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孙飘流记
我于一六三二年出生于约克城[1]的一个体面人家。我不是本地人,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外国人,是德国不来梅[2]地方的人。他来到英国后,起初住在赫尔城[3],靠做生意挣了一份家财,后来收了生意,搬到约克城住下,在那里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娘家姓鲁滨孙,是当地一个很体面的人家。由于母亲的缘故,我就被起名叫鲁滨孙·克鲁兹拿[4],但由于英国语音的变化,现在人们叫我们的时候,或是我们自己称自己,写自己的姓名的时候,就成了“克罗索”[5]了,于是我的一些朋友也就这样叫我了。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是驻佛兰德[6]的英国步兵团的中校,他的部队早先曾被著名的罗加特上校率领过。后来这个哥哥因为跟西班牙人打仗,在但刻尔克[7]附近阵亡。至于我第二个哥哥的下落如何,我至今还毫无所知,正像我父亲和母亲后来不知道我的下落一样。
我在家里排行第三,并没有学过什么行业。从幼小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便充满了遨游四海的念头。我那年迈的父亲叫我受到相当程度的教育,除了家庭教育之外,又叫我上过乡村义务小学。父亲的计划是要我学法律,可是我却一心一意要到海外去,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使我满意。我对于这件事情的倾心,使我对于父亲的意志和严命,对于母亲和朋友们的恳求和劝告,一概加以强烈的抗拒;我那种顽固不化的怪脾气,仿佛注定了我后来的不幸生活。
我父亲是一个明智而庄重的人,他看出了我的计划的危险性,向我提出了不少严肃而精辟的忠告。有一天早晨,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里(他因为害痛风病不能行动),十分恳切地规劝了我一番。他问我,除了仅仅为了出去瞎跑以外,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自己的家庭和故乡。他认为,在家乡,我很有机会仰仗亲友的引荐,立足于社会,而且很有希望依靠自己努力和勤勉,挣一份家财,过一辈子安适而快乐的日子。他告诉我,那些到海外去冒险,去创业,去以非常的事业显身扬名的人,一般都是穷无立锥之地的人,再不然就是富于野心和资财的人。可是这两种情况对我来说不是过高,就是过低。他说我的社会地位是在这两者之间,或者也可以称为中间阶层。以他多年的经验,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阶层,最能给人以幸福,既不像那些体力劳动者,必须受尽千辛万苦,也不像那些上层人物,被骄奢、野心,以及彼此倾轧的事情所烦恼。他告诉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种生活地位是幸福的,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羡慕这种生活,许多帝王都常常慨叹他们的高贵出身的不幸后果,恨不得自己出生于贵贱两种人之间;许多古来有智慧的人都证明这种地位是幸福的标准,因为他们经常向神祈祷,希望既不要过于贫困,也不要过于富有。
他叫我注意到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同样会碰到生活中的苦恼和不幸;而处于中间地位的人就很少有这些灾难,同时也不会像上层社会或下层社会那样在生活上忽起忽落,变化无常。不仅这样,中等阶级既不会像那些阔人一样,由于过着骄奢淫逸,挥金如土的生活而弄得身心交瘁;也不会像那些穷人一样,由于过着终日劳苦,少吃少穿的生活而搞得憔悴不堪。又说,只有中等阶层才有福气享受一切的美德和安乐;安定和富裕可以说是中产之家的随身侍女。他说,遇事不过分,中庸克己,宁静健康,愉快的交游,各种令人欢喜的消遣,各种称心如意的乐趣,所有这些幸福都属于中等地位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人人都可以悠然自适地过一辈子,既用不着劳力劳心,为每日的面包去过奴隶生活,困难不堪,弄得身心没有片刻的安宁;也用不着被欲望和发大财、成大名的野心所苦,心劳日拙;只不过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品尝着生活的甜美滋味,而且愈来愈能体会到自己的幸福。
