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祭、缉、盍四部独立说源于《六书音均表》

王念孙析古韵为二十一部，即于段玉裁古韵十七部外，更分至、祭、缉、盍四部。罗常培先生论及王念孙至、祭、缉、盍四部之独立，云：“惟于段氏之第十二部中分出至部，第十五部中分出祭部，第七部中分出缉部，第八部中分出盍部，故得二十一部。”^[17]罗先生所言，已得其要旨。然拙见与罗先生之论略有差池，王念孙至部并非单从《六书音均表》第十二部真部析出，戴震、王念孙均有祭部独立说，其两者之关联，不可不辨，且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已具至、祭、缉、盍四部独立之端倪，而征诸文献材料，王念孙至、祭独立之源流，昭昭可见，故更为之考述。

王念孙祭部独立说，盖受益于戴震《答段若膺论韵》。丁履恒《形声类篇》引张惠言称庄述祖云：“冬一部也，泰一部也，冬有平去而无上入，泰有去入而无平上。”^[18]王念孙《形声类篇》签记云：“分祭、泰、夬、废及月、曷、末、辖、薛自为一部，先师戴氏（案：即戴震）及念孙皆有此说，非始于庄君（案：指庄述祖）。”^[19]然戴、王祭部之构成，并非尽同。戴震之祭部由祭、泰、夬、废四部构成，王念孙之祭部由去声祭、泰、夬、废及入声月、曷、末、辖、薛构成。

考乾隆四十一年戴震《答段若膺论韵》，遍举《诗经》祭、泰、夬、废与月、曷、末、黠、辖、薛分别协韵之例，遂分祭、泰、夬、废及月、曷、末、黠、辖、薛两部^[20]。戴震精于审音，疏于考古，未以祭、月统归一部，但书札中所胪列祭、月合用例，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韵谱》与之悉合。乾隆四十二年孔继涵微波榭刻《声类表》^[21]，王念孙任校勘之役，《声类表》卷三、卷八卷尾并有“受业高邮王念孙校字”，戴震《答段若膺论韵》未收入微波榭刻本戴震《文集》中，而附刻于《声类表》卷首。是王念孙祭部独立说，殆受其师戴震学说之启发。然夷考其源，实与《六书音均表》相关。

嘉庆二十一年王念孙覆书李赓芸云：“《音均表》以此四部（指祭、泰、夬、废）与至、未等部合为一类，入声之月、曷等部，亦与术、物等部合为一类，于是《蓼莪》五章之‘烈’‘发’‘害’与六章之‘律’‘弗’‘卒’，《论语》八士之‘达’‘适’与‘突’‘忽’，《楚辞·远游》之‘至’‘比’与‘厉’‘卫’皆混为一韵，而音不谐矣。其以月、曷等部为脂部之入声，亦沿顾氏之误，而未改也。唯术、物等部乃脂部之入声耳。”^[22]

前引王念孙书札之语，可视为其祭部独立说提出之明证。《平入分配说》尚存王念孙古韵分部之初貌，两者引文相近，但文意迥异。《平入分配说》之韵部体系与《六书音均表》同，仅具古韵十七部，且主古无去声说，段玉裁《六书音均表》以术（术、物、迄、没）、月（月、曷、末、黠、辖、薛）同为脂部入声，而王念孙主张“术、月当分二部”，《平入分配说》云：“并月于术以承脂，而《蓼莪》之‘烈’‘发’‘害’与‘律’‘弗’‘卒’，《论语》之‘达’‘适’与‘突’‘忽’，《楚辞·天问》之‘继’‘饱’与‘’‘达’，《远游》之‘至’‘比’与‘厉’‘卫’皆混为一部。”^[23]

《平入分配说》所言脂部入声术、月当分为二，并无至部、祭部独立说，今据此文略可考镜两部形成之源流。《平入分配说》所举《诗经》《论语》《楚辞》之韵例，并源自段玉裁《诗经韵分十七部表》《群经韵分十七部表》^[24]。案段玉裁、王念孙所举《楚辞·远游》之例，今检通行本《楚辞》，“至”、“比”并不作韵脚，王念孙此后所成《毛诗群经楚辞韵谱》（《高邮王氏遗书》本）已无此例，江有诰及今人王力先生《楚辞韵读》亦无之^[25]，是知此例未必允惬，今姑置不论。兹征诸文献，以明王念孙之说。

