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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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章 蜘蛛的迁徙

成熟后的种子,离开孕育它的果实,散落在泥土的表面,开始了它生机盎然的小生命。

蝴蝶花的蒴果裂成三瓣,中间凹陷成一个吊篮。由于蒸发作用,果瓣的边缘会卷曲起来,原本在吊篮里面安睡的种子就会被挤出来,面对新的世界。

有一种葫芦科的植物,与椰枣差不多大,果实味道非常苦。它的学名叫“弹性喷瓜”,俗称“驴瓜”。这种植物成熟时,果肉融化成液体,给种子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游泳池。当这个游泳池的墙壁收缩,种子被挤到肉柄的底部,这时一个塞子似的东西堵住了出口,种子们只能慢慢倒流回去,而塞子脱落后,种子和果肉便气势磅礴地一齐从出口喷射出来。所以,当你摇动喷瓜植物时,记得要小心机关枪般的扫射,别被这莫名的袭击弄得狼狈不堪。

花园里熟透的凤仙花只要被人碰一下,花果就会卷曲成五个瓣,把里面的种子喷射出去好远。人们给它取名为“急性子”,生动地描绘了它不能忍受碰触的样子。另一种与凤仙花同属一科的植物,由于这种喷射现象而得到了一个更可爱的名字“别碰我凤仙花”。

那些很轻的种子,特别是菊科类的种子,有浮空器、冠毛、翼以及羽状冠毛,风一吹便飞离了依赖的花托,生命之旅由此开始。除了羽状花冠以外,最适合的靠风传播的器官就是翼了。黄色紫罗兰的种子借助膜状的鳞片,随风飞进岩石缝和老墙的墙缝里,在那里生长发芽。榆树的翅果有一个又大又轻的翼,中间嵌着种子;槭树的两个翅果连在一起,呈现鸟儿展翅的姿态;白蜡树的翅果如同桨叶,在暴风雨的席卷下才能进行遥远的迁徙。

植物传播种子、远途旅行的方式是如此多样。那么,昆虫是不是也像植物一样有旅行的工具呢?答案是肯定的。实际上,植物的种子和动物的卵都是一回事。

圆网蛛是一种了不起的蜘蛛,捕食的时候会在两棵垂直的灌木前拉开大网。我们这里最有名的就是一种身上横纹有黄、黑、白三色相间的彩色圆网蛛。它梨状的卵袋是一个丝绸缝制的小袋子,两极间随意地分布着棕色的经线,不禁让人感叹这小东西的精美绝伦。打开卵袋,你会更加惊讶,里面吊着一个顶针状的小丝袋,装着500枚左右的橘黄色的卵。这些漂亮的小宝贝们正幸福地享受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小丝袋的外面有一团棕红色烟雾似的丝团,轻轻地笼着,就像一床暖暖的羽绒被。

这颗卵袋被太阳晒熟开裂以后,里面的几百枚卵会分散到不同的区域,各自找到一块领地,从来不需要担心邻里间的竞争。但是,这些脆弱的小生命,它们是运用了什么交通工具,才能找到遥远的归属地呢?我在一种比较早熟的圆网蛛中找到了答案。

五月,荒石园里一棵丝兰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棵植物去年已经开花,现在只剩干枯的花茎竖立在那里,大约有一米多高。剑形的绿叶上爬满了刚孵化出来的两窝小圆网蛛。这些小家伙的尾部有一个三角形的黑色斑点,今后它们将以背上三个白色十字图案清晰地告诉世界,它们不是彩带圆网蛛的孩子,而是冠冕圆网蛛的后代。阳光移动到荒石园的时候,这些小家伙们自发形成了热闹纷乱的集市。两群小圆网蛛中有一群非常激动,一只一只地爬上花茎,走一段又兴致勃勃地折回来,它们就这样丝毫没有倦意地反反复复。

这时,微风吹来,这群小家伙行动的队形被扰乱了,它们一只一只地从花茎上出发,就在我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楚它们的小动作时,这些小东西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当时多么希望这是在宁静的实验室里而非喧闹的露天,那样的话我也许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把剩下的小蜘蛛装进一个小盒子,盖起来带回了实验室,放在离敞开的窗户两步远、正对窗户的一张小桌上。想起刚才小蜘蛛爬高的喜好,我找了一捆半米长的细树枝给它们作为爬高的场所。一转眼,小家伙们全部爬到了高处,漫无目的地四处拉线,形成了以树枝梢为定点,桌子边缘为底边的一张网。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小生灵变成晶莹闪光的小点,悬挂在乳白色的细网上,就好像望远镜里那些遥远的星座。只不过这片星云不是静止的,而在不停地变化着。

