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接上文。话说金不换与金十三父子二人到抚松城参加“参王大会”,这金十三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回热闹,原本想着能在城里多玩几天,不料他爹从杨府赴宴一回来,忽然就说要尽快赶回家去,准备到长白山放山。金十三虽然不知道他爹歇棍都几年了,为啥一下就改变了主意,但金不换答应这次带他进山,让他大喜过望,兴奋得一夜都睡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金不换就起来了。金十三年轻人原本贪睡,这回也跟着一骨碌爬起来,打来热水,两人草草洗漱了一下,胡乱吃了几块干粮,也不跟孙掌柜打招呼,便迎着凌冽的寒风,匆忙赶回了距抚松城三十里的靠山屯。
不几日,刘老闷、赵二驴、胡瞎卖、李大耗子还有陈杠子、陈棍子这些老兄弟,除了刘老闷原本就跟金不换同住在靠山屯,其他几个人也都接到了金不换传来消息,先后聚到了他的家里。
这些父亲的老兄弟,金十三也都很熟悉、亲切。他们的大名自己不曾提起,父亲也没有介绍过,金十三只管照着他们的外号老闷叔、杠子叔这样叫。那时候放山人出身微贱,也没几个人有文化,互相之间少有叫大名的,不少人压根就没有,都是以外号相称。像胡瞎卖,据说他卖棒槌不会要价钱,瞎卖一气,得了钱就去泡堂子、逛窑子,钱花光了就当东西,直到把家里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当得一干二净。他也不争价钱,当铺说多少就是多少,故而得了这么个名号。而李大耗子,身子肥硕硕的,偏偏长了个尖脸小豆眼,像只吃得脑满肠肥的大耗子。但他做事情却很精细。赵二驴脾气倔得像头驴。刘老闷平时闷头蔫脑的不爱说话。陈杠子、陈棍子俩则是亲兄弟,都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跟人干仗,最喜欢的就是操杠子使棍子。
通常来说,一支放山队伍的人员并不固定。把头拉队伍进山前,临时放出风去,有愿意加入的可自愿报名,把头再择优选取。人数也可多可少,少则数人,多则二三十个。可这几个人,却一直跟着金不换放山,从没有换过。一来是金不换技艺高超,这几个人跟着金不换放山,总能逢凶化吉,年年都收成不错;二来金不换慷慨仁义,别的放山队伍采到了棒槌,把头是要独占一半以上收成的,可金不换却将所有的收成给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平分。当年金不换采到了那支“七仙女”,夺得了参王桂冠,卖出了两万大洋的天价,他同样将钱平分给了大家,自己绝不多占。就这一条,多少人都想加入金不换的队伍,其中不乏技艺优秀、经验老到之人,可金不换都不同意,每每进山都只带他们哥几个。彼此知根知底,他带着放心,这哥几个也对他忠心耿耿。再加上合作多年,互相之间也深有默契,用起来顺手。
这几年金不换歇了棍,老哥几个不好说什么,纷纷散去自谋生路,但每年也都会备上礼物来靠山屯瞧瞧他。只有刘老闷无儿无女,便在靠山屯住了下来,买了几亩好地,雇人耕作,跟金不换作了伴。这次金不换重新起棍放山,几位老兄弟一接到信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刘老闷更是兴致高昂,忙前忙后地张罗准备。
放山启程的日子也是有讲究的,得选黄道吉日。一行人连金十三在内一共八个,选在了二十八日这天卯时出发。往年他们都是就近从北坡的黑龙河这边进山,可这一回金不换却带着他们多走了几十里地,绕到了大风口。这里山势险峻,进山只能翻过一个左右两座绝壁耸立的垭口。虽说这时已是春天,但大风口仍然积冰盖雪、北风猎猎,难以通行。几位老兄弟心有疑惑,但他们向来敬服金不换,他既然不说,众人也就不敢问,只管跟着走就是了。
大风口果然名副其实。一近垭口,狂风卷裹着细雪冰砂扑面而来,打在人脸上一阵生疼。金不换弓着身子走在最前,后面依次跟着赵二驴、胡瞎卖、李大耗子、陈杠子、陈棍子,刘老闷和金十三拖后,众人将各自手中的索宝棍各持一头,一个接一个地连成了一串,以抵抗呼啸而来的狂风。金十三几次被风吹得站不住脚,幸亏有刘老闷照顾着,才没有滚下山去。
金十三喘着粗气,大声说:“老闷叔,咱们干嘛要从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进山啊?”
