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九二四年农历三月十六,长白山下,抚松城。
正是清晨时分。虽说关东的地面天亮得早,但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人们贪享温暖舒适的被窝,是不愿意早起的。不过今天却与往日不同,辰时刚过,城里最主要的一条大街甸子街就已经热闹了起来。挎篮挑担的、拉车赶骡的、骑马坐轿的……都从四面八方云集于此。街道两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占地摆摊。而甸子街东头山神庙门前的空地上,更是搭建起了一个三丈见方的戏台子,有工匠正在那里做最后的装点和清扫工作。看来,今天有一出大戏将要上演。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也在这个时分随着人群进了城。这名汉子脸色黝黑,身材不高,却腰杆挺直、满身劲气,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小伙子要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面容俊朗,英气勃勃。
两人穿着普通,棉布袍、狗皮袄,一副典型的关东客打扮,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并不打眼。但过往客商见到中年汉子手中持着的一根五尺六寸长的黄檗木棍子时,无不注目而视,脸上露出敬慕的神色。不断有人拱手跟他打招呼,称他“金爷”“金把头”“老把头”,中年汉子偶尔回应一声,大部分时间只是微笑点头而已,并不停步寒暄。
那个跟着他的小伙子却不在意这些,满街的热闹景象早就吸引住了他的眼球。他一边不停地东张西望,一边兴奋地跟中年汉子说话——“爹,你看这个!这个好玩儿,咱买一个吧!”“爹,那边在干什么?咱过去看看吧!”“爹,你闻到香味儿了吗?是我最爱吃的熏肉!”……
中年汉子被他缠得没法,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咱们在这抚松城得待个好几天呢!热闹回头再瞧,咱们先到‘长白楼’办正事要紧。一会儿该赶不上山神爷的祭礼了。”
这汉子姓金名不换,跟着他的那个小伙子是他的儿子,叫金十三。
金不换本不是关东人,他的老家原在直隶威县。庚子年闹拳乱,二十啷当岁的他跟着当地神坛大师兄、梅花拳掌门人赵三多进京“扶清灭洋”。那时候慈禧老佛爷要利用拳民对付西方列强,懿旨亲封他们为“义和神拳”,连京城里面的王爷见到他们都礼敬有加,真可谓威风八面。
老佛爷跟各国宣战,不敢派兵到各地去攻打列强的驻兵,收复权利,却唆使“义和神拳”的师兄师弟们去打洋人在京城的使馆和教堂。当时京城里来自各地的拳民有几十万人,呼啦一下就把洋人的使馆区围住了。按理说那里各国保护使馆的洋兵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拳民们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们,可偏偏打了一个多月,就是打不进去。这一下老佛爷骑虎难下,心里发了毛,便偷偷派人给使馆里的洋人送西瓜、递信儿,暗送秋波。可这洋人也真是,不解风情,非要给老佛爷教训不可。于是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老佛爷带着小皇帝仓皇逃跑,几十万“义和神拳”也作鸟兽散。
等到老佛爷跟洋人们谈妥后回了京,拳民们就变成了“背锅侠”,遭到朝廷无情的围剿镇压,师兄师弟们纷纷被抓被杀。金不换在老家藏不住,他想反正自己父母早都病死饿死了,仅有的一个哥哥又避他像避瘟神一样,不如离开家乡,到关东去闯一闯。
金不换跟着大师兄赵三多学过七八年“梅花拳”。到了关东,他先是给镖行当趟子手。镖行日渐没落,他又到大户人家去给人当保镖。这户人家是皇家参商,专给宫里贡参,家里那有的是金山银山,富得流油。
俗话说,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这人参,确切地说是野山参,便是关东三宝之首。它只生长于北纬33度至48度之间的深山老林里,取天地之精,吸日月之华,借灵禽异兽为媒,以霜露清泉为润。野山参被《本草纲目》称为“百草之王”,以之入药,能治百病,能延年益寿。更有神乎其神的传说,指它能生死人、肉白骨,堪称山中之精灵、人间之仙草。采参人往往在山林中苦苦寻觅数月,也难见此物之踪迹。自大清定鼎中原以来,采参一业向为官府所垄断。朝廷为防止私人采挖人参,还特意设立了“官参局”,派驻参丁,将盛产野山参的山林都封禁了起来,只有皇室或朝廷贵胄才能派人采挖。嘉庆以后,官参局产参日渐稀少,品级又低劣,便干脆奏请朝廷批准,发行“参票”,指定皇家参商承包采挖,高等级人参进贡给大内或朝廷权贵享用,低等级的才可以进入民间流通。
