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灵魂有香气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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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化雨,学养民国

滚滚洪涛中,他自然是位不凡的隽才,才得以革新一个教育时代。

锵锵激越中,他自然是有人格的感召,才赢得了延续世代的瞻望。

林语堂这样评价蔡元培:“蔡先生就是蔡先生。这是北大同仁的共感。言下之意,似乎含有无限的爱戴及尊敬,也似乎说天下没有第二个蔡先生。别人尽管可有长短处,但是对于蔡先生大家一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蔡元培,从踏进北大校门的那一刻起,就与其前任截然不同。他到校的第一天,校工们排队在校门口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而他也非常郑重地脱下礼帽鞠躬还礼。校工们包括许多师生都对他这一行为惊讶不已——这么一位校长,真是从来不曾见过。此后,每日他出入校门,校工们向他行礼,他都会脱帽鞠躬。就是还礼这件小事,给存在严重封建积习的北大吹进了一股强劲的平等、民主之风。

蔡元培出行,一向徒步。当时,清末士大夫出行必坐轿,蔡元培竭力反对,说:以人舁人,非人道;且以两人或三四人代一人之步,亦太不经济。一次,某名流在自家府邸设宴,以轿接之,他坚决不肯乘,使空轿还,而自己则徒步前往。及至,已肴残酒阑,主人责怪轿役,蔡元培立刻为其解释。他亦不坐人力车,原因是:“目睹人力车夫伛偻喘汗之状,实太不忍。”

就任北大校长后,他到孙宝琦家中拜访,告别时,孙宝琦将其送至门口,见门前无车,便对他说:“你现在不可再徒步了。”蔡元培唯唯,但第二次拜访时依旧如故,孙宝琦于是购买了一部新马车送给他。此后,他再来访,仍是徒步,孙宝琦知其有车无马,便又将自己的马给他送去。1922年,当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经跑起小汽车时,蔡元培还坐着这辆外观已经斑驳的马车,按时到北大去上班。

他只是心有自己的定数而已。

傅斯年有言,蔡元培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文化:一曰,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曰,西欧自由博爱之理想。此两种文化,具其一难,兼备尤不可觏。

的确,正如他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一样,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1915年夏,许德珩只身来到北京,考入北京大学英文门。虽是年已二十五岁,但家中经济困窘,无力供他上学。两年后,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时,许德珩生活实在没有着落,只好去找他。

他向蔡元培陈述了自己的困境,蔡元培问道:“会外文不?”答曰:“会一点英文。”蔡元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英文的《多桑蒙古史》,随手挑一节叫他翻译。他当即写出,翻译的中文贴切通顺,加上写得一手好字,蔡元培看了比较满意,当即介绍许德珩到国史编纂处做课余翻译,月薪十块银元。从此,许德珩不但可以吃饱穿暖,而且每月还能寄点钱给乡下的寡母。多年后,许德珩还时常对子女孙辈说:

“正是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师蔡先生援人以手,给了我课余翻译的机会,对我真是莫大的支持和鼓舞。”

承蒙师恩惠泽,那是一生命运的转变啊。

办学先为师,他恭敬却不失厚德,纳悦又尚有端持,蓬勃的青年在他眼里是那样有希望。

北大规定,新生入校,必须有一名京官为其担保。1919年,一位马姓湖南学生考入北大,但他在京无亲友,更谈不上认识京官了。他便写信向蔡元培抗议,要求北大取消这一规定。蔡元培马上回信说,国外大学确无此制度,但北大是教授治校,取消这一规定必须教授会决议通过。在取消这一规定前,他愿为其担保。于是马姓学生顺利入北大求学。

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恐怕列大几张亦不难吧。冯友兰最初和蔡元培打交道就出于类似的缘故。

