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包法利夫人》在源语国的生成
(一)纯粹风格的探索
福楼拜文学创作的年代,正是浪漫主义文学衰退,现实主义、唯美主义文学崛起的历史过渡期。在小说方面,司汤达的《红与黑》已经开拓了现实主义的道路,在诗歌方面,与《包法利夫人》同年出版的《恶之花》某种程度上实践了唯美主义的原则,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福楼拜不仅吸收了时代新潮,也开拓了新的道路。
在福楼拜之前,小说往往以情节取胜,风格本身是为情节和思想服务的,即使是在《帕尔马修道院》里,我们看到的是野外决斗、狱中调情、宫殿阴谋、结绳越狱等令人瞪目结舌的情节,更不用说《三个火枪手》这样的新骑士小说了。但在《包法利夫人》那里,情节退居其次,甚至许多地方根本没有情节。
包法利医生和爱玛的爱情就是这种“无故事的故事”,浪漫主义波澜起伏的题材在福楼拜笔下,变成了“水波不惊”。包法利喜欢爱玛,经常无事来做客,有一次两个人难得地单独在一起,福楼拜却将约会写得极其乏味:
她又坐下来,拾起女红,织补一只白线袜;她不言语,低下额头,只是织补。查理也不言语。空气从门底下吹进来,轻轻扬起古板地的灰尘;他看着灰尘散开,仅仅听见太阳穴跳动,还有远远一只母鸡在院子下了蛋啼叫。[1]
这种寂寥的气氛,像灰尘一样吹进他们的婚姻中来,将一切都笼罩在灰暗之中。包法利医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着爱玛,或许仅仅是因为爱的缘故,而爱玛对包法利医生也毫无了解,她只是在等着被人爱罢了。等到包法利医生向爱玛求婚的时刻,故事就更没有悬念了:包法利医生压根就没有向爱玛张过嘴,他在爱玛的父亲卢欧老爹跟前吱吱唔唔,倒是卢欧老爹明白未来女婿的心思,卢欧笑微微地说:“把您的事说给我听吧!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包法利到底也没有把话说出来,卢欧老爹向爱玛挑明此事,而爱玛的态度也讳莫如深,福楼拜只公布了结果:护窗板推开了——这是卢欧老爹答复包法利医生的一个肯定的信号。
包法利医生和爱玛谁也没有表白,婚姻的马车就拉走了他们,自始至终唯独爱情是缺席的。内心充满浪漫想象的爱玛,最后陷于失望也是在情理之中了。从新婚到爱玛的第一次厌倦,中间可能经历了很短的时间,爱玛除了挪动一下家具,或者与查理散散步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在这微妙的情感变化中,情节退到不可能再少的地步了。福楼拜的解释是:
我的书中让人担忧的是娱乐的元素。那部分很虚弱,没有足够的行动。但我坚持认为“思想”就是行动。思想很难引起读者的兴趣,这我知道,但这是风格要解决的问题。现在我连续五十页没有一个事件发生。这不间断描写了死气沉沉的资产阶级的生存和爱情——一个非常难以描绘的爱情,因为它谨小慎微,藏得很深,但是,唉!缺少内在的波澜,因为我书中的绅士天性沉稳。[2]
情节的缺失,正是由于风格的原因。福楼拜追求的小说,并不是戏剧性的小说,人物的行动是次要的,风格才是主要的。这里的风格(style)不是情感、意蕴上的特征,而是形式以及形式与真实性的关系,它还可以译成“文笔”。在福楼拜来看,如何抓住隐蔽的真实,用最恰当的形式表现它,这才是艺术的要务,若以情节取胜,则将会给小说带来灾难:
我若置入行动,我就要遵守一个规则,这会破坏一切。人必须用自己的声音歌唱:我决不会采用戏剧的或者吸引人的情节。另外,我相信,一切都是风格的问题,或者说是形式的问题,是表现的问题。[3]
这种风格带来人物心理、氛围描写的真实性。赖昂告别的情节是爱玛失足前的重头戏,赖昂少不更事,躁动不安,试图以离去来要挟爱玛,令她顺服,而爱玛对赖昂心存幻想,却出于畏惧,不敢越雷池一步。不管谁大胆吐露心声,另一个没准都会投到对方怀里去,可是两人谁都止步不前,既期待对方,又抵抗对方。这种感情的“冷战”,福楼拜通过一场压抑的对话刻画出来:
包法利夫人背过脸去,贴住一块窗玻璃;赖昂拿起他的便帽,轻轻拍打臀部。爱玛道:
“就要下雨。”
他回答:
“我有斗篷。”
她转过身来,额头向前,下巴朝下。阳光掠过额头,照到眉毛的弧线,犹如一块大理石,猜不出爱玛望天边望见了什么,也猜不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4]
爱玛和赖昂都知道对方想什么,可是顽固的自尊妨碍了他们,二人只能用无关的废话来搪塞,这使对话变得古里古怪,只具有搪塞的作用。
这种纯粹的风格需要作者隐藏自己,一切靠精心准备的事实说话。纵观全书,不论是罗道耳弗的虚伪、勒乐的狡诈,或者是爱玛的痴狂,福楼拜都没有直接评判,一切都交给细节。福楼拜说:“让我写这么慢的原因,在于这本书中没有任何内容是来自于我自己;我的个性从来没有用得这般少。”[5]
