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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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保罗出世,又一个回合

出了这件事以后,有几天瓦尔特·莫雷尔羞愧难当,但不久又故态复萌,盛气凌人,满不在乎。然而他的威风却稍有收敛。甚至身体也变得哈腰曲背,本来神采奕奕,现在憔悴了。他从来就没发胖过,因此他一旦神情沮丧,不再趾高气扬,挺胸凸肚,他那身体似乎也随着他的自尊心、道德感一起缩小了。

不过如今他总算认识到老婆拖着身子干活有多么辛苦,悔过的心情触动了他的同情心,促使他出力帮忙。他出了矿井就径直回家,晚上也待在家里。到了星期五晚上他就坐不住了。不过他十点钟就回来,而且一点也没醉。

他总是自己准备早餐。他起得早,时间从容,不像有些矿工那样,六点钟就把老婆拖起来。他五点就醒了,有时醒得更早,立刻起床下楼去。他老婆睡不着的时候,总是躺在床上挨过这段时间,趁此安静片刻。真正的安静似乎只有等他出去上工以后。

他穿着衬衫下楼去,再急躁地套上下井的裤子,那是晚上放在炉边烘过夜的。莫雷尔太太封过炉子,早上总是有火。屋子里第一个声音就是拨火棍扒炉灰的砰砰声,水壶早就灌满了水,放在炉边铁架上,莫雷尔砸碎炉中的残煤,搁上水壶,把水煮开。除了吃的,凡是他要用的刀、叉和杯子,都早已放在桌上一张报纸上。于是他开始吃早餐,沏茶,用毯子堵上门缝防风,把火弄得旺旺的,坐下来高高兴兴过一个小时。他叉起咸肉放在火上烤,让肉油滴在面包上,然后把薄片咸肉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一把折刀一块块切着吃,把茶倒在小碟子里喝,这时,他快活了。他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倒从来没这么快活。他不愿意用叉;这是近来才时行的,普通人用叉的还很少。莫雷尔宁愿用一把折刀。他就这么一个人又吃又喝,碰到冷天,还常常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背靠着暖和的壁炉架,吃的东西放在炉子围栏上,杯子搁在炉边。随后他看看隔夜报纸——拿到什么就看什么——费劲地念着。尽管是大白天,他却宁愿下着百叶窗,点上蜡烛,这是矿上的人的习惯。

六点差一刻,他站起来,切下两片厚厚的黄油面包,放进白布干粮袋里。把铁皮水壶灌满茶。他下井就爱喝凉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然后他脱下衬衫,穿上下井的汗衫,那是一件厚绒布汗衫,领口开得很低,短袖,像件女式衬衫。

接着他又上楼给老婆端去一杯茶,一则她生病了,二则是一时乘兴。

“婆娘,我给你送茶来了。”他说。

“得了,你用不着送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在床上喝。”她应道。

“喝了吧,喝下去你又会睡着的。”

她接过茶。看见她端起茶来喝,他高兴了。

“我敢打赌,茶里没搁糖。”她说。

“咦,我搁了一大块呢。”他回答时有点委屈。

“那就怪了。”她说着又抿了几口。

她头发披散时脸蛋格外迷人。他就爱看她嗔怪的这副模样。他又看看她,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在井下最多只吃两片黄油面包,因此有个苹果或橘子对他就是件难得的高兴事。每逢她留出个把果子给他,他总是很满意的。他围上条围巾,穿上那双笨重的大靴子和外套,大口袋里放着干粮袋和水壶,顺手掩上门,没上锁就径直出去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他喜欢清晨,也喜欢漫步穿过田野。因此他来到井口的时候,嘴里常常咬着一根从树篱上摘下的花梗,整天在矿里嚼着这根花梗,保持口腔湿润,他觉得这样就像在田野里一样逍遥自在。

又过了些日子,她产期快到了,他就大大咧咧地忙乱起来,上工前捅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什么都干。然后他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走上楼去。

“好了,我替你打扫过了,你可以整天一步都不动,光坐着看看书就行了。”

听了这话,她不禁又好笑又好气。

她回答说:“那饭会自动烧好吗?”

“唉,烧饭的事我可不懂。”

“等没饭吃了,你就会懂的。”

“哎,大概是吧。”他说着就出去了。

她下楼以后,看见屋子虽然收拾整齐了,却还是很脏。直到她彻底打扫干净,才顾得上休息;她还拿着畚箕去倒垃圾。暗中在注意她的寇克太太,装作正巧要上自己的堆煤房去,经过木栅栏时叫道:

“怎么你还在忙个不停啊?”