金不换跟着东家进进出出,耳濡目染下,倒也学会了不少参行里的门道。庚子年后,国势颓败,俄国和日本的势力侵入东北,互相争斗,朝廷逐渐失去了对这块土地的控制。官参局如同虚设,私采之风大盛。采参之人蜂拥而至,大多来自山东、直隶等地。在这些流民眼里,关外遍地是宝,尤其是采参,更是使人迅速发财的行当。
金不换便辞了东家,跟着一位原官参局出身的把头四处放山。这个行当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需要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技巧,更需要胆识和运气。毕竟成年累月在高山密林或黑洞深沟里面钻营,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危险都可能遇到,说是搏命来吃这一碗饭也不为过。金不换聪明伶俐,跟着把头勤学苦练,采参的本事逐渐提高。他有一身功夫,为人也仗义,颇得大伙儿的信赖,后来就自己当了把头,拉了一票兄弟跟着他干。
在关东,人参又被称为棒槌,进山采参的行当又叫作放山。想到大山里去挖大棒槌,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了,往往要拉帮结伙才敢进山。这事一般由一名把头来组织,他就是这一伙放山人的首领。放山队伍一旦进山,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六七个月。队伍中每个人今年的收入如何,全都押在这一把上了。因此,把头的人选非常重要。能当把头的人,必须懂山规、讲仁义、有经验、晓技术,会观山景、看地势,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棒槌。如果把头的活不精,很可能导致整支放山队伍颗粒无收,那他在整个参行的信誉就会大大降低,以后再想组织放山队伍进山,说话就不那么好使了。而活精的把头,在这参行的威信就高,不但放山人都愿意跟着他,心悦诚服地听他使唤,参商大户们也信赖他,收购时的参价往往能够提高不少。
九年前,金不换带着兄弟伙儿在长白山采到了一支七匹叶、重七两一钱、参龄至少在七十年以上的“七仙女”,在当年抚松城的参王大赛中一举夺魁,获得了“参王”的桂冠。赫赫有名的关东玉王刘金海,竟出到两万大洋的高价收购了这支参,一时震撼了整个关东参行。金不换也由此声名鹊起,成了参行内人人礼敬的“老把头”。在参行内,所谓老把头的这个“老”字,并不是指年纪,而是指他的经验老、技术精、威望高。哪怕你年纪轻轻,只要能够达到以上三件,也可以被人尊称为老把头。把头在放山队伍里又被称为头棍,因为他往往持一根索宝棍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头,负责观山、探路、寻宝。而在抚松参王大赛中夺魁的老把头,更会获得一根以珍贵的黄檗木作料、粗头雕成野山参的芦头状、满身刻满铁线纹的索宝棍,作为身份的象征。
今天的抚松城,又到了每三年一届参王大赛举办的日子。
原本抚松城只是一个拥有数百户人家的大镇子,因镇子附近有两片大草甸,故名双甸镇。大清宣统年间,朝廷在此地增设县治,修城扩地,更名为抚松,归辖于长白府。虽然成为了一县之要,但彼时抚松仍不过是边陲一小城,地荒人稀,默默无闻。自打宣统皇帝退位、民国建立以来,小小的抚松城却忽然焕发了生机,商贾云集、人口暴增,一跃成了长白府甚至整个吉林省的首县,名声远播奉天、北京,乃至海外。
原因很简单,还是那两个字——人参。要说整个关东哪里的人参最好,还得说是长白山。而抚松城正处于长白山脚下,北可达吉林首府长春,西可至东三省中心奉天,南可通外邦朝鲜,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自开了“参禁”以后,抚松城便成了关东乃至整个东亚最大的人参交易集散地。每三年一度,由关东整个参行公办的参王大会也在这里举行。
这些闲话暂时按下不表。且说金不换带着儿子金十三进了城后,来到了位于甸子街的长白楼。金十三站在楼前,不禁看傻了眼。只见它临街一面的主楼高有四层,算来除了城门楼子外,这应该是整个抚松城最高的建筑了。整座楼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连他们刚才路过的县衙门都比不上。
金十三正在惊叹,见父亲金不换已经一挑门帘迈步进了楼,连忙跟上。
宽阔的一楼大堂四角各放着一个硕大的炭火盆子,烧得整个楼内暖意融融。二十几张八仙桌旁都坐满了客人,七八个头戴瓜皮帽、身着干净挺括的蓝布大褂的伙计正往来穿梭伺候着。见到金不换二人进来,客人们纷纷起身行礼,口称“金爷”或“金把头”。
金不换一一回礼,或大声招呼,或执手寒暄。正对门口的柜台里,一位掌柜模样的胖男人也赶紧迎出来,满脸堆笑着对金不换拱手:“金爷,您可算是到了。杨八爷说您一准儿会来,果然没有错。”
金不换笑了笑,说:“孙掌柜,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富态啊!杨八爷来了没有?”
