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黎明之前
于是,本来没旨意放出来的九皇子赵构,被恩赦了;本来要被恩赦的张会计,被定了死罪,又关回内狱,等着明天一早拉去菜市口处刑。
传旨太监去到蔡府,传旨“罪魁张洛要为二公子蔡条顶死”时,全宅自然人人“感激涕零”。
蔡大相公连迎接传旨太监的香案下,都哭湿了:
“多谢……多谢……官家天恩,为小儿……呜呜呜……”
蔡京用一阵磕头,代替了剩下的话。
但是前脚传旨太监一走,他立即叫心腹婆子来:“你立时去……寻了李妈妈家那个女真质子来……”
这时,消息也传到了其他的重臣府邸。各贵人们想着除夕夜的两人命案,和如今的事,不由一片唏嘘:
“这大概就是天无常道吧?”
唯有童贯急忙叫谢师爷给自己备了一份请罪表,他连夜亲自送去宫里。可才进了崇文门,童大官人就不再往里面去,而是叫心腹帮忙交了谢罪表,自己转头、要去长街另外一边的斗原院。
才走了没两步,迎面就看见徐师傅满头大汗的往外跑。
“徐二郎,你也听说了?”
徐师傅看着黑夜下、映着不断升空烟火火光的童贯,咧开了嘴,好像提前吃到了苦胆。
“……大……相公,我……我……不,小的,愿意把金蟾的下落,告诉您,求您高抬贵手,救救……救救……她吧?”
说着,徐师傅膝盖底下一软,抓住了童贯的袍子下摆。
童贯露出了一份得意的微笑。这三十年来,他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但是,他还不忘卖乖:
“徐二郎,你又不是她爹!她死了,与你还有什么损失?”
童贯这是软土深掘,故意挖苦徐师傅内心深处,对当年出卖贾道士的罪恶感。至于他自己出卖贾道士的愧疚,即便曾有过,也早如云雾散去了。
另外一边,被带回处所、伤的都快直不起腰的刘太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右眼在狂跳。
和他在一个处所休息的太监们,都出去领十五的赏赐,看灯火去了。
刘太监以为自己可以静静的养伤,不听别个的嘲笑。现在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也不知道这手上夹破了的伤口,几时才能长好。只要稍微一动,他就疼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嘶嘶……嘶……”
就在刘太监努力锅着腰,用嘴给自己找水喝的空儿,一个才分来他处所同住的小太监,就一脸奸笑的跑进来,还带着一股外面的冷风:
“刘高班,可恭喜你不得了,以后再没靠山了!”
刘太监呲着牙,疑惑的看着他。
“斗原院的那个妖邪被判了凌迟,明天一早就拉去菜市口了。”
“哐镗!”刘太监要去伸嘴够的铜瓢就掉在了地上,泼了他一身的水,他也觉不到冷。
“胡……胡说。那瀛国夫人……还有李妈妈……”
“你还指望她们?那教坊的娼女已经被官家下令,连夜轰出宫去了。”
说完,小太监就笑嘻嘻的、揣了他床头小盒子里的骰子,出去自己耍去了。
刘太监眼前一黑,瘫软在地上的水里。张洛打小的音容笑貌,像走马灯一样迅速出现在他眼前。
愣了片刻,刘太监像想到了什么,猛地立起身,拐着腿,像一头被人砸断了腰、又急于逃命的狗一样,艰难却又着急的,挪出了处所。他迎面正看见童贯领着徐师傅,往玉阁的方向走。
“徐……徐师傅?”刘太监焦急的、在后面叫他。
徐师傅却木木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梦游一般:“奥,刘高班,过年好啊。”
“张……张……”
刘太监看看徐师傅前面的童贯,也不敢太大声,只能拉拉徐师傅的胳膊,却被他闪开了。
“嗯,刘高班这是要出宫?”
“我……”
“你若出宫,就是自寻死路。别忘了之前的事情。”
徐师傅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泰山崩于面前、面不改色的从容,提醒刘太监:他与他外面唯一救兵胡子哥之间的恩怨。
“可是……可是……我不能看她被凌迟啊?!”
徐师傅却没再理刘太监,翩然跟着童贯,消失在了长街的灯火和天上的烟花之间。
刘太监只好哼哼着,艰难的朝宫门口走。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他走运,居然又遇到了运尸体出宫的牛车。
负责赶车的,是大庆殿一个不太认识的新面孔,他一脸嫌弃的和守城门的校尉说:
“唉,运气真背。家里也是上上下下使了银子的。哪里知道,第一回过年,就摊上了这样的差事。”
“今年不甚好。平白的,除夕夜宫里死了两位大人,并好几个小太监。如今官家又要处死,还是凌迟处死张会计。唉,邪门了。”
“就是啊。徐都都知早起还笑眯眯的,晚间不知道为什么……就叫人生生把小玉儿打死了。”
赶车的太监把头升到守军头领耳边,小声说:“打得血肉都模糊,看不出人形了……”
守军头领也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唉……他怕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了。那可不是该死的吗?!算了,不打搅你的营生了,早去早回。放行!”
