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窥伺
雪域,白松林
尽管没有下雪,凛风吹过,还是会带起地上、树上的积雪,卷起漫天的白幕。三十六个人的队伍在恶劣的环境中有条不紊地行进着,除了载人的雪角鹿外,还有四头体格壮硕的雪角鹿驮运着物资跟在队伍后面。雪角鹿是雪域人主要饲养的家畜,作为坐骑和远输劳力被广泛应用,它们的皮毛更加厚实,皮下脂肪也十分丰富,所以比起内陆脚力强健的品种,它们更富于耐力并且有着对于冰雪的抗性。
雪角鹿的蹄印在松软的雪地上踩出一条路,继而从后往前,悄然地被飘落的雪花湮没。
这是调查队伍进入白松林的第四天,天气比预想的要恶劣,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行进的速度。
六天前,针对白松林失踪的事件,夜见城召开了一次会议,成立了一个精锐调查队伍进入白松林进行调查。二月六日,队伍集结完毕,三十三名由夜见城战功赫赫的老将们组成的部队向白松林出发。经过一天的行程,队伍抵达了位于森林边缘的村子,队伍在村子修整了一夜,找了一位领路人,第二天天亮出发。行程却被突然到来的两人打乱了,夜见城的参谋裘达·维和雪域之王的女儿——兰菲娜·静雪突然加入。
与名字完全相反,静雪的野性子早已在夜见城闻名了:象征雪域和平的建城雕塑——夜露女神冠上的宝珠曾被她偷摘下来当做玩具,害得负责清洁的女工跪地请罪;夜见城城防部队的鹿棚被她擅自打开,获得自由的雪角鹿四散奔跑,闹得满城风雨,军队花了两天时间才将全部雪角鹿寻回;十岁的时候她和同龄的几个孩子偷偷跑去城外的林子里冒险,结果当晚刮起了暴风雪,第二天,几乎半个城的人进入林子寻找失踪的孩子,结果中午的时候,他们竟完好无恙地出现在了城里。
据孩子们说,他们在遇到暴风雪时本来已经乱成了一团,几人中唯一的女孩静雪帮他们镇定下来,这之后他们艰难行进,幸运地发现了一处洞窟,她指挥大家躲进里面,用雪堵住洞口,几个人相拥在一起度过了一夜。最后也是凭借着她事先在树干上刻好的路标,成功返回了夜见城。
这件事浡流听后又气又喜,对于唯一的宝贝女儿,每次静雪只要撒个娇,服个软,他就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雪织每当这时也只能叹气叫他“无能老爹”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静雪的行径稍有收敛,加上她还有着懂事体贴的一面,夜见城的居民几乎都被她一张甜嘴捧得心花怒放。所以人们对她的态度又是无奈又是喜爱。
这次组织调查队伍的事情浡流有意瞒着女儿,然而不知凭借着何种手段,静雪还是得到了消息。
结果可想而知,浡流承受不住女儿的攻势,最后只能求裘达·维放下手上的事务,带女儿参加这次调查。维至今没有成家,对于这个古灵精怪的侄女视如己出,虽然在收到浡流的命令时有些犹豫,但架不住静雪的恳求,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在第二天和静雪一起赶到了白松林外的村子和先行的队伍汇合了。
二月十二日
连日的大雪让队伍深入的速度愈发缓慢,连续四天的时间里他们没能找到任何线索,队伍的士气已经不如初时那般高涨了,当然除了一个人例外——静雪那对清澈、灵动的冰蓝色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似乎一直在期待着能发现点什么。尽管被严实的防寒衣罩着,还是能从躁动的背影感受到她身上用不完的精力。
调查队伍五人为一组,阵型是每组间隔一定距离铺开前进,最大限度的扩大调查范围,静雪被安置在队伍的后面,既便于维的调遣,同时也将这位顽皮的公主置于保护之下。令人心安的是,静雪这次并没有对这个安排置疑,待在维身旁的时候她似乎比平时要安分得多,在她眼中或许维是一个年纪稍大的兄长,而对这位兄长,她似乎言听计从。
“维叔,咱们这次调查会有结果么?已经第四天了,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说话的是静雪,因为风雪的关系,她为了话说的清楚,指挥雪角鹿靠到了维的身侧。
维身穿那件鸦羽大衣,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前三天我们主要搜查了几个失踪事件发生的地点,因为天气的原因,现场留下的痕迹已所剩无几,很难说在之后进一步往白松林深入会有什么收获,但是如果造成事件的原因就在白松林中的话,我想除了已知的线索,说不定会有其他的发现。”
静雪微微歪过头,动人的冰蓝眼珠转了一圈,问:“您是说也许我们会找到……失踪事件的凶手?”声音清越如莺啭。
维说:“没错,原因还不能确定,可能会找到凶手,也可能无功而返,我们应该做好应对各种可能性的准备。”
“在您看来哪种情况最有可能呢?”
