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戎》:平原作战必杀器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俴驷孔群,厹矛鋈。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縢。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秦风·小戎》
从秦襄公这一代开始,才真正有了秦国。能够从大夫提拔为诸侯,跟秦襄公的努力奋斗、积极争取有直接关系:当申侯联合西戎杀死周幽王,秦襄公带兵救周,护送周平王东迁,周平王念其立有大功,封其为诸侯,秦襄公这才与齐国、鲁国、郑国等诸侯国的国君平起平坐。
而周平王封给秦襄公的土地,大部分都是被西戎抢走的西周故都所在地。周平王向秦襄公许诺,只要秦襄公有能力从西戎手里抢回岐、丰这些地盘,那就都归秦国所有。在这样的形势下,秦襄公和秦国士兵们没有别的选择,为了站稳脚跟就只能选择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这也造就了秦人的尚武之风。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骊是骖。
在秦襄公那个年代,打西戎主要还是靠战车,当时叫“戎车”。评价一个国家的武力值,习惯用多少辆战车来衡量,一辆战车叫一“乘”。武王伐纣时动用了全部家底,是戎车三百乘,而到了周宣王时拨给方叔的兵车就达到了三千乘,是当年武王的十倍,可见当时对发展战车装备还是很重视的。有人在《宫》里给身为诸侯的鲁僖公唱赞歌,说鲁国拥有“千乘”兵力,倒也不是夸得太厉害,应该是符合那个推崇车战的时代的实际情况的。
秦襄公计算兵力的方法,应该是和周王室的算法一样,那就是用一辆戎车代表多少匹马、多少士兵。这么算的话,一“乘”可就不再单指一辆戎车了,而是代表了一个战斗单元,包括拉车的四匹马、车上的三名甲士、车下配合戎车作战的二十二名步卒,加起来这一“乘”就是二十五人;到了春秋时,一“乘”扩大到七十五人,这还没有把支援戎车作战的后勤车“辎车”(或叫“重车”)计算在内。后勤车配备的后勤兵又有二十五人。
照这个数字统计,在秦襄公他们那个春秋时期,人们常说的“三百乘”的对战,在诸侯国之间就算是规模相当大了。一“乘”按五十人算,“三百乘”就是一万五千人;一“乘”按一百人算,“三百乘”就是三万人。
秦国兵士们驾驶的战车到底有多厉害,竟然给一辆战车配备这么多人?先来看看战车的外形。
为了实现战车在作战中又快又稳当的目标,设计成了车厢前后短、左右宽的样式,车厢的宽度容许至少三个人宽松地并排站立。“小戎”就是一般士兵的小战车,所以车厢后面上下车的横挡就设计得低,车厢较浅,故而叫“俴收”;有小战车就有大战车,大战车叫“元戎”,是给指挥官乘坐的。战车的宽度还要算上两边的长“毂”,就是车轴伸在车轮外的部分,一边伸出去半米多。整个算下来的宽度达到三米左右。
要想提高时速就要加大马力,那时候的战车都是“四缸发动机”的超强配置,也就是四匹马,而且都是好马。什么花纹的马叫什么名字,都有通用品牌,就像现在的知名汽车品牌,比如青黑色花纹相间像博棋的马叫“骐”,左后脚白色的马叫“”,红黑色的马叫“”,黑嘴的黄马叫“”,黑色的马叫“骊”。
是不是有些眼花缭乱了?记不清名字的话,就直接统称它们为“牡”,就是公马的意思。驾车的时候,中间的两匹叫“服马”,两边的两匹叫“骖马”,驾车的人用六根缰绳控制这四匹马,这个技术可是相当之高,是当时大学课程的六大主科之一。
尚武的秦国,就连女子说起战车来也是非常了解,就像这首诗的女主角一样,能随口说出丈夫所驾战车上各个零件的拗口名称。就比如车中间的那根单辕,叫“梁辀”,就是因为它像有些弯曲的房梁,还像舟的形状;车辕太长容易断,就用皮条缠紧,皮条就叫“楘”;还有“游环”“胁驱”“阴靷”“续”“镂膺”“鞗革”这些皮制铜制的车具马具,无不散发着令女人心动、令男人生出豪气的光泽。
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温其在邑。……
俴驷孔群,厹矛鋈。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縢。
重点来了,秦国女子和秦襄公一起推介的这种四马战车这么厉害,能登上战车作战的兵士又是什么样的?
