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蓝(1)
武云非其实很年轻,只是长得黑了些,糙了些,身子粗壮了些,毛发旺盛了些,看起来活像三十大几的人,再加上铜铃似的眼睛,钢针似的胡须和上翻的鼻孔,被他吓哭的小孩子已经数不过来了。不久前,去上海谈生意的武云非路过一个电影的外景拍摄地,被一个小鸡子似的导演跳起来一把揪住胸口,骂骂咧咧道:“演李逵哒,怎么只上了妆不换戏服的呀?整个剧组就等你一个啦!剧务,剧务呐?来来来,那两把板斧拿过来,今天拍的是大闹江州……啊!”
“你才是李逵,你全家都是李逵!老子可是风雅人,风雅人!”在把可恶的导演揉成一团塞进垃圾桶后,武云非痛定思痛,回到冉城便把满脸胡须剃了个精光,坐在镜子前抚摸着青兮兮的脸蛋哀叹不止:还是一副悍匪相啊!老子可是风雅人……
武云非说的倒是不违心,他确实觉得自己算个“风雅人”,老八旗喜欢的那套飞鹰走狗玩画眉斗蛐蛐之类的把戏,他样样皆通,门门皆精,这个败落牧场主家的孩子凭着“玩儿”的手段,在冉城“风雅圈”闯出了偌大的名声。武云非斗蛐蛐的本事尤其高妙,堪称通天彻地,每斗必赢,最后连冉城的头号斗虫高手那二爷都败在他手下。输红了眼的那二爷犯起了老八旗的混账性子,扯着武云非一赌再赌,一斗再斗,连偌大家产都赔了进去。
铁杆庄稼虽然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二爷的财产丰厚之极,武云非一下子从一个虫儿痞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豪。倾家荡产的那二爷咬牙切齿地押上了祖上留下的一片草场,那里位置不大好,临近水急浪恶的“魔鬼滩”,但土地丰饶,牧草肥美,令牧人家庭出身的武云非看得直流口水。
“我一定要把这片牧场赢下来!一定!”武云非兴致勃勃地请出了心爱的“铁甲大将军”。
“我押草场,你押什么?”那二爷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想要什么?”武云非眯缝着眼睛微笑,这么多局斗下来,他已经彻底搞清楚了那二爷斗虫的套路和选将,这个老家伙在自己手里不过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罢了。
“全部!”那二爷恶声恶气,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好啊。”武云非常享受凌虐比自己弱小的对手的感觉,也非常享受豪赌的刺激。
这一局武云非输掉了他的全部,“铁甲大将军”也被那二爷的“青面狼”咬破了肚子,痛苦挣扎着死去。武云非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瘫倒在蛐蛐罐前,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尝了个遍。
那二爷大获全胜,却“咕咕”怪笑着宣布此局无效。
“为什么?”武云非一张黑脸难得地惨白着。
“赌约可以作废,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武云非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变态到极点的要求。
“只要你答应娶我的女儿,你的还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你的全部还属于你,我还是那个赌得倾家荡产的老八旗。”那二爷慈祥地笑着,“我女儿其实很美,真的很美,只是年纪大了些。”
武云非想都不想便点了头,他不愿放弃到手的财富。
第一眼见到那娆时,武云非呆住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长得很……很英俊,没错,非常英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只能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武云非如果娶了她,两口子一出门,别人会以为李逵带着燕青上街了。
武云非搔了搔头:长得也太英气了,不过……真的很好看呀!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那娆嫁给武云非那天,那二爷数钱数得手软,无他,只因为那二爷半年前和北京的钮八爷打了一个绝命赌:“我能在半年内给女儿招一个身价不低于那家的姑爷,还得是二十出头的小后生,我拿全部家产做赌注!”
钮八爷是打死都不信的:“你那个女儿都三十多了,又是克夫的命格,哪有二十出头的富家少爷肯娶她?我也拿全部家产做赌注!”
结果很明显,钮八爷输得一败涂地,知道了这个赌局的武云非终于明白,自己和那娆都是那二爷侵吞钮家财产的棋子。
输得倾家荡产的钮八爷最后抱着心爱的画眉笼子饿死在街头,那笼子里的画眉鸟却还活蹦乱跳,钮八爷是最爱鸟的:“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
至于那二爷,死得比钮八爷还早,武云非和那娆成亲当晚,老家伙在自己的小金库里数钱数得心花怒放,“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口气没上来,活活乐死了,第二天一早尸体才被人发现。
“为父守孝,三年不得行周公之礼。”这是那娆提出的要求。
武云非败兴不已,成亲眼看就三年了,他和那娆一直分房睡,而且在成亲当晚,武云非也没能品尝到这位“英俊”女子的味道——那娆被一群闹客灌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地被同样大醉的侍女阿亮搀扶着走到了另一座房间,像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酩酊大醉的武云非却着实销魂了一把,那个错走到自己新房的小美人实在是喷香可口,可惜身子骨太娇弱,一阵折腾便呜呼哀哉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酒醒之后,武云非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还不小心弄出了人命,那具眼睛瞪得大大的尸体一直是武云非的梦魇。
原本对自己酒量颇为自信的武云非和那娆,自那晚之后都戒了酒。
现在的武云非专心专意经营着那二爷留下的牧场,招募了一批有经验的牧工和洋味十足的管家、仆人,建起一座“云间农庄”。武云非是没落牧场主的儿子,对牛羊的性子和肉食乳酪的品质非常熟悉,短短一年工夫,云间农庄被他打理得红红火火。日子走入正轨的武云非又想起了风雅事,蛐蛐是不想再玩了,有心理阴影,最风雅的是什么?当然是古玩啦!
浮想联翩的武云非收回思绪,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一副匪相,暗道:这三年我可收了不少好古董了,冉城那帮子“风雅人”还总拿我当虫儿痞,我这些“国宝”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能让冉城收藏界抖三抖,哼,一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对了,我办个赏宝会吧,发些邀请函,请那帮家伙来见识见识我的宝贝,对,就这么办!
武云非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翻开皇历,查找适合聚会的日子。
在几个“诸事皆宜”的日期上做了标注,武云非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腕有些不对劲。“咦,腕子上怎么会有一条短短的黑线?”武云非轻轻按动手腕,也不觉疼痛,咕哝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不管它了,先考虑赏宝会的事要紧。”
黑线再现
青瓷香熏里透出似有似无的乳色香雾,如晴丝袅袅弥漫开来。窗前的竹笼里一对红子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不时地轻轻鸣唱两声,清脆悦耳。房间正中,黄铜暖炉中炭火烧得红旺旺的,整个屋里暖意融融,连窗台上的一盆大叶海棠都冒出了粉芽。鸡翅木茶几上依旧是那套“雍正年制”青花山水行旅图的茶壶,几只茶碗里热腾腾地闷着半熟的普洱,一只甜白小盘里盛着金黄的酥皮栗子糕——知道江蓼红要来,许枚特意起了大早,坐着黄包车去了一趟百味斋,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好容易买回来这种最受欢迎的小点心。
江蓼红惬意地坐在拙斋内室的红木大椅上,细细品嚼着栗子酥,这种酥脆的油皮下紧裹着软糯香甜的口感实在让人把持不住。
小悟乖乖伺候在一旁,眼巴巴望着满脸享受的江蓼红,狠狠吞了口唾沫。
江蓼红递给小悟两块栗子酥,擦擦手,从包里夹出一枚“宣和通宝”,得意道:“藏在百果庄的‘小特务’果然派上了大用场,据它所见,我们离开春实岛的当天晚上,那黑衣人就去找了洪璎。”
许枚坐在书桌前,细致地擦拭着一件南宋龙泉窑簋式炉,轻轻点着头,慢悠悠道:“嗯,洪璎这小胖子果然被控制了。”
“捕门的人已经把他带走了。”江蓼红轻轻掀起茶碗盖子,小小啜了一口未泡妥的普洱,说道,“对了,他藏在紫藤馆的两只鼻烟壶,都能幻化瓷灵吧?”
许枚小心翼翼地将簋式炉放回博古架:“当然,那可是乾隆官窑,虽然花哨了些,灵气却非常充沛,也许会变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熊孩子吧。”说着他又命小悟取了一只康熙茄皮紫釉爵杯来,细细擦拭。
江蓼红担忧地望着许枚:“这两只鼻烟壶是那抚陶师‘安插’在季世元父女住处的‘耳目’,应该是为了探听那玉壶春瓶的消息,一旦那封借力而为的绑架信没有奏效,他还可以根据鼻烟壶听来的消息继续谋划。你偷偷摸摸把这么两个东西揣在身上,离开百果庄前又把它们放回紫藤馆,我们在百果庄所言所行,怕是都被这两个小家伙一五一十地告诉那抚陶师了——他现在一定已经知道这件玉壶春瓶在你手里,也知道你是抚陶师。”她望向博古架上那只泛着柔和红光的雍正官窑祭红釉玉壶春瓶,叹道,“季家的麻烦了结了,你的麻烦可要来了。你这么做,等于向对方摊牌。”江蓼红瘫下身子,学着许枚悠闲懒散的语气道,“我知道你的存在,现在你也知道我了。我们是敌是友,尊驾意欲何为,是时候挑明了吧?”
许枚噗地一笑:“我哪有这副懒鬼做派?再说,这件涉及瓷灵的麻烦事本就该由我来处理,职责所在,不容推却,否则老南要怪我的。”
江蓼红眯眼一笑,媚态横生:“对,你挂着顾问的职衔,这正是你的差事,许老板。”
这“许老板”三字说得格外亲昵,许枚心头一荡,柔柔说道:“你这听泉师也跑不了喔,江老板。”
江蓼红又吃了一块栗子酥,口中含含糊糊道:“且看对方作何反应吧。那抚陶师若对你不怀好意,我帮你一道收拾他。张嘴。”
“什么?”许枚一愣,却见江蓼红两指拈着一枚栗子酥,探着胳膊递了过来。
“张嘴啊。”江蓼红轻轻催促。
许枚雪白的脸腾地红了,手中的爵杯攥得吱吱直响。
“快啊。”江蓼红声调拔高了几分。
许枚吞了口唾沫,半张着嘴凑过去,轻轻把栗子酥叼在嘴里,使劲嚼了几下,“咕咚”一声吞进肚里。
江蓼红掩口轻笑,一旁的小悟目瞪口呆:这就叫调情吧?
竹笼里的红子毛茸茸地偎在一处,唧唧地小声鸣唱。
小悟缩了缩肩膀:这屋里,怎么突然有一股……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旖旎气息……
“有——人——吗?救——命——啊!许——老——板,出——来——呀!”几声破锣似的哀号把内室的旖旎风光打得粉碎。
许枚只觉脑仁一疼,红涨的脸骤然褪色,咧嘴道:“哎哟,这是谁啊!”他意兴阑珊地放下手中的爵杯,掀开竹帘迎了出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在柜台前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满头冒汗,连连搓手。
“你是……”许枚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客人,见他面色粗黑,圆头虎眼,满脸青嘘嘘的硬胡茬,皮肤泛着层层油光,头戴貂帽,身上穿一件体面的青缎长衫,外面套着古铜色琵琶襟棉马褂,活像剃了胡子的黑旋风摇身变成了土财主。平日里进店玩赏古物的客人可没有这副尊容的,那对铁钳似的巴掌拿一对沉重的板斧远比捧着精贵的古玩合适。
“许老板!你是许老板吧?”那黑汉见许枚出来,见了救星似的,几步扑上前来,一把攥住许枚的手,颠勺似的上下摇晃。
许枚眼冒金星,白玉般的手掌几乎被握得变了形,一迭声道:“这位先生,不需如此客套……不需如此……您不要……你别……你丫放手!你谁啊你!”
那黑汉见许枚恼了,忙收回熊掌,强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鄙人武云非。”
“武云非?”许枚一愣,上下打量着那黑汉,一拍额头道,“原来是云间农庄的武三爷。”
武云非在家行三,人称三爷,云间农庄占据着冉城东郊润翠河西岸的肥美草场,在冉城一带名气不小。近两年武云非迷上了收藏古玩,时常出入各种古玩集市店铺,眼光“独到”,兴趣广博,商周汉唐钟鼎碑拓、宋元明清奇石美玉、汝官哥钧古瓷名品,四僧八怪书画墨宝,凡是受人追捧的风雅古物,武云非都有所涉猎,乃至历朝古钱、竹木牙角也零零碎碎地买了不少。两年下来,各式各样离谱的假货攒了一屋子,个个都当国宝似的供着,愚名远播,令人哭笑不得。但白花花的大洋一把一把撒出去,至不济也会有些收成,武云非手里的确有几件令藏界眼红的珍品。至于这些宝贝因何而珍,为何而贵,意蕴何在,铭文何意,出自何方,流传几许,武三爷一概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会捧着宝贝一脸陶醉地欣赏:“你瞧它多美,多古老啊,用手一摸都掉渣呢!”冉城藏家谈及此人所藏珍宝,常有月照沟渠、牛嚼牡丹之叹。
“什么‘月照沟渠’‘牛嚼牡丹’,说得直白些,就是好白菜被猪给拱了。”这是冉城藏瓷名家陈菡的原话,许枚深以为然。
许枚见武云非上门,心中顿时警钟大作:我店里的宝贝,这厮一件也别想买去。
武云非见许枚神色古怪,忙不迭地卷起衣袖,手臂上一条长长的黑线赫然在目。
许枚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
“许老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武云非油腻腻的大脸皱得像一只老苦瓜,卷着干裂的嘴唇道,“有人给我下了药,让我来您这儿买一件玉壶春瓶,雍正官窑的祭红釉的,就是前些日子季会长家女儿卖给您的那个。后来那姑娘被人杀了,还是您和警察局的宣探长一起破的案,这事儿您还记得吧?”
许枚瞠目结舌,心中一阵阵发堵:这手段也太不讲道义!自己躲在暗处不肯露面,挟制了一个夯货直愣愣地来我这儿要东西!
江蓼红躲在里屋竹帘后,暗暗摇头:这种直来直去的阳谋真是是简单粗暴,令人不好招架。
武云非从怀里掏出支票本,眼巴巴望着许枚:“许老板,价你随便开,我绝不还口,只求你把那件东西让给我。”
“给你下毒的人长什么模样?他是怎么下毒的?”许枚满腹无奈,抱着一丝侥幸问。
武云非见许枚沉下脸去,心中暗暗打鼓,苦着脸道:“我也不知怎么着了道。大概半个月前,我发现手腕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条短短的黑线,一开始还没在意,后来发现这线直往手臂上蹿,好像活了似的,轻轻一按就痛得钻心。这五六天,从冉城到北京、张家口,还有天津、保定的医院医馆我都跑遍了,一个能治这怪病的郎中都没有,连德国和日本的洋医生都没办法。”
许枚暗道:这毒令铁拐张、娄雨仙那样的江湖怪客为之丧胆,哪是寻常大夫能解的?
武云非却道:“三天前,一个游方郎中来农庄找我。这郎中戴着墨镜,裹着围巾,一身大风衣像筒子似的,身材、面目丁点儿都不显露,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见了我也不废话,只丢给我两颗药丸,说是来治我‘黑线病’的。说来也奇怪,他让我吃药时躺在放满冰块的浴缸里,那药刚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黑线便往回缩了半尺。”
“咦?这郎中什么来路?”许枚来了兴趣。
武云非哭丧着脸道:“什么郎中啊,他就是那个催命的阎王!我想求他多赏几粒药丸,他却说:‘毒便是我下的,若是把药丸都给了你,还怎么指使你给我办事?刚才那一粒解药只能将毒发日期延缓几日,若想除根,你得先给我买一件东西回来。’”
“噢……他要你买的,就是那件祭红釉玉壶春瓶。”许枚道。
“正是,正是!”武云非连连点头,解开长袍前襟,露出黑黝黝的腋窝,带着哭腔道,“黑线都蹿到胳肢窝了。他说等黑线走到心口时,我必死无疑!”