“种种可能性之中,我认为苏特的假设最为合理,他认为失踪事件是雪巨人所为,它们自上次战败后,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一连串的失踪事件可能就是它们即将发起进攻的前奏。”
与雪巨人战斗的年代对静雪来说毕竟有些久远,她只略微听过一些关于雪巨人的传闻,于是顺口问:“雪巨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无非是资源和生存环境的问题,它们所在的白松林深处的环境连年恶化,为了寻求适宜生存的环境只有向南迁移,只不过从过去开始,它们交涉的方式就只有战争,所以才会不由分说地与雪域人为敌,最终战败后被赶跑,只能常年居住在恶劣的环境下。”
看到静雪若有所思的表情,维接着说:“我们都是秉持各自的正义在战斗,雪域人从不畏惧战争,它们既然无理挑起战端,那么我们就应当奋力迎击。也许对于它们这个种族这样的下场有些凄凉,但这片土地是我们必须要捍卫的地方。”
静雪刚回过神,明白过来维进一步解释的意思,连忙说:“我并没有在同情它们,只是在想它们既然在我们手底战败过,那么如果这次的作俑者是也是它们的话,应该可以顺利地解决。”
“原来你是在想这个,”这个发言出乎了维的意料,“这么想有一定道理,不过如果真的是它们的话,这次复出必然会做好了十分充足的准备……”
两人还在交谈,忽然注意到前方的动静,组成一排的调查阵线停住了脚步,队伍最前方的雷恩,抬起了右手握拳,众人看到手势一声不发地架好了武器,将弓蓄到一半,静雪也摸出了匕首和弓箭,眼前的形势令她抑制不住的紧张与兴奋,她参与过狩猎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斗。
忽然队伍东侧出现了响声,静雪迅速甩过头,拉开的箭开始寻找目标,然而她还没找到目标的影子,只听“嘣”,“嘣”,“嘣”三支箭几乎不分先后地飞了出去。一眼扫去,射箭的分别是雷恩、苏特以及迪涟,静雪不禁惊诧这些战士的技艺与经验。
雷恩兴奋地大喊:“中啦!刚才那一箭绝对中啦!”
旁边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也不等吩咐,跳下雪角鹿跑了过去。
“喂!”修赫想制止他们,叫了一声。
“我们去看看!”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他们是克赛的两个儿子加戴和千原,与静雪年纪相差不大,在夜见城时经常和静雪玩在一起。这次调查要选两个人随行,克赛就带上了他们,希望借这个机会历练他们一番,眼下他们沉不住气的举动,令他不禁摇头。
一旁苏特笑着说:“总归是孩子,活分点也正常。”
克赛的眉头并没有松开:“他们不会总是孩子啊。”
不一会,传来千原的喊声:“是一只大白纹!”
