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代《学政条约》与学风嬗变
考试文风的雅正最终根植于学力,故清代学政普遍在其条约中列有崇正学、崇实学等项,而对崇学内容的侧重则与时俱变,成为理学与考据学深入地方教育层面时的重要官方推动方式。
顺治至乾隆前期,学政受时风浸染而极重理学,其条约相关条目从多个层面对生童给予了提点。一是强调理学在人生中的根基地位与指南作用。乾隆前期贵州学政冯成修即在“崇正学”一项下提示士子,“苟或迷于所往而记诵词章之习、虚无寂灭之说、与夫权谋术数百家众技之言得以混淆于胸中,则虽搜罗愈富愈无益于身心,文词愈工愈无裨于世用”,只有以三纲领、八条目为指导,才能体会圣贤分际,使言行学问一轨于正道。[1]
二是引导对理学文献的研读涵泳。蒋伊谓“非得理学真儒为之提倡宗风,则《西铭》《太极》诸篇其不等于《南华》僻书者几何”,[2]将研读理学经典作为自免于异端的关键。康熙四十八年(1709)督学四川的陈瑸则提出理学诸书的阅读层次及其功用:“以《小学》《近思录》检摄其身心;以《太极图》《通书》《西铭》《正蒙》《启蒙》诸篇寻思其义理;寻览西山《衍义》,于心气大有裨补;讨论紫阳《纲目》,于是非自可不谬。”[3]这既是对康熙三十九年以后学臣考试生童时须将《太极图说》《通书》《西铭》《正蒙》一并命题的谕旨[4]的遵行,也超越一般考试层面,提出了更全面的理学指导。顺天学政杨名时也提出了读书方法,强调细读朱子《四书章句集注》,如果未能明了,则宜参看《四书大全》《四书或问》《四书蒙引》《四书存疑》诸说,对童生更具针对性。[5]
三是指明理学的践行方式。顺天学政胡简敬即力图廓清“不言者畏其高深,言之者或流于虚诞”的认识误区,指出“夫所谓理学者,其几在天理人欲,其功在致知力行,而其事不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日用、饮食、言语、动静之道而已……有知之而不行者,人欲诱之也”,而去弊绝欲之法首当讲学,应学会在平日视听言动之中践行克己复礼。[6]
虽然部分学政在重视理学之外,并未忽略其他经史典籍,如胡简敬在“重理学”之后紧接着有“博经济”条,希望诸生用心考求礼乐、律例、河渠、平准、钱谷、兵刑等书,争做有用之儒,蒋伊在“崇理学”之后也列有“重经史”一项,但对理学的强调明显占据更重要的地位。如晏斯盛在“崇经术”条目中指出“通读五经而四书之用始著”,同时又言“四书既已熟读,每日看《性理大全》《朱子或问》《语类》及当湖《四书大全》等书四五章,读经五六篇或八九篇,每六月而毕一经”,其间对用功要求的详略轻重溢于言表。[7]
乾隆中晚期开始,随着考据学的兴盛,《学政条约》中讨论为学的条目面貌发生了明显变化。一是专论四书及宋儒理学诸书的条目越来越少,对经史传注的重视日益突出。道光朝翁心存《广东学政劝戒录》“读书不可不专也”条谓:
经部至多,而《十三经注疏》已赅其义;史部至多,而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已得其详;典制部至多,而马贵与《文献通考》已括其大;艺文部至多,而李善注《文选》已抉其精;他如王伯厚之《困学纪闻》、顾亭林之《日知录》、马宛斯之《绎史》,元元本本,根据甚深……有志者其勿读无益之书,勉求经世之学。[8]
此前各学政对《十三经注疏》和《资治通鉴》都有所强调,但明确将《文献通考》《困学纪闻》《日知录》等典章制度及考据名作单独拣出,并上升至与《通鉴》《文选》并列的高度,则是考据学兴盛以后才有的新时代特征。
二是将经史学习合论于“正学”“实学”诸条下的做法日渐减少,而将经学、史学分开列项的做法日益普遍。嘉庆朝顾莼在《滇南训士告示》中列有“在穷经”“在读史”两项,道光朝安徽学政罗惇衍所开条约仅六条,其中两条即“重经学”与“读《史》《汉》”,同期浙江学政吴钟骏也将“经学不可不明也”“史学不可不广也”分立。但是对史部典籍的列举都停留在前四史、《资治通鉴》及《通鉴纲目》上,没有新的扩展。
