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尽忠报国母刺字
移孝为忠起义军
天色渐渐昏暗,如豆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照在岳和苍老的脸上。岳飞端着盛满药汁的陶碗,走到炕边,轻声唤着:“爹,吃药吧!”
岳和紧闭着嘴唇,仰靠在被褥上,直愣愣地盯着屋顶,一声不语。
“爹!”岳飞跪在炕下,眼中含泪,“是儿子不孝,惹了您老人家生气。您老人家怎么罚儿子都行,可无论如何,也得吃药啊。”
岳和缓缓转过头,望着儿子:“我刚才看见了你爷爷。”
岳飞心中一颤,想,爷爷去世十几年了,爹怎么见到了他?莫非爹的神志,已是不行了?
岳和道:“你爷爷在召唤我呢。看来,我在这世上待不了几天了。”
岳飞忙道:“爹,看您想到哪儿去了。韩家大少爷送来了一支人参……”
“你别动那东西。”岳和打断儿子的话头,“人非神仙,到了该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我这身体已经拖累你们好些年了,不能再耗费有用之物来治我这无用之身。”
岳飞道:“爹别多心,家里并没有耗什么。”
岳和苦笑道:“别瞒我了。家里打下的粮食一大半都换成了药渣,就连你勤王得来的那匹马也给卖了。还有你媳妇孩子,说是到舅家去帮忙,其实是想省下几张嘴吃饭。”
岳飞低下头,惭愧地说道:“这都怪儿子无能。”
岳和叹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当初你爷爷去世时,还给岳家留下了两百亩地。虽然那都是些薄地,可打下的粮食也足够全家吃饱,还能卖些余粮,换点铜钱。只是后来……后来连遇荒年,我又不善持家,加上官府的租税太重,总之……是我把这个家弄穷了,是我对不起岳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岳家的后代子孙……”
岳飞忙道:“爹,您可别这么说。如今家里还有几十亩地,只要不遇上荒年,就能挣上一份口粮。再说,我还年轻,也有力气,不愁找不到挣钱的地方。您别想得太多,就安心养病吧。”
岳和苦笑一下,说道:“那几十亩薄田到底能打下多少粮食,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把官府的租税一交,就剩不了多少。如今田少人多,靠出卖力气,也难挣到铜钱。何况金兵又来了,天下眼看就要大乱,别说出去挣钱,只怕安心在家里种田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有了。”
爹的这番话,倒是说得不错。岳飞心中只觉沉甸甸的,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如今我只想见见孙子。云儿他差不多七八岁了,我还不太担心,可雷儿才出世几个月,就遇上了乱世,我……咳,咳!”岳和说着,忽地咳嗽起来。
“爹,您别担心,我明天就到舅家去,把雷儿接回来。”岳飞急忙说道。
“你也别急着去,且让你媳妇在舅家多吃几顿饱饭吧。唉!你媳妇也不容易。去年冬天你去勤王了,而你娘又要照看我这糟老头子,家里家外就全靠你媳妇一个人忙着,可怜你媳妇身体又重,累得她差点……差点在生雷儿时坏了性命。雷儿出生时,正是夏天,又闷又热,又刮风,又下雨,雷还打个不停。后来总算老天保佑,你媳妇和雷儿都没什么事,只是那会你偏偏不在家,恨得你娘……你娘……”岳和正说着,忽见儿子满脸红涨,就不再说了。
“那天我正在舅家和众人谈论武艺,谈得众人兴发了,非要我当场演练一番,结果回来晚了。”岳飞垂着头说道。
岳和笑了笑道:“你演练武艺,也是正经事。在这上面你可比我强得多了,我年轻时也练过武艺,却什么名堂也没练成。”
“爹那时候没有遇到名师,是路子练得不对。”
“也不全是这样。那时候我心里和一些念过几天书的穷酸一样,都看不起练武的人,认为只有最没有出息的人才会练武,以便投军混碗饭吃。”
“爹身怀大志……”
“什么大志,只是想出人头地罢了。我年少时,你爷爷总想让我去考进士,盼着我有一天能做上大官,使我岳家能像韩家那样荣华富贵,名扬天下。”
“爹,您是生不逢时,遇上了奸臣当道,纵有满腹才学,也难出头。”
“也怪你爹没念好书。我念书念着念着就念入了魔,总觉得书里边的道理和世上的事情对不上路。书里全是圣人之道,可世上却到处是小人横行,偏偏那些小人嘴里又都挂着圣人之道。后来我就灰了心,再也不想念书了。唉!在这上面,我是对不住你爷爷啊。不过,我又总想着岳家应该出现一个人物,这个人物不一定要做上韩家那么大的官,但一定要干出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岳和说着,眼里陡地放出异样的光彩。
在如今这个乱世里,又能做出什么大事?岳飞心中想着,转过话头说道:“爹,云儿不小了,该念书了。等你身体好了,就好好教教他吧。”
“唉!”岳和看了一眼儿子,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暗弱下来。
“爹,您……”岳飞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说出。
“刚才我的确是生了气,你其实也知道我为什么生了气。”
“爹,您刚才还对我说过,只有最没有出息的人,才会去练武,才会去投军。”
“爹错了。如今情势大变,国家危难……”
“爹,您不知道,如今还是和从前一样,奸臣当道……”
“我知道,十几年前,我就知道大宋天下若是仍由奸臣把持下去,必会生出大乱,所以才让你不仅习文,更让你学武。乱世之中,须得文武双全,才能济世报国。如今虏人南下,我大宋眼看不保,这正是你尽展平生所学、报国安民之时。可你……可你却不听父言,宁愿困守小家,也不愿投军报国……咳……咳……”岳和说着,激动起来,连声咳嗽。
岳飞着急起来,膝行上前,一边轻捶着父亲的背部,一边说:“不是我不想投军……”
“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韩家大少爷?”岳和又是打断了儿子的话头。
岳飞微皱眉头,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认为韩家大少爷是个富贵公子,难成大事。但韩家先祖毕竟是大宋忠臣,家风甚好。韩家大少爷虽也有些纨绔习气,可在国难之时,还知道广散钱财,召集义兵,这就很不错了。你去当义兵统领,是在尽忠报国,并非在给韩家当奴才。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呢?”岳和问着儿子。
岳飞道:“爹,我不去当义兵统领,并不是为了韩家大少爷的缘故?”
岳和问:“那你是为了什么缘故?”
岳飞道:“韩家大少爷是官家的人,他拉起的义兵必须听从朝廷之命。”
岳和问:“你不愿听从朝廷之命?”