众人听见,松了口气,纷纷收起了弓箭武器。
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尖叫,众人一凛,紧接是着克赛的大儿子加戴透着慌张口气的喊叫声:“快过来!这只白纹不对劲!”
白纹横躺在雪地上,腹部和大腿处中了两箭,不远处还有一根插在地上,它漆黑的大眼睛还睁着,细长的嘴边不断冒着腾腾的白气。令人惊异的不是它的生命力,而是一对极度诡异的耳朵。为了躲避肉食者的捕杀,白纹拥有着一双修长敏锐的耳朵,细密的绒毛覆盖耳背,将脆弱的部位保护起来,一旦察觉有危险,白纹会将耳朵外翻,百步内的风吹草动全部尽收耳中。现在众人眼前的这只白纹只有左耳还是原来的模样,而右耳处赫然是一只人耳!人耳是被冰粘连在白纹本来的右耳处,这意味着那个人的右耳也被割了下来。
队伍中的向导莱曼看到这只耳朵,突然失声道:“我认识这是谁的!是我们村里的稚伊!有一次和他喝酒我看到的,他右耳上边有一颗痦子!”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维用沉静的语调说:“这显然是对方做给我们看的,不出意外,使出这种手段的应该是雪巨人族。现在开始我们已经进入了危险区域,需要提高警惕,埃德拉,你带领你们组把公主和莱曼先生安全送回,并且把情况向浡流汇报,让他派兵驻守白松林外的几个村子,做好警戒工作,之后的进展我会用信鸟通报。”
埃德拉点头示意,这时修赫走了过来,递给了他一样东西,埃德拉摊开手看到是稚伊的耳朵。
修赫说:“人去了也要留个念想,回去带给他妻子吧。”
埃德拉默默将右耳收好,对莱曼说:“莱曼,辛苦你了,前面危险和我们回去吧。”
莱曼点点头,郑重地对维说:“你们也小心些。”
维回应道:“多谢关心,请莱曼先生暂时不要把这事传出去。”
莱曼答应了一声,走进了埃德拉的队伍。维回过头,发现静雪没有动:“你也过去吧。”
“我不回去!维叔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大家的。”
雷恩骑着雪角鹿过来,劝道:“雪儿小丫头,前面就是战场了,要是真的打起来谁都顾不上谁,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浡流那老小子怎么受得了。”
“正因为是战场所以才不能撤退,雷恩叔请放心,我现在是雪域的战士,能够照顾好自己。”说这话时,静雪的表情出奇的坚毅,身为雪域老战士的雷恩不由得笑了出来:“哈哈哈!好啊!好雪儿!不愧是老小子的女儿!我说维,就让她留下吧。”
迪涟不认同的对他道:“怎么你也跟着起哄了!维,别听他的,雪儿还没到那个年纪,再过两三年上战场也不迟。”
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了维的身上,维轻叹一口气:“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雪巨人的动向,让证据确凿,一旦遭遇雪巨人,尽量避免正面冲突,这样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危险。”
一番话显然默认了静雪留在调查队伍中,克赛两个儿子加戴和千原小声议论说:“听说维叔一向特别宠静雪,看来实际比传言还要厉害呢。”
“我早看出来啦,而且小雪连浡流叔的话都不听,就只听维叔的,有一次就是……”
千原脑袋被迪涟拍了一下:“哪来那么多闲话,现在是战场,把神经都给我绷紧!”
“是!”两人异口同声。
另一边,苏特为了让白纹快点从痛苦中解脱,翻身下鹿,手起刀落割断了它的喉咙。
维看所有人都已就绪,说:“请各位提高警惕,继续前进。”
二月十四日,翡翠平原
“终于走出来了!”
“呜嗷!”
