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5:不一样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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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独立与依靠

一个人的最终目标,是要成为他自己,成为一个完整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个体。

人,生而孤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无法避免。和你一样,我是独立的个体,这意味着世上不会有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我,我是独一无二的。作为我的这个“我实体”与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及其他任何一个“我实体”都是不同的。我们独特的身份特征,比如指纹,使我们成为与众不同的个体,可以清晰地相互区分。

这是必须的。这种独特性印刻在我们每个人的遗传密码中。我们每个人不仅仅是在生物性上与任何其他人有细微的不同,而且在各方面也有着本质的差别。这种差别从受孕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呈现。不仅如此,我们所有人都出生在不同的环境中,并根据各自特有的生活方式,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

人的独立性

人类的诞生是宇宙的奇迹,更神奇的是每个人都有独特的灵魂。哲学家已经基本得出了普遍的结论:人是多样性的。多样性令人愉悦。与人类世界相比,没有任何地方能呈现出更加明显和不可避免的多样性。

心理学家们,文学家们,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应该保留我们自身的独特性和多样性。他们认为,人类发展的目标是我们最终得以成为完全的真实的自己。他们有时把这称为“自由”的召唤——自由地成为那个真实而独特的自我。精神病学家卡尔·荣格将人的这个发展目标命名为“个体化”。荣格使用“个体化”(individuation)这个词,是要表达如下意思:人发展的过程是一个逐渐成为健全个体的过程,即一个人的最终目标,是要成为他自己,成为一个完整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个体。所以,“个体化”意味着人格的完善和发展,意味着接纳自己的缺陷,并在群体中具备包容性,意味着实现自己的独特性。

约翰·麦克马雷说:“除了充分地、完整地、彻底地成为我们自己之外,我们的存在再也没有别的意义了。”

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彻底完成这一过程,甚至仅仅停留在刚刚起步的阶段。在这些原因中,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家庭。以我为例,我本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哭鬼”,但是在父母顽强的个人主义训诫下,我不被允许哭泣,我必须表现得坚强,不能展现丝毫的脆弱。而且父母按照他们的意愿将我送到埃克塞特学校进行严格的教育,这让我的“个性化”进程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幸好,我的抑郁帮助了我,它以心理疾病的方式提醒我不能再违背自己的意愿了。心理培训师林迪说,抑郁常常伴随着愤怒,但在很大程度上,抑郁也代表着绝望。克尔凯郭尔说:“一切绝望都是源自于对‘做自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事实上,不能做自己,不仅会让人感到愤怒,也会让人感到绝望,这才是抑郁最深的“根”。同时,抑郁的价值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的抑郁,并由此触碰到灵魂,那么深刻而巨大的改变就会发生,我们将成为一个不一样的、独特而真实的自己。

生活中,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在个体化的道路上失败了。我们无法与家庭、部落或种姓分离。即使到了晚年,我们仍然连缀在父母和文化的围裙上,对它们极度依赖。我们仍然受到父母价值观和期望的支配。我们随波逐流,跟随流行的风向前行,又俯首于社会的陈规陋习。

由于懒惰和害怕,我们害怕独立,害怕承担责任,甚至害怕莫名的害怕。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学会为自己思考,也不敢与陈规旧习脱节。巴尔扎克说:“一个能思考的人,才真是一个力量无边的人。”但是,当我们被懒惰和恐惧控制之后,我们却不愿意,也不敢去独立思考,虽然我们的身体已经成熟,甚至头发花白,但心智的成熟度依然还停留在儿童时期。从我们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这种个体化的失败是一种成长的失败,以至于我们不能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因为我们需要成为“个体”,所以我们需要呈现出作为独立个体的独特性和差异性。

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权力。在个体化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掌握为自己负责的权力。我们需要发展自主和自决的意识。我们必须尝试并尽全力掌握自己人生航船的方向,成为自己命运无可争议的主宰。

此外,我们还需要保持完整性。我们应该发挥自身所具有的全部天赋和才能,尽可能全面地发展自己。女性需要加强男性化的一面,反之亦然。如果想要成长,就必须努力克服自身的弱点,加强那些阻碍成长的薄弱环节。我们应向着自给自足的目标努力,向着达到思想和行动独立所需要的完整性努力。

但这一切还只是成为完整的人所需要的一个方面。

独立的人,也需要依靠

的确,我们需要追求完整性。然而事实是,我们永远不可能依靠个人力量充分实现这一完整性。我们不完美,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无法在有限的生命里同时成为医生、律师、股票经纪人、农民、政治家、石匠和神学家。

的确,我们渴望权力。然而事实是,当权力超出一定范围,我们的决策不仅变得不准确,还会导致刚愎自用,最终加重挫败感。

的确,我们是具有独特性的个体。然而事实是,我们是天生的群居动物,人们热切地需要彼此,并不仅仅是为了生计,也不仅仅是为了陪伴,而是为了让生活更有意义。而这些,正是生长出真诚关系的种子。

在此我想引用我们许多人都有过的经历来阐述这一事实。为了使我们的婚姻成为两个人结成的真诚关系,莉莉和我共同苦心经营了多年。刚结婚不久的时候,莉莉做事有些缺乏条理性,甚至会专注于欣赏美丽的鲜花而忘记了重要的约会,或忽视承诺要写的信。与此相反,说得委婉一些,我从一开始就是个“以目标为导向”的人。我从来没有时间去嗅一朵花,除非它绽放的时间与我的日程安排恰好相符。根据日程安排,只有每隔两周的星期四下午两点到两点半是赏花时间,如果不下雨的话。我曾经斥责莉莉,因为她总倾向于谈论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题,同时无视文明时代最重要的仪器:时钟。