“看来,你的时间不多了。”许枚轻轻掩着鼻子道。
“可不是嘛!那郎中说,如果到今天晚上八点之前我还没有买到那只玉壶春瓶,就会七窍流血,浑身发青,死得奇惨无比!许老板,您可得救我!”武云非说得浑身冒汗,见许枚怔怔的、未作反应,心中大急,一撩袍子屈膝便跪。
“武三爷快起来。”许枚叹了口气,忙搀起武云非。
“你的所谓‘赏宝会’就在今天晚上吧,十一月二十五日?”江蓼红掀开竹帘走了出来,“你给冉城藏界的各路人物都发了请柬,也包括我。”
“你?你是……”武云非愣了片刻,随即一个激灵,眼中灼灼放光,黑黝黝的脸上竟难得的泛起一丝红色,武云非局促地“呼嚓呼嚓”搓着手道,“您是江老板!是是是,我上月便给您发了请柬,您是冉城的藏泉大家,我必须要请的……可是……可是您没有给我回函。”
江蓼红暗道:那张恶俗无比的橘红色烫金请柬早让冉城藏界笑掉大牙,你且瞧着吧,去参加“赏宝会”的藏家若是超过十个,我随你姓。她淡然一笑道:“你的‘大限’就在今晚,如果对方打算用解药交换玉壶春瓶,他必定会出现在赏宝会上。不出所料的话……我说话比较直,武三爷别见怪,参加赏宝会的人不会太多,这个人也不难找。”
武云非神色尴尬,闷闷地“唔”了一声,表示同意。
江蓼红凑在许枚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参加赏宝会的人不会太多,玩瓷器的一定更少,有没有兴趣走一趟,见见这位躲在幕后搅动风云的抚陶师?”
“当然。”许枚点头,对武云非道:“这样吧,我带着那件玉壶春瓶随你走一趟,不过全程由我保管,你不要碰。”
“您同意了?许老板,菩萨啊!我这便回去安排,午后派车来接您二位,福特汽车。”武云非的心放回了肚子里,长长吁了口气,膝盖一软又要下跪,许枚忙伸手扶住。
“爷,您这是干什么?”门外传来一声冷冽的惊叫。
来的是武云非的太太那娆。
这个女人确实非常英俊,只是面庞清瘦,神色苍冷,一头长发盘在脑后,插缀了些素银白玉,额前束着黑地蓝银线绲绣牡丹的眉勒,身穿罩筒似的墨蓝色老式满洲长裙,细瘦的双脚踏着一对尖头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前清大院掌家太太的死沉气。
“你怎么来了?”半跪半站的武云非尴尬不已,抖抖袖子站起身来。
那娆的声音低沉阴冷,令人浑身不适:“好叫爷晓得,投毒勒索是重案,不能不知会衙门,我才到警察局走了一趟,请了两位警官参加爷的赏宝会。”
武云非大惊:“警察?你报警了?你……你……你怎么能报警?”
“咦?这话怎么说,武三爷不欢迎警察?”姬扬清笑着走进拙斋,上下打量着目瞪口呆的武云非。
姬扬清穿一身利落紧致的浅褐色小西装,搭配着暗灰色格子马裤和圆头小皮靴,短发拢在耳后,很有几分爽利气概。许枚暗赞一声,又回头看看阴恻恻坐在一旁的那娆,不禁摇头:同样是一身男子气,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淡漠冷峻,气质相差何其远也。
“哼……”武云非粗声粗气问道,“你是谁?”
“我叫姬扬清,是警察局的法医。”
“法……法医?”武云非“嘶”地吸了一口气,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武三爷怎么干张嘴不说话?”姬扬清戏谑地瞧着武云非,“武太太已经报了案,就算武三爷不欢迎警察,我们也不得不做一回恶客了。”
“哪里哪里,欢迎欢迎。”武云非脸色无比难看,擦着汗道,“您说……我们?”
“对,我是跟班,正主是宣探长,和许老板一道破案的宣成探长。”
武云非轻轻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呃……宣探长,那太好了,太好了……”
云间农庄
云间农庄在冉城东四十里,许枚等人午后出发,到农庄时已近黄昏。
农庄的草场紧邻润翠河,土厚水深,肥美丰饶,视野开阔,一望无边。时已入冬,草场渐趋枯黄,成群的牛羊懒洋洋地啃嚼着细嫩的草根。
沿河零星种着几棵老柏树,河对岸是一片茂密的柏树林,古木萧森,鸦雀盘旋。
自北而南的润翠河,水急浪细,冷流奔腾,分隔西边的草场和东岸的树林。
自冉城通向农庄的道路终止于靠近河边的牧工宿舍,另有一条狭窄的土路弯曲北上,直到一座丈许宽的小石桥。这小桥宽不过丈余,整条润翠河却只有它沟通东西。桥东也连通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弯曲向南,通往临河建于高坡上的“盈溢别墅”,那里是武云非的住处,也是他藏宝的所在。
阔气的德国轿车无法开上满是牛羊粪便的松软小路,只能在牧工宿舍前停下,司机恭恭敬敬地请许枚、江蓼红、宣成、姬扬清四人下车,说稍后会有云间农庄的马车过来接几人去对岸的盈溢别墅——原来这辆轿车是武云非雇来的,云间农庄没有汽车,因为武云非两口子都有晕车的毛病。
姬扬清爱极了草场上的这份辽阔,见司机开车离开,忍不住畅快地纵声长吟,几只大大小小的黑白花牧羊犬却极不给面子,围着这群生人汪汪直叫,姬扬清随手抄起一只圆胖的小狗崽,抱在怀里轻轻揉弄。
宣成非常不喜欢牛羊粪尿混合的恶臭味,却对英武强健的牧羊犬毫无抵抗力,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凑在自己脚边闻来闻去的半人高的大狗,那大狗似乎也消除了对眼前几人的警惕,试探地舔了舔宣成的手。宣成实在按捺不住,蹲下身来揉着那大狗的头好一阵抚弄:“柯利牧羊犬,好贵的,我来冉城还是头回见到。”
许枚挎着一个包袱,包袱里便是拿来救武云非性命的玉壶春瓶,是诱饵,也是筹码,万万不能离身。
江蓼红站在许枚身边,打量着停在牧工宿舍旁的另一辆汽车,昂贵的敞篷别克。开车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年纪,头戴藕色小绒帽,露出压颈的波浪卷发,一身上海荣昌祥的呢绒洋装,打扮靓丽入时。一张鹅蛋脸粉白剔透,两眼水光盈盈,唇下露出两颗小兔牙,抿嘴一笑,脸上绽开一对酒窝,相貌虽不是多美,但胜在讨喜可爱。
“陈菡竟然会来这里,她和武云非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一个玩了命地攀附风雅,一个自己便是风雅。”江蓼红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她和武云非都是大手大脚的‘购买狂’,性子上有共通之处吧。”许枚笑着小声调侃。
许枚不止一次和陈菡打过交道,对她的秉性喜好也算了解:一个购物狂式的瓷器收藏大家。眼光老辣,品味超凡,学识、魄力堪称一流,只是心性太癫了些,凡见了喜欢的瓷器,便不惜豪掷千金收入囊中。这年春天,陈菡看上了许枚店里的一只宣德青花鸟食罐,软磨硬泡了三五天,最后竟开来一辆汽车作交换,死咬价格的许枚吓得立刻松了嘴。
“咦?许老板,江老板!你们也收到邀请函啦?”陈菡远远望见许枚和江蓼红,轻轻蹦跳着下车,几步跑上前来,笑吟吟道,“许老板风采依旧,江老板卸了妆,可比在戏台上还漂亮!”说着她眨眨眼睛,神秘兮兮道,“你们也是冲着康熙官窑天蓝釉花觚和张献忠‘西王赏功’金钱来的吧?”
“呵——”
“嘶——”
许枚和江蓼红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颤。
“康熙官窑天蓝釉花觚?”
“西王赏功?金钱?”
“咦?你们没看报纸啊。”陈菡讶异不已,“那你们来这儿干什么?难道武云非手里还有其他好货色?别逗啦,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国宝’,多看一眼能折十年阳寿……”
许枚压下心头狂喜,随口胡诌道:“我们只是不愿驳了武三爷的面子。”
陈菡“哎哟”一声,笑得花枝乱颤:“这位武三爷的面子在餐饮界还值些钱,在古玩行么……呵呵呵呵……哎呀,这小东西……好可爱!”
一只小狗踉踉跄跄绊倒在陈菡脚边,正捧腹大笑的陈菡吃了一惊,定睛看去,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线,一把拎起小狗,抱在怀里摸头挠下巴:“还别说,武云非玩狗真有一套,这柯利犬就得养在开阔的地方,好叫它四处撒欢儿,否则非憋出病来不可。”
陈菡偷偷指指满脸慈爱抚弄着大大小小牧羊犬的宣成和姬扬清,问道:“他们是……”
许枚心中转了几转:陈菡可是玩瓷器的绝顶高手,她不会就是那个抚陶师吧?一旦告诉她武家报了警,她会不会直接毁掉解药?不过姬法医说的也有道理,那人明目张胆地操纵武云非来店里索要玉壶春瓶,应该早不在乎警察是否介入此事,毕竟他和警察局“关系密切”。想到此,便实话实说道:“那是警察局的探长宣成和法医姬扬清,也是应邀来农庄的。”
陈菡面露惧色:“警察和法医?这里死人啦?”
“这倒没有,两位警官是武太太请来‘维持秩序’的。”许枚到底撒了个小谎。
“嘿!武云非有些本事呀,竟然能请来警察给他护场子。”陈菡轻轻吐了吐舌头,又伸手指着不远处的老柏树道,“抱着猫睡在树上的那个裸体怪人,也是武云非请来的客人吗?”
“树上?”
“裸体?”
许枚、江蓼红都是一惊,顺着陈菡的手指远远望去,见草场临河处的一棵孤零零的老柏树上,一个少年抱着一只斑斑点点的小灰猫躺在粗大的横枝上。这少年只穿了一条灰色长裤,半裸着身躯,一条腿懒洋洋地垂在半空,随风轻轻晃动。一件半干半湿的单薄的衣服挂在树上,被密密层层灰绿色的柏叶层层遮住。
许枚、江蓼红对视一眼:他们平素也算机敏,这孩子近在百步之内,竟然毫无察觉!
宣成也发觉了那少年的异常,恋恋不舍地撇下摇着尾巴撒欢的柯利犬,走到许枚身边道:“他能近乎完美地掩藏气息,将自己完全融入所处环境当中,这份炼气功夫极为难得。”
滚了一身干草屑的姬扬清紧紧抱着一只小狗,像小尾巴似的紧跟在宣成身后,抬起头望着睡得香甜的小灰猫,啧啧道:“奇怪,这种尖耳朵小野猫凶悍警觉,怎么可能像小宠物一样乖乖睡在人怀里?”
陈菡自己先打了个哆嗦:“他不冷么?现在可是十一月哎。”
许枚走到树下,侧耳听去,轻风吹动柏叶,沙沙作响,那少年和“猫”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许枚心中一软,只觉眼前场景虽有几分凶险,却不失温馨可爱,有些不忍打扰,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喊道:“小家伙,别睡在树杈上,当心掉下来。”
小灰猫警觉地睁开眼睛,弓起身子望着树下男男女女一大群人,惊慌地嗷嗷直叫。那少年“唔”的一声,微微动了动头,迷迷糊糊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一手抄起挂在树上的衣服,一手环住小灰猫圆滚滚的腰,一抬屁股滑下树来。
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那少年长腿一摆,像仙鹤一样,轻轻巧巧落在厚厚的草丛里,顺势一矮身,展开胳膊,任那受惊的小灰猫嗷嗷叫着踉跄离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
“哇!好漂亮的身手!”陈菡拍手赞叹。
那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量着在场众人,目光在许枚、宣成脸上稍一停顿,挠挠头道:“嗯……哥哥姐姐,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说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唔……啊,我没穿衣服。”那少年抖抖半湿的衣服,浑不在意地披在身上,慢悠悠系好扣子,掸掸衣襟上的柏树叶渣,丝毫不觉局促害羞。
时已初冬,这少年却穿着春秋两季的单衣,薄薄的一层,湿淋淋贴在身上。
这古怪少年说起话来像含着糯米似的,柔软至极,他本就年轻,声音更是显嫩。姬扬清、陈菡被这一句慵懒的“哥哥姐姐”惹得心通通直跳,看向那少年的眼光立时变得柔和不少。
宣成见姬扬清露出一副似是慈爱似是宠溺的神色,脸不禁一黑。
许枚上下打量这少年,见他蜂腰猿背,白面红唇,胸腹手臂上雪白的肌肉格外匀称漂亮,颈上一点米粒大小的黑痣,眼半睁半闭,歪着头,耷着肩膀,一副懒洋洋的欠打模样。
“你是武三爷的客人?”许枚微笑问道。
“是啊,我叫韩星曜,武云非给我送过请柬。”少年仰起脖子打了个哈欠。
“韩星曜?嗯……这名字取得不俗。”许枚嘴上夸赞几句,心中却苦苦思索:近年藏界少年翘楚层出不穷,可从没听说有这么个人物。
“你掉进河里了吗,在晾衣服?”江蓼红见韩星曜一身灰衣湿气未退,忍不住问道。
“我下河抓鱼来着。”一阵西风扫过,裹着厚厚衣服的姬扬清和陈菡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韩星曜一身薄薄的潮衣,却丝毫不觉得冷,伸手指着润翠河道,“那条河里有指头大的白色胖鱼,肥肥嫩嫩的一看就很好吃,我看到这只小猫在河边抓鱼,那小短腿儿费了半天劲一条都抓不到,我就帮帮它的忙咯。”
“你跳进了润翠河?”许枚大惊,润翠河水流速极快,常人下河根本无法平衡身躯,转瞬间就会被水流冲走。
韩星曜脸微微发红,说起话来却依然懒气十足:“嗯……河水流得太快,水性不好施展,我看到那边草场上有牧工丢下的旧绳子,就把绳子一端拴在腰上,一端系在树上,下河抓了两条鱼,那小家伙连肉带骨头一起吞了。我是脱了衣裤鞋袜下河的,那只小毛球一巴掌就把我的衣服扫进河里,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这件衣裳就保不住了,丰仪祥的衫子,二十块大洋呢。”
“然后你就抱着小猫上了树?”许枚对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有些捉摸不透。
韩星曜搓搓拳头,像在回味小灰猫毛茸茸的手感:“它吃饱喝足,爬到树上下不来了,我只好上树救它呀,这个大树枝又粗又平展,在上面睡觉舒服极了,旁边的小树枝还能晾衣服……”
此时,一匹雪白的快马自北而南“嘚嘚”而来,后面远远地跟着两驾双辕马车,锦帐流苏,朱漆金彩,穹顶雕窗,华贵无匹,不急不缓地从成群散发着原野膻臭的牛羊身边驶过,一种强烈至极的违和感冲天而起。
快马上的骑士轻轻勒住缰绳,利索地翻身下马,微笑着躬身见礼道:“我来迟了,诸位贵客切莫见怪。”说着他环视一周,一一作揖道,“陈小姐、宣探长、姬法医、江老板、许老板、韩公子,鄙人云间农庄管事顾和,受我家三爷差遣,来迎接各位贵客。”
顾和身材微胖,面色红润,身穿一套厚实的褐色西式骑马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温和优雅的微笑,举手投足憨态可掬,又透着几分可爱的狡黠,令人平生几分好感。
许枚暗道:这位管事倒像个老派绅士,瞧这谈吐做派,“优雅”二字像是刻在他的骨头里。
“顾管事客气。草场景色这么好,我们刚刚下车,还没玩够呢。”陈菡忍着笑拍拍刚刚碾过满地羊粪停在众人身边的朱漆金彩的马车。
顾和微微欠身,谦恭地说:“日头落了,天也凉了,请各位贵客先乘马车去盈溢别墅喝杯热茶,吃些点心,三爷特意备下一桌丰盛的晚宴招待各位。草场还是等明天白天再来更合适,一来白天视野更好,二来天气暖些,不至于被风拍着。各位贵客如果有兴趣,还可以去对岸的林子里打猎,或是在河里网鱼,树林里有肥嫩的松鸡,润翠河里的白鱼也非常鲜美。”
“好呀好呀!”陈菡兴致勃勃。
江蓼红问道:“今天来的客人只有我们?”