接着他又十分诚恳而慈蔼地劝我不要耍小孩脾气,不要自寻苦恼,因为无论从事理来说,从我的家庭出身来说,这些苦恼都是可以避免的。他说,以我的家境来说,我用不着自己去找饭吃。他说他将竭力替我设法,帮助我进入他向我推荐的这种生活方式。他说假如将来我不能过一种安适幸福的生活,那也只能怨我的命运或者我自己的过错,不能怨他,因为他自从看出我的计划的害处,已经尽了责任,已经针对这种对我有害的事提出了警告。总之,他说假使我听他的话,守在家里,他一定设法帮助我;他决不给我任何鼓励,叫我远游,免得对我的不幸担负责任。末了,他又叫我以我哥哥为前车之鉴。对于我哥哥,他曾经同样认真地规劝他,叫他不要到佛兰德去打仗,但是他不听,结果凭着一股青年血气之勇,加入了军队,丧失了性命。又说虽然他一方面将继续为我祈祷,另一方面却认为,假使我一定要采取这种愚蠢的步骤,上帝一定不会保佑我,并且当我将来呼吁无门时,我一定会有时间来思前想后,懊悔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忠告。
事后想起来,他最后这段话实在有先见之明,虽然我相信他当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只见他一边说一边流泪,特别在他谈到我那丧失性命的哥哥的时候。当他讲到将来我一定要后悔,要呼吁无门时,他竟感伤得中断了他的谈话,说他的心已经充满了忧伤,不能再说下去了。
我当时深深地被这段谈话所感动。真的,谁又能不被感动呢?我决定不再起出洋的念头,听从父亲的话,守在家里。但是,唉,不到几天,这个决心就忘得干干净净。简单地说,过了几个星期,为了避免我父亲再对我啰嗦起见,我决定逃得远远的。可是,我却没有说干就干。我等我母亲比平常高兴的时候,告诉她说,我一心一意要到海外去见识见识,除此之外我无论什么事都无心去做,我父亲不如索性答应我,不要逼着我不得他的同意而离开家庭。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无论去当一个学徒或是去做一个律师的助手,都未免太迟了。我说我绝对相信,假如去干这些事,我一定不会等到满师就要背师逃走,跑去航海。可是,假如她肯帮我向父亲说一说,让我出门走一趟,等我回到家里,觉得这种事没意思,我就不再出外,情愿加倍努力工作,用来补偿我所浪费的时间。
我这一番话使我母亲非常恼怒。她告诉我说,她知道得很清楚,拿这一类的题目去跟我父亲说,绝对没有用,因为他对我的利害关系知道得太清楚了,绝对不会答应这种对我有害的事情的。又说她觉得奇怪的是,在我父亲对我进行过那样的谈话,在我父亲那样谆谆告诫之后,我怎么会再想到这一类的事情。她说假如我自寻绝路,谁也不会来帮助我;所以我就不用妄想他们会答应我这件事。至于她自己,她更不愿意帮助我自取灭亡,免得我以后说,当时我父亲不愿意,而我母亲却愿意。
虽然我母亲在表面上不肯把我的话向我父亲传达,可是我后来却听说,她把我们的全部谈话都告诉他了,我父亲听了之后,非常忧虑,对她叹息道:“这孩子若守在家里,一定可以幸福;可是如果一定要出洋去,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我不能答应他。”
事后不到一年,我竟私自逃走了。在这一年里,家里曾经几次向我提议,要我干点正事,都被我固执地加以拒绝。我经常同我父亲母亲争辩,抱怨他们这样断然地反对我的志愿。有一天,我偶然到赫尔城去。去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意思要逃跑。可是到了那里之后,我的一位同伴正打算坐他父亲的船到伦敦去。他用一般船上人招引水手的方式,怂恿着我跟他一块去,说一文钱不要我的。于是我也不再同父母商议,甚至连一个信都不送给他们,只让他们自然而然地去听我的消息;既不求上帝或是我父亲的祝福,也不考虑一下当时的处境和后果,就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那个不祥的时辰,走上了一个到伦敦去的船只。我相信,自古没有任何青年冒险家的不幸命运,开始得比我更早,继续得比我更久。船刚航出恒比尔[8]河口,便碰到了可怕的风浪。我因为从来没有坐过船,感到全身说不出来地难过,心里十分恐怖。我开始郑重地想到我所做下的事情,想到上天罚得我多么公平,为了我私自离开我父亲的家,放弃了我的责任。所有我双亲的规劝,我父亲的眼泪,我母亲的哀求,都重新涌现到我的头脑里,我的良心(当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顽昧不灵),开始责备我藐视别人的忠告,放弃了对上帝对父亲的天职。
