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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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博物与琐言

提及汉人的小说观,最容易想到的自然是桓谭、班固“丛残小语”“道听涂说”之类令人沮丧的评价。可实际上,透过“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以及“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等含糊的表态,隐约可见“小说”仍是汉人不敢忽略的知识来源。所谓“小知”,只是针对安邦治国的“大道”而言,并非完全抹杀其作为人类知识体系的一部分的存在价值。作为了解世界的一种特殊手段,小说或许更多倚仗“幻想”而不是“推理”,但对于汉魏六朝文人来说,这种区别并不十分明朗。知识与想象、求知欲与好奇心的交织,于是构成“古小说”特有的奇异景观。

王嘉《拾遗记》卷九有一则关于张华撰《博物志》四百卷,晋武帝赞赏其“博识无伦”而又嫌其“浮妄”与“繁芜”,于是裁为十卷的记载,《四库全书总目》以及余嘉锡的辨证都断为杜撰无稽。我则倾向于将其作为“古小说”的象征来解读:“好观秘异图纬之部,捃采天下遗逸”的作家,“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的作品,还有半信半疑又爱又嫌、“置于函中,暇日览焉”的读者,颇能说明其时小说生产与流通的基本状态。至于荟集殊方灵异的“博物”,与记录清谈嘲戏的“世说”、描摹鬼怪神仙的“搜神”,以及发挥历史传闻的“故事”,表现形态与叙事方式不同,但在“捃采天下遗逸”以满足世人的求知欲与好奇心这点上,并无根本差别。

《博物志》卷首题辞,直承其上接《山海经》;而生活年代略晚于张华,也以撰写博物体志怪小说知名的郭璞,则出而为“闳诞迂夸,多奇怪倜傥之言”的《山海经》辩护:“非天下之至通,难与言《山海》之义矣。呜呼!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1]主要采撷地理博物与神话传说,基本成形于战国后期的《山海经》,稍显于汉而盛行于晋,乃是其时文人撰写博物类小说不可替代的样板。在史家眼中,《山海经》或归数术略(《汉书·艺文志》),或入地理类(《隋书·经籍志》),只有到了诗人兼学者胡应麟那里,才将其定为“古今语怪之祖”[2]。地理博物著作古已有之,《山海经》特异处,在于其弃耳目所见而取怪诞之文,熔地理博物、巫术神仙、奇禽怪兽、神话传说于一炉。此书对于激发中国文人的想象力,虽影响极为深远,但并非文类意义上的小说,因其并不注重叙事,未见稍为完整的情节。

托名东方朔的《神异经》与《十洲记》,均可视为《山海经》的嫡传。虽间杂嘲讽之辞,以附会东方朔之滑稽,但仍以记述山川、描摹灵异为主。《神异经》略于山川道里而详于奇人异物,明显可见模拟《山海经》的痕迹。只是作者幻想的翅膀更加丰满,文字雅驯且富有诗意,这点与此前此后的许多“神仙家言”大异其趣。纯粹的遐方异物已不稀奇,若以鬼为饭的奇人、人面能言的讹兽、一唱天下白的玉鸡,还有恒与玉女投壶的东王公,大都兼具人兽的能力与性情。可见博物的志怪化趋向,主要是沟通人天,借赋予禽兽神仙浓厚的人情味,以体现人类的喜怒哀乐。仿照西王母形象而创造出一个东王公,而且让二老登稀有鸟背幽会,这种幻想相当优美。至于以下这段关于河伯使者的描述,单就词华缛丽而言,置于其时文人集中,也都毫不逊色:

西海水上有人,乘白马,朱鬣,白衣玄冠,从十二童子。驰马西海水上,如飞如风,名曰河伯使者。或时上岸,马迹所及,水至其处;所之之国,雨水滂沱。暮则还河。

想象奇特乃所有志怪小说的共同特征,至于文思深茂如此,除了证明此书作者乃文人而非方士外,更可见小说与散文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内在联系。

《十洲记》皆言神仙境地,搜集古来关于十洲三岛及昆仑的种种传闻,敷衍成一个自成系统的神仙世界,主要是为了宣传神仙道教。篇首之自称“学仙者也”,以及自述“韬隐逸而赴王庭,藏养生而侍朱阙”,明白无误地表明其劝诲拟想读者(汉武帝)皈依道家的写作目的。此书不擅叙事,只是一味铺锦列绣,炫奇耀博,作为小说则缺乏情致。

