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维录:汤一介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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恂恂儒者,不知老之将至
——岁暮忆汤公

陈方正

最初和汤一介先生认识,根据他自己的回忆,是1985年5月他到中大来参加“斗争与和谐哲学讨论会”的时候。那时他和夫人乐黛云南下,在深圳大学创办国学研究所,记得曾经应邀去拜访他们,那时深圳大学犹在草创时期,崭新的房舍还带着浓厚油漆气味。此后不久,我离开大学秘书处,转到中国文化研究所任职,因此不时有来往。如今在陈旧的随身记事簿里面,还可以找到1987年8月中,在丽晶酒店和他约会的记录。

同年深秋,中国文化书院为庆祝梁漱溟先生大寿和开展学术活动七十年,召开了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先是在北京“二七”剧场举行开幕式,随后移师香山饭店讨论。我躬逢其盛,不但见到多位学界前辈如费孝通、周谷城、张岱年、季羡林、任继愈等,更有机会数度在大会上发言,是为参加书院活动之始。这趟有好些香港与海外学者与会,像赵令扬、霍韬晦、李弘祺和我来自香港,吴德耀来自新加坡,周策纵、林毓生来自美国,此外还有两位日本学者,想来大都是汤先生在改革开放后不时出国,从而认识和邀请的吧。当时感觉此会办得十分体面、热闹,更为香山饭店的气派、优雅倾倒——它后花园那两棵大银杏树,在10月下旬初雪中显得特别雍容秀挺。日后回味,才注意到此会在组织和气氛上,是多么的开放、多元、包容,即使相当尖锐的对立意见,包括对梁漱溟学说的批评,都可以在和谐、轻松气氛中各自发挥,相互碰撞,虽然未必产生多少具体成果,却为学术路向的酝酿、反思,为国内外学者的交流相聚,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接着下来,是难忘的1989年西山卧佛寺之会,那是为庆祝“五四”运动七十周年而召开,名义上由中国文化书院、“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以及香港大学中文系等四个京港学术单位共同召开,实际上是文化书院担纲和安排一切。这趟聚会场地比前朴素简易,也没有年高德劭元老参加,但与会者达一百四十多人,海外来客也二三十人,发言十分踊跃。会议结束后,许多人转到城里,参加由社科院召开的同一性质国际会议。跟着,汤公约了好些熟人到他家晚饭,夫人乐黛云做了一桌好菜款待,把酒言欢之余,大家不免七嘴八舌,议论时局。

那场风波不久就如暴风疾雨般来临,在其中,文化书院如何内部分裂,如何被盗窃财产公章,以致濒临灭顶之灾,汤公又如何挺身而出,与其他院内中坚分子一同力挽狂澜,都非我所知,待事过境迁之后,方才从陈越光兄那里隐隐约约听到一二。此后大陆学者和外界出现一段时间的隔绝,但汤公和文化书院所受影响似乎是最小的。1991年2月夏威夷“东西方中心”举办大型国际研讨会,对中国和中国文化前途有十分热烈的讨论,汤公是唯一从大陆飞去出席的;1993和1994年文化书院分别在北京和杭州举办研讨会,前者以“中西印文化融合与发展”为题,后者以“中国文化的回顾与展望”为题,我都参加而且讲了话,气氛一如既往,仍然相当轻松开放。这样,书院的一项重要功能,即为海内外学者文人提供相聚谈论机会,就恢复过来了。像庞朴、朱维铮、孙长江、刘梦溪、杜维明、陈来、王守常、陈越光等一班朋友,都是那期间相熟起来的。

此后十来年间,我每年总要为了各种原因上京两三趟,每趟都要找机会和以汤公两口子为中心的朋友圈相聚,相告传闻,议论时事,臧否人物,过一个畅快的晚上。这些场合多半是越光做东,维铮痛饮,长江倾谈往事秘闻,汤公则恂恂儒雅,微笑倾听,偶尔不温不火地讲几句他的看法,有时声音高亢一些,但慷慨激昂,拍案而起则绝无仅有。至于学术会议,书院也继续召开,但似乎不像以前那么频密了,记忆中我参加的只有两三趟,包括1999年5月的大觉寺之会。那是接续北大召开的“纪念五四运动八十周年”讨论会的春游雅聚,虽然午饭后有个座谈,让大家对十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抒发感想,季羡林老先生开头,也讲了很不少话,其实还是以徜徉山水、品茗闲谈、享受明媚春光为主。当然,与当年卧佛寺之会的海外朋友如周策纵、舒衡哲等十年重逢,就不胜感慨了。此会的安排和以前大不一样,予人以拈花微笑,顿然开悟,忘却诸般烦恼的味道。看来,应该是出自汤公的构思吧?