弟弟冯景兰在北大上预科时,想报考河南省公费留学生,需要北大出具的肄业证明。由于时间紧张,冯友兰写好证明信,直接到校长办公室找蔡元培。冯友兰走上前去,蔡元培欠了欠身,问有什么事。冯友兰把信交给他,他看了,笑笑说:“好哇,好哇,能够出去看看好哇。”冯友兰说:“那就请校长批几个字吧。”蔡元培提起笔来就写了两个字“照发”。接下来,证明信很快就办好了。

如此崇明的德行与魄力,让蔡元培收获的是学生、朋友的爱戴与尊敬。那是一种似于訇然中开的气场,他本辞善颜和,却在无形中散发着热和光,直到今天,又何尝不是呢?然在彼时,这份人格的敬意更见明晓。

1921年,蔡元培到美国访问。到了纽约,留学哥伦比亚大学的北大同学就组织了一批人,轮流陪同蔡元培到各地去,冯友兰也在当中。有一天,在旅馆里,每人都拿出一张纸,请蔡元培写字。冯友兰恰好有一把折扇,也请他写。他给每人都写了几句,各不相同。又一天晚上,在纽约的中国学生开会欢迎他,到的人很多。蔡元培一进会场,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好像有人在那里指挥一样。当时的留学生杨荫榆说:“我在中国教育界多年,还没有看见校长和学生间的关系这样好的。北大的学生向来自命甚高,可是见了老校长,这样地恭敬,我现在真是佩服蔡先生了。”先生太崇高了!

千百年后,先生的人格修养,还是人类向往的境界。

先生的精神,无穷的广则弥漫在文化的宇宙间,深则憩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时年,这样的呼语是那般掷地有声,而今往后探看,他越发鲜活,一次次的震动、一幕幕的瞻仰……

傅斯年在北大上学时,有一个长着一副小官僚面孔的同学,平日为同学们所厌恶,于是有同学在西斋(宿舍)墙上贴了一张“讨伐”此生的告示。同学们争相模仿,以至于告示贴满了整面墙。几天后,蔡元培在全校大会上演说,最后提及此事,大意是说:

诸位在墙壁上攻击某君的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诸君对某君有不满,可以规劝,这是同学的友谊。若以为不可规劝,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正当的办法。至于匿名揭帖,受之者纵有过,也决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丧失品性之开端。凡做此事者,以后都要痛改前非,否则这种行动,必是品性沉沦之端。

此后,北大的匿名“壁报文学”逐渐减少。

一番说辞,听得傅斯年颇受教益。而他自己也亲临过蔡元培“精神演讲”的现场。

蔡元培第二次到德国时,由傅斯年等人陪同照料。一个在莱比锡的学生发电报给蔡元培,说要前来看望。此生出了名的性情荒谬,一面痛骂某人,一面却向某人要钱,傅斯年等人认为他此行必是前来要钱,而蔡元培正是穷困之时,所以主张去电谢绝。蔡元培沉吟后说道:“《论语》上有几句话,‘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于是,傅斯年又知道读《论语》是要这样读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投身教育的蔡元培熟谙于此,更是言与行皆为楷模。在动荡的时局下,他对青年的保护毅然执着——他不仅是一盏明灯,更是一面旗帜。

“五四”游行中,三十二名学生被捕,其中北大学生二十人。当晚,蔡元培赶到北大第三院大礼堂时,正在商讨营救方法却苦无对策的学生见到他,有的大声欢呼,有的竟放声大哭起来。蔡元培并没有责备学生,而是表示将由他来营救被捕学生并处理善后事宜,让学生明天照常上课。学生均表示听从。接着,他马上赶到段祺瑞最敬重的孙宝琦家中,请其出面说项。孙宝琦因此事闹得太大,颇为犹豫。蔡元培便在孙家会客室,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多。孙氏无奈,只能答应一试。

在蔡元培的努力下,5月7日,被捕学生终于获释。蔡元培与北大全体师生在汉花园广场迎接被释放的学生。见面后,大家的情绪颇为激动,一些学生更是大哭起来。他安慰大家,让大家不要哭,可话未说完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获释学生许德珩回忆说,当群众伴着出狱的学生走进汉花园的广场时,先生是那样沉毅而慈祥,含着眼泪,强作笑容来勉励学生,安慰学生。