顾和微笑回答:“‘秀木居’的丁大爷和‘容悦楼’的陆先生两个小时前便到了,‘纷华记’的越老板是上午来的。”
许枚一愣:“丁慨来了?还有容悦楼的陆衍和北京的越缤?这两人大名鼎鼎,我早有耳闻。”
江蓼红道:“那个陆先生可不简单,他专玩金银器,这年头玩金银的皆是匹夫怀璧,难为陆衍平平安安做了这些年生意,竟没人敢惦记他,也是奇了。他那‘容悦楼’里满是各朝金钗金钏、金饼金铤、金钱金币、金杯金碗,还有北朝鎏金铜佛、唐代凤首壶、宋代银注子,价格都贵得吓人。我去年在他店里买过一枚指甲盖大的‘郢爰’,花去半年演出的酬劳。”
许枚道:“陆衍喜欢金银器,这回岂不是冲着那枚金钱来的?”
江蓼红点头道:“西王赏功铜钱、银钱已是珍罕至极,金钱更是旷世绝品,近来只光绪年间在四川成都出过一枚,现世不久便被一个天打雷劈的蠢蛋熔掉当金子变卖。武云非这枚若是真品,当是近来现世的第二枚金赏功,陆衍不会不动心的。”
许枚见江蓼红一脸迫切,不禁坏笑道:“那雅好古钱的江老板是不是也动了把它收入囊中的心思?”
“我怎么可能不动心!西王赏功啊!连陆衍都引来了,多半是真品呢!”江蓼红忍不住伸手去掐许枚胁下软肉:她心都快痒死了,这家伙还来撩拨。
陈菡和韩星曜惊讶地望着咬牙切齿的江蓼红和坏笑着四处躲闪的许枚,陈菡眼中满是兴奋之色,“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许老板,江老板,你们在处朋友吧?”
江蓼红自觉失态,正待开口搪塞,却见许枚含笑点头,不觉一惊,白皙的脸顿时一片绯红:他……这算认了?他认了?我的天!他真的在点头啊!
姬扬清见江蓼红从脑门到脖根都红透了,活像一个煮熟的螃蟹,不禁摇摇头:这怎么行,人家只是点了点头,你便乐成这副傻样,日后还不叫那会法术的狐狸拿捏得死死的?哎呀不成,人都快熟了,我怎么着也得让他许老板给句准话儿。
姬扬清想到此,便狠狠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嗯,咳咳……许老板,你、们、在、处、朋、友、吗?”说着她轻轻一瞪眼睛,怀里的小狗似乎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大姐姐气场有些不对,识趣地缩了缩头,“呜呜”地哼唧了两声。
许枚大大方方一摊手道:“是呀,我们正处着呢。”
“嗯!”姬扬清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去,见江蓼红头上已经开始冒烟了,不禁来气:害羞什么呀,是你先追人家的哎!这些日子明里暗里撩拨人家还少吗?
陈菡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不已,拉着江蓼红的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韩星曜的关注点却不在此,稍稍错愕之后便自顾自糯声糯气地念叨:“上午便到了吗……越缤……有意思,有意思。”
许枚听见韩星曜念叨越缤,不禁轻轻皱眉道:“越缤这家伙名声极臭,‘纷华记’的货,有不少带着血的。”
韩星曜懒懒道:“哥哥这话不假,越缤为珍奇古玩逼死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了。”
宣成与姬扬清对视一眼:越缤几年前便是捕门黑名册上的人物,此人长袖善舞,黑白通吃,手段阴毒,缉凶、侦资二堂一直对他无可奈何。
顾和一直谦恭地候在一旁,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对于众人的谈话像是一句也没听到似的,不插嘴,不催促,也不四处走动。许枚看在眼里,暗暗纳罕:武云非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位素养绝好的管事?
怪案
众人上了马车,慢慢悠悠沿着草场上的小土路一路北行,慢慢悠悠从石桥过了润翠河,又慢慢悠悠向南穿过树林,来到盈溢别墅。这些马拉起车来悠闲缓慢,颠簸摆动也很有节奏,许枚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像坐在摇篮里一样,这困劲儿……
盈溢别墅是座半中半洋的三层小楼,前有花园,后有小院,门前却挂着一对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显得不伦不类。院墙很高,高得有些出奇,院门随时关着,如果没有钥匙,休想从外面进来,据顾和说,这是为了防备林中的野兽。
别墅一层是一座宽敞的客厅,三位先到的客人正坐在欧式沙发上品尝着咖啡。
越缤身材粗短,黑灰条纹的西装紧紧裹在身上,圆扁的脑袋上顶着几根稀疏的灰发,一对倒三角的小眼睛贼光闪闪,透过金丝边眼镜打量着刚刚来到别墅的客人。他的腿脚似乎不大灵便,拄着一根油亮的乌木手杖,走起路来有些迟缓。
许枚搔搔下巴:这个越老板看起来活像一只敦实的条纹貘,只是眼神奸诈了些,还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奸诈。
陆衍身材颀长,戴着黑绸瓜皮帽,穿一件藏蓝色长衫,外罩深黑缎子马褂,唇上蓄了浓密的一字须,鼻梁上架着一副古板的玳瑁框眼睛,随身的手杖倚在沙发扶手旁,活像一个皓首穷经的老翰林,看不出半点金器收藏大家的派头。
“许老板!您也来啦?”丁慨穿着熊皮大氅畏畏缩缩地坐在软皮沙发一角,赔着笑脸,满脸堆着笑和许枚打招呼,一眼瞧见随后进来的宣成,不禁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宣……宣探长……”
陆衍听见“探长”二字,机械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宣成。
盈溢别墅的客厅宽敞亮堂,一水的欧式家具。十八座的超长三折软皮沙发、四米长的翘脚茶几、亮闪闪的水晶吊灯,无不透着浓浓的洋气。壁炉里的柴火烧得红旺旺的,上方斜搭十字挂了一对西洋剑,巨大的书架杵天杵地围了一圈,摆满了各色中外书籍,新崭崭的,显然从未翻动过。
客厅边角处的空隙里填设一些古玩字画,乍看起来雅趣盎然,却几无一件真品。
陆衍来时便注意到摆在书架旁的那只“汉代”鎏金铜钫,细细看过之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越缤在看过挂在墙上的所谓“王石谷”《秋节观山图》后,兴趣缺缺地坐回了沙发;丁慨曾小心翼翼地拿起摆放在窗边阴影中的“紫檀”罗汉,还未细看便放了回去——轻得发飘,这不是紫檀。
刚进来的陈菡眼最尖,一眼便瞧见摆在书架右边小多宝格里的几件瓷器,不等她走到近前,便被一只天球瓶颈部刺眼的“大明洪武年制”六个大字气得直跺脚:洪武瓷器哪有写款的?这造假的就是个傻子,武云非更是傻得冒泡!我后悔了,我不该来,那个天蓝釉花觚十成也是假的。
两道红木屏风将一楼虚割为东西两半。西边便是餐厅,落地窗前摆放着长排的餐桌,搭配着十多把靠背椅。窗外便是奔流不息的润翠河,淙淙水声透过玻璃窗,隐隐约约飘荡在餐厅里。
一下子拥进六七个人,空荡荡的大客厅顿时热闹起来。顾和优雅地催促着侍者端来红茶和咖啡——这是武云非刚刚学会的西式待客法,顾和忠诚地依令执行。
“好地道的红茶,顾管事好手艺。”许枚赞道。
顾和谦恭地微笑,眉梢眼角透出几分骄傲:“许老板谬赞了,我在香港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英国人的休闲消遣略有了解。”
江蓼红笑着和陆衍打招呼,谈起“郢爰”的事,一个木愣愣道声“多谢惠顾”,一个笑吟吟连称“多谢惠让”。陈菡、丁慨都与许枚相熟,也都是拙斋常客,闲谈间便热络起来。陈菡本是自来熟的性子,由着江蓼红穿引介绍,和木讷的陆衍闲说几句,便也不觉生分。韩星曜自顾自跑到书架前,捧着一本砖头似的大书懒懒地翻着。宣成和姬扬清超然事外,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越缤猛地看见宣成胸前口袋里露出的证件一角,轻轻吸了口凉气,意味不明地“嘿”了一声,阴阳怪气对顾和道:“人多气闷,我出去散散步。”
顾和微笑点头:“天色暗了,树林里寒气重,越老板早些回来。”
越缤冷哼一声:“不劳吩咐。”
韩星曜盯着越缤肥胖的后脑,轻轻眯起眼睛。
顾和没有调节气氛的义务,只是保持着职业而谦和的微笑,不断招呼着小女仆端上新鲜的水果、香喷喷的点心和用来消磨时光的小蜜饯。别墅后院的厨房里已经开始忙碌,隐隐约约的肉香传进客厅,引得人食指大动——云间农庄的肉制品天下驰名,连许枚这样不嗜肉的都被浓浓的香气勾起了馋虫。
武云非一直没有现身,众人就这样半冷半热地闲坐着,默默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有些无聊,却也安逸。
那娆的出现让客厅中的气氛为之一变。她的一张瘦脸沉得能滴出水来,穿着直上直下的暗色捻襟氅衣,戴着素白的头饰,身后是同样装束古板的侍女阿亮,手中提着装满了供果的竹篮。主仆二人面无表情,迈着平缓的脚步从客厅走过,令人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娆略一停步,冲四周微微点头,便算是见礼,冷幽幽地唤过顾和道:“香烛、冥纸可备下了。”
顾和道:“都备好了,按太太吩咐,从馨氲阁买的上好檀香和牛油烛。”说着他取出香烛、冥纸,递给阿亮。
“我去看她,这里辛苦你来操持。”那娆朝向宣成和姬扬清一点头,“二位警官多辛苦。”说完她径自走出客厅,上了刚才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那娆自己抱着竹篮坐在车厢里。那侍女阿亮熟练地赶着车,“嘚嘚”远去。
陈菡心惊肉跳地拍拍胸口,小声道:“她要看谁?”
江蓼红道:“是要去祭奠亡者吧。”
顾和道:“是一位叫嘉儿的小姐,太太的朋友,葬在四十里外的妙珏山,今天是她的忌日。”
宣成心中一动,问道:“四十里外?她还回来参加晚宴吗?”
顾和摇头:“太太今晚会住在妙珏山附近的龙塔寺,不回来了。”
陆衍推了推玳瑁框的眼镜,定定地端视着宣成和姬扬清:“二位是警察?”
姬扬清见陆衍目光似聚似散,只觉浑身不适,暗道:这老古董满身陈腐气息,和那武太太如出一辙。
宣成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陈菡想到宝物,便忘了那娆带来的不适,满怀期待道:“请了警察来护场子,看来武云非确实有好宝贝要亮出来。顾管事,你家主人怎么还不来?”
顾和满脸歉色,微微一欠身,从客厅西边的小门钻进走廊,一路跑上三楼——武云非的书房在三楼最北边。
七八个年幼的女仆陆陆续续把各种冷盘端上了桌,大都是腌制好的卤肉切片。另有一个二尺来高的铜火锅里也添足了炭火,“咕嘟咕嘟”的什锦肉汤不断地顶撞着薄薄的铜皮锅盖,鲜美的羊肉香气溢满了整个餐厅,连屏风后的客厅里都飘着浓浓的肉香。
陈菡吸吸鼻子,浓郁的肉香充满鼻腔,实在是一种饱怀期待的满足感:“快开席了吧!主人家就这么把客人晾着可实在有点不像话。”
顾和再次回到客厅时,笑容却依旧优雅谦和,圆胖的脸上却已满是冷汗:“各位贵客,实在抱歉,三爷他……不在。”
客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喋喋不休的陈菡拧起眉头:“不在?他把我们请来,自己倒‘不在’?”
姬扬清回头看看客厅墙上的钟表:“六点多了,天快黑透了,这四周都是树林草地,还有野兽出没,武云非不在别墅,还能去哪?”
顾和也有些发慌,摸摸鼻子,强打精神道:“诸位贵客……请先入席吧,三爷他应该快到了。”
众人陆续进入餐厅。宣成望了许枚一眼,暗道:难道那个抚陶师已经对武云非动手了?
许枚看出宣成眼中的忧虑,略一沉吟,轻轻摇了摇头,拍拍一直挂在肩上的包袱:不应该,他要的是这个,武云非的性命只是他的筹码,在拿到玉壶春瓶之前,他应该会力保武云非活着。
宣成只觉心神不宁,独自抱着胳膊坐在客厅沙发上出神。
顾和在厨房和餐厅间来回走动,菜肴、酒水、餐具安排得井井有条。
丁慨不好意思地向顾和讨了一只熟鸡蛋,挑了一小块酥软的熟蛋黄喂自己心爱的蝈蝈。
韩星曜揉揉“咕咕”叫的肚子,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眼巴巴瞧着火锅。顾和不知从何处抓了一把糖果摆在他面前,都是蜜滋楼的上好酥糖,一般孩子都无法抵御这种糖果的诱惑。
许枚摆出和韩星曜一样“乖巧”的姿势,希望也能得到一把美味的酥糖——这糖他早听小悟念叨过,据说贵得吓人。江蓼红觉得大失面子,偷偷在桌下伸出手去拧着许枚的大腿。
顾和亲自将镇在冰桶里的红酒捧上了桌,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主人未到,按规矩不能开席,顾和脸上依然苦苦保持着温和儒雅的微笑:“各位稍等,稍等……三爷应该快回来了……”说着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细浪翻腾的润翠河,只见一点火光自上游急速漂下,不禁脱口而出道,“咦?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顾和脸色骤变,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啊!三爷啊——”
优雅的绅士一旦失态尤其可怕,顾和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来得太过突然,吓得韩星曜一口糖沫子喷了出去,丁慨首当其冲,被喷了一脸的麻子。江蓼红手上的劲道失去控制,几乎把许枚腿上的肉生生拧下来,许枚一张俊脸皱得像包子,发出一声比顾和还要凄惨的痛叫。陈菡一口红茶咽岔了气,捶胸顿足咳得生无可恋。木头人似的陆衍肩膀一缩,险些坐翻了椅子。宣成、姬扬清两步跑到窗前,望着润翠河中自上游急速驶来的小船,骇然无语。
小木船只有一人来长,二尺来宽,船头端放一只马灯,武云非双眼圆睁,口中塞着一团麻布,直挺挺仰面朝天,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船舱。诡异的是武云非身上盖着一张红艳艳的锦绣凤穿牡丹大被,粗大的绳索将他连人带被子牢牢捆在船上,武云非“呜呜”地挣扎踢踏,带动着小船颠簸摇摆。润翠河水流速极快,不到十秒工夫,小船便从餐厅落地窗前穿过,脱离众人视线,径直向下游流去,众人被这一幕诡异场面震得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来。
宣成脸色难看至极,抓起外衣便要出门:“有人要武云非死,润翠河的下游是魔鬼滩。”
冉城人也许不知道云间农庄,也许不了解润翠河,但几乎人人都听说过吞吃了无数人性命的魔鬼滩。传说那里水深浪急,一条河道大大小小宽宽窄窄共九折十八转,明礁暗礁遍布水中,激流涌动,遍生旋涡,大小船只凡入滩中,无不被礁石漩涡碾得粉碎,水底怪鱼老鳖多以闯滩溺亡者的血肉为食,年深日久,形貌变得格外怪异可怖。润翠河水穿过魔鬼滩后,经过一段十里缓流,最终飞流直下,汇入温峪湖,湖中渔人但凡捕到奇形怪状的鱼鳖,总会一脸晦气地丢回湖里——这准是在魔鬼滩吃过人肉的妖物。
冉城人自小便被家中长辈谆谆叮嘱,断不可接近那片传说中的魔鬼居所,久而久之,魔鬼滩一带便成了人迹罕至的死地,两岸草莽丛生,鸟兽横行,一些杀人越货的凶徒恶棍更是把那里当作毁尸灭迹的好所在。陈菡、丁慨是土生土长的冉城人,听到“魔鬼滩”三字,顿时变了脸色。
顾和浑身冒汗,哆嗦着嘴唇道:“宣探长……宣探长不急,三爷两年前便命人在通往下游的河面上挂了一张铁丝网,两端固定在河道两岸的树干上,就是为了防止有船只不慎驶入魔鬼滩。”
“铁丝网会拦住船只?”宣成脚下不停,冷冷道,“这倒怪了,有人把武云非用被子裹了捆在船上,难道就为了吓唬吓唬他?”