“唉,”莫雷尔太太不在乎地说,“没办法呀。”

“你看见霍斯吗?”大路对过有个个子很小的女人在叫唤,原来是安东尼太太,此人一头黑发,身材矮小得出奇,老是穿一件棕色丝绒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我没看见。”莫雷尔太太说。

“嗳,我盼望他来。我有一大锅衣服要煮呢。我肯定刚才听见他的铃声了。”

“听!他在巷口了。”

两个女人朝小巷望去。洼地区的那一头有个男人站在一辆老式双轮轻便马车里,身子俯伏在一捆捆米黄色的东西上,一群女人向他伸着手,有些人手里也拿着一捆捆的东西。安东尼太太的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过色的米黄色长袜子。

“这个星期我做了十打。”她骄傲地对莫雷尔太太说。

“啧—啧—啧!”那一个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有时间干活的。”

“呃!”安东尼太太说,“要是你抓紧点,你就有时间了。”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抓紧的,”莫雷尔太太说,“这么多长袜子你可以挣多少钱呢?”

“两个半便士一打。”另一个回答说。

“得了,”莫雷尔太太说,“我情愿饿死,也不愿为了挣两个半便士坐在那儿缝二十四只长袜子。”

“哦,我可说不准,”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顺手缝下去嘛。”

霍斯一面摇着铃一面过来了。女人家的胳膊上搭着她们缝好的长袜站在院子口等他。这人是个粗俗的人,跟她们开开玩笑,想方设法哄骗她们,欺负她们。莫雷尔太太不屑地走进自己的院子去了。

这儿的习惯是:要是哪家女人要邻居来帮忙,她就拿拨火棍伸进火里,敲敲壁炉后面,因为壁炉都是背靠背造的,这一敲就会在隔壁房子里发出很响的声音。一天早上,寇克太太正在和面做布丁,听见她家的壁炉发出砰砰的声音,差点没吓死。她双手沾满面粉,赶到篱笆边。

“是你敲的吗,莫雷尔太太?”

“对不起,劳驾了,寇克太太。”

寇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锅,翻过墙落在莫雷尔太太的煮衣锅上,就此闯到邻居家里去了。

“哎,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她关切地叫着说。

“你最好去把鲍尔太太找来。”

寇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起她那又尖又响的嗓子叫开了:

“艾——吉——艾——吉!”

这声音从洼地区这头到那头都听得见。最后艾吉跑来了,并被派去找鲍尔太太。寇克太太扔下自己家的布丁,守着她的邻居。

莫雷尔太太上了床,寇克太太把威廉、安妮带去吃午饭。胖胖的鲍尔太太走路摇摇摆摆,在屋里发号施令。

“切点冷肉给当家的吃吃,再给他做一个苹果奶油布丁。”莫雷尔太太说。

“他今天没有布丁也能凑合。”鲍尔太太说。

一般说来,莫雷尔从不抢先来到竖井底部,以便早点上地面去。有些人不到四点钟,还没等到吹哨子放工就候在那儿了。莫雷尔当时干活的矿坑是个苦地方,离井底有一英里半,他总是干到副手歇手才收工。这天,莫雷尔不知怎么干得不耐烦了。两点钟他就在绿蜡烛光下看了一次表——他在一个安全巷道工作——两点半又看了一次。他正在劈开一块岩石,因为这块石头挡住了第二天的工作面。他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用镐使劲挖得“克嚓,克嚓!”响。

“干完了吗,嘎们[19]?”他的伙伴巴克尔喊道。

“干完?永远也干不完。”莫雷尔吼着说。

他接着挖下去。他累坏了。

“这活儿真叫人伤心。”巴克尔说。

莫雷尔已经火冒三丈,忍无可忍,顾不上答理他,只顾用尽全力劈呀,挖的。

“你还是放下吧,瓦尔特,”巴克尔说,“放到明天干好了,用不着拼死卖命。”

“明天我就不干这活了,伊斯雷尔。”瓦尔特大声说。

“哦,得了,如果你不干,总会有别人干的。”伊斯雷尔说。

于是莫雷尔继续挖下去。

“嗨——上面——收工了。”隔壁巷道里的人都一边喊着一边走了。

莫雷尔还是挖个不停。

“碰得巧的话,你会赶上我的。”巴克尔说着也走了。

巴克尔走了,只剩下莫雷尔一个人,他气极了,活儿没干完,自己却疲劳过度,累得快发狂了。他站起来,浑身汗水淋淋,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灭蜡烛,拿上灯往外走。在主巷道里,看得见别人的灯影在摇晃,听得见种种空洞的回声。地下这一长段路可真不好走啊。

他坐在井底,大滴大滴的水珠啪啦啪啦往下掉。那些在等候依次到地面上去的矿工七嘴八舌说着话。莫雷尔只是爱理不理地回答个三言两语。

“嘎们,下雨了。”老贾尔斯说,这消息是井上人传下来的。

莫雷尔心安了些。他有把心爱的旧伞放在矿灯室里。终于轮到他站在升降机里,一会儿就升到地面。随后他把矿灯递进去,拿了雨伞,这是他在一次大拍卖中买来的,只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他在矿井口边上站了一会儿,眺望着田野。灰濛濛的雨下个不停,卡车上装满了湿漉漉、亮晶晶的煤。雨水顺着矿车边往下淌,滴在“卡—魏公司”几个白字上。矿工们不顾大雨,径自走着。这一大群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人川流不息地沿着铁轨来到田野上。莫雷尔撑起雨伞,听着雨点滴滴答答打在伞上,倒也觉得是种乐趣。