福楼拜不仅探索隐秘的真实,而且在表现上也格外细致,他的小说是再三雕刻出来的大理石塑像,而不是激情泛滥的河流。为了追求完美,福楼拜总是不断地改写,有时一个星期只写出来五六页的内容。福楼拜曾经这样自诉衷肠:
狗娘养的散文!它永远也完成不了,总有东西要重写。而且,我认为可以让它有韵文的持续性。一个优秀的文句应该像一首优秀的诗——无法更易,正如节奏,正如和谐的声音。[6]
爱玛服毒自杀之前,她愤怒地离开了罗道耳弗,摇摇晃晃地走到野外,福楼拜这样写爱玛的混乱、绝望情绪:
Le sol sous ses pieds était plus mou qu’une onde,
et les sillons lui parurent d’immenses vagues brunes qui déferlaient.[7]
(脚下的土壤比波浪还软;
犁沟好像黑色大潮汹涌澎湃。)
这里的“软”(mou),不仅有“柔软”的意思,还有“软弱无力”的意思,可谓一语双关,而“波浪”一词,既将土壤向远处延伸的静象写成了奇妙的动态,而且也衬托出这双无力的脚行走的状态。“波浪”(onde)和“大潮”(vagues)的隐喻,甚至也暗示了包法利夫人心海的激荡不平。这里的几个词,可谓像诗眼一样有力。
除去用词的精练,音节的选择同样也有讲究。从节奏上看,这里的两句可分析为如下的图式:
2+3+4+3
3+7+4+5
可以看出,虽然两句音节数量不同,但是都有四个节拍,每句中三字拍比较多,而且三字拍还能组成更大的拍子(7音的拍子)。三字拍可以视作这个句子的基本节拍。每个句子前两个节拍和后两个节拍,构成一个停顿,类似于亚历山大体的语顿。在基本节拍的作用下,节奏保持着类似于诗歌的持续性。
总的说来,福楼拜在表现的真实性上,在表现的形式上,获得了纯粹的风格,这种风格明晰、简洁,树立了法国小说的新风尚。从与传统小说做法的关系上看,一种新的经典已经确立了。但是福楼拜的小部,如果仅仅自身获得某种成就,还不足以在文学史中确立它的地位,它还必须经受读者与批评家的审视和选择。
(二)读者和批评家的接受和批评
《包法利夫人》1856年发表在《巴黎评论》上,次年出版,它很快就收到读者和批评家的评价。1957年,杰出的批评家圣-伯夫就写专文讨论了这本书。圣-伯夫注意到福楼拜对于精确的极度追求,认为作者完全退居故事之后,作品因而获得某种力量:
任何人都没有受到作者的照顾拥有其他的结果,这是为了描述的完全精确、原始,任何人都没有得到像我们爱一个朋友那样的关爱;他完全克制了自己,只是为了绝对地看,绝对地呈现,绝对地说;在小说中的任一部分,我们甚至发觉不到他的侧影。作品完全是非个人的。这是有力量的重要证据。[8]
这种判断是符合福楼拜的想法的,其中“非个人(impersonnelle)”一语,亦与福楼拜书信中的“个性退场”暗合。这种非个人风格的小说,将成为现代小说中的一种新形式。虽然圣-伯夫对福楼拜仍有不满意的地方,但他对福楼拜下的断语却出奇准确:“我认为我看到了新文学的迹象:科学、观察的精神,老练,略带冷酷。这似乎是影响新一辈文坛领袖们的特征。”[9]
虽然圣-伯夫敏锐地注意到这部小说的特性,认为新的文学即将到来,但由于福楼拜小说的风格过强,与传统的间隙过大,人们要接受它,必定要经历一个过程,这也是文学经典化的通例。
就在圣-伯夫此文写作的5月份,弗勒里(Cuvillier-Fleury)发表文章与圣-伯夫进行争论。弗勒里承认福楼拜的描写精确、严格,他也指出《包法利夫人》中没有受到作者的干预,世界创造的像它原本的样子一样,既不多一分,也不差一毫,但弗勒里认为这种作品没有诗意,没有理想,作品的逼真性只是外在的,进入不到人的心中。弗勒里讥讽这是一种“照相机复制的作法”,其结果非但没有令人物鲜活起来,反而让人物死在作者手中。圣-伯夫认为福楼拜这种非个人的作品是有“力量”的,但弗勒里丝毫不讳言自己的异议:
我认为正好相反。力量来自于作者,而非来自于作品或者作法。我喜欢作者的心灵在作品中体现出来,画家的心灵在画作中反映出来。正是这种反映才是生命力,人们所说的“艺术”,并不是别的东西。[10]
在弗勒里看来,因为缺乏作者的态度和情感,福楼拜的作品是没有“力量”的,而且这类作品甚至不能成为艺术,因为它们不具备艺术的必备条件:表现性。
弗勒里的批评,明显是浪漫主义文学观念的体现,而福楼拜在某种程度上是提防浪漫主义的。福楼拜年少的时候,也曾迷恋过浪漫主义,他曾写过《拜伦小传》,崇拜过雨果,和他的小伙伴“旋转于疯狂和自杀之间”[11],后来才对浪漫的心性发生怀疑。即使这样,福楼拜心中浪漫的精神仍在,他曾在创作《包法利夫人》期间说过这样的话:
如实说来,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一个人迷恋于夸夸其谈、热情奔放、慷慨激昂、音韵锵锵,思想高妙;另一个人挖掘尽可能深的真实,他恭敬地处理卑微的事实,就像对待重大的事实一样,他想让你几乎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他所创造的事物;后一个人喜欢嘲笑人,热衷于人的动物性的部分……[12]
第一种心性,就是浪漫主义的福楼拜,而第二种心性,则是非浪漫主义的。写作《包法利夫人》的心性,正是第二种。福楼拜的第一种心性,可能在《安东尼的诱惑》中找得到。因而说福楼拜是反抗浪漫主义的作家是非常错误的,福楼拜是具有两面风格的作家。但就《包法利夫人》而言,福楼拜流露出与浪漫精神完全不同的冷静、克制,这跟他儿时的生活是分不开的。福楼拜的父亲是一位医生,自小生活在医院的环境中,熟悉死尸、病人,福楼拜渐渐的产生阴郁和喜爱解剖的倾向。他曾在书信中说:
我生在一家医院……还是小孩子时,我就在解剖室玩耍。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的样子是又忧苦又狂妄。我一点不爱生命,我也一点不怕死亡。绝对的虚无的假说也丝毫引不起我的畏惧。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安然投入漆黑的巨壑。[13]
这种医学解剖熏染的冷静观念、阴郁性格,使得福楼拜能够自然地摆脱浪漫主义的想象和夸张,开创属于自己的文学新路。
因而,虽然福楼拜不是一个始终反浪漫主义的作家,但就他《包法利夫人》一类的创作而言,他却是真正做到了另起炉灶,这也正是弗勒里挖苦他的原因。福楼拜的某些创作在疏远浪漫主义,浪漫主义也会以某种形式来抵制它,新旧两种思潮的潜在对抗不可避免。
弗莱里的批评数年之后,另一个读者梅莱(Gustave Merlet)也站出来指责福楼拜。在梅莱眼里,福楼拜是当之无愧的现实主义领袖,因为福楼拜够坦诚,有才华,但是福楼拜明显有两个缺点,一是关注外在的真实,比如衣着、人物动作,而轻视人物的性格;一是对角色太冷漠,没有情感。第一个缺点,其实指责的是福楼拜在虚构人物的心理上做得不够,本末倒置,第二个缺点则指责福楼拜没有和他的角色心灵相通。梅莱总结道:“福楼拜先生不仅是一个职责搞错的画家,而且还是一个从事解剖的外科医生,有着解剖学专家的冷酷性格。”[14]总的说来,梅莱认为福楼拜的缺陷所在,还是风格问题,还是缺乏浪漫主义的问题。
19世纪中期之后,随着浪漫主义在法国渐渐衰败,尤其是雨果那个时代的结束,现代主义的各种萌芽开始在法国发生,法国批评家和读者逐渐开始习惯“异端”的主义,这就为福楼拜的经典化提供了保障。在这一时期,左拉的作用不容忽视。左拉倡导自然主义文学,为了赢得最大的关注度,他将福楼拜也纳入他的主义之中。福楼拜这个追求完美风格的作家,摇身一变,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典范。好在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主张与福楼拜的追求相去不远,二者没有大的抵牾,左拉在树立自己的主义的同时,也有助于让文学界正确评估福楼拜。左拉从《包法利夫人》上面归纳出他自然主义文学的三个特征:客观再现生活、描写普通人物的平常生活、作者隐藏在文字之后。他称福楼拜“建立了一个流派的规则”[15],似乎福楼拜的文学作品已经奠立了左拉的主义,左拉并不需要做什么,他的工作,只是将现成的原则誊写下来。普雷斯顿·达根(Preston Dargan)曾经指出福楼拜和左拉之间的差距,左拉将福楼拜等人的主张推到了极端。[16]但不管怎样,左拉对福楼拜的评价还是非常准确的:“他迫使小说服从观察的定规,摆脱了人物虚假的夸大,将其变成和谐的、非个人的艺术作品,依靠它自身的美,如同美丽的大理石一样。”[17]左拉这里也用了“非个人”一词,这与福楼拜、圣-伯夫是一致的。福楼拜对自身完美风格的追求,在左拉那里,被形象地称为:“如同美丽的大理石”,这概括出形式的冰冷、坚硬、完美。福楼拜的风格真的成为了经典。
左拉的批评非常具有影响力,19世纪80年代,接连出现了两本著作,讨论自然主义,这两本著作都参考到了左拉,福楼拜当然是书中的重头戏。在1883年的《自然主义小说》中,作者认为《包法利夫人》标志了一个时间的结束和另一个时间的开始,而在1884年的《自然主义演化》一书中,德普雷将《包法利夫人》视作“自然主义的首次降生”[18],认为福楼拜拥有杰出的语言,“传达出模糊的几乎无法传达的感受”。[19]福楼拜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大师确立了经典地位。
(三)包法利主义一词的流行
《包法利夫人》1856年刊发后,批评家注意到这种新的作法,于是在19世纪60年代,就出现了包法利主义(Bovarysme)一词,来命名这种创作倾向。有意思的是,包法利主义一词的意义,随着福楼拜的经典化而发生变化,最初是贬义词,用来批评平庸的现实主义小说,比如梅莱1863年出版的著作当中,就出现了包法利主义一词。梅莱肯定福楼拜的艺术水平,他认为包法利主义代表另外的一种创作倾向:
这种做法破坏雄辩术和诗性,舍弃常人来迁就粗野的人,摒弃心灵和热情,想借助于堕落的事物的趣味来取悦我们,一味只看身体和道德的丑陋,由此诽谤创作和社会,对于这种作法,我建议我们从此以后称其为“包法利主义”。[20]
当福楼拜在19世纪末确立起经典地位时,这个词又变成褒义词,成为自然主义作法的典范。比如在1912年出版的《包法利主义的哲学》一书中,作者认为有一种实证的、具体的、众所周知的包法利主义。“这个词指的是当代心理分析的一种行为,所有人都可以观察到它,福楼拜通过它展示主人公心灵的变化,描述心灵所起的作用。”[21]包法利主义甚至还成为哲学术语,哲学家戈尔捷1892年出版了《包法利主义:福楼拜作品中的心理分析》,该书将包法利主义视为人类普遍具有的一种心理缺陷,这种缺陷使人们构想与自身不同的别的东西。戈尔捷的哲学式理解,在法语和英语世界产生了反响。《包法利夫人》作为文学经典,伴随着包法利主义一词漂洋过海。
[1]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
[2] Gustave Flaubert, “To Louise Colet,’ translated by Paul de Man,Madame Bovary: Backgrounds and Sources.New York: Norton, 1965, p.314.
[3] Ibid., p.314.
[4]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页。
[5] Gustave Flaubert, “To Louise Colet”, Ibid, p.314.
[6] Ibid., p.313.
[7] Gustave Flaubert,Madame Bovary.Paris: Michel Lévy Préres, 1857, p.439.
[8] Sainte-Beuve, Charles-Augustin,Causeries du lundi(tome treizième).Paris: Garnier Frères, Libraires-diteurs, 1857, p.349.
[9] Ibid., 363.
[10] Cuvillier-Fleury,Dernières etudes historiques et littéraires.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Libraires-diteurs, 1859, p.362.
[11]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12] Gustave Flaubert, “To Louise Colet”, translated by Paul de Man,Madame Bovary: Backgrounds and Sources.New York: Norton, 1965, p.309.
[13]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14] Gustave Merlet,Réalistes et fantaisist.Paris: Didier et Cie,1863, p.91.
[15] mile Zola,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Paris: G.Charpentier, 1881, p.130.
[16] E.Preston Dargan,“Studies in Balzac,”Modern Philology, Vol.16, No.7(Nov., 1918), pp.351-370.
[17] mile Zola,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Ibid, p.130.
[18] Louis Desprez,L’évolution naturaliste.Paris: Tressse, 1884, p.19.
[19] Ibid, p.38,
[20] Gustave Merlet,Réalistes et fantaisist.Paris: Didier et Cie,1863, p.141.
[21] Georges Palante,La Philosophie du bovarysme.Paris: Mercure de France, 1912, 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