众人一窝蜂似的涌出别墅,望着眼前黑魆魆的树林手足无措。
顾和抹了抹汗道:“润翠河水流太快,我们再怎么样也没办法追上小船。”
“先过桥去对岸。”宣成当然知道此时已无法阻截小船。自别墅向南是一片茂密丛林,没有开辟出道路,徒步穿过树林赶到下游既危险又耽误时间,便吩咐顾和,“我们带几个身手好些的牧工骑马去下游找武云非。”
顾和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
宣成一指许枚:“你一道去。”他又望了望姬扬清,轻声道:“守着别墅,万事小心。”
姬扬轻一点头,轻轻拉住江蓼红的手臂。
陈菡惊魂未定,咬牙切齿道:“是谁搞这种恶作剧?简直该千刀万剐!这种恶作剧……这种恶作剧简直是……简直是没个轻重!”她不断地喃喃念叨着安慰自己。
陆衍推推眼镜,木然道:“越缤呢?他还没回来。”
韩星曜倚着别墅大门,摇了摇头。
“夫人赶走了一辆马车,这里还有一辆,我们坐马车去对岸,多少比步行快些。”
顾和拍拍停在别墅院中的豪华马车,宣成却眯着眼望向北面黑魆魆的小路:“有人来了。”
两个牧工屁滚尿流地互相搀扶着跑了过来,一路跑,一路惊慌失措地号叫。
一个瘦些的呼呼喘着气道:“顾……顾……顾管事!”
一个胖些的仰天抽着风道:“死……死……都死了!”
顾和脸一黑:“你才死了。把话说清楚!”
那胖牧工狠狠喘了几口气,好容易说出一句囫囵话:“夫人……夫人和阿亮姐姐都死了!”
众人的眼睛顿时瞪得像蛤蟆一样。
毒蛇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那娆的马车过了石桥,沿小路走到牧工宿舍附近,便缓缓停下,那匹武云非亲自调教出的逍遥马踉跄着伏趴在土汪汪的小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后马车上的一主一仆早已气绝身亡,盛满香烛供品的竹篮掉落在那娆脚边,供品香烛散落在车厢里。
至于那条黑质而白章的凶手,早就吐着信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今天的几只猎物太大,吞不下,这草原看起来不错,兔子田鼠之类的东西应该不少,趁夜碰碰运气吧。
姬扬清看过尸体,摇摇头道:“这蛇太厉害了,袭击迅猛,毒性酷烈,武太太是被咬中颔下,几乎瞬间致命。毒蛇在咬死武太太后,从车厢里窜出。这个赶车的女仆被咬中后颈而死。那匹马许是受了惊吓,纵蹄飞奔时被那毒蛇一口咬在胯上,跑不几步,便倒地身亡。”
许枚心惊肉跳:“哪有这么厉害的毒蛇?”
姬扬清道:“谁说没有?‘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便是此物了。这种蛇叫‘黑白无常’,也可以简称作‘无常’,性子凶猛好斗,常会主动袭击人畜,动作迅疾如电,但凡被它盯上的猎物,防无可防,避无可避,只有引颈就戮的份。最可怕的是,‘无常’毒性酷烈,所到之处,草木焦枯。瞧,这马车旁一道蛇形痕迹,草都是一片焦黑色。”
江蓼红低头瞧瞧脚下踏着的一片枯黑的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几步跳开,骇然道:“我以为这毒蛇是柳子厚为引出‘苛政猛于虎’而杜撰的,没想到这种怪物真的存在。”
姬扬清纳闷不已,这蛇产于湿热的永州,在冉城这种干冷的地方极难存活,为何会出现在马车上:“这是……天哪,它是从这里进去的。”
车厢底部有一条裂缝,不到两公分宽,那娆脚边的裂口处还挂着黑白两色的鳞片。
姬扬清用一根枯草拨弄着鳞片,问道:“顾管家,草场上可曾有过毒蛇咬伤人畜,或是有大片草木枯死的怪事?”
顾和满头是汗,使劲摇着头。
许枚满面忧色:“这种怪物留在草场危险至极,还是早早捉住为好。”
江蓼红道:“黑灯瞎火的,一条蛇藏在草场上,可到哪里找它去?还是先把尸体运回去,且看他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吧。”
“不,我能把它引来。”姬扬清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药瓶,打开瓶盖,一股令人窒息的腥味冲天而起,“它若在五里之内,必定会被引来。”
宣成一把攥住小瓶,连姬扬清纤细的手掌一并握住,用拇指堵住瓶口:“太危险了,‘防无可防,避无可避’,它真来了你怎么对付?”
姬扬清只觉宣成手掌温热宽厚,被他一把捂住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呆了片刻,轻哼一声,甩甩胳膊挣脱出来道:“不过一条长虫,我自有办法治它。”
说着姬扬清轻轻一倾小瓶,一缕粉色的汁液倒在小路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臭,又取出一包药粉,轻轻涂抹在手上:“瞧,这就是对付蛇蝎毒虫的法宝,这可比上回收拾杀人蜂用的小玩意厉害百倍!这边的事不用你们操心,赶紧选两匹马,去下游找武云非。”
顾和拉过一个瑟瑟发抖的老牧工,问道:“老陈,你们今天检查过下游的铁丝网了吗?”
老陈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道:“检查过了,检查过了,铁丝网完好无损。”
原来武云非曾经定过规矩,每晚下工前,都要派两个牧工骑马去下游巡视一遍,重点是检查铁丝网是否完好,今天也不例外,老牧工五点左右便亲自带人去下游走了一遭,那道铁丝网的四角稳稳固定在夹岸的两棵大树上。
顾和轻轻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快,给宣探长选马。”
老陈抖抖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马厩的门。
牧工地位很低,平时是无权使用这些名贵的逍遥马的,这些马的身价比一个小牧工一辈子的薪水都高,老陈平日里是拿这些宝贝当儿子养的。
马厩宽敞华丽,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逍遥马,正悠闲地在马厩里嚼着豆料。
宣成随手拉出两匹,从墙上摘下两副马鞭,抛给许枚:“你跟我走。”
许枚望着胖乎乎懒洋洋的马,有些哭笑不得:这能骑吗?
老陈瞧着许枚手里的马鞭,心一抽一抽地疼。
宣成跳上马背,回头道:“你们回别墅时,注意看一下石桥下的船坞。”
许枚、宣成沿河西岸骑马南下,赶到武云非架设铁网的地方,大约用了二十分钟的工夫,宣成望着眼前的铁网,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两匹宝贝马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屁股几乎被鞭子抽得失去知觉,眼泪汪汪地埋着头发抖,许枚轻轻揉着被抽肿的马屁股,望着眼前场景,摇头叹气。
用手电隔河照去,东岸密林中的柏树长得张牙舞爪、狰狞可怖,林中杂草怪藤四下蔓生,一片荒莽,几无下脚之处。铁网东岸的两角牢牢固定在柏树上,西岸却已经脱落,半软不硬的铁网大半垂落在河里,被湍急的水流冲得偏向下游,左右摇摆,捆着武云非的小船当然早已没有了踪影。
西岸不是上游那样肥美的草场,而是蓬蒿丛生的石滩,那棵固定铁丝网的大树瘦高干枯,枝稀叶尽。许枚用手电照着柏树根部和距地面四尺左右高度,那里曾固定铁丝网两角:“剪痕还很新,用的应该是大铁钳之类的东西,这是谋杀。”
润翠河水自此处南下,不到五百米便进入魔鬼滩,宣成望着下游水急浪高,颓然道:“连人带船进了魔鬼滩,救不得了。我曾去魔鬼滩附近捉过杀人潜逃的盗匪,那里的河水像咀嚼食物的魔鬼的大嘴似的,水性再好的人进了魔鬼滩也别想活着出来。”
许枚咬着嘴唇来回踱步:“不对,如果那个抚陶师要杀武云非,闷声不响把解药藏着,任他毒发身亡就好,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地剪掉铁网,还把人绑在船上?”
“谷嘉儿,两年前惨死在魔鬼滩的昆曲小旦!”宣成突然道,“三年前的今天,谷嘉儿就是躺在一艘小木船里,自润翠河顺流漂入魔鬼滩,被礁石、漩涡碾得粉碎。当年警察局探长阎克明给出的结论竟是‘意外’,真是岂有此理。”宣成愤愤然。
“谷嘉儿是谁?这案子也发生在云间农庄吗?”许枚大奇,突然心念一转,“顾管事刚才说,那娆要去祭奠的是一位叫嘉儿的姑娘,今天是她的忌日!”
“就是她。案发时武云非刚刚接手这片草场,还没有什么云间农庄,只有几个老牧工看着草场和破旧的老别墅,现在的农庄和别墅都是武云非新建或是翻修过的。”
许枚奇道:“一个昆曲小旦,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参加武云非和那娆的婚礼。这个谷嘉儿和那娆很有交情,据说那娆曾拜昆曲名家扬梦殊为师学过几天戏,谷嘉儿也是扬梦殊的弟子。谷嘉儿遇害是武云非婚礼当晚……或者是次日凌晨发生的事,人被船载入魔鬼滩,粉身碎骨,尸体没有找到,死亡时间无法明确。那娆要去祭拜的,也只是一座衣冠冢。”
许枚若有所思,案子发生在三年前的今天,也就是说,今天是武云非夫妇的结婚纪念日,也是谷嘉儿的忌日,他抬眼看着下游的滚滚河水,摇头道:“也成了武云非夫妇的忌日。”
宣成苦恼道:“更奇怪的是,当年调查这件案子的阎克明也失踪了。”
许枚惊道:“失踪了?什么时候?”
“就在三天前。”宣成道,“阎克明两年前已经上调保定去做总探长了,最近捕门清查旧案,命他重回冉城调查谷嘉儿的案子,阎克明回到冉城的第二天就失踪了。”
许枚沉吟道:“你觉得那个阎克明的失踪和武云非的案子有关系?”
宣成不敢笃定,摇头道:“不知道,只是没想到案卷中的诡异场景在我面前重演。先回别墅吧,今天晚上有的忙了。你……你别动!千万别动!”
“怎么了?”许枚见宣成眼睛瞪得滚圆,难得地露出一副惊慌神色,不觉大感有趣,又见他死死盯着自己身后的树杈、咬着下唇轻轻挪动脚步,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怵,忙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蛇,你身后一尺左右的位置有一条奇怪的蛇,正盯着你后脖子吐信子。”宣成沉声道。
许枚骇异不已。
宣成压低了声音道:“别大意!这棵耐寒树的叶子都落了,看来就是因为这家伙盘在树上。”
“嘶……”许枚望着树下厚厚一层落叶,出了一身白毛汗。树叶是在短时间内自然脱落的,叶片尚算新鲜,叶梗却已干黑,树上的蛇到底厉害到什么份上!难道是……无常?这里离发现那娆尸体的地方足有十里!难道是另一条无常?咦,这又是什么?
只见树下的叶子半盖着一只小瓶,在漆黑中隐隐闪着绿光。
“别动……别动……”宣成轻声安抚着许枚,浑然不知许老板已经神游天外,继续脚下磨蹭着步子,不断调整着方位和姿势。那条长满奇怪黑白花斑的蛇也轻轻摆动着头颈,灰色的信子不住地喷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咝咝”声。
“低头!”宣成低喝一声,如箭般越出。
许枚自也机敏,宣成话音未落,一招“灵凤点头”已经使罢。那毒蛇大口一合,险些衔住许枚衣领。几乎同时,宣成两指扣合,倏地弹出。许枚埋头前跃两步,只听得“噗”一声闷响,急回头时,只见一条怪蛇盘在树枝上,头颈软软地垂下,下颚已成肉泥。
“警官好指力。”许枚啧啧赞道。
宣成满脸是汗,嘴唇泛着一层白,身体摇摇欲坠。
“警官你……”许枚低头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宣成指尖乌黑,染了墨似的——那一指弹碎半颗蛇头,半截指头也被蛇毒浸了。
宣成支撑不住,一头撞进许枚怀里,吁吁喘着气道:“把我的食指截掉,快……”
蛇毒能通过皮肤渗入血肉,这是宣成万万没想到的。
毒蝎
留在别墅的陈菡、陆衍、丁慨都老老实实守在客厅,只有韩星曜没心没肺地让小女仆给盛了一大碗肉汤,坐在茶几前和油汪汪的牛羊肉奋战,看得几个小女仆直打嗝。韩星曜满不在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抗不住饿。
顾和没敢把那娆主仆的尸体抬进别墅,别墅玄关旁有一个小小的门厅,顾和命牧工取了两张厚实的羊毛毯子和两张素净的被单,将尸体暂时安置下。
“找到了吗,人怎么样了?”陈菡见顾和三人进来,忙起身问道。
顾和可不敢对客人们说门厅里放着尸体,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姬扬清摇摇头:“主仆两个都死了,凶手在这里面。”说着她揭开盖在竹篮上的布,那原本是那娆装香烛供品的篮子,姬扬清捉到无常后团了几团塞进里面。
“呀!快拿走!”陈菡探头一看,吓得脸色惨白,拍着胸口连退了几步道,“她们是被蛇咬死的?”
那所谓“凶手”睡着了似的乖乖盘在竹篮里,黑白色的鳞片在水晶灯下反射出七彩柔光。顾和想起刚才姬扬清制服无常时的泼辣手段,不禁缩了缩脖子。这法医到底什么来路,一撮药粉洒出去,被引来的大大小小几十条蛇都不动弹了,也包括这条怪蛇。草场上的蛇几乎被她一锅端了,来年春天兔子和老鼠要泛滥成灾了吧。
“是……意外?”陈菡远远地躲在一边,试探地问。
“不是,这种蛇产在南岭一带,在冉城这种干冷的地方无法自然生存。”陆衍盯着竹篮,讷讷道。
姬扬清奇道:“陆先生认得这蛇?”
陆衍道:“看过些闲书,按图索骥罢了。”
“砰”的一声,别墅大门被粗暴地撞开,接着便是“稀溜溜”一声长嘶,许枚骑着马踏过玄关径直闯了进来,宣成垂着头坐在鞍鞒前,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指尖乌黑发亮。
“姬法医,快救人!”许枚将死蛇丢在地上,火急火燎道,“警官中了这家伙的毒!”
这条蛇和杀害那娆的凶手长得一模一样,正是无常。
“把人放下来。”姬扬清不惊不乱也不说什么废话,手脚麻利从腰带上解下几个小药瓶,其中一个便是“雨蒸花”。
许枚一手抱住宣成,翻身下马,刚刚回过神来的顾和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小心翼翼把宣成搀扶到沙发上。
许枚重重一巴掌抽在马屁股上,气呼呼道:“你是马还是猪,怎么跑得那么慢!”
那胖马惨叫一声,撒腿跑了出去。
顾和焦头烂额,也没空去管这只活宝。刚才回来时特意给许枚和宣成留了门,没想到这个许老板直接纵马闯进院子,还撞坏了别墅的门。
顾和苦着脸出去把院子的大铁门牢牢锁住,万幸别墅大门只是被撞坏了弹簧锁,插销还好,顾和轻轻把门销住,拉了拉,还算结实。
“手指上没有咬痕。”姬扬清用茶水清洗了宣成的手指,娴熟地割开指尖放血,低头看看下颚粉碎的死蛇,忍不住骂道,“仗着练过‘开碑指’就敢这么蛮干,如果没有雨蒸花,天知道你怎么死的!”
黑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宣成面如白纸,怔怔地望了姬扬清一眼,抽动嘴角做出个像是苦笑的表情,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你……你……”姬扬清又急又恼,“你先把药吃了再睡啊!”