矿工们一路向贝斯伍德走去,个个都湿淋淋,灰不溜秋,浑身肮脏,但嘴巴还有血色,大家正谈得起劲。莫雷尔也跟一伙人走在一起,可他没吭声,一路走一路恼怒地皱着眉头。好多人走进了威尔斯王子酒店,也有人走进了埃伦酒店。莫雷尔为了抵制这种诱惑感到老大不痛快,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伸出公园墙头那排湿淋淋的树下,踏进青山巷的泥浆里。

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从敏顿回来的矿工的脚步声,他们的说话声,从田野走上石阶和砰砰的敲门声。

“伙房门后面有点草药酒,”她说,“我当家的在路上不停留的话,就会要喝上一杯的。”

可他迟迟没有回来,于是她断定,因为天下雨,他被人叫去喝酒了。他才不管娃娃或她的死活呢!

她生孩子的时候,总要大病一场。

“生了个什么?”她问,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生了个男孩。”

听了这话她觉得有了安慰。一想到生了个男孩,她心头就暖烘烘的。她看看那娃娃,他长了一双蓝眼睛,一头金发,健壮可爱。一股强烈的母爱油然而生,什么都不顾了。她陪着娃娃一起睡了。

莫雷尔什么也不想,拖着脚步走进园里的小径,又疲倦,又生气。他把雨伞收下,把伞搁在水槽里,然后把那双笨重的靴子扔在厨房里。这时鲍尔太太从里面门口出现了。

“哎呀,”她说,“她身子要多弱有多弱。生了个男孩。”

莫雷尔哼了一声,自顾自把空的干粮袋和铁皮水壶放在厨房柜子上,又走到洗碗间,挂好外套,这才回屋,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

“你有酒吗?”他问。

那女人走进伙房,只听见软木塞噗的一声。她带着点厌恶的神情把杯子砰地放在莫雷尔面前的桌上。他喝一口酒,喘口气,用围巾一角擦擦大胡子,再喝一口,喘口气,然后倒在椅子上。那女人再也不跟他说话。她把晚饭端到他面前,上楼去了。

“是当家的来了吧?”莫雷尔太太问道。

“我已经把晚饭端给他了。”鲍尔太太回答说。

他双臂搁在桌上,坐了一会儿,才开始吃饭。鲍尔太太没给他铺上桌布,又没给他大号的菜盘子,只递给他一个小盘子,他为此很不高兴。他老婆生病,又添了个儿子,这些事眼下在他看来都算不上什么。他太累了,他要吃晚饭,他要坐着,把胳臂放在桌上,他不喜欢鲍尔太太在身边。炉火不旺,他也不满意。

他吃过饭,坐了二十分钟,然后把火拨旺。于是他只穿着长袜子,勉强上楼去了。这时候去看老婆可真够呛,而且他累坏了。他满脸乌黑,汗流浃背。汗衫湿了又干,浸透了污垢。脖子上围了条脏的羊毛围巾。所以他只好站在床脚边。

“喂,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我就要好了。”她回答说。

“呣!”

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他累了,这件麻烦事对他来说真讨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结结巴巴地说:“据说,是个男孩。”

她掀起被单,让他看看孩子。

他低声说:“上帝保佑他!”她一听就笑了,因为他装出父子情深的模样,生硬地祝福孩子,其实他并没有这种感情。

“好,你走吧。”她说。

“我这就走,婆娘。”他回答道,随即转过身去。

老婆打发他走,他本想吻吻她,可又不敢。她心里也有点想要他来吻她,可她自己又没法表示什么。直到他走出屋去,留下一股淡淡的矿井的脏味儿,她才轻松地透了口气。

公理会牧师每天都来看望莫雷尔太太。希顿先生很年轻,也很可怜。他老婆生第一个孩子时死了,他至今还一个人住在牧师住宅里。他是剑桥大学文学士,为人很腼腆,不是做传教士的料子。莫雷尔太太喜欢他,他也相信她,她不生病的时候,他跟她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他做了这孩子的教父。

牧师偶尔也跟莫雷尔太太一起喝茶。这时她就趁早铺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细绿边杯子,心里希望莫雷尔别太早回来。说真的,这一天如果他在外面喝杯酒,她倒不在乎。她总是烧两顿饭,因为她认为孩子们主要一顿应该在晌午吃,而莫雷尔这顿饭必须在五点钟吃。因此莫雷尔太太调面粉做布丁,或削土豆皮的时候,希顿先生就抱着娃娃,一直看着她干活,一边跟她讨论他下一次的讲道。他的看法荒谬古怪,她颇有见识地劝他面对现实。这回是讨论迦拿的婚礼[20]。