岳飞答道:“不愿。”
岳和怒形于色:“你是大宋百姓,为何不愿听从大宋朝廷之命?”
“因为大宋朝廷,从来没将大宋百姓放在眼里。强敌入境,大宋百姓不要朝廷一分一毫的粮饷,不惜身家性命,千里勤王。可是大宋朝廷都在做些什么?它只图苟延残喘,竟把大宋百姓都给出卖了。”岳飞愤愤答道。
岳和叹息道:“唉!朝廷昏庸无能,的确不堪为百姓之主。然此时之势,并非寻常的天下大乱,我儿不可用寻常之见去看待朝廷。”
岳飞问:“父亲所言,孩儿不甚明白。”
岳和道:“似秦末天下之乱,全因朝廷昏暴之故,此谓之寻常之乱。百姓不堪暴政,起而抗命,以新朝代之,仍是我中华之邦也。汉末之乱、隋末之乱,大致如此。英雄生于此时,抗旧朝之暴,成新朝之功,圣人不以为非。西晋末年之乱、大唐天宝之乱,则除朝廷昏庸外,且有蛮夷之族入侵,此谓之非常之乱也。此时的大乱不仅仅是改朝换代,而是蛮夷之族要变我华夏礼仪,迫使我中华之邦亿万百姓沦为异类之奴,世世代代任其如禽兽一般驱使。英雄生于此时,当竭力拥戴旧朝,匡正其过。然后奋忠勇之心,逐退蛮夷之族,维护我华夏礼仪。晋之刘琨、祖逖,唐之郭子仪、李光弼俱是这等英雄,亦俱是流芳千古,与日月同辉。今日虏人入侵,正是非常之乱,我儿素有大志,难道就不能似刘琨、祖逖、郭子仪、李光弼这等英雄一样逐退蛮夷之族,维护我华夏礼仪吗?”
逐退蛮夷之族,维护我华夏礼仪?岳飞心中大震,一时答不出话来。
“飞儿,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中华之邦在蛮夷之族入侵时,只能上下同心,共御外侮。”岳和愈说愈是兴奋,苍白蜡黄的脸上居然泛起了红光。
“大宋朝廷,能够上下同心吗?”岳飞问着,眼前不觉又一次掠过了宋军在芦沟河岸大败的情景,掠过了他立马在高坡上,看着金兵从容渡过黄河的情景……
“飞儿,大丈夫行事,只应问所行之事是否当为,不须过分计较是否可为。”岳和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眼望父亲,欲说什么,又未说出。
“你怎么不说话?”岳和有些不悦地说道。
“我如果走了,家里怎么办?”
“这你就放心吧,如今兵荒马乱,城里只怕没什么生意了,我让翻儿回来,替你支撑门户。”
“二弟他还小……”
“翻儿已经十八岁,不小了。你似翻儿这般年岁,已出外做庄客了。”
“二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让人给翻儿带了口信,他不是今日到家,明日便一定能回。”
岳飞轻叹了一声:“我往日读史书时,也极钦佩刘琨、祖逖这等英雄,常为他们未能实现驱除胡虏、恢复中原的壮举感慨不已。只是……”
“岳大哥,岳大哥!岳大哥……”屋外忽然传来急呼声。
岳飞一愣,忙放下陶碗:“爹,你一定得把药喝了。”说着,站起身,大步奔到了屋外。
一个少年手拖长棍,踉踉跄跄奔向岳飞:“岳大哥,不……不好了!金兵忽然冲到了姚家庄,见人就杀……就杀!我师傅领着众人和金兵拼命,可怎么也挡不住……”
岳飞脸色大变,不等少年把话说完,猛地转过身,扑进屋内,抓过红缨长枪和弓箭,纵身跃出屋外,如雷般大喝道:“众位乡亲,快快随我去杀金贼!”
随着岳飞的喝声,庄中响起了急骤的锣鼓声,顿时一间间屋门大开,一个个青壮汉子手持刀矛枪棍从屋内奔了出来。
昏黑的天空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宁静的姚家庄在刹那间变成了人间地狱。一队队金国骑兵在村巷中奔来驰去,张弓搭箭,射杀着四处奔逃的老幼村民。一群群金国步卒手持大刀巨斧破门入户,见着男人便杀,见着女人便抢。兽性大发之余,又点火焚烧房屋。凄厉的惨呼声、狰狞的狂吼声、呼啦啦的燃烧声在血光中响成一片。
浑身血污的姚敦、姚敬兄弟和十余村中壮汉保护着数十老幼妇女,被困在打谷场上,眼睁睁地看着金兵在村中烧杀抢掠,胸中几欲炸裂开来。百余金国步卒手持长矛弓箭,牢牢围着打谷场,并不上前攻击。
完颜兀术手提长柄巨斧,在十数亲卫骑卒的簇拥下,立在打谷场口,眯缝着双眼,注视着打谷场中如受伤豹子般狂怒的姚敦。
面对宗泽在磁州的严守,金军统帅不愿强攻,决定挥军疾进,绕道直捣汴京,待攻破大宋都城后,再回过头来对付宗泽。
金军进入相州境内时,完颜兀术带领千余人马离开大队,直向岳家庄扑来。虽然已经过了大半年,完颜兀术仍是无法忘记打败过金国骑卒的相州义兵,更无法忘记统领那队义兵的岳飞。那些猪羊也不如的南蛮怎么敢主动攻击我大金兵马,这不是反了天吗?完颜兀术心中发誓——他一定要杀了岳飞,杀了任何敢于向大金兵马挑战的南朝汉人!
