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析的艺术哲学
无论是自上而下的思辨哲学,还是自下而上的实证哲学,目标都是普遍规律。区别在于,前者通过思辨确立规律后再找实例验证,后者从实例研究出发总结规律。这种对普遍规律的迷恋,被20世纪中期以来的哲学视为空洞的宏大叙事而加以摒弃。受到分析哲学的影响,20世纪中期以后的艺术哲学不再致力于体系建构和规律探寻,而是转向了对相关问题的分析或澄清。这些问题之间可以相互关联,也可以彼此独立。借用基维的话来说,艺术哲学或美学由刺猬型转向了狐狸型。前者追求包罗万象,后者追求个别洞见。[17]思辨的艺术哲学是典型的刺猬型艺术哲学,分析的艺术哲学是典型的狐狸型艺术哲学,实证的艺术哲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处于二者之间的中间地带。
分析的艺术哲学或者分析美学起源于20世纪40年代,在80年代遭到后现代主义和新实用主义的挑战之前,它在艺术哲学领域占据统治地位。尽管分析的艺术哲学遭到各方面的挑战,但它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相反,分析作为一种方法,渗透到了关于艺术的哲学思考之中,从而使当代艺术哲学具有广义的分析的特征。
就像分析哲学一样,分析的艺术哲学也是一个不甚严格的概念。根据希尔维斯的(Anita Silvers)总结,分析的艺术哲学或者分析美学具有三个方面的特征:(1)强调用清晰的观念取代混乱和模糊的观念;(2)禁止将由个别艺术作品获得的经验做一般性的推广;(3)承认艺术不具有任何本质特征。[18]从希尔维斯的总结中可以看出,分析的艺术哲学既不同于思辨的艺术哲学,也不同于实证的艺术哲学。从分析的角度来看,思辨的艺术哲学中许多概念都是混乱和模糊的,实证的艺术哲学又热衷于做一般性的推广,把由研究个别艺术现象得到的结论推广到所有艺术之中。无论是思辨的艺术哲学还是实证的艺术哲学,都承认艺术具有共同的本质。总之,它们的概念和理论都是经不起检验的。
对于分析的艺术哲学或者分析美学的特征,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概括出七个要点:(1)分析美学是20世纪产生的分析哲学的结果;(2)只有在分析哲学的大背景中才能对分析美学做出适当的理解;(3)通过对艺术语言和批评语言的分析而追求清晰性,反对关于艺术的本质主义主张,是分析美学的基本特征;(4)分析美学将自身视为二阶(second-order)的元批评,以区别于与个别艺术作品紧密相关的一阶(first-order)的批评,从而特别关注某些形而上学的问题,如艺术作品的本体论地位(ontological status)和个体化身份(individualized identity);(5)由于在分析美学兴起的20世纪50年代还缺乏关于自然美的一阶的自然批评或环境批评,但并不缺乏关于艺术的一阶的艺术批评,因此分析美学只关注艺术而不关注自然美;(6)由于分析美学将自身确立为二阶的元批评,因此它力图避免评价问题,将与评价相关的问题全部归入一阶的批评领域;(7)尽管认识到艺术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历史、语境以及艺术家的意图等因素决定的,但分析美学为了保持自身的元批评姿态,仍然典型地采取非历史的、非语境的、完全孤立的研究方法。[19]在舒斯特曼列举的这七个特征中,前两个特征与分析美学的历史有关,它们连同后五个特征一道,大致显示了分析美学与非分析美学的一般差异。舒斯特曼这里尤其指出了分析美学等同于分析的艺术哲学的原因。
拉马克(Peter Lamarque)和奥尔森(Stein H. Olsen)主要从方法方面来总结分析美学的特征,这些特征有:(1)明显地运用逻辑和概念分析;(2)致力于讲道理的论证方法;(3)强调客观性和真实性;(4)偏好精简的、平实的行文,避免过度的修辞或藻饰的语言;(5)要求精确限定的术语和提供对主题的清晰的公式表达;(6)采取假设/反例/修正这种类似科学的论证方法;(7)倾向于解决某些严密界定的问题,通常参与正在进行的争论;(8)将科学话语作为典范话语;(9)倾向于采取本体论的精简主义、科学的现实主义以及心灵的物理主义;(10)相信哲学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时间的或普遍的,至少不只是某种历史的和文化的构想。[20]在拉马克和奥尔森看来,尽管后三个特征并不具有普遍性,但它们对于我们从总体上了解分析美学仍然不无助益。
从希尔维斯、舒斯特曼、拉马克和奥尔森等人的总结中,我们已经足可以建立起关于分析的艺术哲学的总体印象:从学科分类上来讲,分析的艺术哲学是一种关于批评的批评,因此可以称作元批评或元理论。从研究方法上来讲,分析的艺术哲学多采取讲道理的论证方式,直接切入有关问题的当代论争之中,避免叙述问题的历史和建构宏观的理论。从研究对象上来讲,分析的艺术哲学关注一些基础性的问题,并形成了一些独具特色的个案研究,如艺术的定义、艺术作品的本体论、艺术虚构的悖论,以及作者意图在艺术理解和评价中的地位等等。从研究目的来讲,分析的艺术哲学旨在弄清楚一些有关艺术和艺术批评的基础性问题,目的在于澄清问题,而不是生产自圆其说的知识,更无意就具体的艺术作品作价值判断。就文体风格来说,分析的艺术哲学避免浪漫主义文艺批评的华丽文风,而采取近似科学语言的简易平实的文风。
分析的艺术哲学在澄清思辨的艺术哲学的主观臆想和实证的艺术哲学的以偏概全方面的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分析的艺术哲学在追求清晰性的同时,不得不付出理论脱离实际的代价。当分析的艺术哲学抽象地讨论艺术的定义、艺术作品本体论、艺术解释和评价的时候,这些讨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跟艺术有关就成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一些分析哲学家承认,他们所讨论的大多数问题对于艺术来说是烦琐和无用的[21],围绕这些问题的争论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哲学兴趣,是哲学家们之间玩的一种智力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