孙掌柜笑道:“谢您吉言!我是吃得香睡得着,不长心眼光长肉了。杨八爷他老人家还没来,您……”
金不换哈哈大笑:“那你这是说我光长心眼不长肉喽!”
孙掌柜嬉笑着说:“岂敢,岂敢。金爷,您二位请上二楼雅间稍候。这祭神大礼要到巳时二刻才开始,还早着呢!八爷说话就到。”他一边领着金不换二人上楼,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您可是有些年头没来抚松地面儿了。八爷老念叨着您,说您歇棍这几年,长白山的这些个好棒槌都哪儿去了!上回参王大会您没来,八爷就说如果您出山,那‘参王’之号就没有通化廖拐爷啥事了。您说您老好好的歇什么棍呢?”
金不换一路微笑着听他闲扯犊子,也不接话。上了楼,楼上一排雅间也都歇着杨八爷发帖请来参会的宾客,身份要比楼下大堂里的人贵重得多。金不换跟他们中的不少人算是熟识,一一进去言笑寒暄毕,然后跟着孙掌柜进了一间雅间。
早有伙计麻溜儿地过来沏好了香片,又摆上了四盘干鲜果品。待金不换二人坐下,孙掌柜说:“今年还是老规矩,所有八爷出帖请来参会的贵客,都由‘长白楼’接待,大会七天不收分文。我给您在后院的松鹤居留了一间上房,包您满意。”
金不换点了点头,说:“烦劳尊驾了。你事忙,不必陪着我。连伙计也不必在这里专门伺候。一会儿杨八爷来了,知会我一声就是。”
孙掌柜答应着,又打了一拱,带着伙计出去了。
金十三破马张飞的坐不住,满屋子转悠着打量。这房间内家具都是用南洋进口的上好酸枝木打造而成,雕龙刻凤,富丽堂皇。墙上还挂着名人字画,极为华贵高雅。又见这桌上的干鲜果盘内居然有几个鲜桃,他拿起一个就啃,嘴里呜呜嘟嘟地说:“爹,这长白楼可真不含糊啊!一个县城的酒楼就这么气派!先别说这么多人几天的吃住,他长白楼说包就包了,就说这季节,上哪儿淘换这些鲜桃去?我看别说长春了,就是奉天、北平的饭庄子、客栈也不过如此了吧?”
金不换点着了烟锅子,放嘴里吧嗒了一口,瞥了他一眼,说道:“那鲜桃都是杨八爷专门让人在平谷搭了一片风障阳畦地包种,再用火车加快马运来的。这算什么!这整座长白楼都是杨八爷的产业。自打长白参帮发起“参王大会”以来,虽说是由关东全体参行公办,但其实连着这四届都是由抚松城的杨八爷主事。杨家号称‘关东九城十八号’,你想想他家的参号开得有多广?他家的参不但内走京津沪粤,还外销朝鲜、日本乃至花旗国,连奉天的张大帅府上都常年用着杨家的参。这抚松城的参市,每年三月到十月开市,都会引得五湖四海的客商前来采买。碰上三年一度的参王大会那就更是热闹,全国各地乃至外国的参商豪客都会云集于此。长白参帮每年光自这参货贸易中的抽头就赚得盘满钵满了。这整个长白山都算是他们长白参帮的禁脔,杨八爷本人更是长白参帮的帮主。想到长白山放山采参,不到他杨家来上贡拜码头,那是不成的。”
金十三吐了吐舌头,说:“我的天,这杨八爷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又问:“爹,您老这歇棍都几年了,上一届的参王大会您也不来参加,怎么这次却来了呢?”
金不换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望着雅间的门口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说道:“九年了,他终于肯拿出来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金十三实在听不明白,追问道:“爹,你说的是谁?他肯拿出什么?”