但上一次北返之时,完颜兀术虽是路过相州,却因押送的“战利品”太多,无法释放胸中那难以抑制的杀意。这一次南下刚接近相州,完颜兀术便向主帅提出了“杀岳南蛮”的请求。
金兵主帅完颜宗望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完颜兀术的请求,只叮嘱了一句——无论是否得手,都须尽快返回,切不可离开大队太久。
完颜兀术统领的兵马中,有十多个早已投降金人的宋朝官吏充作金人南下的向导,其中有个名叫曾瑞的人做过汤阴县尉,熟知县内之事,也知道岳飞、姚敦等人是义兵头领。但曾瑞却不知道岳飞所住的岳家庄到底在什么方位,将金兵领进汤阴县境内后便不知往何处去。
完颜兀术大怒,狠狠抽了曾瑞几马鞭,然后捉了一个百姓充作向导,让那“向导”带领金兵去往岳家庄。不料那向导左带右带,直到天近黄昏,也没有把金兵带到岳家庄。完颜兀术大怒,正欲斩杀向导,却见那向导忽然奔进了一片野林中,再也难见踪影。完颜兀术狂怒之下,领着人马就近冲向一个村庄,大烧大杀起来。这个村庄正是姚家庄。
姚家庄练武的壮汉甚多,只是因突遭金兵攻击,一时不及结阵应战,便被众多金兵分割包围,杀死在村巷中。姚敦、姚敬兄弟虽然武功高强,也无法冲开金兵的包围,被困在了打谷场中。但是死在姚敦、姚敬手下的金兵,也有数十人之多。完颜兀术大为震怒,下令将姚敦死死围住,生擒活拿。
“金狗!爷爷与你们拼了,拼了!”姚敦不甘被金兵围困,挥动大棒,硬向打谷场外冲去。
七八支长矛一齐逼过来,压住了姚敦的大棒。姚敦双眼暴赤,用力向上一挑,欲挑开长矛。七八支长矛只是略动了动,仍牢牢压住了大棒。臂力强大的姚敦早已精疲力竭,连几个小小的兵卒,也无法对付。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兀术望着姚敦,仰天狂笑起来。他并不愿轻易地杀了姚敦,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把眼前这个用大棒杀死了十数金国兵卒的相州硬汉押回寒冷的北方,充为奴隶,任由他日日折磨,使他长久地获得猫戏老鼠一般的快乐之感。
突然,完颜兀术觉得眼前明亮了许多。天边出现了无数支火把,迅速向姚家庄逼近过来。
杀金狗!杀金狗!杀金狗……怒吼声如汹涌的激流,从四面八方冲向姚家庄。吼声中,岳飞领着数十壮汉,奔在那激流的最前面。
完颜兀术大惊,忙扭头环视着周围,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四面八方全是跳跃的火光。数不清的火把已连成势不可当的火海,愤怒地向金兵席卷而至。
啊!如此多的南蛮,杀也杀不完……完颜兀术心中大跳起来,猛地扭转马头,挥动巨斧吼叫着:“儿郎们,快快结阵,杀南蛮,杀南蛮!”
众金兵顿时乱了起来,步卒骑卒互相推挤着,欲布成一个抵挡敌兵包围的圆环阵。
“娘啊!没得命了!”曾瑞等降金宋官哪里见过如此大的阵势,他们惊骇地叫着,已拨马而逃。
哗啦啦——众金兵早已被那漫天火海惊得魂不附体,此时见有人先逃,立刻队形大乱,个个争先向来路上逃去。
“不准逃,不准逃!”完颜兀术在亲卫骑卒的搀扶下爬上马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然而此时谁也听不见他的叫喊,甚至连他的亲卫骑卒,也拥着他驰马而逃。
可耻啊,可耻!我居然被南蛮逼得落荒而逃!完颜兀术在心中痛苦地叫着,忽见曾瑞在马前,立刻挥动大刀劈了过去。
“啊!”曾瑞惨呼声里,滚下了马背。周围的金兵大骇之下,逃得更快了。刹那间,打谷场周围的金兵便逃得一个不剩。
“杀啊……”姚敦挥着大棒向金兵追去,但只追出两三步,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前陡然昏黑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哥!”姚敬跪下来去扶姚敦,双手竟一丝力气也没有,怎么也扶不起兄长。
“三舅!”脸色苍白的刘氏一手拉着岳云,一手抱着岳雷,跪倒在姚敦身前。
姚敬望着刘氏母子,又望着村中的大火,眼中泪如泉涌,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金兵从南而来,亦是逃往南边。众金兵骑卒在前,步卒在后,很快就冲进了南边的火把大阵。
嗖嗖嗖——唰唰唰——呼呼呼……无数羽箭射向了金兵,无数镰刀斧头掷向了金兵,无数石块砸向了金兵……
金国骑卒一个接着一个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但金兵前冲的速度丝毫不减,一下子将火把大阵冲开了一个缺口。众金兵急急如漏网之鱼消失在暗夜里,只有数十个跑得慢的陷在了火把大阵中。
“留下活口!”岳飞手握长枪,高声喝道。可众手持火把的青壮汉子们此时哪里听得见岳飞的喝声,一拥而上,拳脚兵刃齐下,早将那数十个金兵变作了一团团肉泥。岳飞顾不得再说什么,飞步向姚家庄奔过去。
四面八方涌动的火把陡然停止了流动,凝固在姚家庄村口。不仅是岳家庄,所有姚家庄周围村庄的青壮汉子闻听金兵杀来,都自发冲出家门,奔向姚家庄。众人闻听金兵的暴行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但对许多人来说,亲眼见到金兵的烧杀却是第一次。这噩梦般的第一次,使众人终生也难忘记。
焦炭一般的房舍,遍地的鲜血,肢解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一个人说话。寂静中只听得见风吹火把的呼呼声响,只听得见姚敬撕心裂肺的大哭声。
岳飞从众人中走出,走向姚敬。
“爹!爹!”岳云从地上站起,扑向岳飞。
岳飞仿佛没有看到岳云,目光盯在刘氏身上。
刘氏仍是跪在晕倒的姚敦面前。不到半岁的岳雷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小小的脑袋埋在母亲的胸前,一动也不动。
雷儿怎么啦?岳飞问着,口中却不知为何,竟发不出声音。他又将目光转向姚敬,喊了一声:“五舅!”
姚敬恍然不觉,依然在号啕大哭。
“金狗来了,突然来了。”刘氏目光呆滞,喃喃说着,“三舅、五舅什么也顾不上,拉着我们就往村外跑,没跑出几步,就让金狗堵住了。三舅、五舅杀了一个金狗,又来了一个金狗,杀了一个,又是一个……血,到处是血。金狗没……没能杀了我们,杀了……杀了三舅、五舅家里的人,都杀了……杀……”刘氏说着,说着,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扑通!岳飞直挺挺地跪倒在姚敬面前。
“哇!”岳雷忽然发出了哭声,在母亲怀抱中剧烈地扭动着身体。
姚敬陡地停住哭声,怔怔地向岳雷母子望过去,然后扭过头,又怔怔地看着岳飞,看着,看着,他的双手猛地向前一伸,抓住岳飞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大叫道:“杀!杀金狗!杀金狗!”