游云和阿克终于走出了森林,不由得发出欢呼。
走出森林的那一刻,平原震撼人心的辽阔映入眼中。游云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游云从小生活在山林环绕的红叶镇,还从没有见识过这番景象,心中的感慨难以言喻,于是人和鹿默默地伫立了一会。
“那个黑点就是琰城么……”
因为没有丝毫的遮掩,游云发现了坐落在平原远处的城市。平原的一望无际,游云估算不好他们现在与城市的实际距离是多少,不过既然目标已经出现,他可以真正意义上松一口气了。
他拍了拍阿克说:“走吧,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
……
也许是无形的兴奋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午后二寻,游云、阿克已经站在了琰城的入口,高耸的城墙与哨塔说不上宏伟,但也足够壮观,散发出在远处无法体会到的森然气魄。
城门是开着的,游云向里面走去,意料之中的被卫兵拦住。
“哪里来的?”
游云回说:“西边的红叶镇。”
卫兵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遍游云,然后扫了一眼游云的行李,突然他神情一凝,语气带着三分尖锐问:“那两把刀是怎么回事,来干什么的?”
“我要去卡固拉,参加那里四月举行的猎人考验,我在红叶镇的老师以前是一名猎人,这对猎刃是老师赠与我备战考验用的。”
从容的一番话显然打消了卫兵的猜疑,更让他露出了几分钦佩的神色:“原来是去参加猎人考验啊,小伙子你多大年纪,是第一次去参加吗?”
“今年刚举行的成人礼,之前也没出过远门,琰城是我到的第一座城市。”
卫兵醒悟,说:“猎人考验努力吧!”
卫兵的话让游云备受鼓舞,他右手横放胸前躬身行半礼[14],迈步进入了琰城。
楼市、地摊、来往的鹿车、熙攘的人群。漫步街道,游云感受到繁华的气息弥漫在城里的每个角落。城市不会因为旅人的到来而特意去展现它盛大的场面,但就是这日常的景象已让游云发出了赞叹。
游云留意到城内有许多珠宝的店铺、摊子,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出售原石的,他不禁联想到外面的翡翠平原,打听到附近果然有一处宝石矿。住宿的地方他也留意到了两处,不过天色尚早,他怎么也得在琰城住上两三天,所以并不着急。
走到一个街口处,游云随意地转向了右面,阿克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路上它也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热闹的街市同样吸引到了它。
“那边的小哥,是第一次来这的?”
游云循声看去,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边说着凑了上来。确定他是在叫自己后,游云面露微笑说:“是第一次来,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子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我是看你这一身打扮,觉得你应该是个刚到的旅人才叫住你的,在找住处吗?”
游云礼貌的回答道:“是的,不过并不着急。”
那男子一听马上皱起了眉:“哎呀!这可不行!旅途劳累,到了地方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个住处好好休息,你瞧你的角鹿背着这么多东西肯定也累了,不如先安顿一下再出来逛也不迟,你觉得怎么样小哥?我知道一个又便宜又干净的旅店而且也有鹿棚,我正好要去城西不如顺道带你过去?我和那个老板也熟,可以让他算你便宜点。”
这一番话确实令游云心动,虽然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关切让他无所适从,但他说的都很在理,游云被他说的改了主意,决定听他的先找好住处修整一下,再出来逛。
正当游云要出口答应下来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杰索你在这而呀!不是说好到了这里先去我家坐坐吗,莫不成迷路了?”
走过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深棕色的半长头发留到肩膀以上,剑眉下一对慵懒的眼睛令人心生亲切。
游云楞了一下,这个人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用意,那不如就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于是他对着先前那个人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朋友来了,我得先去他家坐坐。”
之前那个男子没有说话,瞪了刚来的年轻男子一眼,转过身走了,游云似乎还听到他咂嘴的声音。
等那人走远,高大的年轻男子笑道:“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差不多都听到了,你是第一次进城吧。”
游云从这个人的笑容中看不出恶意,于是如实说:“是的……请问你假装我朋友有什么用意?”