宣成牙关紧锁,“雨蒸花”灌不进去。
“把嘴撬开用水送吧。”许枚见宣成脸色迅速灰败下去,活像那娆主仆的死相,顿时发了急,搓着手道,“他是为了救我,这蛇本是在我背后的……”
“不能用水,‘雨蒸花’得生嚼,碎屑被唾液包裹后才能起效,他现在可不会嚼。”韩星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脸艳羡地盯着不剩几粒的雨蒸花,慢悠悠说道。
“我知道!”姬扬清搭着宣成手腕,只觉脉象渐渐衰慢下去,一咬牙,将雨蒸花含在嘴里,嚼成粉糊,掰开宣成下颚,嘴对嘴将被唾液浸透的药糊喂了过去。
“呵……”江蓼红、许枚轻轻抽气。
陈菡眼瞪得滚圆,虚掩着嘴巴说不出话。
顾和礼貌地转过身去。
陆衍依然面无表情,只是轻轻低下头。
韩星曜眨着眼睛吹了个口哨,兴致勃勃地望着面红耳赤的姬扬清。
几个挤在墙角的小女仆好容易从连番惊吓中回过神来,又看见这么一番危险的香艳,一个个凑在一团叽叽咕咕说着悄悄话。
只有丁慨对姬扬清这一吻视而不见,自顾自发抖。
宣成喉结上下一滚,喉中发出轻轻的“咕噜”声。
“他咽了。”许枚喜道。
姬扬清抿抿嘴唇,怔怔地望着宣成,良久才回头道:“你们别多想,我这是……我这是医者父母心。”
“法医也算‘医者’?”许枚道。
“讨厌!姐姐你管不管他!”姬扬清红着脸咬牙切齿。
陆衍突然干巴巴道:“法医?为什么对医毒救命的手段如此精熟?”
姬扬清皱了皱眉:“精熟谈不上,略懂而已。”
江蓼红知道姬扬清向来不愿多说有关毒的事,忙扯开话题道:“许老板,武云非呢,铁丝网截住小船了吗?”
许枚摇摇头:“铁丝网被人剪断了,麻烦姬法医通知警察局到魔鬼滩打捞吧,但是捞到尸块的可能不大,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菡吓得连连抽气。
许枚沉默半晌,说道:“我们没有找到小船,也没有看到尸体,不过武云非生还的可能不大。”说着他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就算武云非不死,这钟点也该毒发了。
陈菡想到绞肉机似的魔鬼滩,只觉得毛骨悚然:“铁丝网被剪断了,这分明就是有人要杀武云非!这农庄里又是毒蛇,又是凶手,我不想在这儿过夜了,我要回冉城!”
江蓼红拍拍陈菡的肩膀,扶她到沙发旁坐下,又对许枚道:“越缤也没有回来,天都黑透了,散步可没有散这么久的,而且这树林里有野兽。”
许枚道:“嗯……说起来武云非的小船经过别墅窗外时,我们都在餐厅里,除了越缤。”
江蓼红道:“也就是说,只有越缤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顾和也连声附和:“对呀,当时仆人都在后院准备晚宴,牧工都在草场赶牛羊回圈,夫人也……也不在,整个云间农庄行踪不明的只有越老板。”
许枚道:“顾管事也怀疑是越老板加害武三爷?”
顾和嗫嚅两声:“我是怀疑,只是……怀疑。”
许枚疑道:“我听说武云非善于骑射,少年时还练过外家功夫,越缤身材滚圆,四肢粗短,脚步虚浮,怎么可能制服高他足足一头的武云非?”
姬扬清看看昏睡的宣成,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咬咬嘴唇,小声道:“怎么办,要出去找越缤吗?”
许枚望着窗外一片浓黑,摇摇头道:“不要出去了,天知道外面还有没有那种可怕的毒蛇。”
江蓼红见众人脸上变颜变色,轻轻拉过姬扬清,小声道:“宣探长中毒昏迷,现在你是唯一能顶事的警察,可不能乱了方寸,‘怎么办’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一旦丢了威慑,这些人哪个还肯听你吩咐?”
姬扬清点点头,心里转了几转,打定主意,正要说话,却听许枚道:“丁大少!你抖什么?”
丁慨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红茶,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茶水泼在许枚的布鞋上。
“不对,这茶有问题!”姬扬清见丁慨脸色青白,体似筛糠,忙一把夺过已被颠出大半杯的红茶。
“我……喔……呜……”丁慨吓得心胆俱裂,舌根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努力想从沙发里站起来,却两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茶几前。肥阔的大氅里滚出一只竹雕笔筒,一尾黄豆大小的红色蝎子爬在笔筒的口沿上,慢悠悠地挥舞大螯。
“啊呀!”陈菡大叫一声,炮弹似的跳出一丈来远,一双大眼泪光闪闪:“快快快……快把那东西拿开!”
“这是三爷书房里的笔筒!”顾和一眼便认出那只微微泛着枣皮红的竹雕笔筒。
“哦,原来是蝎毒。”姬扬清放下茶盏,赤手空拳抓起那只瘦小的蝎子,放在掌心轻轻拨弄,“嗯……这品种实在罕见。”
“又……又……又……又是他!”丁慨惊骇之下,早已面无血色,颤抖着举起胳膊,只见手腕上隐隐现出一条短短的黑线,颜色似乎有些浅淡,似无还有,隐隐有向上延伸之势。
姬扬清伸手从腰带间的小玻璃瓶里摸出一粒橙黄色的药丸,塞进丁慨嘴里,回头问道:“武云非也是这情况吧?”
顾和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那黑线会往手臂上蹿,三爷看了多少大夫都没个解法。”
陈菡早看傻了,伸手指指姬扬清手中的蝎子,又指指翻着眼皮狂喷白沫的丁慨,嘴张得能塞进一个双黄蛋:“武云非也中毒了?你……你们是来调查中毒的案子,不是来护场子的!”
姬扬清默不作声,权当默认。
许枚、江蓼红对视一眼:原来那抚陶师用的是这种小蝎子!
他们此前从未向姬扬清说过有关另一个抚陶师和“黑线毒”的事,那娆今早去警察局报过案,一定详细描述过武云非的症状,那时姬扬清应该已经判断出武云非是中了蝎毒,也一定对宣成说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宣成居然没告诉他们!
“农庄有备着常用的药吧?”姬扬清拨弄着掌心的蝎子问。
顾和忙道:“有的,可是三爷不大信西医那一套,农庄常备的都是些中草药,就在后院。”
“中草药就成,我开个方子,你让仆人煎了给他灌下去。”姬扬清道。
“好好好,那劳烦姬法医了。”顾和一面躬身作揖,一面吩咐小女仆从书架下的抽屉里取纸笔来。
韩星曜游魂似的出现在姬扬清背后,懒洋洋道:“姐姐,那个是电蝎吧?”
姬扬清“嗯”了一声,继续伏在茶几上写药方,那只小小的“电蝎”就软绵绵爬在姬扬清手边,无精打采地晃着尾巴。
“有意思。”韩星曜龇着牙笑了笑,“据说电蝎行动迅疾无比,快如闪电,怎么这只蔫头耷脑的,快死了似的。”
姬扬清轻轻拨弄了一下蝎子的脊背,疑惑地摇摇头:“这东西产自缅甸,喜阴喜湿,云间农庄这种干冷的地方不适合它生活,当然无精打采。把你送到南极去,你也是这副样子。”
“又是蛇,又是蝎子,这鬼地方太危险了,我要回去!”陈菡见两人淡然自若地玩弄着蝎子,几乎要崩溃了。
顾和满脸苦涩,忙安慰道:“陈小姐别怕,现在天已经黑透了,这时候出去比住在别墅更危险,别墅二层有客房,虽然小了些,但非常干净,今天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各位离开,怎么样?”
“客房里有蝎子吗?”陈菡努力控制着泪水。
“客房里……应该很干净。”顾和回答得有些心虚。
姬扬清推了推眼泪吧唧的丁慨:“丁大少,觉得哪不舒服?”
丁慨嘤嘤抽泣着道:“哪都不舒服。”
“想好了再说!”姬扬清怒道。
“我……我……好像……好像也没哪不舒服。”丁慨抽着鼻子道。
“这就对了,电蝎毒会随着血脉向心脏逼近,如果不用手触按血管,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等蝎毒逼入心房,才是致命之时。”姬扬清道。
丁慨本就被吓得心神崩摧,听了这话,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昏过去。
许枚搔搔下巴道:“嘶……说起来,武三爷的笔筒,怎么藏在丁大少怀里?”
丁慨惨白的脸微微回红。
许枚难以置信地望着丁慨:“你……私自拿的?”
丁慨吸着鼻涕埋下头去。
姬扬清嫌弃地乜了丁慨一眼,几笔写好了药方,突然道:“你刚才说‘又是他’,怎么回事?你之前碰到过这蝎子,或者你和控制蝎子的人打过交道?”
丁慨当然和他打过交道,上次出现在手臂上的那条黑线逼得丁大少放弃了万贯家产的继承权。
许枚生怕丁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咳嗽一声:“姬法医,是不是让人先给丁大少抓些药来?”
姬扬清见许枚脸上变了颜色,疑心大起,却还是点点头道:“好,顾管事,农庄有冰库,对吧?”
顾和一怔,点头道:“有是有,但是那冰库是存放屠宰的牛羊的,满地油脂污血,会不会污秽了些?”
姬扬清道:“不怕,我和你一道去,凿些冰块,你派人照我的方子抓药,再去把客房安排妥当了。”
“金银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天葵子……”顾和念叨着姬扬清的方子,狐疑道,“都是常见药材,农庄都备着,用这些寻常草药真的能解蝎子毒?”
姬扬清道:“这些只是辅药,我已经给他吃了解电蝎毒的‘特效药’。”
“刚才那颗药丸?”江蓼红、许枚齐声问道。
“对。”姬扬清注意到两人的失态,不禁皱了皱眉,又对顾和道,“还需要冰,很多冰。”
“好,好……您这边请,冰库在后院。”顾和连声答应着,吩咐了几个女仆去安排客房、准备药材,自己引姬扬清从客厅西南角的小门出去。
小门外是一条走廊,一端是通往二层、三层的楼梯间,一端通向后院。
“你……你别走!”陈菡带着哭腔道,“你如果走了,这里再钻出些毒蛇蝎子可怎么办?”
姬扬清见她哭花了妆,无奈一笑:“最多二十分钟便回来,你若不放心……”说着她又从腰带内侧摘下一个小药瓶,用手拈了一撮药粉,围着宽大的茶几、沙发,撒了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大圈,吩咐道,“不要出圈子,等我回来。”
韩星曜“扑哧”一笑:“法医姐姐把自己当孙猴子了。”
对于最怕虫子的陈菡来说,二十分钟的时间非常难熬,可过了不到三五分钟,顾和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浑身打着摆子,最后一点优雅范儿也丢了个干净:“许老板、江老板,姬法医请您二位去冰库。”他声音颤抖发僵,像是冻着了一样。
众人见他如此失态,不由面面相觑。
“去冰库干什么?”许枚轻轻搭着宣成的腕子,抬头问道。
“有些事不便说,您二位快跟我来!”顾和几乎要哭出来。
陈菡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一角,扁着嘴忍着眼泪,可怜巴巴道:“一定又出事了,一定又出事了……”
韩星曜懒洋洋道:“姐姐,慌什么呀,只要不出这个圈子,妖怪不会把你抓走的。”
“可是……可是她把那东西留在茶几上了!你瞧他都吓得快不成了……”陈菡指指被姬扬清丢在茶几上正慢悠悠爬来爬去的小电蝎,拼命地把身子往沙发里缩。至于等着姬扬清取冰救命的丁慨,更是把自己裹在熊皮大氅里,吓得直翻白眼,眼看就要抽过去。
韩星曜笑道:“嘿嘿,这小东西体内蓄毒有限,刚刚蜇了人,体内毒液已经排得七七八八,至少半个月内伤不了人的。”说着他用手指按了按电蝎的脊背。那小蝎子愤怒地挥了挥钳子,又无力地垂了下来,至于那根可怕的尾针,更是连动都没动。
电蝎也明白蓄毒的重要性,不到生死关头,万万不能再浪费宝贵的毒液,这个小混蛋只不过用手指来调戏老子,挥挥钳子给个警告算了。
陆衍老僧入定似的轻轻抬起眼皮:“你对毒很了解。”
韩星曜懒懒地拖着半长音道:“业余爱好。”
陈菡瞧着红彤彤的蝎子,还是觉得格外狰狞恐怖,忍不住带着哭腔哼唧几声。
韩星曜笑道:“姐姐如果害怕,我把它远远丢开……嗯……还是小心些吧。”再一不可再二,如果三番两次调戏电蝎,难保它心头火起,真的抬起尾针,那可大大不妙。韩星曜虽然贪玩,却不是没轻没重的性子,歪着头想了想,纵身跳出圈外,走到屏风后去餐桌上拿筷子,用长长筷子夹蝎子比较安全。
他刚刚走到餐桌旁,便见窗外润翠河对岸火光一闪。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哎呀……”韩星曜软糯糯地叫了一句,像矫捷的猎豹一样侧身闪躲,那颗子弹却早已飞过润翠河,打碎餐厅玻璃,向他心窝射来。
狙击手
冰库里果然污秽不堪,已经宰杀剥皮的肥羊成排悬挂着,分解的牛肉块成摞成摞,地上满是冰冻的鲜血。新血迹叠压着旧血迹,和着污腻的油脂,在地面上画出一片片诡异的抽象画,又被一层薄薄的冰碴封印着。凌乱的极不清晰的脚印和车辙印满地都是,碾碎了旧的冰碴,又被新的碎冰覆盖住。
剥了皮的无头肥羊被铁钩子吊着,整整齐齐地挂在半空,半睁着眼睛的羊首级堆成一座小山,像京观似的,格外狰狞恐怖。各种大大小小的斩骨刀、剔肉刀摆在一张敦实的巨大桌案上,几辆铁板推车散乱地停在墙角,上面血迹斑斑,还放着几条牛腿——辙印就是这些运送大块肉的铁板推车留下的。
姬扬清蹲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盯着一大摊喷溅状的血迹出神。
“阿清……”江蓼红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瘆人。
姬扬清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上是人血,非常新鲜,从出血量来看,人已经死透了,时间不好判断,但不可能早于今天。”
血迹像平铺在地面上的喷泉似的,一道血箭呈喷溅状冲出,旁边是一摊涌溢状的鲜血。
许枚看得心惊肉跳:“这样一摊血,像是……像是……”
“斩首,对吧?”姬扬清道,“有人伏倒在地上,被凶手用锋利且厚重的利刃斩断脖颈。瞧,这里,地面上还有一道新刀痕。凶手力气很大,只一下便剁去了死者的首级,颈中一道血箭冲了出去,随后鲜血汩汩而出,在地上漫散开来。”
江蓼红站在冰库门口不愿进去,听了这话只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许枚快步走出冰库,使劲吸了几口气,回头道:“顾管事,你下午来冰库取过肉?”
“是……取过一只羊羔,还有几块牛肉和猪排骨,都是上午刚刚屠宰的,非常……呃……非常新鲜。”顾和艰难地说。
天知道这些“非常新鲜”的肉上面有没有飞溅的人血,江蓼红庆幸自己没有吃过那桌喷香的肉。
许枚也暗暗后怕,又问道:“你取肉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摊血迹?”
“没有!”顾和飞快地摇头,胖胖的脸蛋忽忽直抖。
“是没有注意到还是当时没有血迹?”
“我没注意。当时太忙了,我进冰库取了肉便走,这里满地是牛羊血,我也看不出来人血和牛羊血有什么不同……”
“除了你还有谁有冰库的钥匙?”
“那就只有三爷了,冰库的钥匙一共两把。”
“哦……”许枚点点头,又看看还在冰库里四处查看的姬扬清,回头道,“顾管事,你先回避一下。”
顾和早就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忙不迭微微一欠身:“我先回客厅看看。”说完他转身便走。
“怎么了,许老板?”姬扬清见顾和一溜烟跑回别墅,忙问道,“我还有话要问他。”
“呃……不急,姬法医,我现在有话想问你。”许枚说着回头看看江蓼红,后者轻轻点头。
“怎么了你们?”姬扬清很不喜欢这种神神秘秘的做派。
许枚见姬扬清语气不善,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姬法医,警官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有关这种‘黑线’的事?”
