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学校
我现在已经满七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回到村庄,回到我父亲的家里,开始了与字母打交道的日子。我的老师就是我的教父,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过,对于这位教师授业解惑的工作地点、对于我结识ABC的房间,我很难找出准确合适的词来称呼它。它就像一个多功能室,什么用场都能派得上。它不但是学校,还是厨房、食堂、卧室,有时候也是鸡棚、猪圈。说起学校,那时的人们不会想到高大的建筑、迷人的绿地和荡漾着书香的图书馆,一个破烂简陋的避难所就足够了。
学校所在的屋子分楼上楼下两层,底层有一道宽大的梯子通到楼上。楼上的房间大概是粮仓,准确来说是人畜食物的仓库。因为我看见老师一会儿从上面搬下一筐喂小猪的土豆,一会儿搬下一抱喂母驴的干草。楼下的房间就是我们的学校啦!在通往粮仓的梯子下面的木板凹室里,是一张大床。屋子的南面,是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尽管它又窄又低,但在阳光照耀的时候,它是这栋房子唯一令人愉快的地方。村子铺展在山谷的斜坡上,站在窗旁,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庄。老师的小桌子就摆在窗子那儿。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铜桶里装满了水,口渴的时候就可以顺手拿起旁边的水杯开怀畅饮。
阳光从窄小的窗洞透进来,照着满墙色彩斑斓的图画,这是老师的收藏品。尽管我那风格独特的老师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将这些图画作为装饰品挂在墙上,而不是为了培养我们的思想和心智;不过,这些每幅价值一苏的图画还是以其红、蓝、黄、绿等丰富的色彩吸引着我们。
窗子左边的墙上挂着布拉班特的热纳微埃芙,她身边陪伴着一头母鹿;目露凶光的戈洛握着一把匕首,躲藏在一片荆棘丛中。这幅画上边写着:克雷底先生之死,这个不幸的人在他的小酒馆的门槛上被恶毒的酒徒刺杀。
窗子右边是永世流浪的犹大,他头戴三角帽,身穿白色皮革大围裙,脚穿钉着钉子的鞋,手里拿着一根结实的棍子。这位老人的胡子像瀑布一样铺洒在围裙上,一直垂到膝盖。难怪画中的悲歌写道:“人们从没有见过这样满脸胡须的人。”
墙上的图画中还有天主,他在太阳和月亮之间,他的袍子在狂风中飞舞。那身穿蓝色外套、神情悲痛的母亲是七哀圣母,在她微微敞开的衣衫下袒露着被七把利剑刺穿的心脏。就这样,墙壁四周这些题材五花八门的图画,使这间屋子有了一点展览馆的气息。
这个房间里还有一座宏伟的建筑:底墙上的壁炉。说它宏伟,是因为它拱形的突饰和房间一样宽,巨大的壁凹用处多多。中央是壁炉的炉床;左右两边与栏杆齐高的地方,开着两个壁龛。一个是砖石砌成的,一个是细木制作的;每个壁龛里都铺着一个麦壳床垫,床铺的主人是两个享受特权的寄宿生;壁龛的两个滑槽里各有一块滑动的木板代替遮板,木板遮上,就成了两个隐藏在壁炉台下的寝室。当暗夜中的西北风在运河口上愤怒地呼啸时,遮板关上,这个隐秘的寝室就显得十分舒适温暖。
壁炉的配件占用了房间里大部分的空间:三脚板凳、双手操纵的铲子、保持物品干燥的盐盒子,还有用冷杉木掏空的粗大的风箱。在两块石头搭成的台子上,是我们冬日里的焦点:跳动的温暖的炉火。不过这旺旺的炉火并不是为了我们而烧,尽管我们为了有权利享受用它蒸煮的美味,每人每天早上都要进贡木柴;炉火的真正用途是给教师家的小猪烧煮食物,火上摆成一排的三口小锅里是它们最爱的麸皮和土豆。两个享有特权的寄宿生坐在凳子上,其他人围着大锅蹲成半个圆圈,沸腾的大锅扑突扑突地响着。胆大的孩子趁老师不注意,用刀尖叉一个香喷喷的土豆,偷偷放在自己的面包上。