这时风势愈来愈大,只见我所从来没有到过的海面上,波浪翻天,汹涌异常,虽然还没有像我后来几次以及过了几天所见到的那样凶,但也够让我触目惊心,因为我这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水手,对于海上的事完全没有知识。我觉得每一个浪花都仿佛要把我们吞下去;我们的船每次降落到浪涡里的时候,我都以为它是浮不起来了。在这种痛苦心情中,我发了许多誓,下了几次决心,说假使上帝在这次航行中留下我的性命,假使我有日再踏上陆地,我一定一直跑到我父亲身边,一辈子不再坐船了;说我一定听从他的忠告,不再自寻这种苦恼了。我觉得他关于中等生活的看法,句句真实;我觉得他一辈子实在过得安闲自在,既没有碰到过海上的风雨,也没有碰到过陆地上的种种艰难困苦。我决定要像一个真正的回头浪子,回到我父亲跟前去。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想法,在暴风雨发作着的当儿,甚至在它停止以后的某一短时间内,一直盘踞在我的头脑里。但到了第二天,风也停了,浪也静了,我就开始对海上生活习以为常了。不过那天我还是整天无精打采,因为我还有点晕船。到了傍晚,天气完全晴了,风也完全停止了,继之而来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当晚的落日和第二天早晨的日出都非常清朗。此时风平浪静,太阳的光线照在上面,那种景致,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因为头天晚上睡得很好,这时一点也不觉得晕船,心里非常高兴,看见头一天那样汹涌可怕的海面,不多时竟变得这样平静可爱,满心惊异。那位诱我上船的朋友,生怕我那些正当决心继续维持下去,这时走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头说:“怎么样,伙计,现在觉得好点了吗?昨天晚上起那股小风的时候,你有点害怕吧?”我说:“你叫它小风吗?那真是可怕的大风哩。”他回答说:“大风?傻瓜,你叫它大风吗?那算什么!只要船只坚固,海面宽阔,这点细风算不了什么。不过你还是个新水手,这也难怪。来,让我们搞一碗甜酒,把它通通忘了吧。你没见今天的天气够多么可爱!”我不愿意把这段伤心的故事说得过于详细;简单一句话,我们走了普通水手们的老路。我们把甜酒做好,我被灌得酩酊大醉;那一晚的罪恶行为把我对过去行动的全部悔恨,全部反省,以及对未来的全部决心,通通淹没了。总之,大风一停,海面一回到平日的平静,我那慌乱的心情一过去,我那担心被海水吞下去的恐怖和畏惧一忘记,我的旧有的欲望又涌上我的心头。我完全忘记了我在危难中发出的誓愿和诺言。自然,有时那些正经的念头也拼命想回到我的头脑里来,但我总是竭力摆脱它们,强打精神,竭力忘记它们,去喝酒,去胡闹,不久便控制了这种死灰复燃的现象。不到五六天,我便像那些决心不让良心麻烦自己的青年人一样,完全战胜了我的良心。但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就命定要再受一次灾难;而且是自作自受,无可推诿。因为我这一回既不肯乘机悔改,下一次大祸当然就要变本加厉,就是连世界上最坏的人、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遇见它,也要害怕,也要求饶。
船行六日,我们就到雅木斯[9]海口;由于逆风关系,我们在风暴之后走的路程实在不多。我们不得不在这里下锚停泊。接着一连七八天,风总是逆着方向,来自西南;在这期间,许多从新堡[10]开来的船都航进了海口,因为这地方是一个往来必经的港口,船只都在这里等候顺风,驶入泰晤士河[11]。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得太久,应该一直乘着潮汐驶入河口,无奈风刮得太紧了,而且,停了四五天之后,反而分外凶了。当时我们因为这地方素来被认为良港,而且我们的锚又好,我们船上的一切锚索又结实,所以大家都满不在乎,一点也不担心,整天照着水手们的方式休息玩乐。不料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势忽然增大了;于是我们便一齐动手,把中樯落下来,把一切东西都捆紧,为的是使我们的船可以进退自如。到了傍午,海浪卷得更高了,我们的船头有好几次钻入水中,打进来很多水;有一两次我们甚至以为我们的锚要脱了。于是我们的船主便下令把大锚放下去,结果我们船头下了两根锚,并且把锚索放到最长的限度。