许多小蜘蛛从网上摔下来,就在我担心它的安全时,它突然在空中停住,又安然地顺着那根丝重新爬上去。如此反复好多次,把丝捆扎成束。其他的伙伴们还在网上不停地忙碌,好像在编织一个网袋。原来丝不会自己从纺丝器流出来,而是需要用力拉出来的。所以蜘蛛必须利用自己的重力往下掉,或者行走,才能得到一点细长的丝。

这时,我看见几只圆网蛛在桌子和敞开的窗户间跑。我明明知道它们不可能在空中划桨,经过上下左右观察,只看见小家伙的身后有一条细丝,有时候会显现出一闪即逝的光线。但是,在小蜘蛛们运动的前方,什么支撑物都没有看见。但事实证明,这座看不见的天桥的的确确是存在的。我用棍子在那只向窗口跑得蜘蛛前面劈下去,这一举动就好像施了一个魔法,小家伙们立即停止前进,直直地跌落下来。

原来,进行高空行走的蜘蛛,会同时拉出一根线来保卫自己的安全。因此它的身后有两根线,比较容易被看到;而在它前面只有单根细线,所以几乎看不出来。不论多小的微风都给予小蜘蛛帮助,将这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带走、拉长,就像房顶上袅袅的炊烟。我想起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借助藤蔓荡过山脉中的深涧,而小蜘蛛却是靠着看不见的不可丈量的天桥跨越空间。

在我的实验室里,敞开的门和窗给了小蜘蛛这个条件,而这阵风如此微弱以至于我看见烟斗冒出的烟往一个方向飘才恍然大悟。外面的冷空气从门口进来,房间里的热空气从窗户流出,小蜘蛛们利用空气的流动,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我关上门窗,用棍子将全部的天桥切断。迁徙者没有了空气的流动,就没有了出发的原动力。

不过多久,蜘蛛沿着一个意料不到的方向再次出发了。火热的太阳照到了地板上,使这里温度较高,向上涌起了一股轻轻的气流。蜘蛛们真的爬向了房间的天花板,只是绝大部分已经在之前飞向了窗户,剩下的数量不足以进行实验,我必须重新开始。

第二天,我又在那株丝兰上捉来了第二窝小圆网蛛,数量与第一窝差不多。在这群小家伙忙忙碌碌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时,我关上了房间所有的门和窗,使空间处于静止状态。

然后,我开始了准备工作:在桌子脚边点了一盏煤油灯,不是很热。我在灯上方、桌面齐平处撒了一把蒲公英毛,大部分都缓缓飞到了天花板上,因此我相信,产生的上升气流柱应该也足以把丝线拉送到高处。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在场的三个人依旧什么都没看见,但是一只圆网蛛正在慢慢地上升,八条腿悬在空气中划动,就像有魔法在召唤着它向上。其他的圆网蛛也开始出发了。如果你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一定会被眼前几百只蜘蛛上升的现象惊得目瞪口呆。

我不禁佩服起这些小家伙了。只有一个微小的卵球,小家伙们在没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爬上了高四米的天花板,也就是说拉出了一根至少四米的丝。工厂加工铂线时必须把材料烧红,而小蜘蛛拉丝只需要阳光加热,这是多么精细的产品加工方法啊!

几分钟之内,大部分蜘蛛都爬到了天花板,还有一部分竭尽全力却停滞不前,甚至倒退下滑。那是一个很简单的物理题。丝线没有到达天花板,是飘动的,只要长度适当,尽管晃动依然可以支撑小蜘蛛的体重;但是小蜘蛛越向上爬,飘浮的线就越短,有时会出现重力等于向上的浮力达到平衡,到最后超过浮力的现象。这使得丝线更加缩短,所以虽然蜘蛛在向上爬,但看起来在倒退。

我不能让失败的登高者死去,不尽快找到停泊处吃点东西,它们无法再造出丝来。我打开窗户,煤油灯的热气带着蒲公英的毛缓缓飘向了窗外的世界。那么,小蜘蛛的迁徙应该也不成问题。