吃是孩子们的一大乐趣,尤其对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来说,学习时嘴巴塞得满满的,是很平常的事。虽然我们在学校里学习很少,可是吃的却不少。一边嗑胡桃、啃面包,一边写字母或数字,能让我们在艰难的学习过程中得到些许安慰。
除此之外,我们不乏其他消遣。教室有一扇门与家禽饲养场相通。在那里,母鸡带着它的孩子们慢悠悠地一边叫着一边寻找肥美的虫子,小猪快活地哼哼着,不知道是不是又吃了什么好吃的。这扇通往欢乐的门经常开着,经常有一些调皮鬼打开之后就故意不关,这样我们就可以溜到外面去了。
门一打开,母鸡就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前来探访。大家都急急忙忙地弄碎面包招待这些可爱的来访者,我们努力做出可亲的姿态,比着谁能吸引更多的小鸡,还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小鸡背上柔软的绒毛。小猪也奔进屋里来,寻着煮熟的土豆味儿,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进来。它们一路碎步小跑,屁股一扭一扭的,纤细的尾巴卷曲着。它们像撒娇似地磨蹭着我们的腿,用稚嫩的嘴巴在我们的手心搜寻着、取走面包屑,弄得我们手心痒痒的。它们还在教室里游览,又像是在寻找美味的食物,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老师和善地用手拍着将它们赶回饲养场。
这就是我的学校,在这里,我们能学到什么呢?先说说那些大孩子们吧。他们有权利使用房间里唯一一张周围有板凳的桌子,他们伏在桌子上写字;桌子就在狭窄的窗户前,屋里紧缺的那点儿光线也几乎都被他们享用了。
不过,除了简陋的桌椅和不太多的光线,学校什么都不提供,甚至一点儿墨水也不准备,每个学生来这儿都得带上整整一套用品。那时装墨水瓶的容器是一个两层的纸盒子。盒子上面的格子收放羽毛笔,这些笔的羽毛取自火鸡或鹅的翅膀,用刀子剪削而成;盒子下面一格收放装着一小点儿墨水的小瓶子,墨水是醋混合着煤烟制成的。
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学生,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本儿童识字课本,这重要的启蒙性教科书一本值两个苏。在它灰色的封面上,画着一只鸽子。第一页是一个十字架;第二页是字母序列;翻过这页就是可怕的ba、be、bi、bo、bu,这令大多数孩子头痛不已。不过只要越过这让人备受折磨的一页,我们就被认为是会读了,就能和大孩子们一道学习了。
不过,把这小小的课本强加给我们,只是为了让我们这帮顽皮的小孩子看起来更有小学生的样子罢了。老实巴交的老师把太多时间花在大孩子身上了,分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一丁点儿;而这本小书如果要真正使用起来,就要求老师照顾到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知道怎样入门。于是,这本书的意义就是要求我们坐在板凳上思考它,可是我们思考不出什么结果,因为大家对煮熟的土豆更感兴趣。同学间为了一颗弹珠争吵,小鸡时不时地光顾,小猪哼哼着奔进来,这些都干扰了我们的思考。这些分心的事让期盼放学的时间变短了,赶快冲出学校,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儿啊!