“杀!杀金狗!”岳飞的一声暴吼如火山迸发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杀!杀金狗!杀!杀金狗!杀金狗……无数个声音一齐大吼起来,久久不绝地回响在夜空中。
阳光从窗缝中透入,在茅屋里映出几道长长的光柱。从姚家庄回来的岳飞穿过光柱,走到土炕前。
“金兵杀退了?”炕上的岳和问着,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眼中闪烁着少见的光芒。
“杀退了。”岳飞简单地回答道。
“好,好!你一夜未回,你娘就担心了一夜。我告诉你娘别担心,说飞儿一定可以杀退金兵。嗯,你媳妇和孩子们没什么事吧?”岳和满意地问着。
“没什么事。”岳飞答道。
“雷儿呢?”
“他也很好。”
“真的很好?”
“真的。”
“你舅家也没什么事吧?”岳和又问。
舅家的事,此刻绝不能让爹娘知道。岳飞心中一阵刺痛,他强自克制着,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回答道:“大家都没什么事。”
岳和点点头:“姚家的武勇,谁人不晓?从没有强盗敢到姚家庄来撒野。金兵去打姚家庄,不是自找晦气吗?”
岳飞不语,心里道:爹啊,您哪里明白,这金兵的凶悍,绝不是一般的强盗能够相比的。
“金兵入了相州境内,离京城就不远了。大宋社稷,只恐难以保全。”岳和叹道。
“爹,我想好了,明日就去韩家大少爷那儿。”岳飞忽然说道。
岳和睁大了眼睛:“我儿,我儿真的想好了?”
岳飞用力点了一下头:“本来,我只想留在家乡,联结乡邻自保。可是……可是若国家也不能保全,乡邻间又如何能自保?昨夜金兵若来得多些,大伙儿只怕很难杀退。要想使我中原百姓不做蛮夷之族的奴隶,一定得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才能将金虏赶回他们的老家去。”
“我儿能想到这上面来,也不枉为父教导了你这么多年。天下大乱之时,最能显露人才,我儿文武双全,一定能做出番大事。只是为父又担心……又担心……”岳和犹疑起来。
“父亲担心什么?”岳飞问道。
“南北朝时也有一宋国,我儿知否?”岳和不答,反问道。
“知道。那宋国为东晋大将刘裕所建。”岳飞答道。
“刘裕出身农家,名分至贱,而能在极重门第的东晋做上大将,实是一个英雄人物。当他率师北伐,灭南燕、克潼关、复长安时,中原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将刘裕看作是救苦救难的大圣人,以为可以挣脱蛮夷之族的欺压,重做华夏子民。但刘裕却屯兵不进,失去了建立千古功业的大好机会,这是为何?”岳和又问道。
“因为刘裕怀有私心,正在谋夺皇帝大位。”岳飞道。
岳和点点头:“刘裕的战功远在刘琨、祖逖之上,但他的名声却远在刘琨、祖逖之下。刘裕当时若不贪恋皇位,率大兵扫平中原,则千秋万世,当永念其德。他的名望,亦将如圣人一般,与日月同辉矣。其实,那刘裕就算夺取了皇位,又得到了什么?刘氏子孙为了那个皇位,互相残杀,惨毒无比。仅仅数十年,便江山易主,一切都是烟消云散。”
岳飞凝望着父亲,缓缓说道:“爹的心意,孩儿已明白。孩儿此生此世,当尽忠报国,不论在什么时候,也应以刘琨、祖逖为楷模,绝不去学那刘裕!”
“好,好,好!这才是我岳和的儿子!”岳和面露骄傲之色,唤道,“飞儿他娘!”
浑身烟灰的岳母从灶房里走了过来。
“飞儿,你跪下,跪在这里。”岳和指着炕边对儿子说道。
岳飞依言跪在了炕边。
“飞儿他娘,拿笔墨来!”岳和命令道。
“老头子,你要干什么?”岳母疑惑地问。
“快拿来!”岳和提高了声音说道。
岳母只得将笔墨用具端过来,放在岳和的枕头边。
“飞儿,把衣裳勒上来,露出你的后背。”岳和说道。岳飞依言勒起衣裳,露出后背。
岳和挣扎着拿起笔,在砚中蘸了墨汁,抬着手臂,艰难地在岳飞背上写下了四个正楷大字——尽忠报国!
“拿针……拿……火盆……干净鞋底来!”岳和气喘吁吁地说着。
岳母吃惊地问道:“老头子,你……你是要在飞儿身上刺字?”宋人中,刺字最是常见。正规的军卒脸上必须刺字,犯了法的罪徒脸上必须刺字,奴仆家人有时也被主人在脸上刺了字。此等刺字,人人以为耻辱。但不论是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又往往在小儿臂上、肩上刺上福佑之字或吉利花纹,以求获得神灵的庇护。然而似岳飞这等青壮之人在背上刺字者,却是极为少见。
“飞儿他娘,快把东西拿来!”岳和的声音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威严之意。
岳母不敢再问,将针、火盆、鞋底等物都拿了进来。
岳和拿起针,手却不住地颤抖起来,额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岳飞抬起头,恳求地望着父亲:“爹,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就别累着自己……”
岳和厉声道:“飞儿,你别动!”
岳飞不语,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老头子,你身体不好,让我来吧。”岳母走过来,从岳和手中夺过针。
“好。你来刺,依着墨线刺。”岳和说着,声音弱了许多。岳母左手扶着儿子,右手捏着针,迟迟刺不下去。
“快刺!”岳和奋力喝了一声。
岳母闭上眼睛,狠下心,右手往下一按,只觉得心里陡地痛了起来,痛得她浑身一阵颤抖。
岳飞的身体异常平稳,一动不动。
“刺,快刺!”岳和又喝道。
岳母睁开眼睛,一下又一下刺着,一滴又一滴血珠从墨迹中渗了出来。“我儿……我儿痛吗?”岳母颤声问道。
“不痛,一点也不痛。”岳飞的声音异常柔和,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都刺出血来了,怎会不痛呢?我得快点刺,快点刺完了,我儿就不痛了。岳母心疼地想着。
不一会,岳母已将四个字刺完。然后她拿起在火盆上烤热的鞋底,在岳飞背上按着。
柔软的热鞋底可将针眼中的血珠吸尽,并将墨汁渗入到其中,与血肉连为一体,永不褪色。
岳飞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热鞋底烫在针刺的血孔上,就似无数只蚂蚁咬在岳飞背上。
岳母立刻停住了手:“我儿痛吗?”