刘老闷回过头来,声音在狂风中飘忽不定:“不知道。把头说走哪咱们就走哪,这是咱放山队伍的规矩。你别说话了。这种时候一说话气儿就散了,更走不动道。”
金十三只好把满肚子的疑问憋回去,拉着索宝棍的末端,脚步蹒跚地跟着刘老闷往上爬。
一行人好不容易爬到垭口,往下却又是一段几乎呈60度角的长长的陡坡。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是这打哧溜滑的雪道冰坡?金十三喘息未定,看见下面坡道如此陡峭,不由胆战心惊。金不换一干人却不慌不忙,从背囊里掏出了“仙人住”——用狍子皮做成的睡袋,裹住了身子,只露出头来。随着金不换一声呼喝,众人躺在“仙人住”里顺着坡道哧溜哧溜地就往下滑,很快就只剩下了几个小黑点。
刘老闷捅咕了金十三一下,朝下面努了努嘴,示意他有样学样。金十三定了定神,心想自己平时老吵着要跟爹来放山,不能刚进山就被一条陡坡吓住了,便也学着用“仙人住”裹住了身子,眼睛一闭,屁股一使劲就滑了下去。一路上激起的冰碴雪片打在他脸上、灌进他嘴里,他也不敢睁开眼睛。忽然他屁股似乎硌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失去了平衡,在山道上翻滚起来。这一下滚得他天旋地转,肚子里的七荤八素似乎都要翻上来。正没做奈何间,他身子猛的一震,好像被什么挡了一下,停了下来。
金十三感到一身骨头都像要被撞散了,挣扎着爬起来,却见陈杠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小十三儿,咋样?这一路的驴打滚儿不好受吧!”
金十三呸呸地吐出了嘴里的冰碴雪片,说道:“这有啥?小爷我不耐烦这么磨磨唧唧地哧溜,还是滚着快!”一旁的众人都笑了。
不一会儿,刘老闷也滑了下来。他拍了拍金十三身上的雪,着急地问:“咋样?没事吧?”
金十三还没说话,金不换哼了一声,板着脸说:“能有什么事!小孩子要跟着咱们老哥几个放山,不摔打几回能成?”他不再搭理金十三,掏出一块怀表看看时间,说:“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了,咱们先扎营吃饭。”
他们滑下来的这道雪坡,正连接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密林,远眺则能看到高耸入云的双目峰。气温转暖,林子的地势低,又被两侧的山壁挡住了寒风,林中的积雪已基本化开。众人在林边垒石为灶,拾柴生火,架起一口铁锅,将皮囊里携带的肉干煮熟,就着干粮吃。
吃完饭,将东西收拾停当,金不换带着众人垒起三块大石头,搭成老爷府的模样。刘老闷告诉金十三,这是放山人的规矩,进山之后先拜山神,也就是老把头孙良,祈求他老人家的保佑,然后才能开始采参。
祭拜完毕,金不换却并不带着大伙儿进林。他观察了一会儿地势,选了左面山壁下一块背风向阳的所在,领着大家开始搭建地炝子(注:地炝子:一种简易的窝棚)。众人伐木作架,再用树皮铺顶防雨,里面再铺上乌拉草——这是东北三宝之一,防潮又防寒。地炝子搭建完毕后,这里就算是放山人白天去采参,晚上回来睡觉的营地了。放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有这么个地方,也算是大伙儿临时的家。
日已偏西,夜色将临。众人又在地炝子前生起了一堆篝火,以驱赶蚊虫、防止野兽,还能给远处迷路的人指引方向。放山人对这烧篝火也是有讲究的,所有的木柴必须顺着摆放,再堆上乌拉草,这预示着放山顺利。头一把火必须由把头来点,而且要烧得越旺越好,预示着今年的放山收成红红火火。
吃过晚饭,众人聚集在篝火旁,抽着烟袋,等待金不换给队伍里的每个人排位分工,行话叫作“排棍”。金不换是把头,自然是这支队伍的“头棍”,负责探路、找参。后面的队伍按照顺序一字横排。走在“头棍”身后的是“腰棍”,一般是两名,负责替“头棍”拾遗补漏,他们的采参技术也相对高超,找到参后主要由他们协助头棍进行采挖。金不换指定了胡瞎卖和李大耗子两人担任。“腰棍”的左右就是“边棍”了,人数若干,除了负责打边围找参,也要负责整支队伍的警戒,防止有什么虫蛇猛兽袭击队伍。队伍中的每个人相隔距离,以手中的索宝棍伸出来棍尖能搭在一起为限,不放过一块砖的距离,拨草缓行,寻找棒槌,讲究的就是“宁落一座山,不落一块砖”。金十三被指定在队列最左边,挨着刘老闷。金不换叮嘱他跟紧了老闷叔,别自己一个人乱走。