这时风暴来势大得可怕,连水手们的脸上都开始带出恐怖和惊奇的神情。船主虽然极力小心指挥,维护船只的安全,可是当他出入他的舱室,走过我的身边的时候,我却听见他轻声地对自己说着:“主啊!慈悲吧!我们都要完蛋了,我们都要毁了。”这一类的话。在纷乱开始的时候,我完全呆了,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舱尾的舱房里,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最初我并没有像前次那样忏悔我的罪过,因为我已经不重视它,对它顽抗起来了。我觉得死的苦恼已经过去了,这次一定没有上次那样厉害。但是当船主从我身边走过,说到我们要完蛋的时候,我又吓坏了。我走出我的舱房向外一望,我所望到的简直是我生平没有见过的凄惨景象。海水涌得像山一样高,每隔三四分钟总要向我们扑过来一次。我向四面一望,满眼都是痛心的惨状。两只泊在我们附近的船,因为载货过重,已经砍去了桅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喊了一声,一只泊在我们一英里以外的船已经沉没了。又有两只船,因为脱了锚,正不顾一切地向大洋驶去,船面上一根桅杆都没有了。只有那些轻便小船运气最好,因为可以毫不费力地漂在水上;但有两三只却被风刮得从我们旁边飞驶过去,只挂着角帆向海中漂去。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都请求我们的船主允许他们把前桅砍去。我们的船主起初不肯,后来水手长抗议说,假使他不肯,船就要沉了,他只好答应了。当他们把前桅砍去之后,主桅的重量失去了平衡,船身摇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们只好把它也砍了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板。
像我这样一个没有经验的水手,以前遇见那样一点风浪还吓得了不得,现在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那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对于自己悔罪之后重萌恶念的恐怖,比对于死的恐怖还要大十倍。这种恐怖,再加上风暴所给予我的恐怖,使我陷入一种没法形容的境地。但是这样还不算最糟的哪;更糟的是风暴愈来愈猖獗,就是水手们自己,也承认是他们生平所仅见。我们的船是好的,但是因为载货太重,吃水太深,不住地在海里打滚,只听见水手们不断地喊叫着它要沉了。在这方面,我有一点便宜,因为我当时不明白“沉”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后来我问过别人,才知究竟。这时风暴大到无以复加,我忽然看到一个平素很少见到的情况:船主、大副、水手长,和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都不断地祈祷,时刻准备着船沉到海底去。到了半夜,在灾祸丛生中,忽然那些到船舱底下去检查的人中间有一个跑上来,喊道:船底已经漏了;接着又有一个跑上来说,船底已经有四尺深的水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就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的身子马上从我所坐的床上向后一仰,翻到船舱里去了。但是这时别人却把我唤醒,对我说:我以前什么事都不会干,现在抽抽水大概干得了。于是我便打起精神来,走到抽水机旁边,十分起劲地工作起来,正干着的时候,船主看见有几只小煤船,因为经不起风浪,不得不顺着风向海上漂去,正从我们的船边经过,便下令放一响枪,作为求救的讯号。