“嘻嘻!”岳飞强自笑了一下,道,“不痛,真的一点也不痛,只是有些痒痒。”
“是吗?”岳母疑惑地追问了一句,继续用热鞋底在岳飞背上按着。岳飞紧咬着牙,一动不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尽忠报国,尽忠报国,尽忠报国……
岳母终于将热鞋底从岳飞背上拿了下来。尽忠报国四个字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岳飞背上,也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岳飞的心上。
“老头子,字刺好了,你且看看。”岳母说着,转过头,望向岳和,陡地脸色大变——岳和眼中已毫无光彩,脸上发青发黑,口大张着,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息声。
“飞儿他爹,你怎么啦!”岳母手中的鞋底掉在了地上,她猛扑上去,紧紧抓住了岳和的双手。
“爹,爹!”岳飞呼地站起,伏在炕头上,伸手慌乱地摸着岳和的额头。
岳和的额上沁满汗水,一片冰凉。
“爹!爹!爹……”岳飞颤抖着呼唤道。
岳和口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飞……飞儿,国难之时,你……你要移孝为忠,切不可……切不可因父丧之故,误了国事。飞儿若不听……不听吾言,就是……就是不孝……”岳和的声音愈来愈低,已弱不可闻。
“飞儿他爹,飞儿他爹!”岳母凄厉地呼喊着。
“爹!爹……”岳飞呼唤着,却一声也呼唤不出,他的喉头,似被什么牢牢堵住了。
岳和的手僵冷了,岳和的额头僵冷了。
“哇!”岳飞的一声大哭冲破堵在喉间的无尽悲伤,倾泻而出。
阴云低垂,寒风萧瑟。岳家庄外的松林中,堆起了一座新坟。岳飞、岳翻兄弟身穿麻衣孝服,和母亲姚氏以及姚敦、姚敬、刘氏母子等十数人立在坟前。
“大哥,天不早了,回去吧。”十八岁的岳翻,望着兄长说道。他的身材比岳飞矮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宽大的麻衣孝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不时被寒风吹起下摆。
“娘,回去吧。”岳飞走到母亲身旁,望着母亲被寒风吹得发青的脸,心痛地说道。
岳母看看两个儿子,又看着两个娘家兄弟,欲说什么,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一刹那间,她会失去那么多亲人?她木木地转过身,默默向庄中走去。众人跟在岳母后面,缓缓走着。
“二弟,我走后,你要好好孝顺母亲,听嫂子的话。”岳飞说道。岳翻眼中含着泪光,点了点头。
“韩大少爷的银子,我已换了铜钱,送给了乡邻一些,感谢他们这些年对岳家的照顾。剩下的就放在家里,不到要紧的时候,别去动用。”岳飞说道。
“嗯。”岳翻答应了一声。
岳飞的目光又望向了刘氏:“我不在家,二弟就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你就和他商量着办。娘的身体不好,家中的事,你就多担当些。”
刘氏抬起头,望着丈夫,似是要说什么。岳飞注视着刘氏,等待着。
刘氏却又垂下了头,望望左手牵着的岳云,又望望右手抱着的岳雷,眼圈红红。
岳飞心中一酸,仔细地打量着两个儿子。
岳云像是一下长大了许多,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在沉默中透出一种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坚毅神情。
岳雷安静地睡在母亲的怀抱里,红红的圆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雷儿啊雷儿,你还这么小,为父真不愿意离开你,真不愿意啊。岳飞心中隐隐作痛,转过头向两位舅父望过去。
自从那个大火熊熊的夜晚之后,姚敦、姚敬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日沉默不语。
对于岳飞“移孝为忠”的决定,姚敦并不赞成,说官家的人,绝不可信任。但他见到岳飞的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出言阻止。
“云儿,你过来。”岳飞说道。岳云依言走到了父亲身旁。
岳飞手拉儿子,扑通跪倒在两位舅父面前。姚敦、姚敬忙伸出手,将岳飞父子扶起。
“云儿,你要永远记住,你和雷儿是两位舅爷爷救下的,没有两位舅爷爷,就没有你和雷儿。”岳飞说道。
“嗯。”岳云用力点了一下头。
“在家里,你一定要听娘的话,听你二叔的话,不仅要练武,还要识字。”岳飞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
“嗯。”岳云又是用力点了一下头。
岳飞再次望向了刘氏,心中有千言万语,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刘氏也正凝望着丈夫,眼中满是泪水。
岳飞心中又是一酸,猛地转过头,大步向前走去。一行人走上大道,向村口行去。
姚敬陡然停下脚步,大叫道:“我要去,和飞儿一起走!”
姚敦睁大了眼睛:“老五,你也要去做官家的人?”
姚敬咬了咬牙,道:“我要杀金狗,杀金狗!”
姚敦身体猛地一颤,不再说什么。
姚敬扑通跪倒在姚敦面前:“三哥,你让我走吧,就让我走吧!”
姚敦盯着弟弟,缓缓说道:“金狗要杀,可我姚家的祖业,也不能荒废。”
姚敬道:“三哥,我再这么待下去,定会发疯。你就让我去杀金狗,去杀金狗吧!”
姚敦看着姚敬痛苦的面容:“好吧,我不拦你。可你一定要多杀金狗,多杀金狗!”他的声音如雷一般在旷野里响着,惊起了一群群鸟雀,呼啦啦从众人头顶飞过。
大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两路大军再次进抵汴京城下,立刻向城头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汴京城外的勤王军早已散尽,城中的军士不足十万,冒着严寒,日夜据守,奋力抵抗金兵的攻击。
赵桓在惊恐中一边继续向金兵求和,一边密派使者出城,四处搬救兵。
一道密封诏书送到了康王赵构手中。在诏书中,赵桓任命康王赵构为兵马大元帅,磁州知州宗泽、相州知州汪伯彦为副元帅。赵桓让赵构以大元帅的名义统领黄河以北兵马,速速南下勤王。
雪后初晴,阳光分外明亮。一支步骑混合、三千余人的义兵队伍走出韩家的东山别馆,顺着大道,向相州城急速行去。
韩肖胄全副披挂,系着大红披风,骑在高大的紫骝马上,行在队伍的前面。在他的左右,是岳飞和十数亲卫骑士。
岳飞内穿麻衣孝服,外披牛皮铠甲,骑在一匹魁壮的白马上。韩肖胄红光满面,一路上言语不断:“岳壮士,你坐下的这匹马,是西夏所出,名为之‘天山雪’,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良马,山西姚家所得甚多,并赠给了我韩家十数匹。若非出征,我还真舍不得拿出来呢。嗯,你骑着觉得如何啊?”