在我的学校里,大家都读什么呢?顶多读几个法文圣徒故事的片段。拉丁文常学,这是为了教我们在晚祷告时唱歌。学习最好的学生费劲地尝试辨读手写本和买卖契约,那里面有公证人写的天书一样晦涩难懂的词句。
语法呢?当老师的很少关心,我们就更不关心啦。什么直陈式呀虚拟式呀,它们又难懂又讨厌的结构让我们惊叹发明者的耐心与智商。至于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正确运用,都得通过实践才能学会。不过,这个问题没有使我们产生困扰,我们在交流吸引小鸡的心得时,不会为此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况且,过分讲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地理呢?历史呢?这些从未有人谈起过。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巴黎人为什么捣毁了巴士底狱?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人们在生产上遇到的困难,并不会因为知道地球的形状而有所不同;我们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要为面包努力劳动,这也并不会因为巴士底狱被捣毁而有所改变。
算术呢?嗯,这门课程我们稍微学一点,不过更准确地说,我们所学的应该叫作计算。我们经常做的练习就是写一些不太长的数字,把它们加起来或是减出去。星期六的晚上,大家都忙乱起来,因为要背诵完乘法表才能结束一周的学习。
当时使用的乘法表是旧十二进位制计量制。学习最好的学生站起来,用自信满满的响亮声音背诵头一个十二。等他背完第一个十二,整个班里的学生就一齐大声重复一遍。然后这位领读的又给第二个十二起头,整个班又一齐背诵。大家都扯着嗓门大声诵读着,唯恐自己的声音被盖下去。就一直这样背到十二乘十二才结束。对大家而言,乘法表是各项科目中学得最好的,这种喧闹的方法把数字牢牢地刻在了我们的脑子里。不过,我们并未因此变成能干的计算者,就连那个学习最好的孩子也容易在进位制中被弄得昏头昏脑的。至于能够上升到除法运用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但是,我们的老师是个富有才华的人,唯一限制他管好学校、深化教学的因素就是时间。他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太多了,以至于留给我们的档期非常有限。
我们的老师是唱诗班的金嗓子,是领唱人。晚祷时,整个教堂回荡着他纯美的圣母赞歌。
我们的老师是理发师。他用那双灵巧的手为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修剪头发。村长、神父、公证人的脑袋,都是老师的作品。
我们的老师是敲钟人。村子里的每次婚礼、每次受洗都令我们兴奋不已,并非因为新郎是我们某人的腼腆兄长,并非因为接受洗礼的是我们某人的可爱侄女,而是因为老师必须去为这些庄重的事情鸣响钟声,暂时停课的学校是我们欢乐的天堂,小鸡正等着我们的面包屑呢!雷雨天也是我们的假日,我们的老师必须用钟声提醒人们预防雷电和冰雹。这位勤劳的敲钟人热爱大钟的指针与齿轮,他为它上发条,帮它校准,常常为此将自己置于一大把旋转的铁叉之间。
我们的老师是个管家。他替一个外村的业主管理财产,这项工作就耗去了他的好多时间。他要照顾一座有四座塔楼的古堡,他要采摘苹果,他要收割燕麦,他要收贮干草,他要摘打胡桃……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孩子们就去给他做志愿者。这时候的学校,只剩下几个还没有志愿者资格的年纪小的孩子,我也正在其中。课堂常常被搬到干草堆上、麦秸堆上,上课的内容通常是打扫鸽子的住所,或是压碎在雨天爬出自己堡垒的蜗牛,蜗牛的城堡就在黄杨木林的边缘。