三是所列经部诸书的范围日益扩大,研读要求更加具体和深化。此前各《学政条约》大多浑言五经之重要,如晏斯盛谓“十三经不能备者,且精熟四书五经”,但乾嘉以降的情形明显不同。如《春秋》《礼记》是科举考试中的冷门科目,攻读与录取人数都很少,历来号称“孤经”,今存清代会试录所见的《易》《书》《诗》阅卷安排都在四房以上,独《春秋》《礼记》仅各一房,录取人数远不能与其余三经相比,而明代会试时《春秋》《礼记》尚各有两房,[9]可见其不受重视的趋势。但嘉庆间云南学政顾莼却希望“诸生于三《礼》、三《传》之内随其一而深求之,自传注以及疏解反复寻求,则理解自明,十三经俱可触类通融”,不但将三《礼》、三《传》作为研经入口,还将《周礼》《仪礼》《公羊》《穀梁》纳入了“深求”的范围。道光朝学政罗惇衍则强调对经学的重视应“以淹通汉学,旁证诸解为主”,旗帜鲜明地树立起汉学大纛,要求参考多家经解。道光朝学政吴钟骏也明言汉学,且要求更高深、更具体:
……《周礼》《仪礼》《尔雅》则每苦其难读,《公羊》《穀梁》《孝经》则或视为可缓,岂知十三经颁在学宫,无一不当诵习。外如《左氏》《国语》《大戴礼记》《尚书大传》《逸周书》等虽不列于十三经之中,实足以补十三经之阙,凡此皆当熟读者也。经书既备,然后研及注疏,《毛诗》、三《礼》最为淹博,当先观之。次则三《传》,亦可采择。《论语》虽以朱子《集注》为宗,而何晏《集解》亦当参存。《诗》则毛郑之外兼考齐鲁韩三家;若《易》则李鼎祚《集解》,参以惠氏《周易述》;《书》则王氏《后案》、孙氏《今古文注疏》;《尔雅》则邵氏《正义》,皆汉学也。他如太原阎氏、婺源江氏、戴氏、四明全氏、万氏、长洲惠氏、嘉定钱氏、高邮王氏诸家说经之书,根柢湛深,精而且博,好古之士尤宜考核。[10]
其大类上兼顾十三经与《大戴礼记》《逸周书》等典籍,单经传注上兼顾旧注与当代考据名儒注解的做法,可谓对罗惇衍“淹通汉学,旁证诸解”一语的详细展开与执行,近乎推荐书目。实际上,如此全面的要求已经完全超出了科举考试的基本准备需要,进入了较深的学术研究层次,所以《学政条约》中日益突出的考据学特征以及对《春秋》《礼记》等冷门经书的重视,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对科举考试的疏离和对经学本身的回归。
[1] (清)劳潼:《冯潜斋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97册,第530页。
[2] (清)蒋伊:《莘田文集》卷十七《学政条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2册,第693页。
[3] (清)陈瑸:《陈清端公文集》卷四《学政条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册,第638页。
[4] (清)昆冈等修,刘启瑞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八《礼部·学校·考试艺文》,《续修四库全书》,第804册,第192页。
[5] (清)杨名时:《杨氏别集》卷四《提督顺天学政条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7册,第680页。
[6] (清)胡简敬《学政条约》,原载《沭阳胡氏家谱》,转引自上海图书馆编:《中国家谱资料选编·教育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7-288页。原文未题作者,兹据该文题下康熙九年题款及沭阳籍贯,查得作者为康熙九年至十年任顺天学政的沭阳人胡简敬。
[7] (清)晏斯盛:《楚蒙山房集·贵州学政条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70册,第211-212页。
[8] (清)翁心存:《广东学政劝戒录》,道光间刻本。
[9] 清代情形参姜亚沙等主编:《中国闱墨汇编》,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9年;姜亚沙等主编:《中国科举录汇编》《中国科举录续编》,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10年。明代情形见《明神宗实录》卷五四一,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庚辰条。
[10] (清)吴钟骏:《两浙校士录》卷首《示全属应试生童知悉》,道光间刻本,国家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