《神异经》《十洲记》的作者及写作年代众说纷纭,尚待最后考定,而《博物志》及《玄中记》的著作权则基本落实。晋人张华与郭璞,都是其时著名的文学家兼博学之士。《晋书》本传一称“博物洽闻,世无与比”,一曰“在异书而毕综,瞻往滞而咸释”,而且都着重强调其精通数术方技。以文人兼学者而谈灵异,其著述自是不同于自神其教的神仙家言。虽然在今人看来,张、郭二书所记山川风物、异闻杂说也多荒诞无稽,但作者初衷,并非有意虚拟。《博物志》卷一作者自序“山川地泽,略而言之”的概括,只适合于前三卷,但展示学识与才情以待“博学之士,览而鉴焉”这句话,却颇能体现全书的宗旨。注重知识积累,而不是驰骋想象,张、郭二书在已有的山川地理、飞禽走兽、方士神仙外,更增加了没有多少故事性的器物、服饰、古史、人名的考证。

能变为美女,且善蛊魅的狐妖(《玄中记》),或者盗“妇女有好者”为妻的猴玃(《博物志》卷三),自然都是后世小说家发挥想象的绝好素材。可惜郭、张二位,只是作为异闻略加记载。二书叙事大都零碎,最为曲折动人的,当推《博物志》卷一○之将浮槎传说与牛郎织女天河相会合而为一,以及《玄中记》所述姑获鸟脱毛为女人并嫁人的故事。二者当系其时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其奇思妙想令人叹为观止。除此之外,张、郭二书并不以叙事曲折见长。倒是《博物志》卷一○关于“千日酒”一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魏晋风流:

昔刘玄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当醉,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权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玄石前来酤酒,醉向醒耳。往视之,云玄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

魏晋名士生性旷达,好饮酒,喜神仙,产生“千日酒”的说法,并不怎么稀奇。有趣的是,《博物志》在记录这一传说时,文字清新俊逸,语调略带调侃,与记载名士风流的《世说新语》如出一辙。

实际上,张华、郭璞也是其时声名远扬的大名士——《世说新语》提及张处,达十二次之多,提及郭也有六处。“博物之学”与“玄远之言”,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作为知识体系,二者都无关治国安邦大计,因而退居边缘,自我娱乐。在汉魏六朝,名士“博学”或学者“旷达”,似乎是顺理成章。《抱朴子·疾谬》篇嘲笑那些不懂“坟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状,万物之变化,殊方之奇怪”者,讥为“不才之子”;这与《南史》本传称陶弘景“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正可互相参照。不管信不信鬼神,游不游山川,做不做学问,这些都是名士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也是起码的“谈资”。《殷芸小说》云:“学者当取三多:看读多,持论多,著述多。”此“看读”,当包括“听说”,后者乃其时文人学士获取知识以及博取声名的重要手段。殊方异物、鬼神变化固然是绝好的谈资,玄言隽语、笑话传说也能使“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借助于言语来传达见闻,在增长知识的同时自我娱乐,这与《汉书·艺文志》对小说的界定倒是不无相通处。“街谈巷语”对于知识的传播与小说的成长所起的作用,实在不容忽视。

当然,由于社会地位高低、知识水准不同,这种“街谈巷语”明显分化。不妨借用《抱朴子·疾谬》篇中略带偏见的描述:纨绔子弟和市井酒客之戏语,乃“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也就是说,六朝谈风之盛,既体现在雅士中的“清谈讲道”,也落实为俗人间的“丑辞嘲弄”。真正流传于市井民间、“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的“嘲戏之谈”,可能因其过于鄙俗而难得诉诸笔墨传之后世。不过文人中也有性喜滑稽,“尤善浅俗委巷之语,至可玩笑”“说民间细事,欢谑无所不为”者;曹植初得邯郸淳时的“诵俳优小说数千言”,更被常见治小说史者引述[3]。这里的“俳优小说”“浅俗委巷之语”,其内容无法确认,只能判断其叙述姿态,约略位于文人清谈与市井嘲戏之间。如果需要坐实,那就只能举《笑林》《启颜录》为例。