“耶稣在迦拿把水变成酒,”他说,“这是一种象征,说明成了亲的夫妇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生命,以前就像水一样,从来没有受过圣灵感召,一旦受到圣灵感召,会变得甘醇如酒。因为,一旦有了爱情,一个人受了圣灵感召,精神结构就会改变,外貌也会变化。”

莫雷尔太太心里暗想:

“是啊,可怜的家伙,他老婆年纪轻轻就死了,所以他才把爱倾注到圣灵身上。”

他们第一杯茶刚喝了一半,就听见扔矿井靴的声音。

“天哪!”莫雷尔太太不由自主地叫道。牧师看上去也有点害怕。莫雷尔进来了,他正在气头上。他对牧师点头招呼,牧师站起来要跟他握手。

“别,”莫雷尔说,一面伸出手让他看看,“你看看这手!你决不想握这样的手吧?手上净是铁镐和铁锹上的煤灰。”

牧师慌乱地涨红了脸,又坐下了。莫雷尔太太站起来,把冒热气的汤锅拿开。莫雷尔脱掉外套,把扶手椅拖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牧师问:“你累了吧?”

“累?我是累了。”莫雷尔答道,“你可不知道我这种累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牧师回答说。

“来,你看看这儿,”矿工说着让他看自己汗衫的肩部,“这会儿干点了,不过即使现在也还像块汗湿的抹布。摸摸看。”

“天哪,”莫雷尔太太大声说,“希顿先生才不想摸你那件臭汗衫呢。”

牧师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对,也许他不想摸,”莫雷尔说,“可是不管怎么说,汗确实从我身上出来了。我的汗衫每天都拧得出水来。太太,你有没有给一个从井下回家的男人准备一杯酒?”

“你明明知道自己把酒都喝完了。”莫雷尔太太说着给他斟茶。

“难道一点也没有了吗?”他转身对牧师说,“不瞒你说,煤矿里到处都是灰,一个人浑身煤灰,回到家来就少不了一杯酒。”

“那是一定要喝的。”牧师说。

“如果说应该喝的话,十次倒有九次喝不到。”

“有水——还有茶。”莫雷尔太太说。

“水!水又清不了嗓子。”

他把茶倒在茶碟上,吹吹凉,隔着乌黑的大胡子,一口喝干,喝完又叹了口气。随后他又倒了一茶碟,把茶杯放在桌上。

“我的桌布!”莫雷尔太太说着连忙把茶杯拿起来放在盘子上。

“我这种人回家来已经累得不行了,哪还顾得上桌布。”莫雷尔说。

“可怜哪!”他老婆挖苦地大声说。

屋子里一股肉味和菜味,还有他那身下井衣服的臭味儿。

他向牧师俯着身子,大胡子往前面翘着,那张黑脸上只见血红的嘴巴。

“希顿先生,”他说,“一个人整天待在黑洞里,在煤层上丁丁当当挖呀挖的,唉,回来看到的比那堵煤墙还要受不了……”

“用不着唉声叹气的。”莫雷尔太太插嘴了。

她真恨她丈夫,每当他找到个听众,他就装模作样,嘟嘟囔囔,博取人家同情。坐在那儿照应小娃娃的威廉心里也恨他。孩子就恨他自怨自艾,恨他这么混账地对待母亲。还有安妮也从来没喜欢过他,总是躲着他。

牧师走了以后,莫雷尔太太看看她那块桌布。

“一团糟!”她说。

他大声喝道:“难道因为你招来个牧师一起喝茶,我就该晃着两条膀子坐着吗?”

两口子都气呼呼的,可她一声不吭。小娃娃哭了,莫雷尔太太抓起炉边的一只汤锅,不巧碰了安妮的脑袋,小姑娘呜呜哭起来,莫雷尔对她直嚷嚷。在这场混乱中,威廉看着壁炉架上几个发亮的大字,清楚地念道:

“上帝保佑我家!”

这时莫雷尔太太正打算哄娃娃,跳起来冲到他面前,打他耳光,说:

“要你插嘴干吗?”