怀着教育救国的信念,他时刻自警着,只要培养出一大批学者,国家就有希望。而在这过程中,教员一样要负起责任来。

1920年冬,蔡元培赴欧美考察教育期间,由于北洋政府长期欠薪,北平各校教员向政府请愿反遭警卫殴打后,宣布罢教。北洋政府补发欠薪后,各校才开始复课。蔡元培回国后听说此事,大为不满,召集北大教职员痛切地说:“学校教育青年,教职员应为学生模范,岂可因索薪罢教,贻误后生?如果认为政府太坏,不能合作,尽可自动辞职,另谋他就。如大家都求去,亦可使政府惊觉反省。岂可既不离职,又不尽教学责任,贻误青年?”他坚决要求教职员们将罢教期间所得的薪水交出归公,教职员均照办。

因为他的肩上是青年的前途,是北大的明天,是教育的重担,是国家的未来——“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

吴稚晖感佩蔡元培:蔡先生为人,真是所谓“君子和而不同”。

他和哪一个人都很和气。然而他绝不会因为做人和气,就人云亦云,而是软中带硬,外圆内方。

蔡元培入主北大前,北大的校务会议多用英语。他上任后,提议校务会议一律改用中文。此举引起外国教授的反对,纷纷表示:“我们不懂中国话。”蔡元培反问:“假如我在贵国大学教书,是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开会时你们说的是中国话?”洋教授们哑口无言。从此,北大大小会议一律使用中文,不再讲英语。

在大局前,蔡元培的确自有方圆。北大有两名英国教授品行不端,带领学生逛八大胡同。蔡元培对此极为不满,聘约期满时,他坚决不再续聘。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找其求情,遭到拒绝后,怒而扬言道:“我看你蔡鹤卿还能做几天校长?!”但蔡元培依旧坚持原则。英国教授将北大告上法庭,他请王宠惠任代理人,最终北大胜诉。

书生意气,却无丝毫懦弱,反而多有强硬。

“五四”前后,北洋军阀及旧派文人指责新士风为“洪水猛兽”。蔡元培在《新青年》发表《洪水与猛兽》一文道:“今日之士风,可以算是洪水;而今日之军阀,正是猛兽,非用洪水淹此猛兽不可。”胡适在此文的“附记”中说,这是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许多人要说而不能说的意思。罗家伦将此文称为“光芒万丈的短文”。二十多年后,傅斯年仍感慨不已:“这话在当年是何等勇敢,何等切实!”

那是一颗赤诚的心,一个淋漓的爱国者啊!

他的和气之下,却总是离不开耿直、率性的影子。

巴黎和谈期间,北京各大学教员在清华开会,大家慷慨激昂,纷纷表示要给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发电,蔡元培雍容静穆地起立,声音低微地说:“我们这样抗议,有什么用处?应该全体总辞职。”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培果然辞职。

担当,坚毅,理性——蔡元培一直都吹着先锋者的号角。

20世纪20年代初,因北洋政府久欠大学教育经费,北大为维持校务,施行新的经费开支措施,要求学生支付讲义费。此条规定遭到学生的强烈抵制,引发了“讲义风潮”。某日下午,学生代表到总务处找规定收费的沈士远算账,并以罢课相威胁,要求取消讲义费。蔡元培说,此事由他个人负责,与沈士远无关。双方发生争执,蔡元培怒不可遏,喊道:

“我要跟你们决斗!”

“我是从手枪炸弹中历练出来的,你们如有手枪炸弹尽不妨拿出来对付我,我在维持校规的大前提下,绝对不会畏缩退步!”

一个教育家的脾气终于爆发了!

蔡元培一生的成就不在学问,不在事功,而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这当然非他一人之力,而是运会来临,许多人都参与其中。然而数起来,却以他居首。

他的伟大在于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进一层说,坦率真诚,休休有容,或者是伟大人物之所以为伟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