唐人刘知幾《史通·杂述》提及“琐言”,称其“多载当时辨对,流俗嘲谑”。前者可以《语林》《世说新语》为代表,后者则当举邯郸淳的《笑林》与侯白的《启颜录》为例证。《笑林》乃中国笑话之祖,为后来俳谐文字之权舆。全书现已散佚,不过从鲁迅《古小说钩沉》所辑二十余事看,除了先秦寓言的影响,盛行于民间的“嘲戏之谈”乃是其创作的主要渊源。从《淮南子》学隐身术的楚人,执长竿入城门的鲁客,其愚昧一目了然,很容易博得开怀一笑。作者不掉书袋,听者无须博学,更适合于现场表演而不是书斋阅读,这里隐约可见此书的生产途径及拟想读者。侯白也以滑稽善辩、好为俳谐杂说著称。其《启颜录》取材范围更为广泛,上及子史,下采传说,中间还穿插不少“自己的故事”。比起《笑林》来,《启颜录》文字拖沓,形容太过,好处则是叙事稍为曲折。其中《论难》《辩捷》二章,描写各式各样的法师讲道、文士清谈,且多将其作为嘲讽对象,正可与《世说新语》参照阅读。

从品评士流、臧否人物发展而来的清谈,由于老庄之旨的张扬以及佛学东来的影响,日趋高妙玄远。记载此类名士风流的著作,前有晋人袁宏《名士传》、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三书虽已佚失,但从《世说新语》所采条目,可见其基本的叙事风格:语言简约含蓄,文笔清新隽永,篇幅短小,注重刻画人物神态而不追求故事曲折。《世说新语》署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比照梁刘孝标为之作注所引经史杂著四百余种,不难发现其书在纂辑旧文、另标新义方面所下工夫。全书结构完整,风格大致统一,乃精心结撰之作,将汉末到东晋三百年间帝王将相、士庶僧道之佳言懿行、风采神韵尽收眼底,难怪世人将其“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书”[4]。《世说新语》重在品鉴而非叙事,故不以人物或事件为结构,而是依品行分为三十六类。既有关于“雅量”“识鉴”的褒扬,也有关于“汰侈”“俭啬”的嘲讽,但最主要的,还是表彰晋人之任性放达与风神潇洒。

图1-2 唐写本《世说新语》残卷

晋人善于鉴赏自然风光与人生哀乐,其对生命与艺术的体验,可谓深入玄境。类似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这样“事外有远致”的意境,其实是很难成功地转化为叙事语言的。《世说新语》对千古文人的深远影响,主要集中在名士风流以及简洁玄远的语言表述。后者,胡应麟的评价相当准确:“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5]“简约玄澹”的语言表达,其实更适合于散文,而不是小说。晋人喜欢“共谈析理”,析理固然需要才藻奇拔、思路清晰,但时人更看重的是气度与神韵。《世说新语》对辩难时的“万余语”往往一笔带过,转而强调双方的“萧然自得”。对姿态、神情、趣味、妙悟的深刻体认,使得作者更加注重选择具有高度表现力的片言只语,而不屑于唠唠叨叨地叙述完整而曲折的故事。像记述周处由横行乡里到弃旧图新,再到成为忠臣孝子那样类乎传记的文字,在《世说新语》中可谓绝无仅有;截取最能体现主人公精神风貌的生活片断,而且点到即止,让读者自己品味,这才是其主要的叙述风格。不妨以王子猷的雪夜访戴为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一瞬间所展现的生命意识,很能体现晋人之自然洒脱与意趣超然;叙述语言也相当准确生动,读后感觉余味无穷。可鉴赏这种“雅趣”,需要较高的文化修养;保持其文章韵味,则必须拒绝进一步的发挥与渲染。这些都使得《世说新语》很难真正走向市井小民,作为小说的发展前景,因而也就不如谈神说鬼的“志怪”与发挥历史传闻的“逸事”。

[1] 郭璞:《山海经叙》。

[2]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下》。

[3] 参见《魏书》卷九一《蒋少游传》、《陈书》卷三六《始兴王叔陵传》以及《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注引《魏略》。

[4] 参阅《鲁迅全集》第九卷,第309页。

[5]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