金不换叹了口气,说:“当年我凭一支‘七仙女’夺得了那一届参王大赛的桂冠,还被玉王刘金海以前所未有的两万大洋高价购买了参,可谓出尽风头。赛后杨府的‘百人宴’上,我位在首座,与杨八爷、刘金海等人同席,不免得意洋洋,吹嘘了几句。谁知旁边的刘金海却泼了我一盆冷水,说老金,‘七仙女’固然可称得上是参中珍品,但还不能算真正的参王。杨八爷府上的那支‘凤凰单滴泪’才算得上真正的参王呢!我一听便愣住了,对刘金海说,刘爷,‘凤凰单滴泪’可是百年难出的参中极品,我入这参行十几年了,也未曾听闻有谁采得过,你莫不是逗我吧?那刘金海却说当然是真的,他不但亲眼所见,而且出到五万大洋的价钱,外加在抚顺的一座玉石矿百分之三十的干股要买,可杨八爷愣是不卖。我转头问杨八爷是否真有此物,他却说刘爷喝醉了,只是随便说说,不必当真。刘金海见杨八爷不肯认,也就不再说,只说自己开了个玩笑。席上大家一哄闹,这事也就过去了。”
金十三听得大感兴味,问道:“爹,什么是‘凤凰单滴泪’?”
金不换道:“在我们放山人眼里,最好的向导就是棒槌鸟。此鸟最爱吃人参籽,放山人如能有幸见到此鸟,追随它的踪迹,必能找到大棒槌。不过这种机会十难逢一。而金头棒槌鸟更为罕见,我们都叫它‘金凤凰’。它最能辨参,也最挑食,不是四十年以上参龄的棒槌籽不食。这金凤凰衔食喂子,偶尔将棒槌籽遗落于树洞或被雷劈开的树缝中,经腐叶、雨水滋养,借树木之精华长成,其参名为‘凤凰单滴泪’。传说此物能生死人、肉白骨,可谓参中之仙品,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有人万幸遇到,也十有八九会走了棒槌,采摘不到。”
金十三知道“走了棒槌”是放山人的行话,意思是说本来明明在远处看到了大棒槌,但好不容易绕到跟前,棒槌却不见了;又或者是找到了大棒槌,可天色已晚或人手、工具不够,你准备回头再来挖,谁知回来这棒槌就不见了。当然放山人会用两头系着铜钱的红绳或红布条绑住它,以防它走了,但对于某些参宝来说,也往往不起作用,挖出来的要么只有一点参皮,要么就只有一些腐烂的参须。因此放山人说这些参宝受天地之精、日月之华,年深日久有了灵性,能够顺着地脉逃走。
金十三赞叹地说:“原来这‘凤凰单滴泪’如此神奇,难怪这杨八爷不肯卖,也轻易不肯示人。那这次他如何又肯拿出来给爹您瞅瞅了?”
金不换道:“那天宴后,我心里老念叨着这支‘凤凰单滴泪’,无论如何都想见一见。我并无他意,只是放山之人得闻此宝而不能见,就好比沙漠旅人见甘泉而不能饮一般,那种感觉别提多难受了。我便备下重礼,私下上杨府拜望,希望能探问一个究竟。如真能见到此宝,那也算是得慰平生了。那杨八爷倒也不再隐瞒,承认确有此物,但如此重宝岂能轻易示人?拒绝了我的要求。我只得怏怏而回,心灰意冷之下,就此歇棍不再放山。这次参王大会杨八爷给我发了帖子,请我务必前来,担任大赛的评判之一,并允诺将‘凤凰单滴泪’借我一观。我虽不明白他为何改变了主意,但熬不住心痒,便带你前来了。”
金十三还要再问,却听得楼下一阵骚动,请安的、寒暄的,一片闹哄哄的。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笑话,引得一串尖利如金属刮擦般的笑声传了上来。金不换道:“是杨八爷到了。我在此踞坐不恭,得下去迎一迎。”他将烟杆在地上的一个痰盂沿口敲了敲,将烟锅中的烟灰抖落干净,重新别回腰上,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快指向九点,又说:“现在已经快巳时了,一会儿杨八爷就要率领大伙儿去山神庙祭神。今天这山神庙只有杨八爷发了请帖的人才有资格进去,我带不了你。你第一次来抚松城,人生地不熟,不要乱走,先跟伙计到客房去歇息。下午未时在山神庙前的空场上举办参王大赛,你再来瞧热闹吧。”说完拄着那根黄檗木索宝棍就往外走。
金十三听得外面一阵忙乱,楼上众人大概都听到了动静,纷纷下楼。接着又听杨八爷的声音在大声说:“老金,你果然来了,太好了!这次可要借你的慧眼,好好选出这一届的‘参王’。”金十三听这杨八爷的声音尖锐刺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道这真是闻声不如闻名了,怎么这嗓音跟夜猫子一样。他正想下去瞧上一眼,却有伙计进来领他去客房休息。
去客房不必经过楼下大堂,从二楼的一个回廊下去即可到达后院。长白楼的主楼后面还有好几重院子。金十三跟着伙计一路行来,沿途有池塘、有假山、有花园,楼宇重叠,占地足有一二十亩。金十三看得咋舌不已,心道听别人说起过的江南园林的精致美景也不过如此吧?