八个人带了一短一长两把喷子(注:喷子:东北人将枪、铳一类的火器叫作喷子)。短喷是德国产“二十响”,就插在金不换的腰里。长喷是俄国军队的制式装备莫辛纳甘步枪,中国人称为“水连珠”,交由刘老闷背着。这两把枪是金不换当年用三百大洋从流落到中国东北的俄国溃兵手里买来的。其实枪在放山人手里用的时候不多,贵且不说,扛着也累赘,打完了还难找地方淘换子弹去,所以以往放山金不换都懒得带,但这次却不嫌麻烦地带上了。刀斧绳索则是放山人必备的武器和工具——既能防身,还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每个人都分了一把砍刀或斧头,连金不换也揣了一把匕首。
金不换安排完毕,吩咐大伙儿早点歇息,明天一早出发。众人犹豫着互相看了看,却都没有起身。一向不爱说话的刘老闷吧嗒了一口烟,闷闷地说:“把头,哥几个每回跟着您放山,从来都是您指哪我们打哪的,没有二话。按理来说,这回我们也不该问,跟着你走就是了。只是这回咱们放弃了往年自西坡和北坡进山的惯例,绕到了这从没走过的大风口,大家伙儿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这里山势险峻,林子我们也不熟悉,隔壁的朝鲜人又常常偷越边界跑到这面来采参,碰上了难免起冲突。因此大伙儿想请您给说道说道,究竟是个什么盘算?”刘老闷的话一落,包括金十三在内,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金不换身上。
金不换用树枝拨拉着篝火,火苗一下窜得老高,映照得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他缓缓说道:“老闷说得不错,大家跟着我进山,把收成的希望乃至性命都交付给了我,我自然要把打算告诉大家。老实说吧,这回进山,我是奔着‘二层楼’来的。”
“二层楼”!众人都瞪大了眼珠子。放山人在近千年采参挖参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民间习俗,包括“暗语、技术、禁忌、工具”等。金十三常听金不换给他讲解这些东西,知道根据人参生长年代的不同,从外观上又划分为三花儿、巴掌、二角子、灯台子、四匹叶、五匹叶、六匹叶、七匹叶等等。一般来说,四匹叶以上的即可被称为“大棒槌”,价值不菲。像金不换当年采得的那支“七仙女”,更是一支七匹叶的珍品棒槌。但参行内有记录最大的则是八匹叶,行内称之为“笑八仙”。而主茎如果长出两层四个杈的四匹叶,则又是‘笑八仙’中的上品,行话叫“二层楼”,仅凭此外观,就能断定这必是一支百年以上参龄的极品棒槌,价值巨万。
“把头,你是在哪儿得到‘二层楼’出现的消息,又怎么断定‘二层楼’就在大风口这边的?”李大耗子抢着问道。
金不换说:“你们知道我前些日子去抚松城参加了‘参王大会’。这一届参王被一个朝鲜参商给夺走了。晚上杨府设宴,席间那位朝鲜参商得意洋洋,大肆吹嘘他们朝鲜国出产的高丽参甲于天下。其实高丽野参与咱们的长白野参本属于同一个品系,细微之处稍有不同,不是内行人难以区分。朝鲜参商的那支棒槌参赛时,报的产地是朝鲜的江原道,但我细加观察,发现它其实应该是我关东的长白参。我本欲在当时说破,却被杨八爷暗使眼色制止了。赛后杨八爷还以八千大洋购得了这支参。我知杨八爷必有深意。杨府的宴席散后,八爷单独召我到书房,拿出了那支‘高丽参’,说:‘老金,这支棒槌实为我长白参,在大赛时我已经看出来了。’我问八爷既然已经识破,为何不在当时就点那朝鲜人的水?杨八爷说:‘老金,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支棒槌其实还未完全成形,就被挖出来了,按它的芦头和线纹来看,这参本该是一支‘笑八仙’的。’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但没想到杨八爷竟然也有此眼力,心中暗暗佩服。杨八爷又说:‘一年前,我的放山队伍到过大风口,在那里见到了二层楼。’听到他这句话,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长白山真会有‘二层楼’出世。细问杨八爷,他说当时他的人虽见到了‘二层楼’,但使尽了招数,终究还是‘走了棒槌’。原本他以为今生也许与‘二层楼’无缘了,不料从朝鲜参商参赛的这支参身上,他又看到了采到‘二层楼’的希望。”