这就是我的学校,这就是我的老师,这就是我一生的兴趣爱好萌发的源地。虽然,在那令人晕头转向的十二乘十二和可怕的ba、be、bi之中,我的爱好非但没有得到重视反而备受压抑,然而,它顽强而艰难地生长着。它终于在萧索的环境中找到了支撑下去的能量,这就是我那本儿童识字课本的封面,一只乡野鸽子的肖像。我经常老实地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思考、想象。它圆圆的小眼睛仿佛在对我微笑,似乎在说:我的朋友啊,让我们一起飞翔吧!它看似柔软的翅膀坚韧有力,它在明媚的天空中滑翔,它用翅尖的羽毛与白云嬉戏;它在青翠的树叶中休息、歌唱,也许会有小憩的虫儿被它的歌声唤醒;它飞过一片宁静的湖泊,欢快的鱼儿跃出水面向它示好,激起点点水花。我的鸽子朋友,它给我以安慰,让我暂时忘却课本封面下的辛酸,让我乖乖地听话,等待老师宣布放学的时间来到。
不过,我也并非只能研究我的鸽子,在露天学校,我的好奇心总能得到小小满足,乡野生活到处充满快乐,我对昆虫和植物的了解和热情正一天一天地悄悄生长着。
在帮助老师摘打胡桃的时候,我和草坪的蟋蟀成了好朋友。这些虫儿的翅膀展成扇形,有的扇形是蓝色的,有的扇形是红色的,但都一样鲜艳美丽。我在桤木上寻找美丽的单爪丽金龟,我在花园里采摘清雅的白色水仙,还学会了用舌尖吮吸它花冠底部的甜蜜水滴。
在帮助老师在草地里收割草料时,我分神去干点自己的小事业。我捕捉青蛙,然后将它的皮剥去,放在一根劈开的竹竿梢上,把它放在小溪边,当作吸引虾子的诱饵。
在帮助老师砸碎黄杨木林边缘的蜗牛时,我并不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消灭者。它们多漂亮啊!它们都有呈螺旋形旋转的黑色带子,但身体有黄色的、白色的、褐色的,还有玫瑰红的,像是谁不小心弄掉了调色盘,刚好把这些美丽的色彩涂到了它们身上。我总是不忍心用脚后跟压碎这些鲜艳的色彩;我用袋子装满自己喜欢的,有空就拿出来欣赏欣赏。
就这样,在愉快的乡野学习中,我对树林里、草坪中的生命越来越了解,越来越感到有趣;然而,我的文科学习却始终没有长进。我过于专注封面的鸽子,对它翅膀下面的字母却生疏得很,这些对于我的智力开发如此重要的内容还是不能吸引我。直到有一天,父亲偶然从城里带回来一本书,这本书使我对阅读产生了兴趣,这多半要归功于书中那副价值六里亚的大图画。这幅图画五颜六色,由许多格子组成,每个格子里都画着一种动物,并写着其名称的第一个字母,这是教人识字的字母表,但创作者这种可爱的教学方法让我感到舒服又新奇。
这幅宝贵的图画我要挂在哪里好呢?家里有一个地方再适合不过了,这就是我家孩子们房间的小窗子。这个窗子和学校的窗子一样又窄又小,也一样能欣赏到整个村庄的景色。在漏斗形的山谷中,这两扇窗子的位置像是一双眼睛,一个在有鸽棚的古堡左边,一个在右边,两者平分秋色。不过,我还是更青睐家中的小窗子。这是因为学校中的窗子长时间被老师和大孩子们占用,要等好久,等到老师暂时离开他的小桌子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去看看窗外的风景;而家里的这扇小窗户,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享用,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趴在它上面俯瞰整个村庄。我在那里饱餐秀色,流连忘返。我看到清晨弥漫的薄雾,远处的丘陵勾勒出柔和的曲线。一阵风吹来,薄纱般的白雾被掀开一个角,从这里,我能看到流淌着的小溪和护岸的赤杨,还有耸入云霄的橡树。也许在更远处还有未知的景色,但是隐隐约约的,充满了神秘。
山谷的斜坡上到处散落着村庄的小屋,屋前是阶梯状的小园子,护在四周的围墙摇摇晃晃,墙根在泥土的推动下突起,行将坍塌。村里的小街巷都铺在陡峻的斜坡上,路面的石子高低不平,走在这样的路上,人们总是要小心翼翼,负重的人就难免有点提心吊胆了。