而在很多方面,她对我也同样苛责,例如我对守时近乎偏执的要求,以及坚持使用“首先”“其次”“再次”“最后”这样迂腐晦涩的表达方式,将每一次谈话变成长篇大论。莉莉认为她具备更好的心理状态,我也坚持我所拥有的特质无与伦比。

之后,莉莉开始抚养我们的孩子,我开始写书。我并不是说我对孩子从来没有过任何付出,但我不能假装自己是个好父亲。我特别不擅长陪孩子们玩,根据日程安排无法和孩子们尽情玩耍,即使打破日程安排,思绪也会被承诺要完成的书稿章节之类的工作填满。然而,莉莉却可以带着无尽的耐心和无比的优雅陪孩子们玩耍,为他们奠定了一个我永远无法给予的基础。我也并不是说莉莉没有为我的书做出过贡献。正如我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的前言所写的那样:“她一直默默给予,以至于根本不可能将她的智慧与我自己的区分开来。”她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周而复始地去写或修改句子、段落和章节。

因此,渐渐地,我和莉莉开始学会接纳彼此,将曾经认为的恶习视作美德,诅咒视作祝福,缺陷视作天赋。莉莉具有灵活性的天赋,而我具有条理性的天赋。我并没有学会像一个好父亲那样灵活自如地陪伴孩子们玩耍,莉莉也没有完全变得有条不紊。但是,当我们开始相互欣赏彼此不同的风格,并将其视作天赋的时候,我们逐渐缓慢地,当然也是十分有节制地把对方的天赋融入自己之中。最终,她和我,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都日趋完整。然而,如果我们不首先考虑我们自身的局限性,并认识到我们彼此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实上,如果没有认清这一点,我们的婚姻甚至都有可能触礁。

所以我们应该呼吁保持完整性,同时承认自身的不完整;呼吁拥有权力,同时认清自身的弱点;呼吁追求个性化的同时,注意相互依存,两者不偏不倚。因此,顽强的个人主义所存在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彻底失败的原因,就在于它只涵盖了悖论的一方面,只包含了人性的一半。它承认我们对于个性化、权力和完整性的追求。但它完全否认了人类故事的另一部分: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到达这一目标,我们是彼此依赖的、软弱的、不完美的生物,也正是这些特质,构成了我们的独特性。

接纳不完美的自己,这是生命的一个重要课题。

不完美是我们最真实的状态,而完美只能通过伪装来维持。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无所不能,完全自给自足,独立存在。顽强的个人主义的实质,就是不承认人的缺陷,鼓励我们去伪造完美。它鼓励我们隐藏自己的弱点和失败。它教导我们对自己的局限性倍感羞耻。它驱使我们试图成为女侠和超人,不仅在他人眼中,甚至是在我们自己的眼中尽善尽美。它日复一日地迫使我们看起来“完美无缺”,好像我们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一样。它毫不留情,要求我们保持表面完美的同时,将我们残忍地相互隔绝,在这样的条件下,绝不会诞生真正的真诚关系。

你我都有问题,但这没关系

在进行全国巡回讲座的旅程中,无论东北部、东南部、中西部、西南部,还是西海岸地区,我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地看到,人们缺乏真诚的关系,又对这种关系充满渴望。在那些人们可能寄希望于找到真诚关系的地方,例如教会里,这种缺乏和渴望尤其令人心碎。我经常对我的听众们说:“请不要在中场休息时间来向我提问,我需要这段时间来整理思绪,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你所关心的问题往往也是别人所关心的,最好在大家都在的场合集中回答。”

然而多数情况下,中场休息期间依然会有人来问我问题。当我说“我已经提出过要求,请你们不要单独来提问”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是的,但是,派克医生,这个问题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我不方便在小组中提出来,因为我的一些教友也在这个小组里。”我希望我可以说这只是个例外。当然,的确有例外,也的确有很多优秀的教会。但是这样的对话依然具有代表性,它彰显出在我们的教会中,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度、亲密度和宽容度,并不是真诚的关系。

是的,我生来孤独。因为我是一个独特的个体,没有任何人可以充分地了解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切实地理解我的感受。并且与其他人一样,我必须独自走过人生旅程的某些片段,在孤独中完成某些任务。但是,在我明白焦虑、忧郁和无助的感觉都是人类再自然不过的天性;在我得知有这样一些地方,在那里我可以不带一丝内疚或恐惧地向别人坦诚这些感受,而别人也会因此更加关爱我的全部;在我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处可能存在隐患,而弱势处可能蕴藏着强大;在我体验到真正的真诚关系,并且学会了如何找寻或重新创造它之后,我不再像过去那么孤独了。

受制于顽强的个人主义的传统思想,我们是一个极端孤独的民族,非常孤独。事实上,很多人甚至不愿意直面自己的孤独,更不用说向别人坦诚相告。环顾四周,皆是阴郁、冰冷的面孔,试图寻找那些带着妆容的面具、伪装的面具以及沉着的面具后面隐藏着的灵魂也终是一场徒劳。这并不是唯一可走的路。然而许多人,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并不了解其他的途径。我们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柔软的个人主义”道德观,这种对个人主义的理解教导我们,只有坦诚地接纳我们的软弱、残缺和不完美,我们的罪孽、缺乏完整性和相互依赖,我们才能真正地做自己。匿名戒酒组织成员曾这样说过:“你我都存在问题,但这没关系。”这种柔软,使我们作为独立个体所必须具备的屏障或轮廓以一种渗透膜的形式呈现出来——允许自我渗透出去,也允许他人渗透进来。这种个人主义承认我们之间的相互依赖绝不仅仅体现在讨论些当下时髦的话题,而是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这种个人主义,使建立真诚关系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