考虑所有的名词组合;李荣先生举的例子里的名词是指人的名词“父亲”,你就研究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成偏正结构的情况。朱先生这个指点很重要,我就按朱先生的意见去研究分析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偏正结构的组合规则。先确定指人名词的范围及其类别,然后从考察两两自相组合开始,一直考察到五五自相组合,最终证明并得出结论,从理论上来说任意数的指人的名词(即n个名词,n表示任意整数)可以进行自相组合造成偏正结构,不过在实际文本中,我们只找到一个含11个指人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俺乃著名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之得意门生之亲侄之三姑之六嫂之外甥之大舅之同乡之同事之同学之邻居是也!”这个例子引自1984年9月8日《北京晚报》讽刺画《自报家门》,用来讽刺跟名人拉关系的社会现象。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偏正结构,其内部有严格的组合规则,甚至我们可以用“等比数列通项公式”计算出由n个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能成立的合法结构是多少;根据组合其规则,“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只能采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样的切分。至于“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两种切分为什么会是等值,那纯粹是偶然的巧合。这种巧合,即使在严格的数学运算中都可能存在。请看:
(6)a.1×7+3=7+3=10 【正确运算】
b.1×7+3=1×10=10【错误运算】
c.7+3×1=7+3=10【正确运算】
d.7+3×1=10×1=10【错误运算】
e.7+3÷1=7+3=10【正确运算】
f.7+3÷1=10÷1=10【错误运算】
从语言实践中发现问题的关键是四个字:“有心,用心”。
发现问题之后怎么办?发现问题之后就要去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以解决好“是什么”和“为什么”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离不开语言事实的搜集和自觉的理论思考。这是科学研究得以创新的两个基本要素,也是科学研究得以创新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