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二十五岁
爱情故事
Behind her self-esteem, behind her grace and restraint, there might be hidden some kind of hurt caused by disloyalty. She fell in love with a really amiable husband, who might not be totally satisfied with mere family life.
她的自尊和婉约后面,也许藏着一些遭负心的伤痛。她爱上的真的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是一个无法满足于过居家生活的男子。
有一个年轻的电视制片人,对戴西的故事很有兴趣,想要把它做成一个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他把用发蜡梳得油光可鉴的头发和脸近近地凑到戴西的婚纱照片上,一边看,一边嘟囔着说:“她太漂亮了,所以会不幸。不过红颜薄命的故事会很好看。”当年的葛文斯基照相店,是上海最好的白俄照相店,在照片的右下角,还留着他们的硬章。
戴西在照片上,像是那个《罗马假日》里的小公主,那样娇贵,那样无邪,那样庄严而愉快地对待面前的生活,根本就没想到她面前除了金苹果,还会有什么别的。
除了对第一次早餐的担心。
戴西曾经这样写下她婚礼以后的第一次早餐:
从我们订婚到结婚的六个月里,我一直忙着准备我们的新家,那么多事需要我去做,要订做家具,买一些现成的,还要忙窗上的厚帘子,床上用的亚麻布床单,地毯,厨房用具,瓷器,当然还有要找到可靠的仆人。一个客人名单必须要列出来,发出邀请,还有我自己的衣服,最重要的是我的婚礼礼服。为了这些事,当然我落了磅,到我觉得所有的事都安排停当的时候,我只剩下八十八磅了。
婚礼的前夜,我突然意识到明天我们得在一起吃早餐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丈夫YH的饮食习惯,我们在一起吃过午餐和晚餐,在一起喝过茶,但从没在一起吃过早餐,而且我发现我们也从来没在一起商量过这件事。“那么,”我想,“我得准备一下。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是一个无能的家庭主妇。”
我脑子开始飞快地转起来。是不是应该准备中国式的早餐呢?稀饭加上肉松,腌黄瓜,花生和松花蛋,还有豆类小菜。或者他会更喜欢西式的?于是我回忆从前我在马尼拉或者香港的酒店里住的时候,吃过的典型英国早餐,我不想出错。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大早,指挥我家厨子准备我们新家的第一顿早餐。我亲自摆了桌子,然后去叫我丈夫,告诉他可以下来吃早餐了。
我们坐在桌子前,我着手做新鲜橘汁,然后在麦片粥里加了牛奶和糖,可我什么也吃不下,只是忙着照顾他。好容易等早饭吃完了,我紧张地看着他问:“你喜欢吗?告诉我你平时吃什么式样的早餐?”“哦,很好吃,”他说,“但是通常我早上只在牛奶里打一个鸡蛋,当作早餐。你平时习惯早上吃什么?”
“哦,”我回答说,“我只喝一杯咖啡。”
1934年的婚纱照片。
年轻的电视制片人从发黄的大照片上抬起头来,说:“这样的故事太正经,里面缺少可激起大众窥视热情的内容。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另外的爱情故事,比如戴西爱上过什么别的人?三角四角的关系?”