“那个啊,就是看你太过天真,不想让你就这么中套罢了。”
看到游云面露疑惑,男子解释说:“刚才那一套是对付外来人常用的手法,好话歹话把你哄进旅店,顺带骗你买些不值钱的石头,完事他再找老板收几个钱,都是城市里无业闲人的无聊勾当。”
游云经男子简单讲明,马上就懂了。他本来就思维敏捷,只不过从小在镇子里长大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还没自我介绍,我来自这里稍北方的一个偏僻村子,叫我穆就好。”男子说着伸出了手,游云他的手说:“波雷图蒙·游云,叫我游云就可以,我从红叶镇来。”
“恕我冒昧,你是不是要去参加猎人考验?”
游云略微惊讶,问:“看得出来?”
穆指了指游云身后,阿克侧身挂着的猎刃说:“如果那两把家伙不是装饰品的话,就只有这种可能了吧。”
这件事被看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游云笑道:“你猜的没错,我这一趟就是要参加猎人考验。”
“去卡固拉?”
这一问再次令游云有些惊讶:“你知道是在那里举办?”
穆微微一笑说:“四月份的猎人考验我也要参加的,看来我们可以结伴同行了,你意下如何?”
一瞬间游云心中升起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虽然并不是故知,但志同道合的话总会让人心生亲切,游云毫不遮掩地露出喜色:“你也要参加猎人考验!太好了,同行的话我非常乐意。”
“咱俩别傻站在街上了,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聊。”
“你应该也是途中来到这休息的吧,就去你住的旅馆。”虽然游云一直以来有着两个挚友和妹妹的支持,但真正能与之高谈阔论的人却没有,穆是他第一个遇到的同样志在成为猎人的人,游云十分期待能跟他好好地聊上一聊。
兴奋的不止游云,穆也露出了发自心底的笑容,他慵懒的眼睛中多出了戏谑的神采:“你就不怕我也是为了骗你上钩才讲这些的?”
“那只能说明你的手段比刚刚那人更高明,这个当我上的心甘情愿。”
“你也很会说话嘛!”
两人相视一笑。
游云随着穆来到了城东的一家旅店,远远的就有一股暗香从旅店传出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游云和老板商量好住宿餐饮,两个店里的伙计来到门口,一个负责卸下行李,另一个牵着阿克去了后院专门安置角鹿的鹿圈。游云的行李不算多,三个人一块将大小包裹带到游云的单间放下。回到一楼的大堂,两人要了一壶茶,找了一桌坐下。
也许是两个人性格都比较随和的缘故,三言两语后,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顾忌,谈天说地无所不及。
老板上茶的时候,他们正好说起了店内的香味。
“老板你店里用的什么香啊,我以前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的熏香。”发问的是穆。
“你说这个啊……”老板将茶壶放到桌上,语气不乏犹豫,最后还是说出了口,“其实这香不是我店里的,前些日子有一伙商人住到了这里,他们带进来的包裹里好像就是散发着这种香气,虽然味道不大,但传的倒是远。”
“这么说这帮人是来这儿做香料生意的?”听了老板的描述,穆自然地接上了下一个问题。
老板摇了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按理说这个时期来这里的商人都是为了买进原石,去别的城市倒卖的,做别的生意的很少见。”
“果然琰城是盛产原石的城市,我看街上也有许多售卖原石的店铺。”
游云的话似乎让老板精神一振,他露出颇为自得的笑容说:“看来两位是第一次来琰城,这琰城南面有两座大型宝石矿和零散的小型矿区,盛产翡翠和雀苞石,是奎河以南最大的宝石出产地。这里采矿、输送、贩卖以及和邻近城市的交易自成一个体系。每个月的中旬矿点会将一批宝石运进城,经过筛选之后其中一大部分会批量出售给商队,各个商队会去邻城进行贩卖,当然听说一般大的商队都会提前找好收购的买家,到了地方直接交货,什么事也不耽误。”