山谷的谷底有一座教堂,在稍高的地方是广场。广场的喷泉有一个宽大的拱顶遮护,水从一个池子淙淙地流向另一个水池。我在窗边,能听到衣杵一下一下的敲打声,小刷子擦洗铁锅的刺耳声,浣衣洗锅的妇女饶有兴致地讨论着谁家的侄女嫁到了有钱人家,谁家的小孩子淘气得过分又挨揍了,谁家的酒鬼丈夫昨晚在酒馆里和人吵了起来。
在我们的村子外,丘陵的半山腰上有一棵老椴树,听说它比村里最长寿的老人的年纪还要大,有一百多岁了呢。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这样树。老椴树就像慈爱的老人一样和蔼可亲,在我们捉迷藏的时候,它将自己那被岁月掏空的树干贡献给我们,作为再安全不过的躲藏处;在赶集的日子,它那宽阔茂密的簇叶为路过的牛羊群洒下树荫。
村庄每逢一年一度的庄重节日,就会变得非常热闹,这是全村人都盼望的日子,因为这天实在有太多新奇的东西值得去看、去玩了。在地上的灰色麻布上,卖布的老板把印着小碎花的印度花布卷一字排开,一群姑娘围着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一款更适合自己。不远处摆着山毛榉木鞋、黄杨木笛和小陀螺,一位父亲在为他的小儿子挑选陀螺,身上画着色彩的陀螺在地上旋转着,绽放出鲜艳的彩色小圆圈。人们对旋转转盘青睐有加,将它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只要付一苏,就有权利让这个转盘转动一次,人们祈祷着它的指针能停在他们所期待的那个小圆点上,这样他们就能获得价值远远超过一苏的奖品。不过,转盘经常让付钱的人们失望,有很多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奖品,更不幸的人甚至连续几次都空手而归。广场上,一筐一筐的葡萄排成行,对这种新奇的水果,人们才刚刚认识,却已经垂涎欲滴了。
不过,节日很快过去,观赏这些新鲜事物的时间十分短暂。晚上,有人在酒精的帮助下壮着胆子和平时看不惯的人吵上一架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村庄又回复宁静。
让我们的思绪从节日的新鲜事里回来吧,回到那幅从城里带回的名画上面。我把它贴在我的窗棂上,这是一个绝佳的位置,在这里我能够交替地注视着广场上的喷泉和图画上的动物。我家的窗子和学校的小窗户一样,底部有一个壁龛。家里的窗洞插着一块小木板,这就是我经常自习的地方。
好吧,这幅五彩斑斓的图画,你带领着我学习吧。第一位出场的动物是驴(ane),它的名称以稳重的字母A开头,不过这似乎与它的性格不太相符,因为老师家的母驴动不动就嘶叫,一点儿也不沉稳;接下来是牛(boeuf),它的首字母和它的身材有些相似,都胖胖的,它教会我字母B;鸭子(canard)教我读字母C;火鸡(dindon)带我认识了字母D。其余的依此类推。
我和我的动物朋友们进行得很顺利,准确来说,是其中大部分而已,还有几个我并不熟识。比如河马(hippopotame)和瘤牛(zebu),它们也尽力想帮我读出H和Z,但是要由这些既生疏又奇怪的动物联想到它们的首字母,实在是太抽象了,它们较劲的辅音让我头疼了好一阵子。
在我的阅读陷入困境的时候,父亲及时赶来帮忙。我进步飞快,没过几天就能把那本鸽子封面的小书诵读下来了;要知道,就在前几天,这本书还是我的噩梦,对我来讲还像天书一样呢。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拼写,父母都感到十分惊讶,它们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神奇的效果。
其实,这很好解释。图画的作者让学习者与动物进行交流,这是我的兴趣,能够吸引我去思考、去联想、去记忆。也许通过其他途径我也能够学会这些东西,但是却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不知要经历多少辛酸。因此,我要感谢这些熟识或是生疏的动物朋友们。动物万岁!
