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师师的账房先生
“啊!”
张洛大喊,吓得肮脏大手一个踉跄。
她这才看见,这手的主人,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胡子大叔,穿着一身酒瓶子上、武松打虎的装束。
“贾先生……”
紧接着,又有两个看来四十几岁的女人,一胖一瘦,出现在张洛的脸跟前。
两个人都包着发髻,做电视剧上古人打扮,还穿着所谓莫兰迪色系的长兜儿,胸前还都束着一根团金云纹的带子。
“您可算醒了。还等着您赶紧把这个月的帐结了。”瘦子催。
这是第一句正经话。
张洛眨眨眼睛,看看自己:
只见一地黑灰色的砖头,好像红塑料棚子上掉下来、砸倒了自己的那种。
她再抬头往上看,众人围着一张涂了清漆的圈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婆子”,黑着一张脸,包着一块熟褐色头巾。
论气色和穿戴,都跟田鸡粥铺子外的牛蛙,有得一拼,手里还捏着一支毛笔。
可见这就是大家吵吵的贾先生。
可是,自己怎么就穿越成一块砖头了呢?
“我这是在哪里啊?”
张洛小声问,但是声音却像是从脑袋顶上、椅子上的贾先生嘴里传出来。
“您这是昨夜加班累坏了。咱们醉杏楼到了月底,就是这样。不过,您再坚持一下,今儿师师姐姐的常客周官人要离京了。您把帐结了,李妈妈说,指不定能趁他走以前把债讨回来。”
张洛听见了“讨债”两个字,立即觉得魂魄又归故里,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她眨眨眼睛,才意识到这话里还有“师师”两个字。
这说得,难道是北宋末年的名姬李师师?
这贾先生,难道是李师师的青楼账房女先生?!
看着一墙挂的各种账本,还有案子上堆着的,她有些明白贾先生何以灵魂出窍,由自己这块地砖来发声了。
这大概放在现代说,就是财务行业里、昼夜加班后、过劳猝死吧。
只是,贾先生的肉体,似乎还不愿意承认这个事情,拿自己这块砖来顶上。
张洛试了试在大脑里想想动笔写字的样子。
果然,椅子上的贾先生,就坐直了,开始在案子上继续写字。
围着圈椅的三个人也散开,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最早对着自己亮爪子的胡子大叔,就坐到门口,弯着个虎背熊腰,拿着打针和锥子,嘟嘟囔囔的、给散着的单子,钻孔装订。
两个女人,也都坐到房间的最里面。
张洛很快就听见了清点银子和铜钱的叮叮咚咚声。
她偏头一看,胖女人负责数银子,瘦子坐在一边,看着她数,跟现在的年底盘点现金差不多。
好嘛,这秦楼楚馆,不但有专职的会计贾先生,还有装订凭证的胡子大叔,和两个女出纳。
张洛试着看桌子上摊开的簿子,只见乌涂涂的一串串数字。手边还有一个算盘,不过跟后世流传的算盘模样有点不大一样。
可是,张洛当会计的现代,大家都不用算盘了,她并不会打,只能偷偷的做心算。
但她依赖计算器太久,眼前其实一抹黑。
而且簿子上的数,更叫她气得两眼跳金星。
这些数,都是按照每个客人来记的。
除了一个“赵乙”,其他的客人都赊账,特别是那个叫“周美成”的。
上年年底的欠账,是七百五十二两纹银三钱四。
今年,账上又记了十二个月,总共欠付一千三百二十五两又八分。
但是,他连一文都没找过。
“这个周混球!”
张洛立即想起、她以前管理集团会所账务的事情。
她的意识,也从地砖上升腾起来,进到了贾先生的身体里。指挥着贾先生的手,把笔拍在案子上山响。
“可不是嘛。”
瘦出纳也插嘴应和。
“好在官家把他撵出了京城。不过,瞧如今的样子,他更还不上钱了。”
一屋子的财务立即同仇敌忾,在门口负责装订凭证的大胡子,也插嘴进来:
“周官人也算做官的,可是却……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官家赶走吗?”
张洛当然不知道。
大胡子就伸头进来小声说:“官家发现这周官人居然敢和他抢女人,恼了呗。”
“嘿嘿嘿---”
里面数钱的两个出纳也跑出来,围在贾先生的圈椅背后,偷乐起来。
“这账簿上的赵乙,就是官家的化名啊。”
张洛就想跟着大家八卦一下,但是越想越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这毕竟是一千多两的欠款。
老周要是和她集团分公司的领导们那样,这么跑了,谁来还债?
“掌柜的怎么说?”