“哦~”这个听起来比较庞大的作业链引发了游云和穆的兴趣,这个反应正中老板下怀,他不等穆说话,劲头十足地继续讲道:“你们别看在城里这些宝石店铺多的很,其实才算是一小部分,它们大多都是挑剩下的,像是高级货啊,上等货啊,人们连看都看不到就已经被收走了!这些你们可别和别人说啊!我一个做生意的朋友跟我说供货方对每个商队是有严格的收购限度的,你想本地的商家都为了能占上一份都挣得焦头烂额,那外来商队能做上买卖的就更少了。所以每个月来的都是固定那几波商队,之前说的那帮人都是生脸……这么想来还真可能不是做这一行的。”
又闲聊了一会儿老板才走开。看着他回到了柜台,游云终于开口说:“这位老板可真是健谈啊。”
“是么,据我所知一般旅店的老板都喜欢和旅客讲些小道消息,毕竟他们不是久住之人不必担心露馅或是将消息散布出去。不过几分真几分假就要靠自己判断了。”穆侃侃而谈,对面的游云听着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我是觉得他的话有理有据的,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多半不会怀疑了。”游云说。
“前面的话应该没错,毕竟当地的运营体系当地人是最清楚的,主要是后来……算了,没什么好在意的,话说回来游云你定好什么时候出发了吗?虽然不用着急,我想还是提早到那里比较好。”既然结成了旅伴,穆自然就问起了游云的行程。
“我也想早些到,好提前做些准备。那么就后天启程如何。”游云记得来旅店的道上穆跟自己说过他是两天前到的,所以把时间定的早了一些。
“你休息得过来吗?”穆问。
“没问题,我和它体力都不错,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那就好,你现在累吗,喝完茶去街上逛逛?”
“嗯,说实话我从来没一口气见过那么多宝石,还想多看看。”
主意拿定,两个人喝完茶,就在城里逛了一圈,城市虽然不大,但天黑前两人也只转完了一半,约好明天早晨碰面的时间,两个人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
东大陆,龙泽斯边境,天龙关
四面的山脉将月光也阻隔在外,寒冷和黑暗每到这个时候都强调着它们的存在——黑暗令人迷失方向,寒冷则会麻痹思考,让人除了寻求温暖再也无暇他顾。
这样的夜晚,天龙关内数十个军帐中透出来的微弱火光格外的耀眼。
靠近关卡北门位置的一个军帐内亮着一盏油灯,账内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大,里面的构造很简单:一张床,两个大箱子,一张地桌,地桌上放着一盏灯,旁边地上码着三摞书,凡音盘腿坐在桌前,手上正拿着一本在读。明天他没有任务,于是打算趁这段闲下来的时候将这本《乌丘战争》读完。
这本书记述了关于龙泽斯和梅洛之间在乌丘打响的极为经典的一次战役。凡音虽然害怕打仗,但对于战争的故事却总是看得有滋有味。这大概是因为在这样的故事里总会出现英雄,而英雄总能在逆境中创造奇迹,建立起丰功伟绩。那样的人是他的世界所没有的,正因如此才会向往,会渴望平淡无奇的每一天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为那个在新世界中受人敬仰的人物……
不知不觉中,凡音的思绪离开了手里的书,目光透过了军帐,透过了山脉,透过了深沉的黑夜,停留在遥远的地方,沉浸在无尽的幻想之中。
这时军帐的门帘被掀开,虽然声音不大,还是把正处在幻想中的凡音吓了一跳。
“呼~暖和多了,”菲墨钻了进来,手缩在袖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床上,“你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啊。”
菲墨经常会这样不打招呼的进到凡音的军帐里,开始的几次凡音还会发火指责,如今已经习惯了。他继续看书,头也不抬地问:“你来这就为说这个?”
