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生平
一个人如果在中国待上一年半载,他会说,我了解中国。但如果一个人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他就会越来越清楚,他对中国竟然还是那么一无所知。
我确实很担心自己对北京的认识也会这样,内心的不平静与日俱增。我怎样才算真正地认识了北京呢?
北京,作为一个庄严雄伟的整体形象一直影响着我,但我不能仅仅只是满足于影响我、作用于我的这种超凡魅力和刺激,不能仅仅满足于用惊羡的眼光去赞赏和钦佩它。难道我只需要沉醉于、热衷于它的妩媚、它的芳香和它的风采多姿,而不应该有自己的进一步思考吗?我并没有受某博物馆之托,要对北京进行公式化的研究和考察,那样的研究和考察对我而言不仅仅是过于刻板,还会使我油然而生担忧,担心会因此夺去北京之于我的美丽和神秘,而恰恰是这美丽和神秘,使我每天对这座城市都能保持着一份惊喜,使我能快乐地置身于它寻常的生活细节之中。我要或多或少地欣赏它、探究它,学会面对它的美丽,真正理解和认识它的美丽。
所有关于北京流传的、徘徊在神话和历史现实之间的历史和故事,都在我的头脑里丰富多彩、杂乱无章地存储着。对于我寻觅、探求的理智,特别是感悟来说,这些存储的信息并不能令我满意。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如果你想理性地去理解、接受魅力和美丽的话,结果就很难尽如人意。但是,尽管有这些潜在的、郁结着的、时不时突然闪现出来的些许不满意的意识和感觉,我还是相信自己可靠的、能够以正确方式甄别和欣赏对象的直觉,相信我的眼睛以及对事物进行综合的天赋,我能够通过我的知识和想象力使眼前的现实鲜活、强化起来。
我常常陷入沉思地漫步在城东围绕着皇宫的血红色城墙外,我甚至在犹豫,是否应该先走进皇宫,或者还是应该先绕着城墙,围着皇宫转一圈。我像一只小猫围着一锅烫嘴的糊糊。
绕着皇宫的整个城墙走上一圈大约有十公里!墙体超过两人的高度,五百年前建造而成,至今仍巍然屹立,坚不可摧。墙砖用粘合力极强的黏土搅拌制成,因此十分坚硬和牢固。同样,涂抹在城墙表面血红的色彩也年代久远。悠悠岁月风雨的剥蚀和风化,在墙体上留下了一块块疤痕,也给城墙留下一份令人深感敬畏的厚重和沧桑。金色的马约里卡琉璃瓦墙顶从上部盖住了墙体,墙顶还向两边墙外伸出几手宽的顶檐。在墙的外围,离墙根约十步、十二步远处,挖有护城河,用以阻挡试图进攻皇城的歹人。护城河的宽度与德国柏林中世纪修建的边界堡垒运河差不多,陡峭的河岸用大方石块砌成。在这个季节,护城河里的水很少,为了灌溉城市周围的稻田,八旗城墙外的闸门已经开闸放水了。
今天仍保持着建设初期规模的北京建筑,是由皇家国库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由二十万劳工服了整整二十年的劳役才建成的。二十万劳工、二十个四季,试想,修建这座宏伟的皇城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劳动!二十万劳工在威逼下不得不背离自己的家园,像羊群一样被赶到这里。谁要是不从,就得为这些大型工程建设上缴沉重的赋税。这样的大型工程在中国并不是唯一的,光人们知道的就有非凡的长城和贯通中国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大运河是中国当时唯一的大型交通要道。
应该说,世界上没有第二座城市能与北京相比较。试问,哪一座城市有如此恢宏大气、雄伟壮观的规模?又有哪一座城市有如此严谨的整体布局,能在规划设计中将哪怕最小的角落、城墙的每一块砖石,将彩釉屋顶色彩的协调,包括屋顶反射出来的金色、蓝色、绿色和棕色的光泽都一一考虑进去呢?作为例子,只有罗马城的雄伟壮观在一定程度上还能与北京比上一比,较之于其他欧洲城市,罗马城池还算有一批帝国的大型古老建筑。
北京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巨大建筑整体,人们甚至不能将它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拆开来观赏,如这里是富丽堂皇的天坛,那里是耸立着巍峨塔楼的城墙;这里是充满魅力的古塔或景致如画的汉白玉石桥,那里是两米多高、表情愤怒张牙舞爪的石狮;这里是诗情画意般流溢着建筑艺术美感的亭榭楼阁,那里是装饰着最精美花纹浮雕的汉白玉栏杆、扶手……北京的单个部分个个都显得美丽壮观,但它们所唤起的,即便是将所有的部分机械叠加起来,也都远远代表不了北京的阅历。北京的单个建筑,在别的城市兴许也能看到,作为单个的景观,它们身在北京,但又不是北京。
北京是一个整体、一个统一体,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如果不想破坏它整体本质的不可重复性和不可分解性,人们就不应该把它一个个精美的部分肢解开来。
北京是一件一次性浇铸而成的完整铸件!