我不懂得放枪的用意,大吃了一惊,以为是船破了,或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就吓得跌在甲板上,晕了过去。这时人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暇顾到,当然没有人来管我;于是另外一个人走过来,接替我抽水,把我一脚踢开,由我躺在那里,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过了好久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操作下去。但舱底的水愈进愈深,船显然很快就要沉了。虽然这时风暴已经小了一些,可是要希望我们的船能开到一个港口,那大概是万难的事。因此船主便继续鸣枪求救。这时有一只轻量级船刚刚漂过我们的前面,听见枪声,便放了一只小艇来救。那小艇冒着极大的危险来到我们附近,但是来到之后,我们既没法上去,它也没法靠拢我们的船。后来那些人尽力摇着桨,拼着性命来救我们,我们又从船尾上掷了一根带浮筒的绳子下去,尽量把它放长,他们又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抓住。我们又使劲把小艇拉到我们的船尾,才全体上了小艇,可是上了小艇之后,他们和我们都没有办法使小艇靠拢他们的大船,于是双方同意,让小艇随波逐浪地漂去,只是竭力向岸上摇去就是了。我们的船主对他们说,假使小艇在岸上碰碎了,他决定照价赔偿他们船主。这样,一面摇着桨,一面随风漂荡,我们的小艇一直向北方漂去,差不多漂到温德顿[12]附近。
我们离开大船还不到一刻钟,就看见它沉下去了,这时我才明白“船沉”是怎么回事。老实说,当水手们告诉我大船要沉了的时候,我几乎无心去看它,因为那时节我与其说是自己走上了小艇,不如说是被人丢上了小艇;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这一方面是由于受惊,一方面是由于想到自己前途茫茫,万分恐惧。
就在这个时候,小艇上的人继续拼命把船向岸上摇去。每当小艇浮到浪顶上时,我们可以看到海岸,并且看到许多人沿着海岸跑过来,打算等我们靠拢的时候协助我们。可是我们却前进得很慢,一时靠不了岸。后来一直摇过了温德顿的灯塔,由于海岸向西凹了进去,挡住了一点风势,我们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摇进了海湾,全体上了岸。上岸之后,我们便徒步走到雅木斯。雅木斯的人们见我们是些受难的人,对我们非常照顾;地方官,富商,船主,给我们指定住所,又给我们筹了足够的旅费,使我们可以随意到伦敦去,或是回到赫尔。
假使我当时有一点头脑,肯回到赫尔,回到家里,我一定会很幸福,我的父亲也一定会像耶稣喻言中的父亲一样,为我宰杀肥牛[13];因为他自从听说我所搭的那只船在雅木斯海口沉没以后,又过了许多时,才知道我并不曾淹死。
但是我的倒霉的命运却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逼着我不肯回头。尽管有几次我的理性和比较冷静的头脑曾经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家,我却没有办法这样做。这种力量,我实在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这种神秘而有力的天数经常逼着我们自寻绝路,使我们明明看见眼前是绝路,还是要冲上去。很显然,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不幸的天数在那里推动着我,使我不顾自己冷静的理智的劝告,不顾我在这次尝试中所受到的两次明显的教训,继续前进。