刘太监听见这话,赶紧从牛车后面爬上去,缩在死了的小玉儿边上,给拉出了宫门。
好在这牛车走得很慢,路过御街的时候,都快爬不动坡。就在这时,偏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灯笼,抄着家伙,迎面过来。
中间还夹着一个、蹲在没棚子轿撵上的。
刘太监仔细一看,那蹲轿子的人正是胡子哥完颜宗璟。胡子哥难得的穿了一身女真人的衣服,脸颊边耷拉着两条貂尾,裘皮也反着柔光,甚是气派,打扮得好像要去赴宴的样子。不过,显然前两天挨的板子不轻,他还坐不下,不得不强蹲着。
刘太监赶紧从小玉儿的尸体边,露出蹭了一脸血污的头,喊:“璟哥儿,璟哥儿?!”
吓得前面赶着牛车的太监,还以为是小玉儿还魂了,“嗷”一声从爬不动坡的牛车上跳下来,逃走了。
几个大汉,听见动静,迅速包围了这载着尸体的牛车。
胡子哥看见众人把刘太监从车上拉下来,脸上很是怕人:
“刘高班,你还真不怕死啊?”
“璟哥儿,张会计出大事啦!官家下令,要将她凌迟处死,明天一早就拉去菜市口……”
“你想害我,也该编个好点的瞎话!”
“璟哥儿,我……我骗你,我死了以后、下辈子转世,还是个太监!”
这话把周围的人逗笑了,却让胡子哥瞪圆了眼睛:
“官家……不,宋国皇帝为何要害贼婆子呢?!”
突然,御街接着宫门的方向,又急忙跑过来十几匹黑马,架着穿红铠甲的禁军,险些踩了才出来看灯的游人,因为这个时候也才刚刚入夜。
“让开,让开,让开!往各城门传报急令!不许挡路!”
“速速避让!”
“啊!”
……
行人赶紧四处避让,胡子哥一行也躲到了路边。
一个随着胡子哥的大汉,小声跟胡子哥递了句:“九太子,这……想是出什么大事了……我等更是要赶紧去蔡大相公府上才是。这个太监,并这牛车……”
“先拉了去我们那里。一会儿大家再碰头!那蔡京家急着叫我们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主意?!”
胡子哥的眼睛,在黑暗里,迎着前面人手里的灯笼,闪着。
刘高班觉得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一头完全陌生的狼。刚才想救张洛的急迫,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让刘太监软了脚。
同一个时间,清流领袖李纲,在家里,正在指导他女儿和儿子下棋,忽然见家人拿了谏议大夫范晦的名片,说人已经到了自己家里,有急事、要来拜见他。
李纲并不喜欢范晦,因为这个人恃才傲物也就罢了,偏偏还曾替人、在科举考试里当过枪手。
“便说我不在……”
李纲还没打发下人去回绝了范晦,就听见范晦的大嗓门已经到了中厅:
“李侍郎!出大事了!国将不国了!”
李纲由不得出去前院一看,范晦帽子都歪了,穿着一件银鼠大氅,满头是汗,脚下也是一片狼藉。
“谏议大夫,您这是?”
“李大人,我……我……我刚才宫里过来。本来今天宫里要传灯会的……谁知道官家刚才震怒,取消了宫宴不说,还下令把李师师赶出了宫……”
“范大人,这也谈不上国将不国吧?”
“官家还下令,明天凌迟仁宗皇帝唯一的血脉……还说,要将汴梁及京畿附近所有的女真人都抓起来,刺字发配……”
“啊?官家怎么会?可已经出了邸报?”
“有!有!正在外省加紧赶抄……”
说着,范晦从袍子里摸出一份草稿,递给李纲。
李纲看了一眼,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官家一向仁德,如何会……”
“郭京禀奏说,女真人为了讨要张会计,已经出兵并包围了平州,那张觉已经带着军民逃入我大宋边城了。”
“几时的事情?”
“不知,郭京和高俅并未细奏。宫里本来来了一个女真来祝贺元宵节庆的使者,不知道为何被官家下令……处死了……”
“我怎么没听说女真送使者入京?”
“下官不知道啊?!李大人,这……突如其来呀……”
李纲只觉得嘴唇和喉咙都发干,这样的皇帝,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即使两国真的交兵,都未必斩了来使的宋徽宗,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现在他唯一能想起、帮得上忙的,只有被皇帝送出京城养老的宗泽了。
李纲赶紧唤了一名护卫,叫他拿了自己的拜帖,连夜去润州(江苏镇江)找宗泽回京商量。
这时候,如火上蚂蚁的,还有一人,就是被恩赦回宫的九皇子赵构。他几乎已经把他母亲韦贤妃的鸾鸣阁,给捅了个底朝天。
他本来只是赌气想让张洛也来个蹀躞救命的没出息,却并不想害死她:
“放本宫出去!他们要杀张娘子了!放我出去呀!”
可是,并没有一个宫人,敢把他放出去。
韦贤妃领着贴身的嬷嬷和太监,正跪在小刘贵妃的养娘,大刘贵妃的宫门前,低头垂泪:
“姐姐不仅是嫔妾的姐姐,更是九皇子的‘姐姐’。”
(宋朝宫廷里,偏妃生的子女,都称呼生母为“姐姐”。)
这话说的甚是拗口,却几乎挖出了韦贤妃的心来。她知道,单凭一己之力,已经保护不了儿子了,唯有把他送给宫里最受宠的小刘贵妃的养娘,大刘贵妃。这样,她才能从皇后口中,救下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