说着她坐下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威廉踢着自己一直坐着的凳子,莫雷尔吼着说: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

一天傍晚,牧师刚走,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丈夫的那一套夸夸其谈,就带着安妮和娃娃走出去。莫雷尔刚踢过威廉,做母亲的永远也不能原谅他。

她走过放羊桥,穿过草地一角,来到板球场。草地看上去像一片金黄的晚霞,远处水车的潺潺水流声隐约可闻。她坐在板球场杨树下一个座位上,面对着这片暮色。在她眼前展现着一大片绿油油的板球场,又平坦又结实,像亮晃晃的海底。孩子们在浅蓝色的帐篷阴影里玩。好多白嘴鸦飞得高高的,经过微云片片似锦似绣的天空,呱呱叫着飞回家去。白嘴鸦弯成一条长长的弧形,飞进金色的夕照,又聚拢来,呱呱叫着,像缓慢的旋风上的黑色鳞片,围绕着突出地矗立在牧场中间的一个暗沉沉的树丛不住打转。

球场上有几位绅士正在练球,莫雷尔太太听得见打球的声音和男人的失声惊呼。她看得见白色的人影在绿茵上静静移动,绿茵上已是暮色朦胧,再看远处的农庄,干草堆的一面仍然发亮,另一面已成了蓝灰色。一辆装着一捆捆谷物的大车在沉沉暮霭中轻摇而过。

太阳下山了。每当晴暖的傍晚,德比郡的群山都被火红的夕照映得闪闪发光。莫雷尔太太眼望太阳从绚丽的天空沉下,当空只留下一抹柔和的吊钟花一般的蓝色,西面天际却染成了红色,就像所有的火都汇集在那下面一样,让吊钟花径自发出明净的蓝色。一时间,田野那边的山梨果从黑沉沉的叶丛中探出头来。几捆麦子竖在一块休耕地角上,就像活人似的。她想象麦子在点头哈腰,说不定她的儿子将来会成为一个正派人。在东方,落日反射出一片浮动的粉红色,和西面的绯色遥遥相对。山坡上那些大干草堆,原来晒在耀眼的阳光下,这会儿也变凉了。

对莫雷尔太太说来,眼前这种寂静的时刻,琐碎的烦恼全消失了,万物的美也显示出来了。只有这时她才能有这份宁静和这份力量来清醒地自省。她就这么坐着,时而有只燕子掠过她身边,时而安妮拿着一把杨树果来到她身边。小娃娃在母亲膝盖上一刻也不安生,两手对着亮处爬啊爬的。

莫雷尔太太低头看着娃娃。由于她对丈夫没感情,她曾经把这个娃娃当做洪水猛兽。现在她对这孩子还不免感到陌生。她想到这孩子就觉得心情沉重,就仿佛孩子身体不好,长得畸形似的。不过孩子看来长得挺不错。但她注意到娃娃奇怪地皱着眉头,眼睛也特别忧郁,仿佛他正在努力领会痛苦的滋味。她看着孩子那对沉思的深色眼珠,心里总不由觉得压着块大石头。

寇克太太说过:“他看上去像是在想心事——挺伤心的呢。”

她正看着孩子,突然间,母亲心头那股沉重的感觉化为强烈的悲喜之情。她俯在孩子身上,滚下几滴由衷的热泪。娃娃举起了小手指。

她温柔地说:“我的好乖乖。”

在这一刹那,她从自己灵魂深处感到她和丈夫是有罪的。

娃娃抬眼看着她。一双蓝眼睛跟她的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神忧郁、沉着,仿佛他已经明白心灵中受到了什么打击。

娇弱的娃娃躺在她怀里。他那暗蓝色的眼睛老是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好像要把她心底的念头勾出来。她不再爱她丈夫了。她本来不想生这个孩子,如今他躺在她怀里,使劲牵动她的心。她感到把孩子那脆弱的小躯体和她的身子连在一起的那根脐带似乎还没割断。她心头涌上一股疼爱孩子的热浪。她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前,贴在脸上。孩子出世没人疼爱,她真想全心全意去补偿。既然他出世了,她就要格外疼爱他,让他享受到母爱。他那清澈懂事的眼睛让她看了又痛苦又害怕。莫非他了解她的一切心情?他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一直听着她说话吗?他神色是不是带着责备的意思?她又痛苦又害怕,不由感到心肠都软了。

她又一次意识到一轮红日落在对面山头上了。突然她双手抱起了孩子。

“瞧!”她说,“瞧瞧,我的宝贝儿!”

她几乎怀着欣慰的心情,把婴儿朝正在搏动的、红艳艳的落日推过去。她看见他举起小拳头。随后她又把他搂在怀里,对自己一时冲动想叫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感到羞愧。

“如果他活下去,”她暗自想道,“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担心了。

“我要叫他‘保罗’。”她突然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家去了。深绿的草地已经投下一层阴影,黑暗笼罩着一切。

果然不出所料,她发现家里没人。不过莫雷尔十点钟就回家了,至少那一天是太太平平过去了。

这一时期,瓦尔特·莫雷尔心情特别烦躁,他的活儿似乎把他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对谁也没有好声气。如果炉火不旺,他就咋呼着吓唬人,他还抱怨饭菜不称心。孩子们要是叽叽喳喳,他就对他们直吆喝。做母亲的看见他那副腔调,真是火冒三丈,孩子们看了也都痛恨他。

星期五那天,晚上十一点他还没回来。娃娃那天不舒服,烦躁不安,一放下就哭。莫雷尔太太累得要死,加上她身体还很虚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疲倦地自言自语:“但愿那死鬼快点回来。”