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以前曾经帮助我下决心的船主的儿子,现在反不如我勇往直前了。我们到了雅木斯之后,他过了两三天才有机会同我谈天,因为我们虽在一个城里,却是分开住的。跟他一谈天,我就发现他的口气已经变了。他满面愁容,不住地摇头,问我近来怎样。同时又把我介绍给他的父亲,告诉他我这次完全是试试的性质,预备以后到更远的地方去。他的父亲对我用一种郑重而关切的口气说:“青年人,你不应该再出海了;你应该以这次的遭遇作一个显明的证据,证明你不能做一个海员。”我说:“怎么,先生,你也不再出海了吗?”他说:“那又是一回事。这是我的行业,也是我的责任。但是你这次航行,完全是一种尝试,这是老天爷有意给你点滋味尝尝,让你知道再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们这次遭遇也许就是由于你的缘故,就像在他施船里的约拿[14]一样。请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到底为什么要出海呢?”于是我便向他谈了谈我的身世。不料他听完之后,忽然大发脾气说:“我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倒霉鬼上了我的船?以后哪怕你给我一千英镑的报酬,我也不和你上一条船。”我觉得他没有权利对我这样发脾气,显然是由于自己遭了损失,借此泄愤。可是,接着他又很郑重地同我谈话,劝我回到我父亲身边,不要再惹老天爷来毁灭自己。他说我应该看得出老天爷是在跟我作对。他说:“青年人,相信我的话吧,你若不回家,那就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你所遇到的都只有灾祸与失望,一直到你父亲的预言完全实现为止。”
我对他的话也不置可否,就跟他分了手,从此再也没见到他,究竟他的下落如何,我完全不得而知。我呢,袋里还有一点钱,便从旱路到了伦敦。一路之上,以及在伦敦,我不断地同自己作斗争,不能决定走哪一条路好,到底是回家呢,还是再去航海呢。
一想到回家,我头脑中的善念马上受到羞耻之心的反对。我立刻想到我将怎样被街坊们讥笑,我将不仅羞见我的父母,并且也羞见别人。这件事使我以后时常想到一般人——尤其是青年人——如何经常违背理智的指导:他们不以道德上的犯罪为耻,反以悔罪为耻;不以自己的傻瓜行径为耻,反以纠正自己为耻,而实际上纠正自己正足以使别人把他们看作明智的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几天,不能决定今后采取什么步骤,走什么生活道路;同时对于回家的念头却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厌恶。这样过了些日子,受苦的记忆渐渐从我的脑筋里消失了,我的一点回家的念头也随着它的消失而淡下去了,末了我竟把回家的念头完全丢在一边,预备再去航海。
当日那种邪恶的力量,——它曾促使我离开了父亲,促使我产生发财的妄想,使我想入非非,不听一切的忠言,不听我父亲的恳求和命令,——现在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使我看上了一种最不幸的事业,于是我上了一只开往非洲海岸的船,或者,打一句水手们的习惯语,到几尼亚[15]去了。
在我一生的各次冒险中,我的最大的不幸就是没有以水手的身份去搭船。假如是那样,我的工作虽然比平常苦一点,至少可以学到一些管理前桅的技术和职责,即使将来不能做一个船主,至少也可以做一个大副。但是我是个背运的人,无论什么事,总是选择最坏的;在这件事上当然也不能例外。因为,袋里既然有几个钱,身上又有一套好衣服,我每次总是像一个绅士似的去搭船;所以船上的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会做。
总算运气,我在伦敦居然碰到了好人;对于我这样的放荡无知的青年人,这实在是不常有的事。魔鬼对于这种人照例是一有机会便要替他安排下陷阱,但是这一次却不然。我一开头便结识了一个到过几尼亚的船主;他在那边生意做得很成功,决定再去。他对我的谈话很感兴趣,因为那时我的谈话大概还不十分讨人厌;他听我说要到海外去见识见识,便对我说,假如我同他一块去,我可以不必出什么旅费;我可以跟他一块吃饭,算作他的伙计;如果我能带一点货,他将给我最大的便利,说不定还可以赚点钱。
我立刻接受了他的盛意,并且和这位船主做了亲密的朋友。这位船主是一个正直而诚实的人。我便带了一点货物,同他一船走了。由于这位船主朋友的正直无私,我赚了不少钱,因为我按照船主的指示,带了一批玩物和其他零碎货物,大约值四十英镑。这四十镑是我用通信的方式靠几位亲戚的帮助筹划出来的,我想他们送我的钱,大概是从我父亲或者我母亲那里弄来的,送给我作第一次出门的资本的。