岳飞点了点头:“这坐骑脚力甚健,在下很是喜欢。”
韩肖胄得意地笑了:“宝马须当赠予英雄,岳壮士便是当今英雄。”
“英雄二字,在下愧不敢当。”
“岳壮士何必过谦?你在姚家庄大败金兵的英雄之举,已经传遍了相州境内。”
“唉!”岳飞轻叹了一声,“那只是金兵的一支游骑罢了。”
“但岳壮士毕竟是打败了金兵。”韩肖胄兴奋地说道,“不瞒壮士,下官虽是早就有心召集义兵,为国效力,可又总有些担心——金虏如此凶悍,我纵然召集了一支义兵,只怕也难以成事。如今下官放心了,那金虏虽凶,也并非有着三头六臂,一样会被人打败。”
岳飞转过头向后看了看,道:“其实我相州的英雄人物甚多,大少爷如果不是让在下充作统领,一定会有许多好汉前来……”韩肖胄笑笑,忽地打断岳飞的话头,问道:“岳壮士,你莫非听说了什么。”
“在下听说,汤阴县的弓手头领张用也曾带人投奔大少爷,却因在下之故,又转投他处。”岳飞说道。
“张用此人,虽然武艺甚好,胆气却远远不如岳壮士。上次金兵南侵,下官举家迁往山中别馆避乱,并花重金请张用领人在后保护。哪知张用听说金兵逼近,竟带人一哄而散,差点使下官落于金人之手。张用如此失信于下官,居然还能厚颜投我韩家,实是无耻之徒。”韩肖胄恨恨地说道。
“在下和张用一同做过弓手,他虽有些泼皮习气,为人还算正直,绝不会有意失信于人,上次他带人散走,或许是另有苦衷。”
“这等事下官已不再想了,”韩肖胄有意转过话头,“如今只担心朝廷这回是否抵挡得住金兵。我大宋其实并不缺少兵马,缺少的只是统兵将官。可是朝廷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让一些庸将统领大军。”
“是啊。”岳飞深有同感地说道,“比如山西姚家世受朝廷大恩,又得到朝廷重用,却贪功冒进在先,临敌大溃于后,且不守军令,临阵逃脱,实是有愧于天下。”
韩肖胄点点头:“姚家这次闹得是不像话,朝廷也发了怒,将姚家安置到了岭南广州(今广东广州市)。”
“不守军令,应是大罪,朝廷只处以安置的惩罚,未免太轻。”岳飞说道。
“大宋对不守军令者,一向处罚偏轻,已成流弊。姚家到了广州,是虎落平阳,再也难有什么作为。而种家兄弟中,‘小种相公’在追敌时战死,‘老种相公’又一病不起,种家后继无人,亦将衰落无闻矣。”韩肖胃感慨地说道。
“种家、姚家失势,西北兵群龙无首,战力必致削弱,朝廷可曾有所举措?”岳飞忧虑地问。
“朝廷所用非人,一片混乱,有什么举措?无非是任由西北兵自生自灭而已。”韩肖胄说道。
“可惜,可惜。西北兵中能征惯战之将士甚多,若能择人善加统领,必为劲旅,足可抵御金人。”岳飞道。
“朝廷不用忠良之臣,可惜之处甚多,又何止是西北兵一事?嗯,你知道‘六贼’吗?”韩肖胄问。
“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宋所以到了今日这步田地,全是因为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童贯六个奸贼把持朝政,为非作歹之故。其实大宋朝廷中奸贼极多,高俅、梁方平、白时中、张邦昌、李邦彦……数不胜数,又何止‘六贼’?”岳飞愤怒地说。
“不错,朝廷中净是奸贼,难容忠良立身。”韩肖胄也恨恨地说道。作为名相之后,韩肖胄一向自视忠良,并不甘心闲居家中。但朝中既有“六贼”,又怎能容许他这等挟着辉煌家世的豪门子弟掌握大权呢?他无论在什么时候进入朝廷,都会被执掌权柄者视为大敌。
“李纲算是一个忠良之臣,偏偏皇上不肯用他。”岳飞说道。
“像李纲这等人,在朝廷一刻也待不下去。上次金兵刚退,朝廷就让李纲出京去迎回上皇。待上皇回来了,又让李纲这个书生领兵去救太原。李纲领兵出京,没过多少日子,又被朝廷召回,贬到扬州去做知州。忠良之臣朝廷是弃之不惜,而对‘六贼’那样的奸臣,朝廷却惜之又惜。当金兵临近时,国人纷纷言道——非杀六贼,不足以平天下之愤,但朝廷只是对六贼加以贬谪,仅立斩了王黼一人,还不是以罪杀之,而是派刺客托名强盗加以暗杀,简直荒唐至极。直到前两个月,在蔡京病死之后,朝廷才勉强杀了童贯、蔡攸、朱勔等奸贼。如今朝廷中,李邦彦这奸贼虽然失了势,可张邦昌还在,掌握权柄的唐恪、耿南仲等人,也一样是帮只知求和误国的奸贼。唉!如此下去,大宋朝廷将不复为朝廷矣。”韩肖胄慨叹地说道。
“朝廷以康王为兵马大元帅,起河北之兵勤王这道诏令,倒是明智之举。”岳飞说道。他对韩肖胄主动归于康王旗下的举动十分满意,想韩家子弟到底是忠臣之后,于大事上甚是明白。
“河北之兵深受金人之害,俱有杀敌报国之心,若能集于一处,奋力自后袭向金虏,必使金虏首尾不能相顾,将不战自退矣。”韩肖胄带些炫耀地说着,以示他精通兵法。
“听说康王精通弓马之技,曾把金国四皇子给比下去了?”岳飞问道。
“不错。康王虽是生长内宫,却勇武知兵,非寻常皇家子弟可比。且出使金营之时,不卑不亢,远胜张邦昌这等奸贼。据说连金国元帅,都对康王十分敬重。皇上这次下诏以康王统领河北兵马,算是选对人了。”韩肖胄眉飞色舞地说着。
“不知两位副元帅是何等样人?”岳飞又问道。
“两位副元帅嘛……”韩肖胄皱着眉头,犹疑了一下才说道,“宗泽这人不错,他是元祐年间的进士,性情刚直,不畏权贵,以致为朝中奸贼所恶,数十年来一直不能得志,做着偏远之地知县、通判之类的小官。当金兵南下之时,朝中奸贼用他为磁州知州,其意显然是欲借金虏之手害了他的性命。宗泽却是临危不惧,到任即修整城池,广召义兵,严阵以待,使金兵不敢攻城。宗泽又当机立断,将康王留了下来,使河北诸路兵马,有了各方俱可接受的主帅,功莫大焉。只是……只是宗泽虽有大才,年岁却是太老,恐怕难成大事。”
“宗副元帅有多大年岁?”岳飞问。
“十年前,我曾在京城见过宗泽,当时他已年近六旬,今日恐已是年届古稀之人了。”韩肖胄答道。
年已七旬,的确是老了些。岳飞心中感叹着,又问:“汪副元帅又是何等样人?”