汤公为人忠厚平和,胸襟宽广,我是个半路出家,闯进文化圈来的后辈,不谙人情世故,领域也迥异,他却一直很照顾,经常邀我参加聚会,提供许多发言机会,还两趟特别为我安排演讲,令我衷心感激。1997年春间书院刚装修好一处四合院,那是北大拨给书院作为固定办公和聚会场所的,我此时恰好对科学史发生兴趣,有些心得,于是汤公让我到这小院做了个关于《大汇编》(Almagest)传承源流的演讲,主旨是现代科学并非如许多人所想,是起于文艺复兴,而是出于一个极为久远的传统。这对听众造成颇大冲击,但反应不一,老辈哲学家张世英也来听讲,对此看法特别认同。这是我在北京作专题演讲之始,讲稿后来发表在乐先生刚刚创刊的《跨文化对话》上。

2002年夏天我退休,汤公闻讯,又客气邀请我在那年十一月主讲第五届“蔡元培学术讲座”和第六届“汤用彤学术讲座”,那是书院和北大文哲所合办的,由北大校方发邀请函。这自然是很高荣誉,我受宠若惊,用心准备了“在正统与异端以外——科学哲学往何处去”以及“在自由与平等以外——21世纪社会建构的探索”这两个题目应命,记得听众很不少,讨论也颇热烈,事后汤公为我将这两篇讲稿连同其他有关论文编成集子,交由北大出版社出版。此番演讲有意想不到收获,那就是在北大勺园住了整整十天之久,得以从容漫步曲折幽深的校园,领略晨昏夕照,深秋萧瑟意境,留下美妙难忘记忆。不过,很可惜,此后北大迅猛发展,校园逐渐为高楼广厦占据,如今花木凋零,无复当年幽雅胜景,徒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叹。

到了2004年,汤公年近八十,犹壮心不已,向国家申请并获批开启编纂《儒藏》的庞大计划,此后思虑精力转向此方,再无余暇顾及书院文化活动了——其实,后来我侧闻,社团法有规定:年逾古稀即须卸任院长和法人代表,所以他此后转以“创院院长”名义参与决策,书院事务则交由王守常兄负责。当时汤公曾邀请我们的研究所参与《儒藏》工作,但我已退休,所里也没有适合人选可以推荐,所以只好敬谢不敏,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两年后书院在辽宁桓仁举办“易学论坛”,我虽然完全外行,也滥竽充数参加——主要是为了参观中朝边境上的那个朝鲜族古代发源地而已。

此后四五年间我仍然经常到北京,每去都要和汤公见面,但就再没有怎样参加书院活动了,至于我自己的工作,则完全转到西方科学史的研究上,有点忙不过来,直到有关专著出版才松一口气。2011年我再到北大,为生命科学学院的研究生讲物理课。那同样是深秋,前后更逗留三个星期之久。这趟下榻校门外新建的“中关新园”,那里高厦广宇,舒适宽敞,设备齐全,却少了人气和园林之胜,再无情趣可言了。此行汤公说要觅机相聚,但总没有动静,我想他事忙或者疲累,不敢贸然打扰。到临走那天,他们两口子坚持要到宾馆的咖啡厅来共进早餐,谈了一个多小时。我这才知道,汤公为了《儒藏》和北大新成立的“儒学研究院”,仍然忙得不可开交。他本来就蛮瘦弱,多年来一直为咳嗽、感冒、肺病等问题困扰,不时要跑到官厅水库边上去休养。我看他以耄耋高龄,还那么劳形伤神,心中不期然泛起“毋乃太辛苦耶”的感觉,但不敢宣之于口。

翌年见汤公,谈往事,谈北大庆祝“哲学门”成立百周年的盛会,他都还显得很兴奋,很有味道。但2013年10月见面,则情况急转直下,那时他被诊断患了肝癌,肿瘤虽然经过放射治疗而缩小,但已经转移,乐先生则苦于糖尿病和膝盖劳损,两人都显得十分焦虑,我也想不出多少话来安慰他们。2014年6月底有内蒙古之游,回北京后立刻和越光夫妇到汤公家里探望,但见他形容消瘦,面容憔悴,气息柔弱,迥异平时神采,我们都大吃一惊。据说他是因为做了化疗颇受摧残,日前又扶病出席《儒藏》发布仪式,以是更形羸弱,但他仍然忧时忧国,殷殷以大局为问,临行更题款赠书,令人泫然。我们出门后相对无语,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就传来噩耗了!回想起来,在那五六年间,相熟前辈、学者相继辞世的,还有刘殿爵、叶晓青、陈学霖、何炳棣、朱维铮、高华、庞朴等七八人之多,真是“访旧半为鬼”,闻讯惊心。一年后,我自己又经历了一场大手术的熬炼。至此,方才真切体会,何谓诸行无常,何谓人生大限。

汤公家学渊源,受传统熏染甚深,虽然在时代精神感召下一度信仰马克思主义,“文革”中更且卷入政治旋涡,改革开放后却改弦易辙,致力于弘扬学术文化,以承上启下,锲而不舍的精神开办中国文化书院,使它成为八九十年代民间文化运动的重要力量,为中国海内外学者的交流、沟通开辟渠道。学术上他编过先大人汤用彤教授的《隋唐佛教史稿》,自己深究魏晋玄学和道教,可谓秉承家学,出入佛老,但在生命最后十年悉力以赴的,终归是儒学编纂大业。对游弋于中国文化汪洋大海中的学者如汤公来说,这可谓万变不离其宗了!如今汤公已矣,然而,他从容大度,弦歌不辍的讲习流风未泯,他发愤忘食,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犹在,以是,我们对中国文化的前途还是有信心的。

丙申岁末于用庐

(本文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