在客房里待了不过一盏茶时分,金十三年轻人心性,哪里闲得住?心想这抚松城如此热闹,我却在这客房里“坐牢”,岂不是二虎吧唧吗?一个县城能大到哪里去,自己一个大小伙子还能被人拐跑了?老爹也真是过虑!他摸了摸身上,还有金不换给他的几块大洋和一些东北官银号发行的奉票,便出了客房,径直往长白楼外走。经过大堂的时候,诸位客人和孙掌柜都不在,看来都跟着杨八爷去祭神了,只有几个伙计在那里没事闲磕牙。长白楼这几日除杨八爷请来的贵宾外,不接待任何外客,这些伙计自然也乐得偷这一时半会儿的闲。
金十三来到大街上,寻思着先到山神庙去看一看,自己没资格参与祭神大典,瞧瞧热闹总可以吧!他一路寻问着过去,这山神庙其实离长白楼并不远,就在甸子街的东头,走过去用不了一刻钟。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山神庙外竟然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庙前几棵大槐树的枝丫上都坐满了人,乌泱乌泱的,都是各地来抚松参会的散客和本地瞧热闹的百姓,压根就挤不过去。
人群的东侧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台上锣鼓喧天演得热闹,却不是关东人最稀罕的二人转,也不像全中国都流行的京戏。金十三问旁边的一位老者这演的是什么戏,怎么唱腔台词一股山东味儿。老者看了他一眼,说:“那可不!这是山东柳子戏,杨八爷特意从济南府请来的班子,演的就是咱山神爷的故事啊!”
金十三当然知道山神爷,今天就是他老人家的生日。与一般神话传说中的山神不一样,在参行之人的心中,这个山神是实有其人的,那就是他们供奉的闯关东放山的祖师爷孙良。
孙良是明朝末年山东莱阳人,为治母病,从胶州半岛乘船跨海来到关东采参。他在长白山的老林子里遇到了同样是来采参的老乡张禄,两人意气相投,于是就搂土为炉、插草为香,结拜为生死弟兄,结伴放山。
匆匆数月已过,两人仍未能找到能治孙良母病的大棒槌。孙良担忧母亲病情,长吁短叹,张禄便建议两人扩大范围分开寻找,约定时间碰头,无论谁先采到都先交给孙良带回医治母病。功夫不负有心人,孙良终于采到了所要的大棒槌。可张禄却没有依约回来。孙良担心他出事,便满山遍野地去寻找张禄,可没明没夜地找了十几天,所带的干粮都已吃完也没能找到他。断粮后的孙良三天只吃了一个蝲蝲蛄,又累又饿,终于撑不住,倒在了一块卧牛石旁。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手指在石头上写了一首绝命诗:“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洋过海来挖参;路上丢了好兄弟,沿着蛄河往上寻;三天吃个蝲蝲蛄,你说伤心不伤心;再有进山迷路者,我当作为引路神。”
几天后,一位石匠路过此地,发现去世后的孙良和这首诗,大受感动。此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决定暂且回家,第二天再回来好好安葬孙良。这天夜里刮了一夜大风,把林子刮得呜呜直响,就象有人在哭泣一样。第二天一早,石匠带上工具回到卧牛石旁,发现孙良的尸首竟已被旋风卷来的土埋葬了。石匠心中感叹:孙良这是成神了,老天爷亲自给他下了葬啊!于是他用錾子将孙良的那首诗刻在了卧牛石上面。回来后,他逢人就讲孙良的感人故事。人们听了故事后,都很敬佩孙良的为人,常常来到他的墓前叩头祷告。说来奇怪,这之后不少放山人会梦见一个白胡子仙人帮助自己,按仙人的指点,就会挖到人参或走出困境。大家都认为,这位白胡子仙人就是孙良的化身。有好事之人还专门去到山东莱阳,打听到了孙良的生辰是农历三月十六,于是这一天便成了整个参行定下来的“山神节”。放山人都要祭祀过“山神”孙良后,才会进山采参。