“汪伯彦此人,我不太熟,只听说他是王黼的门人,因王黼失势,在朝中待不下去,就想法谋得了相州知州的职位。”韩肖胄说道。
王黼是奸贼,他的门人也未必是什么好人。岳飞在心中说着。
康王本在磁州,汪伯彦却以亲王不宜离敌太近的借口,将康王迎到了相州。这一招实在高明,是为“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计也。从这一招上,可见汪伯彦此人甚是奸诈,我须对他多加提防。韩肖胄在心中想着。
走过一道长长的缓坡,高大的相州城墙陡然出现在韩肖胄、岳飞等人的面前。但见城头上旗帜招展,刀矛闪亮,兵卒流水般来往巡哨,防守森严。
相州衙署后院的内厅中,赵构坐在柔软的铺锦木椅上,环望四周,恍然若梦。厅中地上铺着红线毯,毯边置有铜盆炭火,使厅中暖意融融。
两个年轻的歌伎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抚着阮琴,弹唱着歌儿: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拥春酲乍起。
有个人儿,生得济楚。来向耳旁,问道今朝醒未。情性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歌伎的姿色在赵构看来,并不出众,琴技也属平常,歌喉更是粗糙不堪。但赵构听着,却十分舒服,好像又回到了汴京城,回到了繁花似锦的康王府中。
周美成的这首《江窗回》,不以华丽典雅取胜,而摄入市井言语,大异平日本色,甚是有趣。我若仍是在王府中,恐怕不敢让歌伎公然演唱此曲。赵构在心中想着。
“相州知州汪伯彦,求见王爷。”赵构的贴身随从康履在厅外大声说道。他本是内宫太监,由赵佶亲自拨出伺候康王,深得赵构信任。不论何人,欲见赵构,必先经由康履通报。
“让他进来吧。”赵构说着,抬手挥了一下。
两个歌伎站起身,退了出去。
年在四旬上下、生得白白胖胖的汪伯彦迈着小碎步走进厅内,弯腰深施一礼:“见过王爷。”
“罢了,坐下吧。”赵构十分客气地说着。他在磁州,总觉离金兵太近,心里的恐慌无法压住,恰巧汪伯彦将他迎到了相州。且汪伯彦不似宗泽那般无穷无尽地念叨着军国大事,常常适时地与他谈些风花雪月,使他虽在一座小小的州城中,亦不失富贵亲王的风度。
汪伯彦谦恭地坐在赵构身侧的小凳上,拱手道:“自从朝廷拜王爷为大元帅的诏令传至四方,河北各处文武官员争相拥戴,纷纷递上效忠听命之表,直如雪片一般。”
“本王素不知兵,当此国难之时,不得不勉为其难。这军机之事,还望汪大人多多指教。”赵构说道。
对于朝廷不仅不追究他“拒不出使”之罪,反拜他为兵马大元帅的举措,赵构非常满意。他深知,当此天下大乱之时,手中掌有兵马,才能可进可退,保全身家性命。
“王爷的知遇之恩,深如大海,下官纵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汪伯彦边说边又拱手行了一礼。
赵构笑了笑问:“不知汪大人今日有什么事。”
汪伯彦也笑了:“下官有一件小事,忘了禀告王爷,特来请罪。”
“何事?”
“下官前日差人去往汴京,欲悄悄将王爷的几位侍女接来……”
赵构听了,顿时眉头紧皱,打断了汪伯彦的话头:“如今国家危难,有多少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哪知大人却只注重此等细小之事,实是不该。”
汪伯彦肃然说道:“王爷身系社稷安危,须得多加保重,不可缺少近侍之人。此事看来虽小,却关乎天下大局,下官不敢不注重啊。”
若有几个王府侍女跟随左右,我就不会寂寞了。其实这几天来,我不是一直在惦念着王府中的那几位侍女吗?那几位侍女跟我多年,能歌善舞,比这相州的歌伎不知要强上多少,尤其是其中的吴、潘二姬,更是让人无法忘记啊。赵构想着,虽然仍是皱着眉头,语气却和缓了许多:“金人已至汴京城下,岂能容人出入城中?”
“听说金人尚未合围,汴京虽已戒严,但若持有军机文书,还是能够从城中出入。下官派出的人都持有军机文书,定能将王爷的侍女带出。不过日后金人定然围城更严,到时是否还能出入汴京,就不得而知了。”汪伯彦说着,心中暗喜——那康履最喜欢金银之物,得了我的好处,便将康王的心事告知了我。虽然外表上康王好像不太喜欢我做的这件“小事”,但他日后绝不会忘了我此刻表现的这番忠心。
可惜王妃不能私出京城,不然,我让汪伯彦将王妃接来,岂不更好。赵构遗憾地想着,转过话头问道:“前日本王让大人挑选一个吉利日子,举行大元帅府的开府仪式,不知大人选好了没有。”
“下官已选好了日子,下个月初二,最为吉利。”汪伯彦说道。
“好。大元帅的开府仪式,就定在那天吧。”赵构满意地说着。心想,离初二还有半个多月,我可以好好轻松一番。
“下官还有一事,不知当否禀告王爷?”汪伯彦说着,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何事?”赵构问。
“韩魏公的曾孙韩肖胄,领了二千八百步卒、三百骑卒,前来相州听命。”汪伯彦答道。
“韩肖胄也来了么?”赵构大喜,“韩家是我大宋数一数二的功臣,名满天下,若能归于本王之下,足可壮我大元帅府声威也。”
“王爷,近日街巷之间,谣言纷纷,不知王爷可曾听说?”汪伯彦面带忧色地说道。
赵构一怔,忙问道:“是何谣言?”
“有些谣言是京城传来的,说什么‘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汪伯彦说道。
赵构笑了起来:“这等谣言,本王也曾听说过。‘筒’是指童贯,‘菜’是指蔡京。这谣言是说——若杀了童贯、蔡京这等奸贼,便可天下太平。如今蔡京、童贯已死,天下却不见太平。”
“京城传来的谣言还有一句,叫作‘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汪伯彦又说道。
赵构道:“这句谣言,本王亦在京城听说过,此乃太学生编造出来的,说是金兵打来了,朝廷惶急,紧闭城门,下诏广开言路。然金兵一退,城门洞开,朝廷却又阻塞言路,严禁太学生上书,太学生心中不服,就造出此等谣言。唉!朝廷所作所为,确有不当之处,然而太学生当此国难之时,不思奋力报国,却造出谣言讥刺朝廷,也实在太过分了。”
“此乃京城传来的谣言。而相州地界,也广有谣言流传。”汪伯彦说道。
“相州的谣言,定是与京城不同?”赵构道。
“当然不同。相州的谣言,只是近几日才流传开的,且只有六个字,甚是易记。”汪伯彦故弄玄虚地说着。
“是哪六个字?”赵构大感兴趣地问道。
“‘韩与赵,共天下’。”汪伯彦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
赵构一惊:“韩与赵,共天下?此为何意?”