孩子终于在她怀里睡着了,她累得没劲把他抱到摇篮里去。

“不过,随便他几时回来,我都不作声。”她说,“说了只会惹我上火,我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只要他干出什么事来,我就要发火了。”她又自言自语道。

听到他回来了,她叹了口气,好像这件事叫她受不了似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对她进行报复。他进来时她一直俯首对着孩子,不想看他。谁知他走过去时,东倒西歪地撞上了碗柜,里面的铁罐都乒乒乓乓响起来,他赶紧抓住白色的把手稳住身子,她看了顿时无名火起。他挂好衣帽,回过身来,站在远处瞪着她,她却坐在那儿低头照顾孩子。

“家里没东西可吃吗?”他霸道地问她,口气就像是对下人在说话。他喝醉以后在某些场合会装出城里人说话那种含糊其词的做作腔调。莫雷尔太太最恨他这一套。

“你知道家里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用毫不关心的口气冷冷地说。

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顾瞪着她。

“我客客气气地问一句,也希望听到客客气气的回答。”他装腔作势地说。

“不是回答了你么。”她说,还是不理他。

他又瞪着眼睛。随后他摇摇摆摆向前走。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拉开桌子抽屉去拿刀切面包。因为他从侧面拉抽屉,一下子拉不开。他索性拼命一拉,整个抽屉突然都拉出来了。刀啊,叉啊,匙子啊,上百件五金杂物稀里哗啦掉在砖地上,把娃娃吓了一跳。

“你这个笨手笨脚的醉鬼,干什么呀?”做母亲的大叫起来。

“那你就应该自己把这些劳什子捡起来。你应该像别的娘们一样,侍候男人。”

“侍候你——侍候你?”她叫着,“噢!我总算明白了。”

“对,我要叫你学会你应该做的事。侍候我,对了,你应该侍候我……”

“没门儿,老爷,我还不如去侍候门口的一条狗哩。”

“什么——什么?”

他正想法把抽屉装上去,听见她后面那句话,他转过身来,满脸通红,两眼布满血丝,恶狠狠地默默瞪了她一会儿。

“呸——”她轻蔑地啐了一声。

他激动得把抽屉猛地一拉,抽屉掉了下来,狠狠砸在他的腿上,痛得他顿时把抽屉向她扔去。

那只浅浅的抽屉一只角磕在她眉毛上,然后掉进了壁炉里。她身子一歪,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摔昏在地。她心里感到难受得要命,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才拼命振作起来。娃娃正哭得伤心。她左眉一个劲地在流血。她刚低头看一眼孩子,头就发晕,几滴鲜血滴湿了娃娃的白围巾。幸好娃娃没有受伤。她保持头部平衡,这一来鲜血就流到自己眼睛里了。

瓦尔特·莫雷尔仍然像刚才那么站着,一手撑在桌上,茫然地看着。他好容易才站稳了,走到她身边,摇摇晃晃,一把抓住她摇椅的椅背,差点没把她翻倒在地。接着,他探着身子,说话时摇摇晃晃,用疑惑的关切口气问:

“砸中你了吗?”

他又身子一晃,好像差点要倒在孩子身上。闯下这个大祸,他早就吓得站不稳了。

“走开。”她说,一面尽量保持冷静。

他打了个嗝儿。“让我——让我看看他。”他说着,又打了个嗝儿。

她大声说:“走开!”

“让我——让我看看嘛,婆娘。”

她闻到一股酒味,觉得他晃晃悠悠抓着她摇椅的椅背,时不时地带动着椅子。

“走开。”她说着,有气无力地把他推开。

他摇晃不定地站着,死死盯着她。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手抱着娃娃。她全凭一股坚强的意志,像在梦里般的行动着,走到洗碗间,用凉水冲洗一下眼睛。可她头太晕了,生怕自己昏倒,就回到摇椅上,浑身直打哆嗦。她出于天性,仍然紧紧抱着娃娃。

莫雷尔好不容易才把抽屉装回那个空格,然后跪下来,双手木木地摸索着撒了一地的匙子。

她的眉头仍然在流血。不一会儿莫雷尔站起身,向她伸出脖子。

“伤得怎么样,婆娘!”他可怜巴巴,低声下气地问。

她回答说:“伤得怎么样你自己看得见。”

他弯下腰,双手扶住膝盖,撑着身子,两眼盯着伤口。她扭过头去,尽量避开他凑过来的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他看见她紧紧抿着嘴唇,冷若冰霜,无动于衷,不觉情绪消沉,心里绝望得难受。他正无趣地转过身去,只见她那避开他的伤口里淌下一滴血,落在娃娃娇柔发亮的头发上。他痴痴望着那滴凝滞发黑的血在亮闪闪的发丝上挂着,并逐渐往下渗。又一滴血淌下来了。血会浸透到娃娃的头皮上的。他痴痴望着,觉得血吸进去了,于是他的大男子气概终于垮台了。