不是所有的参战士兵都有登上战车的资格,在二十五人或七十五人的战斗单元里,只有三个人才有资格上战车,这三个人叫“甲士”,顾名思议就是身上穿着防御皮甲的战士。车下的步兵们都是配合这三个人作战,可见其地位之重要;真打了胜仗立了功,也是甲士先论功行赏,步兵排在后面,这也看出乘车的人在平常生活中的地位,要不然人们也不会称其为“君子”。
三个甲士的高待遇也不是白享受的,哪个拿出来都属于多项全能型选手。随便列出几个“选士”标准就知道他们有多厉害:四十岁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善跑敏捷,能追上快跑的战马,飞身跳上奔驰的战车;驾车技术高超,能在复杂多变的战场上灵活地调整方向、前行后退;力气大,箭法准,拉得动八百斤弓弩,前后左右说射哪里就能射中哪里;武艺高强,不管是两三米长的矛、戟,还是短兵器刀、剑,拿起来就能打仗。因为秦襄公天天要跟西戎死磕,这个选拔标准估计还要更高。
车上三人都有明确分工。中间驾车的人叫“御”,他要根据敌车情况调整好冲锋的方向和速度,为车上的两名同伴提供最好的进攻时机和角度,当然,打败了逃跑时也要靠驾车人的技术保命;左边负责用弓箭远距离进攻的人叫“车左”或“甲首”,甲首就是这个车兵联合作战单元的领导者,车上车下的人都听他指挥,驾车人牺牲时,甲首还要兼职驾车;右边负责近距离进攻的人叫“车右”或“戎右”,这是个狠角色,当驾车人往左边打方向时,戎右抓住与对面敌车相错而过的时机,用长矛等兵器向对方刺杀,一边刺杀着敌人,一边还要负责保护驾车者和指挥官,当战车陷入泥坑时,还要跳下去推车,也真是够他忙活的。可能是因为戎右的任务太重了,有时在特殊情况下,车上还配置第四个人,叫“驷乘”,驷乘的主要职责就是给戎右当副手。
了解了甲士的职责,就明白秦襄公给每辆战车配备这么多武器的原因了,他应该是根据秦国的作战特点,在周王室制定的配备标准上进行了改良。如果按西周的标准,一辆战车上最少有戈、酋矛、夷矛、戟、殳这五种长兵器,弓、弩这类远攻兵器,盾牌这类防御兵器。像秦襄公给士兵配备的“厹矛”,也就是刃上带棱的酋矛,长度已经超过了三米,设计得那么长是有原因的:车轮外的长毂就有半米多,两辆对战戎车最少要拉开将近两米的距离,才能避免撞车,站在车上的人用短兵器根本够不到对方。到了秦襄公的后代秦始皇时,矛的长度竟然改良到了六米多,就是为了在敌车还未靠近时就可以远距离刺杀。
在武器装备上秦襄公是舍得花钱的,这不光体现了对作战将士的重视,更直接关系到战斗胜败。就拿盾牌来说,根据材质、大小分类,至少有五种,比如那一对“龙盾”,应该是接近顶级的防御盾牌;再看那些长矛,柄上都装上了被称为“鋈”的白铜套;还有交错装着两张弓的“韔”,很奢侈地用虎皮做成。
还有比秦襄公在武力装备上更奢侈的,那就是和他隔着一百年的郑文公。秦襄公所展示的这辆战车没有给战马作防护,是“俴驷”的标准;到了郑文公那里,已经将皮甲武装到了四匹战马,这就已是“驷介”的高配了。这里面也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郑文公所展示的是大将高克所乘的高级战车,和秦襄公的展品不在一个官职档位上。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当秦国抵御西戎的战斗已经成为常态,在家中等候丈夫从战场归来的妻子,明显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除了漫长时间里的想念,战场上的生命之脆弱,也更是让妻子放心不下。
连战车之上的“君子”都在战争中生死未卜,战车下的步兵(或叫“徒兵”)们,连年的征战更让其身心俱疲,不知哪一天,就在战场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甲士在战车上作战,步兵配合甲士作战,这个延续了多少年的战场规则,后来先是被晋国打破。
位于狄人包围圈内的晋国,与秦国一样经常处于战争状态。在和狄人展开频繁交锋过程中,因为当地的地形因素,晋国使用的车战经常吃亏,远不如狄人的灵活式打法便利。为此晋文公重耳干脆在原来军队编制的基础上,又增设了三支步兵军队,叫作“三行”,专门用来抵御游牧民族的侵扰。
距离秦襄公一百年的晋文公,只是进行了第一次改革实验,真正第一次把“甲士”“君子”从车上拉下来的,是距离秦襄公二百年的晋国魏舒,他的大胆行动叫作“毁车为行”,这个重要行动甚至被称为由车战到步兵作战的转折点。
当时晋国和白狄在太原交战,魏舒一看形势,晋国又要被打败,就建议主帅将战车抛弃不用,把战车上的甲士全部编入步兵队伍,这种临时改编的步兵作战方式立即奏效,晋军靠春秋时期第一支步兵方阵——“魏舒方阵”把白狄打败。
因为秦国与晋国所处地理位置的差异,令秦襄公引以为傲的这辆战车,现在还停留在这个时期的战场荣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