从一座城市的所有标志和特征来看,除了它作为城市的目的制约性和可居住性外,它就是一座巨大的纪念性石碑,见证、铭刻着中国数千年的历史。相对而言,埃及的大金字塔又算得了什么呢?仅围绕北京城城墙的石砖就达到数个“基奥普斯金字塔”(Cheopspyramide)的用量,若言及整个城池的壮观气势,埃及的金字塔也只有沉默的份儿……
我来到了侧门,红色的城墙在这里断开,从侧门可以窥视皇宫内院。我没有走进去,而是继续在城墙外围散步溜达。
人们在观察这座城市的建筑群时,切不可忽视它的本质:它不像其他城市的规模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形成的。北京城是在规划与设计好之后一次性建成的,就像建造一座房子一样。由二十万劳工,经过二十年的时间!根据五百多年前中国明朝皇帝的意愿,要以中国最好的建筑师最富创造性的灵感,要以数千艺术家和工匠们的智慧,以及二十万劳工的全部心血,在中国北部的黄土地上魔术般地变出一座魅力无比的“海市蜃楼”来。永远保留住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宫殿群,是中国历朝历代皇帝的心愿。任岁月流逝、时代更迭,一个个皇帝驾崩,一个个王朝被推翻,但北京城永在。
北京经历了很多朝代,包括最后一个众所周知的、统治到1912年的清王朝。北京今天仍像五百多年前那样,只要不被人为地破坏,它还会巍然屹立上千年。我希望,破坏北京城的事件不会再发生,因为,如此伟大的文物一旦遭到破坏,人类很可能不会再拥有了。如今,谁敢真正地——即便他拥有当代最绝对的权力——再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这就是北京,一件二十万劳工在七千三百天里,伴随日出日落完成的伟大杰作。
实际还没有溜达到一个小时,但我感觉似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艰难的路,此时还只是沿着环绕皇宫的城墙根散步。一定是似火的骄阳,使我觉得闷热难受。真是一个惬意的善举,让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片阴凉,这是一棵棵疤节丛生的参天古松和金钟柏树撑起的、由悬挂在枝干上疲惫的绿叶奉献和施舍出的一片阴凉。古松和金钟柏在公园里环绕着“煤山[1]”生长,煤山是附近唯一引人注目的、凸出地面的山丘,除了煤山,整个皇城四周都是一片平地。
我沿着山路向山上走去,深深地呼吸着香味浓郁的空气,同时也享受着树木的嫩绿。煤山并不陡峭,最多有五十至六十米高,铺着石子的山路缓缓上行。煤山是百年前由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于此而成的。
我登上了煤山三座山峰中最高的一座,倚坐在山顶凉亭中护栏围着的阳台上。公园里游人甚少,只有周围风吹树林发出的沙沙响声。我惬意地享受着独自一人的清静,闲情逸致地沉湎于梦幻及思考之中。
站在这里,我似乎看见一幅幅展现中国历史的画面在身前缓缓上升。
就在这座凉亭旁,中国明朝最后一位皇帝用自己的腰带上吊自尽了。我抬头仰视着由上了油漆的粗壮亭柱支撑着的沉重亭顶,亭顶内壁有大量彩色壁画,壁画内容为中国古老的传说故事,围绕壁画的很多亭顶椽木和粗横梁上,都描画有涡卷形的曲线及装饰性图案。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些壁画画作的细腻和精美,它们一定都是勤勉用心的艺术家用纤细小巧的中国书画毛笔精心绘制而成的。
煤山,坐落在紫禁城北面的人造山丘
很可能,不幸的崇祯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半个小时里,也像我这样仰视了这座凉亭的穹顶和穹顶上众多精美的彩画。
崇祯皇帝是明朝第十六任皇帝,他当时的口碑并不好,被人认为是明先祖以来最差的一位皇帝。崇祯皇帝的皇宫由那些不可靠、不可信赖的人士和贪官污吏包围着,他自己很少过问国家的命运和前途。骄横的将军和地方长官任意盘剥人民,搜刮来的钱财只是部分上缴皇宫,上缴皇宫的钱财也只是部分进了国库,其余的则流进了掌有皇宫大权、贪得无厌的宦官和太监手中。中国的民众越来越贫穷,在饥饿和水灾中大批大批地死去,人口数在那个时期陡减了将近一半。因此,那段时间中国各地出现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就不足为奇了。忍无可忍、濒临绝望的农民自发地成群聚集起来,到处烧杀掠抢。北方的满族军队察觉到了明朝内部的腐败堕落,也开始越过边界,袭击侵扰明朝的东北部。
当时,皇宫正内外交困,战斗越来越逼近北京城,叛军和满族占领军已经攻下了北京郊外,京城周围的皇家守城部队遭到袭击,几乎在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就被击溃。各地起义暴动的农民正与满族人结成同盟,要联手夺取皇位。
四面受困的皇帝仓皇地逃到皇宫北面这座光秃秃的山丘上,站在这里,他看到了在城郊四野猖狂肆虐的敌人,听到了震天的喊杀声。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要么前去抵抗企图占领皇宫的起义军,要么接受命运的安排。绝望之际,他请来了一位巫师。巫师用三根魔签暗示和表明他的命运:如果最长的一根魔签落下来,表示幸运;最短的一根魔签落下来,则表示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一个世界上最大帝国的君主命运就这样系在了三根魔签上!
远眺煤山
结果,最短的魔签落了下来,无奈的皇帝只好将皇宫掌玺大臣叫到煤山上我现在所处的这座小亭子里,亲自口授了一份认罪书,称自己有罪,不配做一名皇帝。然后,将掌玺大臣遣回了皇宫。
皇帝独自一人站立在亭内,赐给了自己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他再次环顾一下四周,侧耳聆听着周边树叶的低语,一如我现在站在亭内的情形。他想起了十五位先祖,让先祖们一一在记忆的荧光屏上闪过,然后登上了我现在坐着的这个有栏杆的阳台,解下了闪耀着宝石光芒的腰带,小心谨慎地(也不在乎再耽误这几分钟了)将腰带系在粗粗的横梁上,将自己的头颅挂在垂下的绳套里,然后一脚蹬离了阳台……
满族人来了,迁入了皇宫,建立了统治中国的大清帝国。时为1644年。
我坐在阳台上抬头仰望,伸出手指掐算着年代,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擅长心算的人。屈指数来,这一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差不多三百年了。
[1] 现名为景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