“没有。你们果然有个大秘密瞒着我,今天那个武太太来警局报案,说起武云非中毒的症状,他脸色一下就变了。我听了武太太的描述,说出‘电蝎’的名字,他的眼睛瞪得像猫一样,像看妖怪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和武太太说我能解电蝎毒,他当时就跳了起来,椅子都撞翻了。”姬扬清看看许枚,又看看江蓼红,问道,“你们之前遇到过电蝎?”
许枚仰着头在脑中描绘像猫一样炸毛的宣成撞翻椅子的场景。
江蓼红摇头道:“我们只是遇到过手臂上出现黑线的人,至于‘电蝎’这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许枚道:“丁慨那边应该还不急吧?我有个有点长的故事要……什么声音?”
姬扬清道:“好像是客厅那边的玻璃碎了。”
江蓼红却瞳孔一缩,颤声道:“狙击步枪。”
韩星曜身手很快,那颗射向肩窝的子弹并未捕捉到胸前要害脏器,只在他的左大臂钻了一个透明窟窿,血如泉涌。韩星曜非常冷静,顺势仰倒在地,叫了一声:“都老实待着,别过来。”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拉过一只凳子,挡住头部:这个所谓落地窗底部只有不到二十公分高的“窗台”,实在算不上什么掩体。
河对岸的狙击手似乎在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并没有继续开枪。
韩星曜抿着嘴暗暗琢磨:狙击手没有离开。河对岸是草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老树,没有供人藏身的地方。这个狙击手继续开枪会引来牧工,他分神对付牧工的时候,是我逃回屏风后的唯一机会……不对,他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开枪?他不怕那几十个牧工一股脑冲出来吗?还是说……这家伙有把握一枪要了我的命,在牧工赶到前安全逃走?太小看我的第六感了吧,老子是很敏锐的!嘶……好疼……这些牧工动作也太慢了,两三分钟足够他们赶到那家伙开枪的地方了……咦?
“咔嗒”一声,客厅的水晶灯灭了,与客厅共用一架水晶灯的餐厅也失去了光源,陷入一片浓黑。韩星曜明显感觉到河对岸浓烈的杀气黯淡下去,心中一阵狂喜,右手在地面上一撑,翻过身来,伏在桌下,轻轻拱起脊背,两腿一曲一伸,身体像弹簧一样贴着地面疾射出去,转瞬间已藏到屏风后。
“回来了?”宣成的声音响起。
客厅壁炉内的火还烧得很旺,宣成趁着微弱的暗红色火光晃晃悠悠回到姬扬清洒下的药粉圈子里,把自己丢在软软的巨大沙发上,顺手拿起一只茶杯扣住电蝎。
已经吓到呆滞的陈菡、丁慨随着沙发的起伏微微弹动,陆衍坐得端端正正,欣赏地望着宣成。
“谢谢。”韩星曜按着汩汩流血的胳膊,轻轻坐在茶几上,从已被血染红的价值二十块大洋的衫子上扯下几缕布条,紧紧绕住手臂上的弹孔。
“别乱动!先上药!啊!你醒啦!”姬扬清携风带火地冲了进来,正看到韩星曜咬着牙包扎伤口,气冲冲地大声嚷着阻止,又见宣成仰在沙发上,半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心便漏跳了半拍。
“姐姐有枪伤药吗,还是农庄里有?”韩星曜满怀期待地仰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
跟在最后回到客厅的顾和腿软得像面条,惨白着脸摇摇头:“没有枪伤药,只有普通金疮药。”
姬扬清宽大的牛皮腰带像一个弹夹,取出两个纸包道:“止血药、枪伤药我都有,农庄有干净绷带吗?”
一个小女仆刚刚捧着一包草药回到客厅,正靠在墙角打哆嗦,又被顾和支使着去楼上找绷带。
“是……是枪……”陈菡好容易回了魂,定定地望着血淋淋的韩星曜,已经吓得哭不出声了。
客厅里很暗,水晶灯是不敢再开了,壁炉火光无法照亮整个客厅。众人围聚在茶几周围,三个伤号,一个裹在大氅里瑟瑟发抖,一个仰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一个坐在茶几一角满身是血。三只毒物,一只蝎子扣在茶杯底下,有气无力地用钳子敲打杯壁,两条毒蛇一死一活,死的丢在玄关前下颚像烂泥,活的盘在竹篮里睡得像带鱼。
姬扬清揉着眉头道:“那娆被毒蛇咬死,武云非被送进魔鬼滩,丁慨被蝎子蜇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狙击手。”
许枚、江蓼红脑中一团乱麻,默默并肩站着,努力整理思绪。陆衍端端正正拄着手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好像半截枯木。陈菡连番受惊,萎靡不振,抱着膝盖蜷坐着。姬扬清只顾着眼前的几个伤员,无暇考虑其他。去安排客房的小女仆回客厅交差,被顾和打发回后院宿舍睡觉,至于忙了一下午的厨师们,早在刚才许枚三人在冰库时,已被顾和赶回后院住处,不准出来。
屏风后的落地窗破开一个张牙舞爪的大窟窿,窗外水声滔滔,风声飒飒,河对岸潜伏着一个危险的狙击手,宿舍里的牧工像是全都睡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客厅里的所有人围在小小的圈子里,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有人伸开手脚做些大动作,像是怕引起狙击手的注意,其实客厅处在狙击位置的死角,无论狙击手如何调整角度,都无法把子弹射入客厅,真正危险的只有被屏风分隔出的餐厅。
取药的小女仆把绷带放在茶几上,打着哆嗦退到一边,姬扬清吩咐了几句,命她去煎药。女孩子胆小,枪这种东西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可眼前就有这么个血淋淋的小哥哥龇牙咧嘴地吸气,小姑娘半天不敢挪动步子。
“别怕,开枪的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把子弹打到后院,子弹这东西又不会拐弯。”顾和轻轻安慰着催促。
小女仆还是老老实实地拿着药离开了客厅,哭哭啼啼从后院拖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厨子陪她。
“客房已经准备好了……”顾和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人敢离开姬扬清画的圈子,一晚上不睡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怕客房里藏着蛇蝎之类危险的东西。
姬扬清为韩星曜清洗了伤口,上药包扎。
“对面有人开枪,那些牧工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想去看看。”韩星曜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风水萧萧,却半点人声也没有,不由咬着牙吸气。
“不行,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别墅……嗯?”姬扬清正要发脾气,宣成轻轻“哼”了几声,鼓着胸膛咳嗽起来。
姬扬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两步跳到宣成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烧起来。”姬扬清轻轻松了口气,“这便好,雨蒸花遏制这些毒素还是有些效力的。”
陈菡突然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说:“那些牧工会不会都被他杀掉了,他会不会过河来杀我们?他有枪啊……”
宣成咳嗽两声道:“狙击枪长于远距离射杀,但换子弹的速度不快,贴身近战不占优势。”他抬头看向许枚:“有把握吗?”
许枚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
宣成继续道:“但不排除对方还有手枪之类的武器……”
许枚无奈道:“警官你什么时候学会大喘气的?”
姬扬清束紧了韩星曜手臂上的绷带,起身提起盘着毒蛇的篮子,挂在别墅门内侧的把手上,随手掏出一颗药丸放在篮子里,那昏睡的毒蛇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猛然醒转,昂着脖子四处乱看,咝咝地吐着信子。
姬扬清关上玄关的门,回到药粉画下的圈子里,拍拍手道:“让它看门吧,无常的攻击性极强、极烈、极快、极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果有人贸然破门闯入,很难活着走过玄关。”
陈菡头皮一阵发麻:“你干吗弄醒它!它爬过来怎么办?”
姬扬清道:“不要紧的,无常很懒,如果找到一个舒适的小环境,可以几个月不动地方,瞧,它觉得这个篮子很舒适。但如果有人接近或是触碰篮子和门,这个人生还的几率接近于零。”
宣成嗓音沙哑,抬起黑气未退的手指,点着数道:“四件案子,武云非、那娆,还有树上的毒蛇和窗外的枪手。”
“你给我好好躺着休息,别想案子。”姬扬清有些发恼。
宣成其实一直很喜欢看姬扬清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但也不敢故意惹她生气。韩星曜却对姬扬清的“怒火”毫不在乎,一边尝试着抬动受伤的手臂,一边懒洋洋地说:“其实是五件案子,越缤失踪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姬扬清真的生气了,恶狠狠咬着牙道:“一个两个命都快没了,还说案子!今天晚上,谁都不准再说案子的事!”
“六件。”许枚好像没把姬扬清的警告当回事,微笑着盯着宣成,目光炯炯,“还有丁大少,他手腕上刚刚出现了一条短短的黑线,幸好姬法医有克制此毒的特、效、药。”
宣成觉得有些尴尬,把脸扭到一边,心道:我不是有意瞒你,我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
“我有电蝎的解药,怎么了,很奇怪吗?”姬扬清受不了许枚和宣成神神秘秘地打哑谜,气冲冲地展开巴掌宽的皮带,只见皮带内侧密密麻麻挤满了三排笔杆粗细、一寸来高的扁扁小瓶。
“我有很多毒物的解药,不下几十种。毒药更多,想尝尝?”
姬扬清现在这副状态正是宣成最欣赏的,杀气腾腾,但好像没什么威慑力,就像和主人撒气的猫……
宣成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和许枚一起缩了缩脖子,连江蓼红也躲到许枚身后——她也是“神秘兮兮”的人之一。认为自己被排斥在圈外的姬扬清对“神秘罪”深恶痛绝。
姬扬清“哼”了一声,扫视众人,一指丁慨:“小白脸,跟我走。”
丁慨正觉腹中热气腾腾,煎熬难耐,抖抖肩膀脱掉大氅,突然被一根水葱似的手指点着眉心,不禁一个激灵:“啊……去哪?”
“去冰库!老娘懒得给你凿冰了,你给我直接躺到冰库里去,一会儿回来喝药!”姬扬清杀气十足,又一指许枚,“你也去,你不是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吗?”
“呃……啊,稍等。”许枚一缩脖子,附到宣成耳边道,“冰库里有一摊血迹,像是有人被砍了脑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圈子里的所有人听见。
宣成惊愕不已,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陆衍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神色。
“砍了脑袋”这个词太过血腥,陈菡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这座农庄简直是修罗地狱,明天说什么也要离开,永远不来了,去他的天蓝釉花觚,老娘不看了。
韩星曜却眨着大眼睛,满脸兴奋,好像斩首惨案只是舞台上的一出好戏。
许枚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被气冲冲的姬扬清催促着去了冰库。
江蓼红一摊手,她这小暴脾气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可爱。
笔筒
被姬扬清剥光衣服锁在冰库里的丁慨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倒也不是因为冷,而是满地冰冻凝固的鲜血和牛羊尸体太过恐怖,从小养尊处优的丁大少从没见过如此血腥恶臭的场面,而且姬扬清恶狠狠地命令他不准破坏一摊喷泉状的血迹:“这可是人血,你如果把现场破坏了,我要你好看!”
不久前就有一个人躺在他旁边的位置,被人一刀砍下脑袋,血流满地,丁大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守在冰库外的姬扬清听许枚讲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抱着胳膊靠在树上,说道:“嗯……这么说有个能操控电蝎的抚陶师在找几件瓷器,其中就包括你背上包袱里的玉壶春瓶,季家小姐遇害的案子和百果庄的所谓绑架案都和这只瓶子有关,武云非也是倒霉的受害者。至于丁家兄弟两个,是因为那只郎窑红观音瓶被卷进来的。之前兴云镇的杜家,是因为两件豇豆红釉瓷器惨遭灭门。”
许枚把背上的包袱抱在怀里,点点头道:“还有厨子胡三,他之所以能知道儿子的真实死因,是因为那个抚陶师看上了他院子里的一只钧釉花盆。”
姬扬清道:“这个抚陶师现在就在云间农庄,或者说就在别墅里,那只蜇伤丁慨的电蝎可能和他有关,对了,武云非的笔筒为什么藏在丁慨怀里?我的意思是,他偷一个笔筒干什么?”
许枚道:“这就要问问丁大少了……他真的不要紧吗?已经号了快一个小时了,不会冻死吧?”
姬扬清看看手表道:“不能放他出来,否则他的肠胃脏器会被烧熟了——电蝎毒和解毒药都是大热之物,那个抚陶师让武云非躺在盛满冰的浴缸里吃解药就是这个道理。”
“烧熟……”许枚脑中浮现出红彤彤的丁慨冒着焦熟香气的样子,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咧嘴道,“这些奇奇怪怪的毒,还真是……真是……真是超出了我对‘毒’的认识,好像在听神话故事一样。”
“彼此彼此。”姬扬清幽幽地看了许枚一眼。
许枚一笑,摸摸鼻子道:“姬法医……别怪我冒昧,你的这种……这种特殊的本事,我是说你对毒物、药物的了解和治病救人的手段,都是谁教的?据我所知,捕门验骨堂好像不擅长救人,甚至不擅长和活人打交道。我想问问……当时从秋家‘带走’你的是验骨堂的哪位前辈?”
姬扬清脸色微微一变。
被“带走”,是秋家收养孤儿一生中的头等大事,也是头等幸事。
秋夫人这辈子收养的孤儿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秋家能力有限,无法保证这些孩子一世生活无忧,所以每隔三年,秋夫人总会请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到秋家老宅,这些人会挑一些孩子去学本事。那时挑中江蓼红的,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唱戏的老先生。
“老先生”和“漂亮”这两个词似乎根本不沾边,但江蓼红的师父成之玉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位光绪年间便名动京城的乾旦,据说是进宫唱过《封神天榜》,演过狐妖妲己的。连台本戏唱了七八天,竟没人看得出这是一个年过四十的汉子,还有几个小贝勒找到后台一诉倾慕之情。
江蓼红从未对世人隐瞒自己的师承,除了成之玉“听泉师”的身份。
成之玉这个风流老优伶对古钱的了解可谓通达明彻,甚至能给《古泉汇》《金石索》挑些瑕疵。长大成人的江蓼红再次回到冉城,一场《救风尘》唱罢,整个冉城为之倾倒,时人称其“如仙似魅”。又过不多少时候,冉城古玩行的人也都认识了这个红角儿——她得空便逛古玩店,专门搜罗历朝古钱,眼光之毒令人叹服,剜字改刻的绝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头。
江蓼红和许枚谈过姬扬清,两人从小便是同床睡的,被各自的师父“带走”十多年,再次回到冉城之后,彼此之间都多了些秘密。
许枚见姬扬清不回答,有些不甘心地继续问道:“这些去秋家挑选孩子的人,都有‘特殊’的本事吗?”
“都有谋生手段,比如唱戏。”姬扬清有些不耐烦,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再比如验尸?”
“没有,你觉得干娘会请个仵作到家里去?”
“所以那时带走你的,并不是验骨堂的前辈,你是后来才去的捕门?”
姬扬清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冰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关于笔筒盗窃案我还有话要问他。”
“这是强行转移话题,不是说今晚不谈案子的吗?”许枚无奈地嘟囔着,费力地推开冰库大门。
姬扬清把冻得牙关打战的丁慨拖了出来,把揉成一团的衣服一股脑丢到丁慨软乎乎的白肚子上,拧眉立目,声色俱厉:“说!武云非的笔筒怎么在你身上?”
丁慨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浑身不停哆嗦,连伸了七八次腿,都没把脚准确地套进裤筒里。
“快……说!”姬扬清像一只愤怒的俄罗斯猫,浑身散发着“我很凶”的气场,她对这样疲弱的男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许枚怜悯地望着丁大少,摇摇头道:“你坐在地下穿吧,身子稳当些。”
“脏……”丁慨委屈巴巴。
许枚翻了个白眼:矫情他妈哭矫情,矫情死了。
“你,偷了武云非的笔筒。”姬扬清见丁慨笨手笨脚笨嘴笨舌,索性开始诱导,却把“偷”字咬得很重。
丁慨一个激灵,连连否认。
“说、实、话。”姬扬清磨着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瞪着丁慨,手在腰间的小药瓶上来回摸索,“见识过捕门逼供的手段吗?”