“这孩子怎么啦?”他老婆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她那低低的认真声调使他更加垂下了脑袋。她口气就放和缓了些,“给我拿点纱布块,在中间抽屉里。”她说。

他乖乖地跌跌撞撞走开了,一会儿就拿来一块纱布,她坐着把娃娃放在身上,把纱布块先在火上烘一烘,再放在额头上。

“还有那条干净的下井用的围巾。”

他又笨手笨脚地在抽屉里乱翻一气,一会儿就拿来一窄条红围巾。她接过来,手指抖个不停,开始把围巾扎在头上。

他低声下气地说:“让我替你扎上。”

她回答说:“我自己能扎。”扎好以后她就上楼去了,吩咐他封好炉子,锁上门。

第二天早上,莫雷尔太太说:

“因为蜡烛灭了,我摸黑去拿火拨,头碰在堆煤房的门闩上。”两个孩子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们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却张着嘴,似乎表示他们已经感觉到这场不知不觉发生的悲剧。

第二天,瓦尔特·莫雷尔一直躺在床上,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才起来。他没去想昨晚的事情。他难得想什么事,更不愿意想昨晚的事。他躺在床上,苦恼得像条丧家犬。其实他自己受害最深,而且由于他决不肯对她说什么,或者表示点悔恨之情,因此弄得自己更难受。他竭力想摆脱责任,暗自说:“这全怪她自己不好。”然而,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内心良知对他的责备,这种感觉像铁锈一样腐蚀他的心灵,他只能借酒解闷。

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能主动起床,说话,或行动,只能像段木头一样躺着。而且头也痛得厉害。这天是星期六,到晌午时分,他才起来。自己在食品柜里弄了点吃的,低着头吃了,随后穿上靴子就出去了。到了三点钟,他微带醉意,心情轻松了些,回到了家里,随即又直接上了床。傍晚六点他又起来,喝了茶,径自出去了。

星期日还是一样,睡到中午,上帕默尔斯顿酒店混到两点半,回来吃了午饭就上床,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快到四点的时候,莫雷尔太太上楼去换节日穿的衣服,他已经睡熟了。这些日子只要他说一句“婆娘,委屈了。”她就会替他感到难受。可是偏不是这样,他坚持认为这事全怪她不好,结果弄得自己苦恼不堪,她只好让他去。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这次僵局,在僵局中她是强者。

一家人开始喝茶了,只有星期天全家才聚在一起喝茶。

威廉问:“我爹不准备起来吗?”

母亲回答:“让他睡去。”

家里愁云密布,孩子们呼吸到毒化了的空气,都感到没趣。大家闷闷不乐,不知道干什么、玩什么才好。

莫雷尔一醒,总是马上起床。这是他生平的特点。他一向好动,一连两个早上没事好干,他已经憋不住了。

他下楼时已经快到六点了。这一次他毫不犹疑地走进来,那种畏缩感消失了,态度又变得强硬起来。他再也不在乎家里人怎么想,怎么看他了。

茶具都放在桌上。威廉正大声朗读《儿童读本》,安妮一面听一面不断问“为什么?”两个孩子一听见父亲穿着袜子的脚步声冬冬地走近,就不响了。他一进屋,他们都缩成一团。不过他平常倒是一向纵容他们的。

他一个人胡乱弄了点吃的。吃喝时故意弄出好多响声。谁也不跟他说话。他一进来,家庭生活就不存在了,变成一片沉默。不过他再也不在乎这种疏远。

他喝完茶就干脆站起来到外面去。莫雷尔太太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干脆而急于要走的神色。她听着他精神饱满地在用冷水浸头,听着他在蘸水梳头时那把钢梳子使劲擦着脸盆边,她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他弯下腰系鞋带的时候,动作中总有一股粗里粗气的味道,这点跟家里其他人那种含蓄谨慎的举止截然不同。他在头脑里发生思想斗争时总是临阵脱逃。甚至在内心深处他也总在为自己辩解:“要不是她怎么怎么说,根本就不会出事,她是活该。”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孩子们拘谨地等待着,他走了以后,大家才松一口气。

他把门随手关上,人就快活起来。那天傍晚天正下雨,因此帕默尔斯顿酒店里就更显得可亲。他满怀期望地匆匆向前走去。洼地区的石板瓦屋顶全都湿得黑油油的。原来总是被煤灰染黑的大路,这时满是黑泥。他匆匆走着。帕默尔斯顿酒店的窗户雾气腾腾,过道里尽是一双双湿淋淋的脚在走动。不过里头的空气虽然浑浊,倒很暖和,而且人声嘈杂,烟酒味弥漫。

莫雷尔刚刚站在门口,就有人大声说:“瓦尔特,来点什么?”

“哦,吉姆,老兄,你从哪儿蹦出来的?”