我说好像没有。
“你想想嘛,他们这样的家庭,整天吃饱了没事做,饱暖思淫欲,也是很正常的。”他说。
我想起来戴西有一次说起“文革”中的批斗会。有一个职工站起来揭发她在1949年以前腐朽的生活方式,说她到永安公司去买东西,自己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茶,一手夹着香烟,售货小姐们排成了队,手里捧着新货一一走过她身边,要是她点一点头,她们就去把货包起来。然后她挂上账,跳上新式美国汽车,绝尘而去。她说她那时听着别人这样形容自己,觉得是在听别人说戏里的场景。
在社会下层的想象里,社会上层的人总是飞扬跋扈,为所欲为的。戴西说,这是她做梦也不敢的事,要是她敢,早被逐出家门了。而且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她家的教养和规矩只怕比小户人家要多。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戴西对男女的事一直很淡,她陆陆续续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可很少说到自己的爱情,很少说到自己的丈夫,就是在她的回忆录里,她也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1934年我嫁给了YHW。”有一次我追问,她也只是说,“我喜欢我的丈夫,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有意趣。”
她真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洋派的女子,到处在人脸上印大红唇印子,追着人叫蜜糖,她是温婉的。
“那我就会觉得她的丈夫有故事。”他说。
这也正是我猜测的,她的自尊和婉约后面,也许藏着一些遭负心的伤痛。她爱上的真的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是一个无法满足于过居家生活的男子。1943年儿子中正出生时,戴西难产,在医院两天生不下孩子来,女儿静姝正在家里静养肺炎,他还是去俱乐部玩牌到深夜回家。这是一个会让你非常高兴、但不会对你负起全部责任的丈夫。
他是戴西生活中的音乐,而不是粮食。
像小时候在幼儿园睡不着觉,就用指甲挖墙上的小洞一样,一开始是很小的一个洋钉洞洞,后来挖到能伸进去小指头,最后,突然一大块墙皮酥软着掉下来,露出里面青青的砖头。对戴西感情的探索,也是这样从很不起眼的小洞开始的。
戴西说起,有一次,爹爹的姨太太到大房子里来找妈妈,戴西不喜欢这个把爹爹从家里抢走的人,就站在自家楼梯上看着她不说话。姨太太什么也没有说,上楼去找妈妈了。戴西等在楼梯上不走,等到姨太太下楼来,她还是那样默默地瞪着她。她就站住了,对戴西说:“你妈妈知道的,要防的,就是我一个,而我要防的,却是所有的女人。”
后来,历经了世事沧桑,戴西已理解了姨太太,与她保持了融洽的关系,并一直与同父异母的弟妹们友好相处。
中正回忆起小时候爸爸得了病,住在私人的大华医院里,他们和戴西一起去看爸爸。可他们在病房里吵了架,那是父母第一次当着孩子的面不开心,可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爸爸后来哭了,但妈妈没有。
最后,戴西婚姻生活里的那堵青砖墙,终于很没诗意地被挖了出来。在1940年代上海的一个晚上,戴西由波丽的丈夫,吴毓骧在清华大学留美预备部时代的同学陪着,到一个年轻风流的寡妇家里,把丈夫找了出来,并带回自己的家。那个年轻的寡妇,曾是戴西一家的熟人,抗战期间,他们一些朋友曾每星期到各家聚会,吃饭,打牌,聊天。她的丈夫去世时,戴西一家还去静安寺参加了超度的道场。
那个晚上,戴西是开着家里的黑色福特车去的,还是坐别人的汽车去的,我们没人知道;她用什么方法知道了丈夫和别人的秘密,是偷看了他的抽屉,还是跟踪了他,或者是有人向她告密,我们也不知道;看到自己选来的丈夫不光让自己享受生活,也是别人指上醇香的香烟,她要到别人家的房子里带回自己的丈夫,她是不是伤心和自怜?是不是愤怒和屈辱?中正和静姝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没有说明,没有抱怨,没有揭露。这是因为戴西的体贴,旧式女子的宽容,还是因为戴西对一个永不静心的男子的绝望?或者说,她明白自己选了这么一个永远新鲜的丈夫,就要拿出风筝线的勇敢?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的想象里,戴西去按响寡妇家门铃的时候,她会用那眼尾长长的妩媚的眼睛直视那个女子,然后扬着她的下巴,说:“我要找我的丈夫。”从门厅里泄出来的灯光,会照亮她美丽的脸,像笼婚纱那天一样漂亮的脸。
到吴家去玩,还是郭家和吴家小孩的节日,直到戴西的葬礼时,头发花白了的晚辈们回忆起那时的吴家,就说:“那时候他们这一家人,都那样好看,那样体面,那样幸福,家里那么温馨,家狗那么漂亮,客厅里的圣诞树那么大,福州厨子的菜烧得那么地道,真的像是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十全十美。”
他们总是以为要是没有1949年,戴西肯定会一直生活在好莱坞电影里。实在生活不会那么简单,也不像电视剧所喜欢的那样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