丁慨见姬扬清取出一颗七彩斑斓的小药丸,差点哭了出来。
“七七化骨丹,这是用七种毒草和七种毒虫淬炼七七四十九天制成的剧毒,吃下去之后,人的骨头就像冰雪遇到火一样,化了;人的血就像水遇到土一样,坨了;人的眼珠子就像人参果遇到金击子一样,掉……”
“我招!我招!”丁慨手腕上的黑线刚刚退去,对“毒”这个字容易过敏,露着白花花的肚子瘫在地上,准备竹筒倒豆子。
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七七化骨丹四十九种“功效”的姬扬清显得有些扫兴。
丁慨爬到许枚身后,笨手笨脚穿上衣服,稍稍缓了缓神,说道:“这笔筒可不是凡品,武云非不识货,就把这东西摆在书桌上的一摞账本旁边,里面插着钢笔、铅笔还有尺子什么的,有些地方还被钢笔水染了。我想给他些钱把这个笔筒买下来,哪怕那两个紫檀盒子和一个苏绣罩子我不收钱也行。我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只好先去客厅……”
“先把笔筒揣在怀里才去的客厅。”姬扬清补充道。
丁慨脸一红,讪讪地道:“我……我想等见了武云非再把钱给他。”
许枚道:“所以从你来别墅直到现在,还没和武云非碰过面?”
丁慨连连点头:“顾管事说武云非应该在书房,他忙得陀螺似的,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他带我上楼,在客厅等了一会儿,翻了翻书,就自己先上去交货了。”
许枚点点头,又道:“那个笔筒我也没细看,雕的好像是文人聚会场面吧?香山九老、西园雅集,还是春夜宴桃李园?”
那笔筒雕刻繁密深致,天知道上面雕镂的松竹山石缝隙中会不会还藏着别的什么小东西。这件宝物自从丁慨怀里掉出来,就那么一直在地上滚着,没人敢拿起来看,许枚向来惜命,当然也不会以身犯险,至于能克制毒物的姬扬清和胆大包天的韩星曜,纯是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只顾得瞧那只罕见的蝎子。
丁慨如遇知音,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许老板好眼力,这笔筒雕刻的正是‘西园雅集图’。虽未署名,但从雕工来看,应是马国珍真迹无疑,也不知武云非从哪儿弄来的。”
“噢!珂亭之作,那倒是要好好欣赏一下。”许枚眼睛一亮,搓了搓手。
丁慨本人也是鉴赏竹木器的名家,收藏不甚多,但件件精巧清雅,许枚对丁大少的品味还是非常佩服的。马国珍是乾嘉时嘉定刻竹高手,心性超然,刀工深致,图景繁密,所刻山水、人物、花鸟、草虫无一不精,无一不绝,雅趣盎然,鲜活动人。许枚闲时翻看《竹人录》,读到马国珍所言“古人友鹤妻梅,我则妻与梅皆忘形尔”,不禁莞尔:“这人有趣。”读至其病中“手执寒花一枝,且嗅且看,嬉嬉自若”,不由合卷长叹:“憨乐超然,安贫乐艺,真名士也。可惜至今未得见其真迹,遗憾,遗憾。”如今听丁慨说起那只藏着蝎子的笔筒竟是马国珍所刻,顿时心痒难耐,恨不能现在便回去捡起来把玩。
姬扬清不知道马国珍是何许人也,却对“交货”两字很感兴趣,问道:“你说的‘交货’是什么意思?就是那紫檀盒子和苏绣罩子吗?”
丁慨的“秀木居”专门制作精巧雅致的小盒、小匣,有书箧、妆奁、文盒、信匣,还有盛放名贵古玩的大小随形的盒子和罩子,用的都是名贵木材和上好绸缎,工艺简拙素雅,在冉城一带很有些名气。
“对,武云非半个月前在我店里订了两个盒子,吩咐我今天下午六点之前必须送来,他说有三件宝贝要在‘赏宝会’上展示,没个像样的包装可不成。”丁慨道。
“哪三件宝贝?”许枚搔着下巴想:除了天蓝釉花觚和西王赏功金钱,武云非手里还有别的宝贝?
“一只花觚、一枚金钱,还有一块这么大的石板。”丁慨用手比画出一个半米来高,一米来宽的大小。
许枚一怔:“石板?什么样的石板?”
丁慨凝神回想,眼神一阵迷离,翕动着嘴唇,陶醉道:“不是很大,但很美,尤其是那细细雕刻的图画,看一眼,魂都沉进去了。我不擅长鉴赏石刻,不过这石板给人的感觉实在震撼,应该是件真品。”说着他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吸溜着鼻涕瑟瑟发抖,形象全无。
许枚暗道:如此勾魂夺魄的魅力,大概是汉画像石吧。
姬扬清嫌弃地瞥了丁慨一眼,摇着头道:“行了,先回客厅,药应该差不多了。”说着在丁慨惊恐的目光下她把那颗七七化骨丹丢进嘴里:草莓、樱桃、香蕉、苹果、橘子、菠萝、哈密瓜七种水果的混合果汁做的硬糖,好吃得不得了。
论案
熬药的小女仆被顾和赶回了宿舍。
丁慨愁眉苦脸地大口大口灌完了药汤,苦得龇牙咧嘴。
姬扬清贴心地递过一颗酸甜美味的七七化骨丹,丁慨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没有一个人离开围绕沙发和茶几的药粉圈子,或站或坐,大眼瞪小眼。
河对岸的狙击手也偃旗息鼓,自打伤韩星曜后,就再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刺骨的夜风从破碎的落地窗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声。
已经十点了,陈菡又累又怕,缩成一团靠在沙发一角。陆衍神色木然,活像一尊雕塑。韩星曜毫无顾忌地打着哈欠,不一会儿就传染了陈菡和丁慨。
宣成正了正身子,开口道:“六件案子,加上冰库里出现的一摊血迹,现在……”
姬扬清生气道:“你给我老老实实歇着,不准想案子!”
宣成扁扁嘴,像不肯认错的小孩一样别过头去,咕哝道:“这时候谁能安心休息,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说说案子,你看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许枚正捧着竹雕笔筒摸索玩赏,听见这句委屈巴巴的抱怨,忍不住“噗”的一笑:警官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嘟嘟囔囔的像闹别扭的小狗似的。
宣成见姬扬清瞪着一对圆眼,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没来由地红了脸,轻轻把下巴埋在衣领里,偷偷撩起眼皮看她生气的样子。
许枚清清嗓子,说道:“这几件案子五花八门:毒杀、枪击、斩首、失踪……”
姬扬清又惊又怒地盯着许枚,伸手指了指,又看向江蓼红:你不管管吗?我明明不让讨论案子的!
江蓼红却一脸同意地望着许枚,连连点头,看上去也在无声地参与案情讨论。
姬扬清认命地一抱胳膊,气呼呼坐在沙发上。
许枚继续道:“最奇怪的是武三爷的案子,这案子有三怪:场面诡异,手段麻烦,未见尸体,所以我们无法绝对确认武三爷是活是死,权且算是失踪案吧。”
顾和身子一抖,颤声道:“许老板……您说三爷可能还活着?”
宣成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润翠河水流速太快,武云非几乎不可能从急流中逃脱。”
许枚摇摇手指:“如果小船被铁网截住了呢?”
宣成一愣:“铁网明明被剪断了,小船也不见了。”
许枚摇摇头,微笑道:“我们看到小船从别墅窗外流过,便乘马车北上,通过石桥来到润翠河西岸,粗粗地看了那娆遇害现场,取了马匹,从草场沿河南下,赶到铁网处,至少花了四五十分钟的工夫。”
宣成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小船被铁网截住,武三爷用事先藏在手里的小刀,割开被子和绑绳,攀着铁网连人带船挪到岸边,取出藏在被子下的大铁钳,剪断铁丝网,让小船顺流而下,流入魔鬼滩,被碾成木屑。”许枚道,“润翠河水流速极快,甚至比我们纵马奔驰的速度还要快,这艘无人操纵的小船从别墅外顺流而下来到铁网附近,二十分钟足够了。武三爷完全可能在我们赶到前完成这一切,丢掉铁钳,偷偷逃走。”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一片抽气声让许枚非常有成就感。
顾和觉得许枚的推断毫无道理:“可三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吓唬我们?”
许枚一摊手:“也许是有什么不得不诈死的原因,也许是躲避什么人或事。”
宣成闷头沉思片刻,说道:“这个想法虽然匪夷所思,但理论上确实能实现。”
许枚又道:“这当然只是一种假设,武三爷已经不幸身故的可能更大。如果武三爷真的是被人谋害的,我们首先要调查的是他今天下午的去向,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别墅的?是被人制服后强制带走,还是自己离开别墅,在某个隐蔽的地方被凶手袭击的?”
宣成道:“凶手在别墅直接行凶很容易惊动别人,武云非自己离开的可能更大。”
许枚也倾向于武云非自己离开,顺着思路问:“那么,凶手袭击武云非的所谓‘隐蔽的地方’可能在哪?”
宣成没有任何线索,只好站在凶手的角度推测:“如果是凶手约武云非出来见面,约在石桥附近最方便实施这个古怪的计划。凶手在制服武云非后,直接把他拖到桥下,用被子裹住绑在船上,解开缆绳,让小船顺流而下。”
许枚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就不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了。”
宣成点头表示同意。
农庄的小船都在石桥下,用绳子固定在木桩上。小船流过别墅的时间是六点半,别墅到石桥的距离大约四里。
宣成低着头盘算片刻,说道:“至于润翠河水流速,我看过河中的落叶,水速在每秒六米左右,小船顺流来到别墅附近,至多不过五六分钟。当时小船从窗外经过是六点半,所以凶手在桥下解开缆绳的时间大约在六点二十五分。”
这个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客厅或餐厅里,不可能去桥下解开缆绳。
江蓼红突然道:“如果固定小船的缆绳是凶手加工过的,他身在别墅,也能控制小船的出发时间。”
“只要把缆绳剪成两段,两截断口浸泡在水碗里,放进冰库,过上几个小时,碗里的水冻成了冰疙瘩,把两截缆绳固定成了一根。再用这根缆绳把小船绑在木桩上,等冰块化开,小船自然会被河水送去下游。凶手只要反复做几次实验,计算好冰块融化的时间,应该可以让小船在他需要的时间出发,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宣成摇头道:“不大可能,别忘了现在是冬天,外面气温很低,太阳下山后气温下降更快,到午夜已经逼近零度了,冰块化开需要不少时间,甚至可能一整天都化不开。更重要的是,冰块不可能在化开的同时消失干净,两截缆绳断脱之后,两边断口上一定还有残存的冰。只要我们去桥下稍作检查,凶手的一番功夫就白费了。我让你们回来时检查桥下船坞,有注意到绳子吗?”
“绳子是被利刃割断的,断口没有冰。”江蓼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突发奇想,随口一说。看来嫌疑最大的还是失踪的越缤。”
顾和抹了把汗,衣服都湿透了,使用冰库制造延时缆绳,反复试验把握时间,这些事好像只有他这个掌握着冰库钥匙的管事能做到。
许枚道:“除了越缤之外,已经死去的武太太主仆也不是没有可能,武太太的马车沿小路北上,算起来……嗯,顾管事,农庄的马车最快能跑多快?”
这些马养尊处优,性子温驯绵软,拉起车来当然也优哉得很。
顾和汗颜道:“每个小时……按寻常速度,大概能跑十二三里,如果撒开了腿跑起来,最多也不过二十里吧,比人快不多少,甚至比练长跑的洋人要慢,和那种叫自行车的更是没法比。其实也怪不得马,农庄用的马车虽然漂亮,但总归还是木制老车,如果马奔跑的速度太快,车里的人会颠得散了架,车也可能会损毁,赶车的人不敢赶得太急。”
宣成道:“按最快速度来算,武太太的马车从别墅走到石桥大概需要十分钟,通过石桥到牧工宿舍附近大约也需要十分钟。马车和尸体在宿舍附近被发现,牧工无权打开马厩,只好一路奔赶到别墅报信,怎么都需要将近半个小时。而武太太离开别墅大约是五点半,牧工来报信是六点半多,也就是说,牧工发现停在宿舍附近的马车和尸体,大约是六点左右,所以武太太主仆不可能在六点二十五分左右解开桥下的缆绳。她们应该和武云非的死没有关系。”
许枚挠挠头,尴尬道:“呃……我算术学得不好。刚才只是突发奇想,随口一说。”说着他朝江蓼红挤挤眼睛。
宣成望着许枚和江蓼红:不负责任的“突发奇想”是你们神棍和神婆的通病吗?
他无奈道:“那娆的案子我们先放到一边。比她更早离开别墅,嫌疑也更大的是越缤。越缤出门‘散步’大概是五点,如果他离开别墅便直奔石桥,一个小时的时间怎么也该走到了,他完全有可能在桥下把武云非制服,捆绑在船上,然后解开缆绳。”
顾和有些难以置信:“三爷就那么乖乖地任他摆布?”
武云非是练过拳脚功夫的,不说别的,单那铁塔似的身躯和钢钳子似的大手,就不是越缤这样圆滚滚软绵绵的小胖子能对付的。
许枚搔搔下巴:“也许当时武云非失去了反抗能力。”
韩星曜嘿嘿笑了起来:“越缤要制服武云非并不难。”
“小家伙,看来你很了解越缤。”许枚想起韩星曜之前对越缤的评价,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你之前认识他?”
“认识谈不上,对他的一些手段还是有些了解的。”韩星曜眯着眼睛龇牙一笑,“越缤行事歹毒,性子也霸道得很,在江湖上仇家不少,所以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支乌木手杖,轻轻拧动手杖顶端的圆球,底端会喷射出比牙签还细的管状针头,里面是药性极强的麻药。”说着他打了个哈欠,见众人一脸惊疑,“啧”的一声,松垮着肩膀道,“别这么看着我呀,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事你从哪知道的?”江蓼红奇道。
韩星曜眨眨眼:“小秘密。”
江蓼红狐疑不已,还要继续发问,韩星曜却捂着胳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显然是不准备继续回答任何问题。
宣成的眉头习惯性地轻轻皱着:“如果越缤真的有什么远程袭击的武器,确实有可能制服武云非,那么……”
许枚突然道:“不对,如果越缤要用这种麻烦的手段杀死武云非,有一件事必须要做——提前剪断铁网!”
之前,老陈明确说下午五点检查时,铁网还是完好的。
许枚仔细盘算着时间:“铁网在今天下午五点后才被人剪断,这么一来,越缤更不可能是凶手了。我们到别墅是五点左右,几分钟后越缤出去‘散步’。五点到六点半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没有任何脚力的越缤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下游剪断铁丝网,再去上游制服武云非、放下小船,除非他会飞。对了顾管事,越缤是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有没有离开过别墅,我是说,长时间的离开?”
“越老板不是冉城本地人,今天一早便来了,是我驾马车去车站接的他。今天早上我和三爷、太太一起进的城。”顾和道,“三爷去找许老板,我去冉城汽车站接越老板,我回到农庄已经是十点多了,那时三爷和太太还没有回来,我帮越老板安排了饮食住宿,就去忙别的事。三爷今中午回来之后心情非常好,脸色也比前些日子红润许多,知道越老板来了,还拉着他到书房看了几件宝贝。”
许枚搔搔下巴,且不说所谓发射毒针的手杖的说法是否可信,那铁网距别墅足有十里远,越缤那样一个身材偏胖、腿脚不便的人,如果不借助特殊工具,很难在短时间内走个来回。而无论乘船还是骑马,都不可能避开在润翠河西岸放牧的牧工的眼睛。
宣成道:“那么,我们换个角度。顾管事,你有没有留意武云非离开别墅的时间?或者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顾和努力回想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三爷,是午睡起来之后,大概两点左右吧,三爷吩咐我去冰库把晚宴要用的羊羔肉取出来解冻,还让我三点钟去大路口接陆先生和丁大爷,四点半左右赶两辆马车去接您几位。我记得……好像陆先生和丁大爷来的时候,三爷没有出来迎客,那时候应该是三点半多。”
陆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之后我一直在后院,四点半左右出发去接各位客人,再没上过楼。”
“所以武三爷离开别墅的时间你并不清楚。”
“对,我还以为三爷一直在书房。”
丁慨也咂着苦涩的嘴说:“他不在,书房的门虚掩着……”
一直闷声不语的姬扬清横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小偷。”
丁慨一缩脖子,红着脸低下头。
宣成道:“所以,下午两点之后,就再没人知道武云非的行踪。对了,那些女仆呢?”