这个故事金十三很早就听他爹金不换说过。且不管传说是否真有其事,金不换说,放山人尊孙良为山神,尊的其实是“孝义”二字。人参是上天赐给我们放山人的财富,可人心在财富面前,最容易失去的恰恰就是这两个字。
金十三听山神庙内一会儿鞭炮声响、一会儿钟鼓声起,知道这祭神大典一时半刻完不了。他觉得无趣,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沿着甸子街随意闲逛。
此时的抚松城可谓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人一多生意也就好做,各种小买卖都像赶庙会一般沿街摆开了,有卖各色小吃的,有卖衣料布匹的,有卖各种洋玩意儿的,也有打把势玩杂耍的……金十三这锅前吃一碗焖子,那摊上吃两块打糕,见到时髦的玩意儿也买上两个,看到新鲜的把戏就停下瞅两眼,逛得不亦乐乎。
这会儿,他蹲在一个卖烟杆烟具的摊子前,对一个短把大头、头上还有个大洞的玩意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嘴皮子那是相当利索:“这位小爷,你真是好眼力!知道你手里拿着的这个是什么吗?叫烟斗。那是以前俄国大鼻子的王爷将军们专门用来抽烟的家伙。你瞧瞧这烟斗的身子,是用石南根做的。知道石南根不?那可是在地里埋了两百年以上的东西,比人参的年头还长呢!你再看看这烟嘴,那镶的可是上等的和田黄玉。你看我这摊上,烟枪烟具货品齐全,可烟斗就这一个。那也不是我做出来的,是我老父亲当年到通辽给俄国大鼻子修路,从一个俄国司令官的帅帐里偷出来的……”
金十三心中冷笑,这瘪犊子真把自己当成任事不懂的乡下傻小子了。他爹金不换闯关东这么些年,见闻广博、阅历丰富,家中积累也颇为厚实,金十三耳濡目染下倒也见识不浅。石南根是什么自己虽不知道,但这烟斗材质明显就是普通的麻栎疙瘩,只是做了一些假纹理,又上了一层桐油,看起来不一样而已。而这所谓的和田黄玉烟嘴就更不对,明明是辽东产的岫玉。至于什么从俄国司令官帅帐内偷来的就权当听他扯犊子。不过这烟斗是个新鲜玩意儿,爹喜欢抽烟,买了这个孝敬他老人家倒真不错。
他懒得跟这汉子废话,说:“十块钱奉票,你卖不卖?”
那汉子瞪着眼珠子说:“小爷,您可真会开玩笑,我这烟斗可值得五十块呢!”
金十三哼了一声,说:“别以为小爷我四六不懂,你这麻栎疙瘩做的孬货还想卖五十块?做梦吧!小爷我不计较你三吹六哨的,给你十块钱,那已经够你至少半个月的嚼裹了,你还贪心不足!得,你留着自个儿玩儿吧!”
他站起身来就要走,那汉子忙喊住他:“别呀小爷,您好歹添补点儿!”
金十三正要说话,却听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姐,这个烟斗挺别致的,不如你买了送给老爷吧!”
他转过头一瞧,原来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个穿着花绸缎面的棉袄,圆脸,眉眼挺周正,就是鼻子旁边散落着几点雀斑。而另一个就不同了,她个子要稍高一些,鹅蛋脸,杏眼樱唇,头发梳成两条乌黑的小辫,上面还扎着蝴蝶结式的头花。身上穿的衣服也大不同,是一身西洋式的驼色毛呢大衣,修身掐腰,越发衬托得她修长的身体风姿绰约、亭亭玉立,真跟洋画上的那些明星似的。
说话的是那个圆脸姑娘,她见金十三直眉楞眼地盯着她们不放,白了他一眼,嘟囔道:“看什么看,跟个傻狍子似的!”
金十三脸一红,忙转过了头。圆脸姑娘对卖货的汉子说道:“你这个烟斗咱小姐买了。多少钱?”
那汉子一脸堆笑,说:“哟,两位姑娘可真识货。我这烟斗可是石南根打磨,镶着和田玉,要卖五十块呢!”
鹅蛋脸姑娘点点头说:“行,就买这个吧。”
金十三眨了眨眼,说:“啥呀你就买了?这玩意儿我先看上的。你要买也得先问问我吧?”