众人听到这里,均感不解,这杨八爷怎么就从那支“高丽参”身上看到了采到“二层楼”的希望了呢?金十三却一拍大腿,说道:“我知道了!爹,这大风口在长白山的南坡,杨八爷的意思是,这南坡该到了出大棒槌的时候了!他们长白参帮自己没本事采得这‘二层楼’,便想请爹出山,带队伍来采。”
金不换看看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十三儿说得不错,杨八爷正是这意思。我们这些放山人向来不愿意到这南坡来放山。一来这长白山的南坡,这么多年来未曾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大棒槌,绕一大圈子到这边来采参不值当的;二来这边地势恶劣,这一带的老林子荒无人迹,危险四伏,听老人说这片山林中潜藏着被山神爷镇住的恶鬼,连猎户都不愿意到这边来打围,我们放山人也更不必来此地冒险;三来这地界挨着朝鲜国,跟咱中国也没个明确的界限,朝鲜人来长白山采参,往往活动在这一片。这些人不讲放山规矩,易与咱们中国人产生冲突。只要他们不到咱中国人的地盘上来偷采,咱也没必要跑到这边来跟他们起争执。咱们关东的山林,包括这长白山,每一片林子的大棒槌都是有数的。六匹叶以上的大棒槌,被采完一轮后,一般要等十五至二十年才会再次出现。这长白山的南坡从迹象上看,正是到了出大棒槌的时候了。那些个朝鲜人不讲放山的规矩,见参就采,可惜了那支原本再有一两年就该成形的‘笑八仙’了。唉——”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陈杠子大声说:“如果真有‘二层楼’,那咱们这趟来得就真值了!什么恶鬼,老子从来不信这玩意儿,就是有老子也照削不误!那些朝鲜人老子更不放在眼里,敢抢老子的棒槌,老子一杠子就放翻了他。”
李大耗子的小豆眼转了一转,问道:“把头,杨八爷如何知道这南坡到了出大棒槌的时候,一年前就派了人来这边放山?”
金不换点了点头,说:“老李这话问得好。自九年前咱们在北坡采得那支‘七仙女’后,这些年来,放山人常去的西坡、北坡,大棒槌越来越少,别说‘笑八仙’‘七仙女’踪迹全无,就是四匹叶以上的棒槌都难寻见,我已经在怀疑山神爷是否已经将它们转场了。而见到杨八爷收藏的那支‘凤凰单滴泪’后,更坚定了我的判断。”
金十三惊道:“爹,你见到那支‘凤凰单滴泪’了?”
未等金不换回答,李大耗子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地道:“老天爷,原来这世上真有‘凤凰单滴泪’!原来‘凤凰单滴泪’在杨八爷手里真不是传闻!”其他人的眼珠子也瞪得更大了,死死地盯着金不换不放。
金不换点点头,说:“不错,我确实见到了那支‘凤凰单滴泪’,果然是参中至宝。咱们放山人这辈子莫说能够采得,就是能够看一眼那也是福分。杨八爷说,这支参中至宝,是有人十八年前在这长白山的南坡采到的,被他有缘购得。据此推算,这南坡该当到了再次出大棒槌的时候。实际上,他五年前就开始每年都派人到这南坡来放山,直到去年在这里见到了‘二层楼’,这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可惜他的人没本事,也没这福分,入宝山却空回。”
众人听了大为兴奋。陈杠子摩拳擦掌地说道:“他们没本事,咱哥们儿可有这本事!这面山的大棒槌,甭管是‘笑八仙’也好,‘二层楼’也罢,咱兄弟们都包圆了!”
李大耗子想了想,又问道:“把头,杨八爷既然让你见到了这支‘凤凰单滴泪’,又把我们指引到了这块宝地,当然是为了让您替他采得那支‘二层楼’。但咱们既不是他长白参帮的人,也不是他的‘清份’(注:清份:大户人家豢养的放山队伍),替他干这个勾当,总得有个说道吧?”