汪伯彦一拱手:“下官愚拙,不知其意。”
“当年晋室生乱,琅邪王司马睿渡江据守建业,王导、王敦兄弟辅佐司马睿成就帝业,时人称之为‘王与马,共天下’,今日……”赵构说着,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心中有若遭巨锤猛击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震动——当年晋室生乱时,北方的虏人大举入侵,几欲使晋室社稷灭绝。
今日我大宋亦是面临金虏入侵,到了社稷存亡的危急关头。
司马睿是皇族藩王,我是皇族亲王。
司马睿在王氏的辅佐下,称帝江南。
我呢……
“大王英明仁勇,实千古未见之贤王也。当此天下危难之际,人心不至溃散,全因大王之故也。下官归心于大王,天下人归心于大王,此人所共知也。有人见此,欲贪天之功为己有,企图妖言惑众,大王不可不察。”汪伯彦大着胆子说道。
他在话中,几乎点明了——康王赵构上负天命,将会登上大位。而他汪伯彦则是第一个拥戴康王的人。康王切不可为小人迷惑,听信谣言,将韩家子弟当作了辅佐之人。
“汪大人之言,太过……太过分了。”赵构脸色苍白地说着,心中狂跳不已——司马睿能做皇帝,我又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司马睿并非皇帝近支,而我却是上皇所喜、贤妃所生的皇子啊。
皇上无能,大失臣民之望,又面临强敌进逼,大位恐难持久,我身在京城之外,进退大有余地,岂非天意?
扑通!汪伯彦忽然跪倒在地,磕头道:“下官一片赤诚拥戴之心,可表天日!”
“大人请起,大人请起!”赵构连忙离座,扶起汪伯彦,眼中全是感激之情。
“韩肖胄欲见大王,我暂且将他挡在了外面。”汪伯彦这时才说道。
“是因为那谣言之故么?”赵构问道。
汪伯彦点点头:“下官有肺腑之言要告知大王。”
“请讲。”赵构忙说道。
“韩家在相州势力极大,可称得上一呼百应,大王可留其人马,但切勿将韩肖胄本人留在左右。”汪伯彦低声说道。
赵构听着,不觉点了点头,心道,大宋天下,永远是赵氏天下,岂可与你韩氏相共?
“下官告退了。”汪伯彦心中兴奋至极,又拱手深施一礼。
哼!康王是我姓汪的从磁州“夺”来的,自当为我姓汪的所用,任何人也休想从我姓汪的手中讨得便宜。韩肖胄啊韩肖胄,我与你并无冤仇,可谁让你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在相州又有如此大的势力呢?我若不先弄出个“六字谣言”扣在你头上,你必会被康王重用,倚为左右手。到了你大权在握的那一天,我姓汪的就算跪着去求你,只怕你也不会理睬我。
汪伯彦退出内厅半个时辰后,穿着三品官袍的韩肖胄便走了进来。
赵构离座站起,亲自在厅门相迎。
韩肖胄连忙下拜行礼,自报官号:“特赐三品,直秘阁韩肖胄拜见大王。”
赵构伸手扶起韩肖胄:“你我乃是故交,何必拘束。”说着,将韩肖胄让进厅内,分宾主坐下。
“一别数年,得复睹大王风采,实乃肖胄之幸也。”韩肖胄拱手说道。
“是啊,几年前本王在汴京郊野游猎,常和韩大人相见。如今想来,过去之事,犹如梦境一般。”赵构感慨地说道。
“大王如今身负朝廷重托,河北英雄,归之如云。当可率雄师渡河勤王,大破胡虏,建不世功业。到了那时,王爷复纵马于郊野,逐鹿猎狐,回想今日,亦为人间至美之事也。”韩肖胄道。
我已是亲王,若再建有不世功业,朝廷能相容吗?赵构想着,转过话题道:“本王对韩魏公深为敬佩。听说当年西夏人都知道韩魏公的威名,对韩魏公甚是敬畏。”
韩肖胄神情恭敬地回答道:“先曾祖壮年时,和范文正公领兵防御西夏,屡胜敌兵,西夏人闻风丧胆,边塞人作歌赞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此歌到如今西北人尚在传唱。”
“韩魏公不仅是威震边塞,在朝廷中亦是一言九鼎,人莫敢违。本王曾听上皇言道:‘当日若无韩琦,英宗皇帝难袭大位。’”赵构说道。
啊,康王此言,似对我韩家有所不满,此为何故?韩肖胄呆了一呆,才说道:“先曾祖力保英宗皇帝,完全是为天下安危着想,出于一片忠心。”
“听说韩大人在相州境内,亦如韩魏公在朝廷中一般,出言人莫敢违。”赵构说道。
韩肖胄额上沁出汗来:“肖胄受朝廷厚恩,得先祖福荫,薄有虚名,一向谨慎,从不敢有轻狂之举。今日敌虏入境,国家危难,这才广散家财,召集义兵,投归大王,欲以身家性命报效朝廷。一旦敌虏退去,肖胄当立即归隐林下,享太平之福。”
怎么,你此刻不想“韩与赵,共天下”吗?赵构心中得意,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韩家世代忠良,本王一向深知。当此国难之时,韩大人弃家从军,忠心可贯日月矣。本王若能回到朝廷,当面奏皇上,宣示韩大人之功,请朝廷加以重用。”
“谢大王!”韩肖胄连忙离座,跪下行以大礼。
赵构并不离座,只是虚手一托:“韩大人请起。”
韩肖胄站起身,不敢再坐下来,问道:“肖胄所领兵马,俱是相州勇士,望大王给予名号……”
赵构一摆手道:“此等小事,韩大人可与汪大人商议。”
军队名号关乎重大,怎么是小事呢?韩肖胄愣住了。
“韩大人还有什么事吗?”赵构话中透出“逐客”之意。
韩肖胄心中冰凉,腹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一句。只得强作笑意,弯腰深施一礼,退出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