或许,幸运的事情都是排着队一起来的吧,不久,有人送了一本拉·封登的《寓言诗》,作为对我进步的奖励。这本价值二十个苏的书里有许多动物对话的插图,尽管这些图很小,画得也不怎么准确,不过里面的狐狸、乌鸦、青蛙、狗和猫,都是我亲密的好朋友。虽然对于朋友们在书中的对话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弄清楚。
我十岁的时候,进入罗德中学学习。学校教给我们英雄故事和希腊神话。我在法译外和外译法方面的出色能力,使得我在班上备受欢迎。我还享受免费走读的待遇,不过要到小教堂里做侍童来作为交换。我和其他三个学生一起,穿着宽袖的白色法衣,戴着红色无边的圆帽,有时也穿红色的长袍。
我是四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对于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动作,我总是记不清楚。实际上,我就是个凑数的。我们两两一组,相对走来,然后跪在唱诗班的中央。每当人们在我四周唱起忏悔的颂歌时,我就感到寒毛根根立起,最后不得不放弃这份工作。
在无聊的翻译练习和神话与英雄的幻境中,我对大自然的激情和热爱并没有减少,植物和昆虫是我的希望所在和精神寄托。我常常在闲暇和假日去了解小巧的白腰朱顶雀是否已经孵出小鸟,蟋蟀是否在贫瘠的草坪上展开它或红或蓝的翅膀,紫熟的葡萄是否已经悬挂在野生的荆棘上。
我还有幸读到了维吉尔的作品,我倾听牧歌的对唱,我羡慕牧人的田园生活,我喜欢那蔓延的常春藤和狐指草,我爱上被柔穗所染黄的田野,我钟情于万物对未来岁月的欢唱。书中关于蝉、蜜蜂、斑鸠和金花雀的有趣细节,让我反复回想,久久不忘。这位拉丁诗人响亮的田野颂歌,带给我无比的快乐。
然后,我不得不和罗德中学告别,不得不和维吉尔的农事诗说再见,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面包了。或许,生活就像是我们生活其间的丘陵一样,总有峰顶和谷底。没有人会永远享受峰顶的幸福与满足,总是要经历低谷,才算是完整的生活。我在生活的谷底,为赚买土豆的两个苏而绞尽脑汁,不知道要过多久我才能到达生活的峰顶。
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在吃着早餐的面包心里却惦记着午餐的土豆从何而来的艰苦时期,也许,我对昆虫的兴趣应该减弱了,但事实上大自然对我的吸引力似乎永远不会消失。蟋蟀和松树鳃金龟、白色水仙和白桦林,它们是我苦难中的阳光,它们仿佛安慰我说:“孩子啊,人总要乘风破浪。伟大的日子啊,奔驰吧!”
在经历人生的低谷之后,幸运女神向我微笑,我往生活的斜坡上攀爬了几步,我来到了沃克吕兹初级师范学校。校长是一个慷慨大度、目光远大的人,保证我在学校里能喝到有干栗子和鹰嘴豆的汤,他对我这个插班生很有信心。
我的拉丁文和拼字法比我的新同学略胜一筹,于是当其他同学打开词典,仔细检查听写练习的时候,我却在书桌上秘密研究虫儿与花草,不惜一切偷偷品尝自然科学带给我的快乐滋味。
可是,我不得不抛弃这些快乐,抛弃我爱的夹竹桃和圣甲虫。在这个学校连教师都养活不起的年代,它们不能帮助我赚得每天的面包,它们被拉丁文和希腊文所歧视。为了达到初级师范学校教师的最低标准,我需要怎么做呢?我只剩下数学,工具很简单,只需要和黑板、粉笔和几本书打交道。
我将精力全部贡献给微积分和圆锥曲线,我在干巴巴的公式和没完没了的计算中孤军奋战,没有老师的指导,也没有同学可以询问,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抗争中消除了数学的神秘。我害怕自己抵挡不了一株新的草本植物、一只新的膜翅目昆虫的诱惑,我强迫自己压抑对它们的思念和向往,我甚至将自然科学的书籍全部压在箱底。
后来,我被派到阿雅克修中学去教授物理和化学。这一次,诱惑太强烈了。浩渺的苍穹下,无边无际的大海与深远的天空融为一体,海浪把美丽的贝壳冲到沙滩,迷人的香桃木丛林里,弥漫着野草莓的芳香。形容枯槁的数学在华美温情的大自然面前相形见绌,没有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我终于妥协了,我将闲暇时间分成两部分。当然,其中大部分还是要分给我用来谋生的数学,剩下的部分被我怯生生地用来观察贝壳、采集标本。如果在这个自然的天堂中,不为面包而烦恼,不被函数所纠缠,那该是多么完美的生活啊!哪怕上帝大发慈悲每天多赏赐我一个小时,让我多点时间投身于这无法自拔的爱好之中,哪怕这样也好啊!