金不换说:“那当然。一来杨八爷说,这长白山的参宝都是咱们中国人的,他身为关东参业公会的会长,不希望被那些朝鲜人给偷走了;二来他与我约定,如果采得这支‘二层楼’,只能出售予他,他愿出五万大洋的高价。”
五万大洋!大伙儿听得眼睛又直了。好家伙,这么大一笔钱,在关东可以买下一座矿或者再在抚松城起一座长白楼了!围在篝火旁的每个人顿时都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天已不早,金不换定下了明天出发的时间,大家纷纷到地炝子里休息。金十三和刘老闷睡在一个地炝子里。老闷叔本就是个闷嘴葫芦,金十三找他说十句话他也回不了一句,后来干脆就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金十三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头一次放山,竟然就有可能采得“二层楼”,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机遇啊!如果能够如愿采得,对于放山人来说,这又是多么大的荣耀啊!他又想起了他爹说起的那支百年一遇的“凤凰单滴泪”,不禁悠然神往,不知自己何时有缘能得一见?而那位能采得这支参中至宝的人,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思维逐渐模糊起来,朦朦胧胧中正要入睡,却忽然听见了一阵婴儿“哇哇”的啼哭声。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婴儿啼哭?金十三脑子一激灵,翻身坐起。地炝子内一片漆黑,老闷叔还在酣睡,呼噜声时起时伏。他从仙人住里钻出来,披衣走出地炝子。
夜阑俱寂,外面篝火还在闪烁着火苗,其他的地炝子里都悄无声息。天气晴好,下弦月直挂中天,坡道和山壁上未化的积雪反射着微光,沿着眼前的密林边缘勾勒出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但深处仍然是黑乎乎的一团,什么都看不见。春天的风在山外是姑娘温柔的小手,但在这长白山里,尤其是这大风口,却是一把割肉的刀,揦得人脸上生疼。
金十三裹紧了袍子,侧耳再听,那阵婴儿的啼哭声变得细若游丝,似有似无,却分明仍然萦绕在他的耳边。他想叫醒其他人,却又怕是自己听岔了,惹得父亲责骂他大惊小怪,惊扰大伙儿的好梦。他仔细辨别了一下,那哭声似乎是来自于林内。难道这林子里还住有人家?是猎户还是伐木的工人?年轻人好奇心重,胆气也壮,他拾起一根涂满了松脂的火把在篝火上点着,一步一步向密林深处走去。
夜幕中的树林一片漆黑,松脂火把发出的微弱光芒,在寒风的吹拂中挣扎着,好像要熄灭了,又突然亮起。树木的粗干细枝交错着、缠绕着,在火光的跳跃中时隐时现,就像一双双向他伸来的鬼手。偶尔传来一阵瘆人的“叽叽咯咯”的声音,那是夜猫子的鸣叫。金十三已经深入了密林几百米,却仍然没有找到婴儿哭声发出的地方。那哭声仿佛消失了。他犹豫着站定,想要往回走,但那哭声又响了起来。他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出林,但走了几百米,不见营地的篝火,又走了几百米,还在林子里。
金十三暗呼不妙,莫非自己遇着鬼打墙了?他想起爹说过,这长白山的老林子不一般,漫无边际,也没有路,林子又密,几步之外彼此就可能看不见,人进去后走着走着就会迷失。想要原路返回,但往往走了一阵后又回到了原地。就是放山人在自己熟悉的山林里也容易迷失。因此在“压趟子”时(注:压趟子:放山人把在山里寻找人参的过程叫作“压趟子”),头棍和边棍一边探路寻参,一边要在不易辨识环境的地方“打拐子”,就是将细树枝用索宝棍打折成90度,作为记号,既为大伙儿返回时指路,又可避免重复搜寻。如果是在不熟悉的林子里,放山人还会每隔一段距离在打拐子的树枝上系一根红绳。传说这生林子人来得稀,阴气重,野鬼、山魈会故意引人走上岔道,即便打了拐子也会被他们抹去,只有系上这种用来定参的红绳,那些野鬼、山魈才不敢动。
金十三在老林子里转了半天,仍然走不出去,手中火把的火苗却已经越来越弱,眼看就要熄灭,而那阵婴儿的哭声还时不时地回荡在耳边,而且越来越大,仿佛就在左近不远的地方。他心里一阵烦躁,胆气反而壮了,咬牙道:“不管你是真人还是野鬼,小爷我非把你揪出来不可!”