负责看着数钱的女出纳叹了口气:
“李妈妈还能怎么说?师师姐姐是妈妈手里第一个摇钱树,自然违拗不得。师师姐姐又大手大脚惯了。要是没有我们,她怕是要过到破窑里了。”
“而且,这周官人也不是真的没钱,对别人家可大方了。可是师师姐姐却说跟他是知己,谈不得钱。连李妈妈都说她不动。”
张洛顿时有股“怒其不争”的燥热,一下子全盘接管了贾先生的身体,重重的把算盘一砸:
“X的!”
然后,右手就在算盘上拨拉起来,好像行云流水。
大概贾先生真身活着的时候,也有发怒后砸算盘的习惯。
其他三个人,立即不敢出声的、退回到各自的角落去了。
等张洛意识到自己突然会打算盘了,才发现整个账房里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大家有什么主意,让老周还钱吗?”
她想缓和一下办公室里的气氛。
“……”
两个女出纳瞧瞧门口,就低下头,转着手上的银手镯。
胡子大叔哆嗦了下嘴唇,也低头去搓手上的油墨,不出声。
“再这样下去,我们醉杏楼不就要破产了吗?!”张洛大怒。
财务替老板生气,这是职业本能。
“何为‘破产’?贾先生好气性。”
一个娇俏的甜音,从门后边传过来:
“奴家就不恼银钱的事情。一切都有来去。”
张洛忍不住起身去看,就看见一个跟贾先生年龄相仿,但是明显灵动通亮的美女,穿着一身青罗衣,云鬓上只挽着几支青玉琢磨的星星钗。
即使是寒冬大腊月,脚下也只是一双薄丝履,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飘飘欲仙。
张洛马上猜到,这位就是自己现在的老板,名姬李师师。
大概是冬天怕冷,李师师手里还揣着一只绒线包裹的暖炉。
这才提醒张洛,现在她也冷了。
她瞧瞧,账房里烧的炭盆的火几乎都是灰了,自己和三个同事都缩缩着手脚,心里顿时不平。
师师轻盈盈的笑笑:
“赵官人来的时候,自然有赏赐的。你通盘看看,岂不是收的比出的要多吗?”
这话不假,赵乙的名下,多给的钱,是七千五百两整。
但是,一个外行,还敢来跟会计讨论记账要债的问题。
张洛心里蹿起一股无名火,立时,《水浒》里的童贯和生辰纲,就都跑到了她的眼前,天下饥饿百姓也都在她跟前嚎哭……
她觉得,就算李师师是老板,也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当然,张洛知道跟领导硬碰硬,也要讲究策略,特别是同性别的女性领导。
“是啊,赵官人……咦,师师姐姐,既然说周官人是知己,为啥不替他向赵官人说说情呢?”
李师师的脸略微红了一下:
“这样的事情,怎么去说?”
说着,她忍不住想起月前的事情。
那天恰巧是这赵官人,也就是后世说的宋徽宗赵佶,老婆的生日,醉杏楼算着赵官人是再不可能来的,就使人请了北宋末年的才子周邦彦周官人(字美成,就是账本上记的赵美成。)
谁想到周才子才来,徽宗也来了。
皇帝当时虽然过了四十,但是却依旧面容如玉,风流潇洒,手里还亲自拎来了一篮的红橘子,吓得周才子只能在榻子底下躲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僵了的周才子,爬出来,第一件事,就即兴作了《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首。
把李师师怎么为徽宗剥橘子甜蜜蜜,徽宗怎么为探望李师师、黎明跑路回家的情景,刻画了个活灵活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自然爱的和什么似的,就立即调了谱子,唱了出去。
等徽宗也一起赞赏的时候,她高兴过了头,大嘴巴说漏了嘴,害的周才子被皇帝流放了。
想到这里,师师心里得意并悲伤着,忍不住泪下:
“都是我害了他。他今天就要离京了……”
“是啊,这么大冬天的,一个人被贬谪出京,真凄凉啊。”
张洛看着两个出纳,三个女人就一起迎合着说。
“可不就是嘛。就要过年了……”
“太惨了,以后再回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呢。”
李师师着了道,擦擦眼角:“我是该去送送他的。”
然后又叹了口气:
“可是今天张内侍传话过来说,赵官人今晚也要过来。怕时间上赶不及。”
张洛把李师师扶到、自己坐暖和的圈椅上:
“官家不是也看重姐姐与世人不同,最看重才德的吗?姐姐但去,官家也只会更感动的。再说,小别胜新婚……”
张洛也没想到,自己为了能成功向周邦彦讨债,啥话都能对文学女青年诌出来。
等李师师扶着丫鬟走了,大胡子和两个出纳才过来问:
“万一叫李妈妈听见你这话,可怎么得了?”
“是啊,周官人到底不能像官家那样、拿出这么多银子来。不划算啊。”
“贾先生这么做,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张洛扫了扫他们三个,觉得,他们三个是乘机在撇清自己的干系,心里一阵凄然。
这口气一松,她的意识就从贾先生的身上堕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地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