在我一生所有几次冒险中,只有这次还可以说是成功的;这完全是靠了我那位船主朋友的正直无私的帮助。同时,在他的指导下,我又学会了些数学知识和航海的规程,学会了怎样记录航程,怎样观测天文;总之,我懂得了一个船员所应懂的一切。他很乐意教我,我也乐意学。简单一句话,这次航行使我既成了一个海员,又成了一个商人,这次出门,我带回了五磅零九盎司金沙;回来之后,我把它在伦敦换掉,差不多换了三百英镑。这回的成功使我更加野心勃勃,因而也使我的一生完全断送。
就是在这次航行中,我也有我的不幸,特别是由于我们做生意都是在非洲西岸一带,靠近北纬十五度,有时甚至在赤道之下,我在那种炎热的气候之下得了热病,老是三天两头生病。
现在我已经勉强算作一个几尼亚商人了。可是,不幸我那朋友回国不久便死了,他船上的大副做了船主,于是我便搭了他的船出发,决定再走一趟。然而这次航行是有史以来最不幸的航行。因为,我这回虽然只带了一百镑新赚的钱,把其余的二百镑通通存在我的一位朋友的寡妇那里,可是,这次航行,我却碰到了许多严重的不幸。第一件不幸的事情是:我们的船正向加纳利群岛[16]驶去的时候,——或者也可以说,正在加纳利群岛和非洲海之间走去的时候,——有一天,天刚亮,突然有一只从萨利[17]来的土耳其海盗船,扯满了帆,从我们后面追了过来。我们最初尽量把帆扯得满满的,希望逃脱;后来看见海盗船愈追愈近,一定会在几小时之内追上我们,我们只好准备战斗,虽然我们只有十二尊炮,而海盗却有十八尊。到了下午三点,它终于追上了我们。它本来想横冲到我们的船尾上,不想冲错了,却横冲到我们的后舷上,于是我们把八尊炮搬到这一边,一齐开火。它一面还击,一面向后退,同时他们船上的二百来人也一齐用枪弹向我们射击。可是我们的人都隐蔽得很好,所以一个都没有伤到。它极力向我们进攻,我们也极力抵御,可是第二次它换了方向,朝我们另外一面的后舷攻过来,有六十个人冲上我们的甲板,把我们的桅索等等通通砍断。我们用枪弹,刺刀,火药和其他武器向他们反击,把他们打退了两次。我现在不忍再细说这段可悲的故事,总之,末了我们的船完全失去了战斗力,我们死了三个人,伤了八个,只好屈服下来,全部被他们掳到了萨利,那是摩尔人[18]的一个口岸。
我在那里所受的待遇,并没有我起初所料到的那样可怕,因为我并没像别的人一样,被带到皇帝的宫里去,而是被留在盗船的船长家里,做了他的战利品,做了他的奴隶,因为我年轻伶俐,很合他的需要。由于这种环境的突然变化,由一个商人一下子变成了可怜的奴隶,我完全灰心丧志了。我回想到我父亲的预言,说我一定要受罪,谁也救不了我,觉得他的话果然应验,现在我的处境实在再糟也没有了,因为我已经受到了天谴,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是,唉,这不过是我的苦难的一个开头罢了,诸位读到下文,自然就会知道。
却说我的主人把我带到他的家里之后,我满以为他再出海的时候,也把我带去,那么迟早总有一天他会被一只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战舰拿获,那时我就可以恢复自由了。但这个希望不久便成了泡影;因为他每逢出海的时候,总是把我留在岸上看守他的花园,在他的家里做些奴隶的苦工;等他从海上巡逻回来时,他又命令我睡在船舱里,替他看船。
在这里,我整天净想着逃走的问题,以及采用什么办法实现它,可是总想不出一点稍有希望的办法。从当时的情况看来,我完全没有逃走的条件;因为我并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可以做同志;除了我一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奴隶,没有任何英格兰人,爱尔兰人,苏格兰人。所以,前后两年之中,我虽然经常用幻想安慰自己,却没有一点希望使我的幻想得以实现。
大约过了两年,我的环境忽然发生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使我头脑里重新浮起争取自由的旧念头。原来我的主人这时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多,不大去做他的海上生意了;据说,这是由于没有钱的缘故。每星期当中,他经常有一两次,——如果天气好的话,有时甚至两次以上,——坐着大船上的舢板,到海口去捕鱼。每次去的时候,总是叫我和一个名叫马列司科的小孩替他摇船。我们很能得他的欢心,同时我的捕鱼技术也很高明。因此有时他也叫我和一个与他有亲族关系的摩尔人以及那叫马列司科的小孩三个人一起去替他打点鱼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