顾和摇摇头:“今天一下午她们都在后院忙得团团乱转,应该也没注意到三爷离开。要不……我现在去问问?”
“我去,你一个大男人大半夜地敲人家几个小姑娘的门可不像话。”姬扬清依然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噔噔噔”迈着大步去了后院。
宣成轻轻舒了口气:她应该不是在生我的气吧,这都主动去查案子了。
许枚暗自琢磨:武云非辛辛苦苦筹办了一场赏宝会,如果没有非常重要的事,应该不会悄悄离开,这件“非常重要的事”,会不会和他手臂上的黑线有关?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如果对方命令武云非离开别墅到什么地方,武云非只有乖乖听话的分。
许枚看向宣成,两人四目相对,一起点了点头,又都拧起了眉毛:这家伙要的是玉壶春瓶,他杀武云非所为何来?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法杀人?
江蓼红突然道:“我们坐在这里谈案子,是真的想破案,还是想消磨时间,把今晚熬过去?”
宣成道:“当然是想破案。”
“那好,破案需要线索,可不是靠几张嘴东拉西扯搞什么逻辑分析。”江蓼红站起身来,轻轻晃动着肩膀道,“我们去越缤和武云非的房间看看,应该会有些收获。”
“对,去他们的房间看看……”宣成两臂一撑,想站起身来,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仰身子跌回沙发里。
“警官你就别乱跑啦,小心姬法医回来吃了你。”
宣成闷闷地吐了口气,把身子软软地摊开。他很不适应这种无力感,明明自己才是缉凶查案的主力,现在却要像懒猫一样瘫在沙发上,瞧着这个神棍和神婆玩侦探游戏,真是让人非常不爽。
天蓝釉花觚
别墅二层是客房,远道而来的越缤就住在其中一间,管事顾和的房间在最北边。至于别墅里的其他仆人,都可怜兮兮地挤住在后院厨房对面低矮狭小的平房里——后院的宽阔空间都让给了存放肉食的巨大冰库和豪华的厨房,武云非夫妇都是无荤不欢的肉食动物。
越缤的房间非常整洁,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桌椅柜子也摆得规规矩矩,床边窗台上摆着几盆花草,窗台下横放着一只宽大的黑色皮包,桌上只有一支钢笔,一沓只剩了半本的便笺,一只台灯。
许枚打开皮包,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包里只有几件随身的衣物和一个黄纸信封,信封里叠放着一幅拓片。许枚打开拓片,定睛看去,忍不住轻呼一声:“难道武云非的‘石板’是这个?”
江蓼红凑上前来,见纸上拓印的是一块宽一米、高半米的“图画”,这块长方形的画面被规矩的线条划分出三个方形画幅,每个画幅中都是细细的阴线刻绘的图案。左边一幅刻绘山水林木间,一男子手持长锄,躬身掘土,身后女子怀抱婴儿,神情哀戚;两棵细瘦的高冠大树后,似乎还是这一男一女,男人手提一只硕大的圆釜,女人怀抱婴儿紧随其后,脸带笑意。中间画幅刻一少年,拔剑刎颈,一武士拄刀立于一侧,神色怆然;山林相隔,一老妇披发跪于巨冢前,云气滚滚,草木飘摇,一片凄惶。右边一图于山石林木间刻一房屋,烈焰腾腾,烧毁屋舍,旁边的一座房子非常奇怪,门户大开,露出屋内场面,一个瘦弱男子趴在棺材上,哀哀哭泣,两座房屋紧紧相邻,那大火竟丝毫没有烧到那停放棺柩的房屋上。画中人物皆是秀美飘逸,衣衫纤薄,颇有仙人气韵,树木也是细长瘦高,树冠或似层层折扇,或似簇簇鸟羽,似乎是南国风物,山石如刀削斧剁,峻峭凌厉,空中云气飘飘,似有神灵隐伏其间。
许枚的惊叹声一直没有停下,魔怔了似的,把拓片平铺在地下,指点着道:“这三幅图画都是孝子故事,左边是‘郭巨埋儿得金’,一个歹毒如虎的所谓‘孝子’,自己无能养不得老母妻儿,竟然要把儿子活埋省下口粮奉养老母,真的残忍歹毒。中间是《搜神记》中的‘眉间尺杀身报父仇’,可怜可敬的傻孩子,可怜可敬的江湖侠客,可怜可敬的干将莫邪。右边是《后汉书》中‘蔡顺抱棺回火’的故事,蔡顺亡母停灵在家,邻居家遭了火灾,救无可救,傻乎乎的蔡顺只能趴在母亲的棺材上大哭,结果,这火隔过了蔡顺家,直接烧到下家去了,这种怪事我是不信的……”
恭恭敬敬守在门口的顾和忍不住探头探脑,许枚问道:“顾管事,武三爷是不是有一个这样的刻着图画的石板?”
顾和道:“有是有,但好像刻的不是这三个故事。”
许枚奇道:“那是什么?”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有老莱子的故事吧。”顾和摇摇头,“三爷那块石板是从越老板那儿买的,也许越老板手里还有一块石板。”他指了指铺在地上的拓片。
许枚一怔,摇头道:“这个越缤啊,是想把一套东西拆开了卖高价呢。”
江蓼红翻动被褥、抽屉,四处查看,一无所获,只把桌上的便笺本抄在手里。
别墅三层的房间格局很宽敞,靠南的两间分别是武云非夫妇的卧室和所谓“藏宝室”,卧室只有那娆一人住着,藏宝室里堆满了武云非高价收购的“古董”。北边是书房,分为里外两间,里间是武云非的卧室,摆着各式柜橱,还有一张豪华的大床,床上只有一个人的被褥。房间欧式装潢,中式摆设,满满的土豪气质,零星点缀着些“风雅”味道——墙上的书画和窗台的花草。
外间的书房家具不繁不简,一张西式书桌、两座书架、四座立柜以及窗台上和墙角的大大小小十来盆花草,顶上一盏大灯,将屋里照得非常亮堂。桌上摞着几叠文件、账本,几支钢笔、铅笔胡乱堆在墨水瓶旁边。看来丁慨下手匆忙,没能好好安置笔筒里的零碎。
许枚翻着桌上的账本、笔记,又拉开桌下的抽屉,无奈摇头,都是些日常流水账目,武云非没有写日记和记备忘录的习惯,他的行动轨迹也无从查起。
桌角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盒,却是实打实的紫檀,造型简朴古拙,小中见大,盒子里衬着乳白色锦缎,一看便是丁慨“秀木居”的手艺。木盒下面,压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缎子,应该是为那块“石板”做的罩子。
许枚捧起木盒,问道:“这是丁大少送来的盒子吧?那花觚、金钱在什么地方。”
“在保险柜里,密码只有三爷知道。”顾和道。
保险柜藏在墙上一幅所谓铁保行书立轴背后,顾和见画轴微微凸起,悚然大惊,几步赶上前去,轻轻掀开画轴,见柜门虚掩着,锁孔锁芯外面有数道划痕,似乎被撬动过。
顾和的汗顿时把衣服浸透了,颤抖着摘下挂轴,打开柜门,见武云非的金条整整齐齐摞着,一根不少。
一只天蓝釉花觚俏生生地端立在保险柜里,高半尺有余,口径略过三寸,形如喇叭,细颈修长下束,腰如小鼓,上下各有一周小小的乳钉,疏密有致,下胫外撇,圈足低浅,造型纤巧,“身材”曲线竟不可做一丝一毫之增减,着实的妙入毫颠。通体釉色如正午晴空般浅浅淡淡柔和如脂的蓝,轻薄匀净,令人不忍碰触,生怕揉乱了那份恰到好处的柔和。
许枚凝视良久,轻轻吸了口气,双手将这件花觚捧起,亮出底足,但见圈足露胎,洁白细硬,外底施白釉,署“大清康熙年制”三行六字青花楷书款。
“真品无疑,真品无疑。这便是康熙官窑天蓝釉了。”天蓝釉初创于康熙,是蓝釉中最浅最淡的,比之宋时天青,少了几分清澈明净,比之元明祭蓝,也少了几分深沉古雅,却更柔和,更妩媚,更可人,更撩人心魄,可远观,也可亵玩。
许枚看得如醉如痴,拇指轻轻拂过釉层,触感腻润如玉,忍不住舒适地轻吟一声:“仙女面庞的肌肤莫过如此吧……哎呀妈呀!我的老天呀!”
江蓼红和顾和眼瞧着许枚像被地雷炸着了似的跳起多高,一手死死攥着那天蓝釉花觚,一手如触电也似疯狂地挥舞甩动,指尖一个小小的红点“啪嗒”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要死了要死了!”许枚脸色惨白,颤抖着把天蓝釉花觚放在桌上,扁着嘴举起手来,“江老板……我手上没小眼儿吧?冒血的那种……”
“没有啊,白白净净的。”江蓼红也吓坏了,不知道许枚为什么突然抽风。
顾和盯着被许枚摔在地下,还在拼命挣扎蠕动的暗红色小东西,倒吸一口凉气:“电蝎?”
“嗯。”许枚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壮着胆子端详着自己的手,还好,手掌手指白润如初,没有被蜇的伤口。
“花觚里藏着一只电蝎?”江蓼红难以置信,从桌上抓起两支笔,当作筷子把蝎子夹了起来,“摔蒙了,老实得很。”
许枚定了定神,从桌上扯了一张白纸,几下折成一个带盖的小纸盒:“把它放进来,这东西一旦缓醒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会儿交给姬法医保管妥当些。”
江蓼红拾掇好蝎子,瞧着保险柜上的撬痕道:“莫非是有人撬开保险柜,把蝎子藏在花觚里?”她见保险柜里一目可及,再没有什么可以藏纳蛇蝎毒虫的容器和缝隙,便小心地捧起花觚旁的一本账簿,账簿上记着些重要账目,中间平平展展地夹着一幅墨拓,拓本一枚硕大的古钱,径逾寸半,轮廓平阔,“西王赏功”四字端庄遒劲,平白透出一股杀气。
江蓼红手捧拓片,慨然道:“如此珍泉,世所罕见,若真是金质,可称得天下绝珍了。民国二年上海程文龙得一东吴‘大泉五千’,泉界震动,程文龙由此得号‘吴泉’,罗雪堂题其居室为‘大泉五千之室’;李佐贤曾有一赫连勃勃所铸‘太夏真兴’钱,后为罗雪堂所得,自号其居为‘赫连泉舍’。武云非若有一金质‘西王赏功’,自号‘西王居’‘黄虎舍’亦无不可……只是拓片虽在,钱哪里去了?原物不在,真伪难断。顾管事,你见过这枚古钱吗?”
顾和浑身冒汗:“见过,那钱是金的,年初三爷去四川谈生意时买来的,我之前常见三爷把玩,今天中午他还拿出来给越老板看。”
江蓼红惊道:“越缤?越缤是个全才,铜、瓷、玉、古钱、书画、造像无一不通,他当然知道此泉珍贵,难道是他动了心思,盗走了西王赏功?”
许枚轻轻把花觚放回保险柜,轻轻揉着手掌。
江蓼红也放下拓片,问道:“武云非的书房,谁都能进来吗?”
顾和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平日里只有我能进来,寻常仆人是不许上三楼的,牧工更是连别墅都不许进来。至于太太……应该可以进书房吧。三爷对太太非常敬重,但太太似乎一直躲着三爷,我来农庄已经两年多了,好像从没见太太和三爷同房睡过,夫妻两个过得像邻居。”
“咦?这倒是怪事。”许枚奇道。
江蓼红也觉得莫名其妙,难道这对夫妻只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
顾和看看摆在桌角的木盒,点头道:“三爷很欢迎收藏家来做客,比如越老板,三爷拉着他在书房里谈了好久。丁大爷和三爷交情不错,三爷在秀木居定做过不少盛放古玩的盒子,今天丁大爷来送盒子,我以为三爷人在书房,就让他先上来,没想到他这样的身份,竟然会偷东西,偷的还是个普普通通的笔筒。”
许枚轻笑道:“这个笔筒可不普通,难道武云非买得很便宜?”
顾和一愣:“那好像是太太家的旧物,三爷一直用它放笔。”
“牛嚼牡丹”“月照沟渠”,许枚脑中顿时浮现出这么两个词。
江蓼红道:“对了,那个陆先生有没有来过书房?”
除了江蓼红,陆衍应该是对那枚金钱最感兴趣的人。
顾和摇摇头,歉然道:“不知道,今天下午我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照顾客人。”
江蓼红环视四周:“这座书房所呈现的样子……很安静,很平和,不像有过激烈争斗,连保险柜里的东西都妥妥当当的,不像被翻动过……”说着她惋惜地叹了口气,“除了那枚金钱。”
顾和脸色非常难看,主人遇害,财物失窃,他这个管事的职业生涯已经留下了抹不掉的污点。
“对了,石板……”许枚终于想起武云非的另一件宝物。
窗台底下,一张乳黄色的绸布盖着一个横长的板状物。
许枚轻轻掀开绸布,一块青灰色的石板赫然在目。
这是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大约一米宽,四十公分高,厚十多公分。石板上以细线阴刻三幅图像,山石树木间,有飘逸如仙的人物或站或坐,或悲或喜,格局紧致,刻绘繁密,几无一处留白,风格、尺寸都和越缤房中的拓片分毫不差,只是画面内容有所不同。许枚细细看过,左边一幅画是老莱子彩衣娱亲,中间是原榖抬舆,右边是丁兰刻木,都是古代孝子故事。
许枚俯下身子,伸手轻轻抚摸着婉转流畅的线条,好一阵才回了魂,轻轻一笑:“果然不是汉画像石啊。这件东西,可把花觚和金钱都比下去了。”
江蓼红奇道:“这不是汉画像石还能是什么?”
许枚笑道:“怕是北魏安魂石床的围屏。”
“石床……围屏……”江蓼红脑中浮现出床榻的形状,床脚低矮,床板宽阔,三面围屏,可坐可卧。
许枚道:“魏人重孝、崇孝,常把孝子故事刻在先人葬具上,这只石床便是葬具,无棺无椁,将亡者尸体放在石床上,置于墓室中,封墓填土。可惜这里只有一块石床的围屏石板,围屏的其他石板和整座床榻不知哪里去了,也许都在越缤手里也未可知。这安魂石床珍罕之极,如果完好无缺,便是‘国宝’二字也当之无愧了。”
江蓼红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石板,见左右两侧边缘处皆有小块铁锈堆结,不知何故。许枚道:“这石床围屏是多块石板拼接成的,相邻石板间用铁锔扣合连接,在土中瘗埋千年,铁锔已经锈蚀销毁,只剩了这么几点锈痕。”说着他一抬头,正与江蓼红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回头道:“顾管事,能先回避片刻吗?”
顾和有些摸不着头脑:“回避?哦……好,好。”
许枚很是细心:“麻烦顾管事先回客厅看看,折腾一夜,大家都没吃晚饭……”
“后厨有现成的点心,我这就去准备。”顾和答应着退了出去。
许枚站起身来,轻轻伸个懒腰,锁上书房门,小声道:“江老板觉得凶手是谁?杀武云非的凶手。”
江蓼红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支钢笔,许枚笑了笑,也拿起一支钢笔,两人同时在手上写写画画,同时张开手掌,只见掌心都是一个“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