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
城堡——一个迷宫似的故事
卡夫卡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早在一九四一年,著名英国作家奥登就说过:“就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而论,卡夫卡完全可以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等相提并论。”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在文学的田野上默默地耕耘,以自己独辟蹊径的创作广泛地影响了现当代各国文学,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一页。他当之无愧地被尊称为现代派文学的鼻祖。
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弗兰茨·卡夫卡生于奥匈帝国治下的波希米亚(今捷克西部地区)首府布拉格。他的父亲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犹太商人,母亲是个气质忧郁、耽于冥想的家庭妇女。卡夫卡幼时受的是德语教育,一九〇一年进入布拉格大学攻读日耳曼语言文学,但不久便迫于父命改学法律,并于一九〇六年获得法学博士学位。自一九〇八年起,他供职于一家半官方的工人工伤事故保险公司,一九一七年患肺病,一九二二年因病离职,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病逝,只活了四十一岁。
卡夫卡短暂的一生中充满了不幸。他所处的时代、他的社会生活环境、他的家庭,都对他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卡夫卡生活的时代正是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末期。当时在布拉格,民族矛盾、政治矛盾十分尖锐,帝国摇摇欲坠。作为犹太人,卡夫卡与斯拉夫人没有什么来往,而布拉格的多数居民是斯拉夫人;他受的是德语教育,这使他与周围的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他既不是完全的奥地利人,也不是捷克人。作为保险公司的雇员,他不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他的父亲性情暴烈、作风专横,在家庭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卡夫卡从小就感到来自父亲的压力,一生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曾三次订婚,又三次主动解除婚约,始终未能建立自己的家庭。卡夫卡的生活环境以及内向的性格,使他把写作当做惟一的精神寄托。
卡夫卡自幼酷爱文学。早在学生时代,他就大量阅读世界名著,并涉猎斯宾诺莎、尼采、达尔文等人的学说,受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恺郭尔思想影响,也研究过中国的老庄哲学。一九〇八年开始发表作品。卡夫卡是一位勤奋的业余作家,在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三部长篇小说和许多中短篇小说以及大量随笔、杂文、格言、书信、日记等。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十分严格,生前发表的作品屈指可数。卡夫卡去世前留下遗嘱,要求挚友布洛德焚毁他所有未发表的手稿,已发表的作品也不再版。后世的读者应感谢独具慧眼的布洛德没有执行这份遗嘱,在作家身后整理出版了亡友所有著作,使这位旷世奇才的不同凡响的作品得以保存下来,流播世间。世界上有不少国家曾禁止出版他的作品,然而他的作品仍以各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现。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欧美各国掀起了一股卡夫卡热,作家们纷纷模仿借鉴卡夫卡的创作手法,学术界也掀起研究卡夫卡的热潮,在文学研究领域形成了一门新的学科:卡夫卡学。时至今日,声势越来越大。二十世纪以来活跃在世界文坛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文学流派如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在卡夫卡的创作中找到自己创作方法某种特征的渊源。中国读者对卡夫卡的了解比较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大陆曾翻译出版卡夫卡的少数作品,但仅供内部参考,广大读者无缘得见。“文革”后,改革开放的春风为外国文学翻译介绍工作带来了新的生机,卡夫卡也得到重新评价,引起广大读者的注意。卡夫卡也对中国作家产生影响,有一些作家已开始有意识模仿卡夫卡。随着时间的推移,卡夫卡的作品将会在我国赢得愈来愈多的读者的理解和赞赏。
卡夫卡的三部长篇都是未竟之作。在这三部作品中,《城堡》篇幅最大,也最富有卡夫卡特色,被公认为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布洛德甚至称《城堡》是“卡夫卡的《浮士德》”。
小说写的是主人公K为进入城堡而徒然努力的故事。作品寓意深邃,内容怪诞离奇,展现了一个独特的世界,现实与非现实、合理与悖谬、常人与非人并列在一起。有人称它是一部“迷宫似的令人晕头转向的小说”。有一位外国评论家指出:“《城堡》的读者读了头几页往往会有如坠五里云雾之感,而这并不是因为书中的语言晦涩——卡夫卡的文风倒是明白晓畅的——,而是因为书中所描写的事情是如此离奇,人们间的对话是如此怪诞……”