鹅蛋脸的姑娘还没说话,圆脸的姑娘便嚷嚷道:“你看上的?你不是不买吗?你不买还不许我们买?我们小姐买定了!”
金十三一梗脖子,说:“谁说我不买?老板,五十块,我要了!”
圆脸姑娘说:“六十块!”
金十三说:“七十!”
圆脸姑娘冷笑一声,说:“一百!”
金十三哈哈大笑,说:“行啊!就这麻栎疙瘩,做了个假,镶个普通的岫玉,你们居然花一百块钱买!得了,小爷就让给你们。老板,她俩要不掏钱别让走啊!”
圆脸姑娘一愣,气愤地说:“小姐,这小子可真是蔫坏蔫坏的。咱找人来教训教训他!”
那鹅蛋脸姑娘却一笑,说:“鹃儿,别胡闹了,是你非要跟他抬杠的。一百就一百吧,咱们走。”她从一个款式别致的皮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奉票递给卖货人,转头对金十三微微点了点头,牵着鹃儿走开了。
金十三闹了个没意思,站在那里看着两位姑娘远去的身影愣了半天。他没心思再逛下去,随便到街边的小摊上吃了两个熏肉大饼,喝了一碗片儿汤,看看已快到参王大赛开始的时间,便又折回了山神庙前。
祭神大典已经完成,山神庙外东侧的戏台上,戏班子也都撤了下去,摆上了一顺溜的长案,案后坐着几个看似评判的人物,中央主位尚空着。而主位右边第一个位子上坐着的便是金不换。
司礼官向台下的观众一一介绍在座的评判,都是参行内了不得的大参商、老把头,然后才隆重邀请参王大赛的主评判杨八爷出场。在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瘦小男人拄着一根文明棍,施施然地走上了台。他剃了个秃瓢,脸上尽是疮疤,已经完全破了相了。颌下稀疏地长了一些山羊胡子,穿着旧式的长袍马褂,脸上却戴着一副新式的洋墨镜。金十三看得差点笑出声来,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杨八爷居然是这副丑陋怪诞的模样。
台上众人纷纷起身致意。杨八爷在中央主位坐下,又向台下摆了摆手,喧闹的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金十三心想,别看杨八爷貌不惊人,可在这抚松城、在这参行之内,的确是威望卓著。
参王大赛开始。不断有人用红布托着系了红绳的棒槌上台,恭敬地放在长案上。有伙计先将这些棒槌量出尺寸、称出重量,把不符合基本要求的棒槌先行淘汰,然后才将入围的棒槌分别挂上号牌,送给在座的评判们一一品鉴。评判们协商好意见后,再由杨八爷将结果写在红纸上,交给司礼官向台下的观众宣读。
司礼官向台下观众一一报出每支参赛人参的参号、参种、参品、参龄、尺寸、重量、产地等信息。金十三听了半天,似乎今年参赛的棒槌品质都差强人意,没有什么特别的参宝。台下的观众也都议论纷纷。金十三听他爹金不换说过,这些年来由于人们采挖无度,真正上品的老山参越来越少。有些人甚至将尚未长成的幼参都给挖走了。他还说,这放山采参,不但要讲一个采字,还要讲一个放字。就像咱吉林的查干湖,那渔民捕鱼,做的渔网网眼都是有讲究的,只能网住够年头、有分量的大鱼,而那些小鱼就自然从网眼中漏掉了。这样才能维持住查干湖出产的鱼的品质,也才能让渔民们世世代代能靠那一方水土养活自己。而放山采参,由于它所给人带来的暴利,人们往往竭林而采,贪得无厌,只向山林需索,却不养护,终有一天,“山神爷”会将给人们的馈赠全部收回。每说到这里,金不换总是会摇头叹气,说他之所以歇棍几年不再放山,这也是原因之一。
参王大赛进行了近两个时辰,即将截止的时候,终于有一支棒槌引发了人群的轰动。这支棒槌重六两四钱,六匹叶,参龄在四十年左右,却是一支产自朝鲜国的高丽参。它的主人也是一名来自朝鲜的参商。大赛评比结果,这支高丽参获得了本届“参王”的桂冠。而赛后的“参王”拍卖中,这支参最终被杨八爷以八千大洋的高价购得。
金十三知道他爹和一些贵客会后还得去赴杨府的宴席,便一个人回到了长白楼。匆匆吃了伙计送来的晚餐,他百无聊赖,躺在床上想着爹是否能在杨府见到那支“凤凰单滴泪”,又想起了今日在街市上遇见的那名鹅蛋脸姑娘,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过来,见房里亮起了灯火,他爹正一个人呆坐在桌前抽烟。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居然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起身给金不换倒了一杯水,问道:“爹,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呢?”