我看准了几根小蜘蛛身后的丝线,小心地用剪刀剪断,线是双股的,较粗,不会看错。这次又如同施展魔法一般,原本吊在细丝上的小家伙好像长了翅膀,优雅地随风穿过了窗户,消失不见了。微风啊,你要把这些柔弱的小生命带去什么地方呢?也许几步之内,也许百步之外。请给这些可爱的小家伙找一个适合的落脚点,因为它们完全听命于你,不能自己选择停止旅行的时间。

我相信,只要在广阔田野间,小家伙们天生的疏散本领绝对不需要人工的辅助。它们爬到细枝梢上,给自己身下留有足够的空间,随后从小小的制绳场里拉出一根细线。太阳炙烤的大地涌起了一股上升的气流,将细线轻轻地托起,使它在上升飘摇波动中不断地被拉长。纺丝主则悠闲地在上面散步,等待丝线终于被扯断的那一刻,旅行就开始了。

刚才这种带白色十字的圆网蛛,给我们提供了第一手的迁徙资料,但它用来蓄卵的容器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丝球,与彩带蛛织的气球相比,实在是太寒酸了!为了得到最有价值的资料,我继续进行实验。

秋天,我用饲养雌彩带蛛的方法,储备了一些小蜘蛛。在这里我进行了充满期待的准备工作。我把大部分在我眼前织出来的气球分成两组,一半留在实验室里有小捆荆棘作为支撑物的金属网罩下,另一半放在室外的迷迭香树篱上。

可惜这样的处理并没有让我看见预想中与居住环境相应的壮观的迁徙场面。不过我还是记录了很多有价值的结果。

孵化是在近三月时进行的。我用剪刀把彩带蛛的圆形巢剪开,发现一些小蜘蛛已经完成了孵化,从小房间里爬出来,慵懒地躺在外边的绒被上,而其他的橘黄色的卵还簇拥在一起,静静地享受酣睡。小蜘蛛不是同时孵化的,断断续续地要持续两周。小彩带蛛有白色的肚子,前半段像覆盖了一层粉,后半段则是黑棕色,除了眼睛在前面形成黑框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是浅棕色。这些懒洋洋的小家伙们,在羽绒被上一动不动。受到干扰时,它们没睡醒似的动动脚,或者再漫无目的地打几个转儿,仿佛还很眷恋这个地方,过段时间再出去吧。

它们的确还不够成熟。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气球会慢慢变大。那是因为所有的小蜘蛛都从小房间里爬出来,在羽绒被上成长壮大。这个精美的丝团不仅是接待站,更是健身房。小家伙们在那里使自己的肌肉变得结实有力,做好准备在炎热的天气到来的时候面对广阔的新世界。小蜘蛛们大约有六百只,这么多全部来自一个豌豆大的卵袋。蜘蛛是用了什么神奇的办法,让如此大的一个家族挤在里面并且不会因挤压而扭伤腿脚呢?

卵袋是一个底部呈弧形的短圆柱体,是用一块结实得像无法穿透的屏障似的白色绸缎缝制的。卵袋上面有一扇圆形的门,门里嵌着一个同样结实的盖子。柔弱的小家伙当然不可能穿过小盖子钻出来,那么,它们是怎样使自己解脱出来的呢?

假设这个盖子是活动的,不是封死的;假设这一窝圆网蛛是同一时间孵化出来的;那么可以想象,在所有小蜘蛛背部合力的推动下,那扇门会被轻而易举地推倒,就像沸腾的水把壶盖顶开一样,小蜘蛛们随即如潮水般一泻而出。然而,盖子和袋子是紧密连在一起的,孵化是断断续续的,并不是因为小蜘蛛的微弱力量聚集在一起而打开的。事实上,盖子应该是像植物的囊袋那样自动开裂的。在孵化期间,这个盖子会自动启封、翘起,让新生儿通过。

每一种植物都有一把神奇的锁,掌控着种子盒的开启关闭。而这把生命系统的钥匙,就是阳光的爱抚。龙头花的干果熟透时会打开三扇小窗;海绿果会分成两个像香皂盒形的球冠;石竹的果瓣会部分裂开,顶端打开一个星形的洞口。