也许这就是命运,它总是爱开玩笑,我们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奔跑,而它却饶有兴致地将我们推到相反的方向。我青年时代为之饱受艰辛苦楚的数学,到头来对我毫无用处;而我为之节衣缩食的虫儿,却成为我老年生活的最大乐趣与安慰。
不久,我结识了大名鼎鼎的阿维尼翁植物爱好者雷基安。准确来说,这位大师并不是学者,但他却是最热情的收集者。他总是夹着一个灰色纸板盒,横穿科西嘉岛采集标本。他的记忆力强大得惊人,他能准确地说出某种植物的名称和详细的地理分布情况,甚至对一小株草、一小层苔藓、一小朵不知名的花儿都十分了解,他简直是植物分布的活地图、活百科书。
我空闲时常常陪着雷基安到处奔走,收集标本、研究植物。他是一位慷慨、耐心的老师,在植物方面,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如果死神肯再多给他些时间,我想他还能教会我更多。
一年后,我认识了图卢兹的知名教授莫干·唐东。在雷基安的引荐下,我曾同他交换过有关植物学的信。他这次来到我们地区,是打算写一本植物图集。然而,这位教授刚刚到达,就遇到了住宿难题,旅馆的房间都已经被开省议会的议员们预定了。我热情地向他提供食宿,吃饭时,我们交换植物方面的经验,聊得非常愉快。
我陪同他进行了半个月的植物采集活动,有一次是在岛中心的雷诺索山进行的。我对这座山十分熟悉,我帮助他收集到了美丽的白霜不凋花,这种花儿就像是身穿白色棉衣的高雅淑女,科西嘉人叫它盘羊草或者毛茸茸的玛格丽特皇后。这位学者还收集到了很多其他稀有的植物品种。这是最让植物学家高兴的事了。
我要感谢这位学者,是他帮助我开阔了博物学的眼界。他不再是一个拥有可靠记忆的植物收集者,他是一个博物学家,是一个善于运用形象化的语言帮助人们揭示真理的诗人。
他是我的一位良师益友。他对我说:“放弃数学吧!没有人会对死板呆滞的公式和函数感兴趣的。来研究植物和虫子吧!遵循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骨子里的热忱会让你成功的。”他的激情和学识深深地感染了我,苍白无力的数学的地位岌岌可危,不,当我从雷诺索的寒冷山峰下来时,我就打定主意:放弃数学。
在离开前夕,他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博物学课。他拿着一把从缝衣筐里拿出来的剪刀,还有两根用葡萄嫩枝装上柄的简易缝衣针,为我展示在一盆深水中解剖蜗牛的过程。他详细地解释、描述蜗牛的器官,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听过的也是最有记忆价值的博物学课。
好了,是该做最后的决定的时候了,我要为我做出的选择找到最有力的支撑。我追忆过去,审视自己。我认为,对自然科学的执着与热爱是我的天分。从孩提时代开始,从智慧之花的初放开始,我就有观察研究自然事物的喜好。或许,我生来就具有观察事物的才能。
没错,也许我试图用遗传学来解释这些有点可笑。但是,在我追求自然科学的道路上,始终没有学校教育,没有教师,没有书本,我坚持、我前进,我难以抑制的才能终于倾注出微薄的成果。我相信,我生来就是虫子的朋友,生来就是动物画家,至于为什么是、如何能是,无人知晓。
这就是天赋,它使我们生下来就区别于其他,这是我们在未成长之前就具有的特征,一种根源难以探知的特征。这些东西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原因。天赋不能代代相传,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变化无常,将军的儿子也有可能是懦夫,臭皮匠的孩子也可能是神童。天赋也不能获得,就算是将它种在最肥沃的土壤中,置于最温暖的花房中,精心培育,要是胚芽中没有天赋的基因,也还是开不出天赋的花朵。
而天赋之于动物,就是本能。本能和天赋都超脱于平凡而存在,本能也和天赋一样,它在某一方面着重显现出来,无须任何理由,找不到任何解释。或许当食粪虫或是花金龟被问到这一点时,它们会根据自己的那种才能,回答我们:“本能就是我们虫子的天赋。”
不过,与天赋不同的是,本能代代相传,对于任何一个物种来说,它们的本能都是世袭的,它永恒不变,完全相同。本能是家族内部绝不外传的不可侵犯的遗产,它对待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十分公平,它降落在每一个成员的身上,毫无例外,也绝不缺斤少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