金十三循着声音走走停停,手中的火把早已熄灭。他拔出怀中的那把匕首,砍割着树枝藤蔓,摸索前进。好在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晨曦,天色越来越亮,前边的树木也越来越稀。不一会儿,他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了一处空阔的草甸子上。
金十三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心中稍感放松,可抬眼一看,却吓了他一大跳——不远处,一只竖耳尖嘴,全身皮毛呈蔚蓝色的异兽,正趴在一头卧倒的雄鹿身上。
他连忙后退,矮身藏在一丛灌木后,定睛细看。这只异兽颇似狐狸,身量却比一般狐狸还要小一圈,也就跟一只猫差不多大小,趴在两三百公斤体重的雄鹿身上,二者简直不成比例。它的尾巴也不似狐狸那般蓬松,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撮毛,但尾骨却很粗壮,在后半部分开始分叉,变成了九节。尾端成圆球状,上面竟然布满了尖刺。
这会儿,这只九尾异兽正用尖利的獠牙咬住那头雄鹿的脖子,却并不撕扯,身体微微地颤动着,似乎正在吸血。被咬的雄鹿还没有死亡,眨动着眼睛,嘴里低低地哀鸣着,却一点儿都不挣扎,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活动的能力。更奇怪的是,雄鹿的身上竟结了一层冰霜,好似被冻僵了一般。可现在天气已趋暖,四周的积雪浮冰都已融化得差不多了,这鹿身上的冰霜又从何而来?况且鹿还未死,身体的温度尚在,更不可能结冰。
金十三的眼睛往四处一扫,却见不远处还趴着十几头鹿。这些鹿既不上前驱赶那只异兽,拯救自己的同伴,也不逃走,只是趴着不动,垂着头,身体还微微地颤抖着,好像非常害怕的样子。他正疑惑不已,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心中一震。只见那只异兽放开了地上那只雄鹿的脖子,扬起头“哇哇”地鸣叫起来,声音正是一晚上萦绕在金十三耳边的那种婴儿的啼哭声。而在这啼哭声中,趴在异兽不远处的另一头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到它的跟前自动卧倒,仰起了脖子。那异兽一口咬住了这头鹿的脖子,又开始吸血。而这头鹿的的身体也同样开始慢慢结冰,直到原本灰黄的皮毛上披上了一层白霜。
不一会儿,异兽就吸完了这头鹿的血,它再次昂起头,这次却不再“哇哇”地啼哭,而只是轻轻地呜呜了两声,周围剩下的那十几头鹿顿时如蒙大赦,站起来掉头就跑,飞快地消失在了林中。
金十三蹲在灌木丛后看得目瞪口呆,身体都忘了挪动一下,这时感到膝盖又酸又麻,不由跪了下去。他连忙用手撑地,不想却撑在了灌木枝上,发出了咔吧一声折断的声响。
金十三暗道不妙,再看时,那只九尾异兽的眼睛已经射向了他藏身的地方。金十三转身就跑,可刚跑十几步,他只觉得一股冷气笼罩住了自己的全身,如坠冰窟。接着身边一道蓝影如闪电般掠过,停在了他前面一米远处的一根树干上。
金十三立即停步,本能地从怀中掏出了匕首,摆好梅花拳中的一招防御架势“落地生根”,严阵以待。
那只异兽却不立即发动攻击,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金十三只觉得周彻奇寒无比,身体似乎都僵住了,动一动都困难。他心中暗暗叫苦,眼睛却一瞬也不敢眨地与那只那只异兽对视着。只见它的眼睛是一层死鱼一般的白色,不仔细看都看不到中间的那点黑色的瞳仁。忽然间,那一点黑色的瞳仁如石子投入水中,在眼白中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金十三感到一阵晕眩,连忙晃了晃脑袋,重新盯住那只异兽。可越盯就越觉得眼皮子打架,困意一阵一阵袭来。而身体也越来越冷,冷得整个人都麻木了。
这时,那只异兽裂开了嘴,脸上的神情似乎在笑,嘴里却发出了“哇哇”的婴儿啼哭声。
金十三从身体上、意志上都完全失去了抵抗,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上。脑中的最后一丝神志迫使他奋力睁开眼睛,只见那只如鬼魅般的九尾异兽呲出了它的獠牙,向他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