人们给他让了个座,热情地欢迎他进去。他很高兴。不一会儿,他们就把他的全部责任心、羞耻心、烦恼事都消除了,他就此浑身轻松地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到了星期三,莫雷尔身上已经分文不名。他害怕老婆。因为伤了她,心里就更恨她。那天傍晚他连到帕默尔斯顿酒店去喝酒的两便士都没有,而且已经欠下好多债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此乘老婆带着孩子到园里去时,他到碗柜最上面她放钱包的那只抽屉里去翻,找到钱包,打开来看看。里面有一枚半克朗,两枚半便士,还有一枚六便士。于是他拿了那枚六便士,小心翼翼地把钱包放回原处,就出去了。

第二天,她要付钱给蔬菜铺,打开钱包找那枚六便士,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随后她坐下来想:“钱包里有过一枚六便士吗?我没花了吧?难道我把钱放在别处了吗?”

她太烦恼了。她到处找这钱。后来,她想着想着,心里断定准是丈夫把钱拿去了。她仅有的这点点钱都放在钱包里,可他竟偷偷把钱拿走,这真叫人受不了。以前他就干过两次。第一次她没有指责他,到了周末,他就把一个先令又放回她钱包里。因此她才知道钱是他拿的。第二次他拿了就没有还。

这一次她觉得实在太过分了。他回来吃饭的时候——那天他回来得早——她冷冷对他说:

“昨晚是你从我钱包里拿了六便士吗?”

“我!”他说着生气地抬眼看看,“没有,我没拿过!我从来不看你的钱包。”

可是她看得出他在撒谎。

“得了吧,你明明知道是你拿的。”她平静地说。

“我告诉你我没拿。”他大声嚷嚷,“你又冲我来了,是不是?我实在受够了。”

“你趁我去收衣服的时候,从我钱包里拿走六便士。”

“就冲你这句话,我要叫你吃吃苦头。”他说着拼命把椅子一推,匆匆忙忙地洗了个脸,就头也不回地走上楼去。不一会儿,他穿好衣服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用条蓝格子大围巾包着。

“好了,”他说,“指不定等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再见我。”

“没等到我要见你,你就会回来的。”她回答说。他听了这话就拿着包袱大步走了出去。她坐在那儿,有点哆嗦,不过心里却一百个瞧不起他。如果他上别的矿井,找到活干,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她该怎么办呢?不过她太了解他了——他不会去的。她对他的为人很有把握,但她还是心烦意乱。

威廉从学校回来说:“我爹上哪儿去了?”

“他说他要跑了。”母亲答道。

“跑哪儿去?”

“呃,我不知道。他拿了个蓝围巾打的包袱,说他不回来了。”

孩子叫道:“那咱们怎么办?”

“呃,别着急,他走不远。”

“可他要是不回来呢。”安妮哭叫着。

她和威廉都躲到沙发上哭着。莫雷尔太太坐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对小傻瓜!”她大声说,“不等天黑,你们就会见到他。”

可这话哄不了孩子们。到黄昏时分,莫雷尔太太感到困乏不堪,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她一会儿想,从此看不见他倒也省心;一会儿想到孩子的抚养问题便又焦急起来。到目前为止,她心里觉得她还不能让他走。实际上,她心里也明白,他决不会走。

她走到花园尽头的堆煤房去,不料竟在门后摸到什么东西。她往里一看,只见黑暗中有只蓝色的大包袱。她不由坐在包袱前面一块煤上大笑起来。包袱这么臃肿,这么丢人现眼,鬼鬼祟祟放在暗处角落里,打结的两头像垂头丧气、耷拉下来的耳朵,她一看到就要笑。这下她可放心了。

莫雷尔太太等待着。她知道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因此他要是在外面过夜,他就得欠上一身债。她对他真厌透了——厌透了。他连把包袱带出家园的勇气都没有。

她沉思着,到了九点钟左右,他开门进来了,样子鬼鬼祟祟,不过还是板着脸。她一句话也不说。他脱下上衣,溜到他的扶手椅上,开始脱靴子。

她平静地说:“趁你还没脱下靴子,最好先把你的包袱拿来。”

“我今晚回来,你就该谢天谢地才是。”他说着抬起耷拉着的脑袋往上看了看,板着脸,尽量装出神气活现的样子。

“哼,你有什么地方可去?你连自己的包袱都不敢拿出家园。”她说。

看着他那副熊相,她简直都没法再跟他生气了。他还在那儿脱靴子,准备睡觉去。

“我不知道你那蓝包袱里有什么东西,”她说,“不过如果你让它扔在那儿,孩子们早上会去拿的。”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外头去。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扭着脸穿过厨房,匆匆走上楼去。莫雷尔太太眼看他拿着包袱,偷偷摸摸赶紧走过里面的过道,不由暗自好笑。不过她心里也很痛苦,因为她竟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