金不换眼神愣愣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好一会儿才说:“十三儿,咱们明儿一早就回家。”
金十三说:“是,爹。可为啥呢?明天抚松就正式开市了,咱不是说还得在抚松待上几天,把带来的棒槌卖了才走吗?”
金不换说:“这点棒槌卖不卖的不算啥。我要开始放山了,得尽快回去准备准备,还得邀约一下你杠子叔、老闷叔他们。”
金十三一听大喜,说:“太好了!爹,你终于要放山了。以前我央求你带我去放山,你总说我年纪还小,不能带我去。后来你又歇棍了,我更没机会跟你一起去放山了。但这回你不能不带我去了吧?”
金不换慈爱地看了他一眼。是呀,儿子跟山神爷孙良同一天生日,今天刚好满了十八,该是带他放山的时候了。
其实金十三并非他的亲生儿子。金不换无儿无女,来关东后先后娶了三个老婆,都未曾生养就病死了。算命先生说他命里克妻克子,金不换也就断了续弦的念头,觉得一个人逍遥自在也好。七年前,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冻倒在他家门口。原本他想叫人拖到化人场了事,不想那孩子在他抱起来的一刻却微微睁开眼睛叫了声爹,这一下倒激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但那孩子已是奄奄一息,按常理难以救活。幸好金不换本是采参人家,人参恰是吊气续命之物,经过一番调养,终于救回孩子一命。
金不换在孩子的身上找到一个金丝编成的护身袋,打开后里面却是一张桑皮纸,上面有用血画成的符箓一道;还写有孩子的生辰八字——三月十六日子时出生,竟与采参祖师爷孙良的生辰八字巧合。护身袋中另有五帝钱一套,分别是“秦半两”“汉五铢”“唐开元”“赵宋元”“明永乐”。金不换大感奇特,觉得这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再加上看孩子聪明伶俐,便收了他为养子。因救他那天是正月十三,便给他起了个名字金十三。
这些年来,金不换送他到私塾读书识字,教他拳脚功夫,有时候也给他讲讲参行的规矩和放山的故事,却从没有带他放过山。但金十三这孩子天生聪明,对辨参一道有着奇特的天赋。家中所藏之参,略加指点,他便能一一辨出参龄、年份、品级。有外人携参上门请金不换鉴别的,金不换也常会先拿去考校金十三,他十有八九也不会走眼,这让金不换心中惊讶又欣慰不已。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如今他渐渐大了,金不换想着自己也该重新起棍放山了。不为别的,自己一身的本事不能带到棺材里去,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呢?
金十三见爹迟迟不说话,又急着问道:“爹,您老倒是说句话呀,能不能带我去嘛?”
金不换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头,说:“猴崽子,急什么急!我说不带你去了吗?”
金十三大喜过望,立地翻了一个筋斗,眉开眼笑地摇着金不换的手臂,连声说“谢谢爹”。
金不换却又板起了面孔,说道:“你可别以为放山是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如果到时候你吃不了那份苦,就给我滚下山去,今后永远别再跟我提放山两个字。还有,到了山上处处危险,你得听我的招呼,我说啥就是啥!你要敢不听,跟我整什么幺蛾子,那也滚下山去,从此不准再跟我放山。哼!别说是你了,就是你老闷叔他们,哪个敢不听我招呼?到了山上更是如此,否则就别跟着我挣饭吃!”
金十三嬉笑着说:“知道了爹,哪儿能呢!别说上了山,就是在家里,那不也是你说二我不说一,你说东我不说西,你说吃鱼我不说吃鸡,你说……”
金不换拿烟锅敲了一下他的头,嗔道:“别在这耍贫了。到了山上,你要真犯了规矩,别怪老子削你!”
金十三缩着脖子,收敛了嬉笑,说:“是,爹。孩儿不敢。”他知道爹对大山秉持着敬畏之心,尤其看重放山的各种规矩,谁要敢犯,轻则被揍,重则会被逐出队伍。
过了一会儿,金十三又问道:“爹,那支‘凤凰单滴泪’,您今儿瞅见了没有?”
金不换却不答,脸上又恢复了那股怔忡的神情,好一会儿才说:“别问了,天儿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儿一早我们还得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