“我来陪你说话的,你这什么态度啊?”菲墨干脆躺倒在床上,摊开双臂,似乎十分享受。
“没人叫你来陪我,而且只是你想找个人说话吧。”凡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冷淡,他很清楚对方,只要自己言语缓和一些就会马上来劲。菲墨的喋喋不休他是领教过的。
菲墨转个身,朝向凡音:“看的什么啊?”
“《乌丘战争》。”
“好看吗?”
“你要想看,我看完借给你。”
“嗯,算了。”
短暂的安静,菲墨又找了个话茬:“这本是新的吧,什么时候买的?”他这个人只要稍微闲下来就得找事做,或是动手或是动嘴。
“我拜托上次送补给的那个大叔买的,一共五本,都还没来得及看。”
对于常年待在边关的戍卒凡音来说,这是他唯一的花费,从内地来的补给一般两个月来一次,关塞里的人总会托他们捎些东西,凡音则是拜托他们每次来时带几本书。他小时就爱听母亲给他念书,渐渐看书就成了一种爱好,到了这里后看书也就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每次收到书的时候都会发自心底的开心。
“挑一本读读看?省得你总是无所事事。”
“不行不行!我可看不下去,而且我也不怎么识字,叫我读书还不如让我站岗。”
凡音轻叹了口气,长时间盯着书看令他眼睛开始发涩。他将书打开着放下,揉起眼睛。
“我记得嫒琴找你借过几次书吧,你们是不是挺有话说的?讲不好,她对你有意思哦!”
“别瞎说,她不过也喜欢看书罢了,而且我们也没怎么说过话。”凡音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波动,菲墨盯着他的背影,虽然看不到脸,但料想也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菲墨再次翻身到正面,低声说:“真没意思。”
凡音再次端起书,一言不发。
是的,他没有期待过什么,他总是清楚地区分着幻想和现实。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让他形成了一种顽固的自卑。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值得人称道的地方,也不相信会得到他人的肯定和喜爱,他像是甲壳生物为了躲避攻击将自己藏到壳里,拒绝善意,抗拒恶意。他已经失去了许多,所以他以这种形式保护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没有期待就不会有伤害,因此,对于这边境的戍卒人生,对于这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他也不曾做过任何期待。
“书里写的什么,给我讲讲。”凡音知道菲墨并不是真的想听,只是单纯搭个话。
“你还不回去吗?”
“这就赶我走!也不想想平时你孤独的时候是谁跟你聊天的,没想到你这么忘恩负义。”话虽这样说,菲墨并没表现出和言语相符的激动。
“多谢费心,但我觉得孤独都只是你自己想象的,而且我一个人看书就好,没叫你陪我。”凡音反而比较喜欢一个人时悠闲安静的滋味孤独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凡音自己也分不清当他心中默念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和对方强调,还是在和自己狡辩。
“真是搞不懂你,每次晚上来你这的时候你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都不知道白天的那个是真的你,还是现在这样子的才是真的你。”
菲墨随口一说,凡音心中为之一动,确实,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自己总会变得深沉冷静,会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一到白天他又总是对峻刀点头哈腰;有时一个人幻想种种故事情节的时候甚至能笑出声来。
每个都是真的吧,想到这里,凡音脸上似乎绷不住似的终于笑了出来,他不禁这样觉得:有这样一个人能偶尔和他说话也挺好的,就算对话毫无意义,也能切实地让他感觉到自己还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活在这边陲之地。他说:“好了,服了你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今晚难得的时间你就让我好好看会儿书吧。”
看到凡音恢复了常态,菲墨也不禁笑了:“我走还不行吗,你也别太晚了。”
站在军帐口,目送菲墨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一阵寒流涌入,让凡音打了个冷战,赶紧缩回了帐内。
一个人就好,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的情绪,一个人可以安静地读书,安静地发呆,不用担心时间,不用担心明天的到来。
天龙关内,军帐内的油灯逐个熄灭,只剩下靠近北门的那个灯火还一直在亮着。
黑夜也要沉睡的宁静里,偶尔传来窸窣的纸页翻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