而彩带蛛的“卵盒”也像干果一样,只要未完成孵化,盖子就锁得紧紧的;一旦感应到里面有小蜘蛛的动静,它就自动打开。

炎热的六七月来到了,小圆网蛛们也迫不及待地要享受它们最喜欢的季节了。

要从牢固的球壁上开辟一条通道是很困难的,盒盖必须自动开启。但是盒盖的开启并不遵循一般的设想,因为盖子是这个卵袋最后一道工序,所以我们总幻想盖子的边缘不会被完全焊牢,可以裂开。但不论我在什么季节,除非把整个建筑物毁坏,我的镊子都不能够把它撬开。最后,它的开启很不完美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裂痕毫无规律,绸布像石榴皮似的在强日光下突然裂开。看着撕破的布都往外翻,我猜想爆裂应该是由于内部空气受阳光加热膨胀所造成的。喷出来的棕红色绒棉,再也不能充当小蜘蛛的温床,小家伙们显得惊恐不安。

这里让我们来看看室内和室外的区别。室外迷迭香树篱上的气球在骄阳下轰轰烈烈地炸开了,喷出了棕红色的丝团和小蜘蛛。在田野里,七八月的烈日照射到毫无遮拦的荆棘丛中,小蜘蛛的住所炸开的情景仿佛在为他们饯行。而在温和的实验室里,大多气球都没有裂开,除非我插手。但是我观察到有几个气球上出现了一个圆洞,像是由钻头钻过的,显然这是里面耐不住寂寞的小蜘蛛轮流用大颚在某一点上钻洞的结果。

来到新世界的小彩带蛛们,在迁徙之前,要给自己换一身新衣服。一小部分的蜘蛛随着丝团被喷出来以后,绝大多数还在裂开的丝团袋子里面。小蜘蛛们一点都不着急出去,因为整装待发也不是同时进行的,好几天以后,小家伙们才一批一批疏散出去。

小蜘蛛们一边经受着阳光的洗礼,一边有条不紊地进行迁徙工作。它们跟冠冕圆网蛛一样都是纺丝的好手,拉出一条细线,随风飘荡着飞走了。同一天早晨只有小部分蜘蛛离开,场面冷冷清清,一点都不热闹。没有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走,我有点失望。

不过,这一次小蜘蛛在蜕皮前是倾巢出动的,也许是因为轻微擦伤的表皮大可不必换掉。圆锥形的袋子远没有气球形的袋子宽大,小蜘蛛们想从挤成一团抽出身来,很可能会扭伤,因此统一行动,到附近的小树枝上安顿下来再作打算。

同样因没有看见热热闹闹的迁徙场面而失望的,是对于丝蛛的迁徙。它也有一个非常精美的卵袋,一个仅次于彩带蛛的杰作:一个星形的圆盘封在钝圆锥形的卵袋顶上,制作袋子的布料比彩带蛛的更加厚实,因此更有必要自动破裂。开裂的原理似乎同样是空气受热膨胀,也需要七月的炎炎烈日。

小蜘蛛们共同编织,发挥集体的力量,很快就搭好了一顶透光的帐篷。它们在这个临时营地住上一周,完成蜕皮的过程,把旧皮堆积在营地的地面上。换上新衣的小蜘蛛们爬上高高的秋千,在那里养精蓄锐。等它们足够成熟的时候,就陆陆续续开始出发了。可是,它们不像用丝线飞行的蜘蛛那样大胆,相比而言,它们的旅途是一段一段的,显得亦步亦趋。吊在丝端的蜘蛛,在离地一柞高的地方垂直下落,一阵风把它吹成了一个摇晃的钟摆,好不容易落在附近的一棵小树枝上,算是到达了旅行的第一站。随后,蜘蛛又继续下落,将丝线拉到最长,等着微风把它送到充满期待的下一站。它挑剔地寻觅完美的居所,直到降临到一个满意的地方才会停止一小段一小段的前进。

当然,如果风力大,远征也变得比较方便快捷。摆线一断,小蜘蛛就会被飞出的丝带到一定距离以外。总之,蜘蛛迁徙的方式在实质上都是一样的。彩带圆网蛛和丝蛛虽然是我们地区编织卵袋技艺最精湛的纺织姑娘,但迁徙时的表现都让我大失所望。我怀念冠冕蛛旅行时的气势,于是我将转向那些被我忽略的普通蜘蛛,重新看见了同样甚至更加惊心动魄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