小说中出现了许多极其离奇而荒诞的事情。城堡并没有聘请土地测量员,却认可了K的土地测量员的身份;K早晨出门,大约只过了一两个钟头,夜幕就已降临;属于城堡管辖的村子并不算大,可是管理这个村子的却是一大群官员,他们的人数恐怕要比他们管辖下的村民多出好几倍,他们整日忙忙碌碌,办公室里一捆捆文件堆积如山,文件不断地掉到地上,只要发生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收到一件无关紧要的申诉或无足轻重的申请,这个庞大的官僚机器就得成年累月地运转起来;巴纳巴斯自愿为城堡充当信差,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在公事房等待任务,一等就是几年,也没有接到过一次差遣;城堡办公厅主任克拉姆给K发来两封信,对他的工作给予很高的评价,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动手工作,后来发现,这些信都是旧的,是从一堆发黄的旧档案里随便抽出来的;城堡秘书比格尔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在床上处理公务,传讯当事人;K千方百计想要进入城堡,城堡一步也没有离开他的视线,但他却无法接近城堡一步;城堡官员索提尼看上了村姑阿玛丽亚,而阿玛丽亚坚决拒绝了他的粗暴要求,从此厄运就降临到她的家庭,尽管城堡并没有对他们采取什么措施,可他们却发热病似地去恳求城堡宽恕,为了能找到索提尼的跟班,阿玛丽亚的姐姐奥尔加不惜跑到客栈去,委身于每一个下贱的仆役……
这些事情叫读者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却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反常。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纯客观的叙述方式,构成了卡夫卡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故事情节在外表的荒诞性之下具有深刻的寓意,促使人们去进一步思考。
卡夫卡的每部作品都具有绝非单纯的复杂含义,《城堡》一书更是如此,它可以使人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例如:
城堡是神和神的恩典的象征。K寻求进入城堡之路,以求得灵魂的拯救,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神的恩典是不可能强行取得的,最后K离开人世时才得到补偿。因此,《城堡》是一则宗教寓言;
城堡是权力象征、国家统治机器的缩影。这个高高在上的衙门近在咫尺,但对广大人民来说却可望而不可即。《城堡》是为官僚制度描绘的滑稽讽刺画,是极权主义的预示;
卡夫卡生活的时代,欧洲盛行排犹主义。《城堡》是犹太人无家可归的写照;
K的奋斗是为了寻求真理。人们所追求的真理,不管是自由、公正还是法律,都是存在的,但这个荒诞的世界给人们设置了种种障碍,无论你怎样努力,总是追求不到,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
K是被社会排斥在外的“局外人”,不仅得不到上面的许可,也得不到下面的认可。他自始至终是一个“陌生人”。K的这种处境是现代人命运的象征。人不能不生活在社会之中,但社会不允许、也不承认他是社会的真正成员;
《城堡》反映了卡夫卡和他父亲之间极其紧张的关系。城堡是父亲形象的象征。K想进入城堡,而城堡将其拒之门外,这反映了父子对立和冲突……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评说只是人们所作的诸多评说的几种可能性。未来世代还将不断地评说下去。每一种评说,即便正确,也可能只涉及到其中某一侧面,因为一部优秀的作品往往具有多义性和复杂性,很难加以单一的概括。卡夫卡作品的本质在于提出问题而不在于获得答案。意味深长的是,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都没有写完。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欧茨指出:“对许多读者来说,卡夫卡还是一个永恒的谜……要‘解开’这个谜就意味着‘解开’人生的真谛。应该如何解释卡夫卡,如何超越卡夫卡笔下典型主人公的立场,如何去认清《城堡》本身的秘密!——看来这一切都是难以做到的……”[1]不过,从某个角度加以认识的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
卡夫卡是一个揭露旧世界的天才,他用荒诞、夸张的手法,写出了梦魇般的世界现实。布莱希特称卡夫卡是“一位先知式的作家”。R.D.莱恩在《分裂的自我》一书中说:“如果比较莎士比亚和卡夫卡对人之痛苦及普遍异化的揭露(而不考虑他们各自的天才),那么当代读者会认为,是卡夫卡而不是莎士比亚作出了更为强烈和更为全面的揭露……卡夫卡关于恶的认识是完整的;他没有用关于健全而合理之自我的认识与之对立。”[2]卡夫卡自己也说过:“凡是我写过的事将真的发生。”(1922年7月5日给布洛德的信)希特勒法西斯的残暴统治,使不少人逐渐认识到卡夫卡作品中惊人的预言性:“卡夫卡的梦魇世界……实际上已成为现实。”欧洲战后的现实,也为人们重新评价卡夫卡提供了基础:“对战争和战后现实的失望,对过去空想的摈弃……命令主义、生产的自动化、受官僚全面控制的世界的景况,这一切在卡夫卡未卜先知的预言里似乎都可以找到。”在中国,经历过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人们对卡夫卡作品中貌似荒诞不经的事情便有了新的领会。布洛德指出:“卡夫卡的小说《城堡》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小说中关于某一类型的人对于世界做出的行为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其准确与细致达到无可比拟的程度。由于每个人都能觉察到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类型的成分——正像他能在自己身上发现浮士德、堂吉诃德或于连·索黑尔也是他的‘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一样,所以卡夫卡的《城堡》超越了书中所写人物的个性,成为一部对每人都适合的认识自我的作品。”[3]正因为卡夫卡所揭示的东西在世界上具有如此的普遍性,所以他的作品才会流传如此广泛。有人说卡夫卡“归根结底是最可理解的作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年生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四日
于北京外国语大学
注释:
[1]引自欧茨《卡夫卡的天堂》,参见《论卡夫卡》第678—67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2]参见R.D.莱恩《分裂的自我》第69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
[3]引自布洛德《无家可归的异乡人》(1940),参见《论卡夫卡》第8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