如《诗经·蓼莪》云：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五章）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六章）

王念孙以为《蓼莪》五章、六章各自为韵，故烈、发、害与律、弗、卒并非同部，而段玉裁《六书音均表》均归之为脂部入声。而“烈”、“发”、“害”属入声月部，“律”、“弗”、“卒”隶入声术部，故入声术、月虽同为脂部入声，当分为二。

又如《论语·微子》云：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段玉裁《六书音均表》以为达、适、突、忽同为脂部入声，王念孙则以为达、适，突、忽分别押韵，“达”“适”属月部，而“突”“忽”属术部，故术、月当分为二。

又如《楚辞·天问》云：

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启代益作后，卒然离，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

案：段玉裁《群经韵分十七部表》“饱”字外有合韵标识〇，属合韵之例，可置不论。“继”字属术部，“”“达”隶物部，《楚辞》此两章分用，故术、物当分二。

依上文所考，王念孙之意，周秦典籍之中，祭、夬与月合用，不与术合用，是术、物、迄、没（即术部）与月、曷、末、黠、辖、薛（即月部）界埒分明。王念孙所析祭部，由去声祭、泰、夬、废，入声月、曷、末、黠、辖、薛构成，《平入分配说》以祭、月合用为多，如韵部之离析依周秦韵文用韵之例，则当独立成部。《六书音均表》以祭、月为脂之入，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韵谱》犹从段氏古无去声说，以祭、月独立成部，以月部标目^[26]，然其月部韵例多未出《六书音均表》脂部入声韵例之右，唯取《六书音均表》脂部入声祭、月独立成月部，此乃王念孙之发明。

兹列下表以明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韵谱》月部独立说与《六书音均表》之关系：

《六书音均表》以质为真之入，段玉裁以至字古本音在真部，至字外有合韵标识〇^[27]，则至、质同为真之入。如至、质从真部析出，独立成部，则与王念孙至部独立说不别。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韵谱》主古无去声说，至部韵目以入声韵质标目^[28]，而《毛诗群经楚辞韵谱》（《高邮王氏遗书》本）质部所胪举韵例与《六书音均表》真部入声韵例相差无多，王念孙不过依周秦有韵之文，去声至、霁与入声质、栉、屑合用为多，故取《六书音均表》真部入声质、栉、屑，脂部入声至、霁，独立为质部，此乃王念孙之创获。

兹列下表以明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韵谱》质部独立说与《六书音均表》之关系：

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韵谱》月、质两部与彼后定祭、至两部之范围并无分别，因从段氏古无去声说，故以入声月、质标目，后持古有四声说，改以去声祭、至标部。《六书音均表》已具至、祭两部独立说之端倪，惜段玉裁离析古韵，以入声韵当与平声韵相配，不足以独立成部，所谓“各韵有有平无入者，未有有入无平者”^[29]，段玉裁既恪守此法，则彼离析入声韵，未尽从《诗经》群经用韵之例，此正其说罅漏之处。王念孙至、祭独立说，以《诗经》群经用韵之例为准，去声、入声韵可以独立成部。

非唯王念孙至、祭两部独立说与《六书音均表》相关，缉、合两部独立说当亦如是。江永《古韵标准》既析侵、覃（谈）为二，又以缉、合为侵、覃之入^[30]。段玉裁《六书音均表》虽沿承江氏侵、覃分部之旨，但侵、覃、缉、合四部之构成与江说并非尽同。江永以入声“缉、分合、分叶、分洽”构成缉部^[31]，入声“分合、盍、分叶、帖、业、洽、狎、乏”构成合部^[32]。段玉裁则以入声缉、叶、帖构成缉部，入声合、盍、洽、狎、业、乏构成盍部。而王念孙缉、盍（合）之构成，与段说同，而异于江说。又考嘉庆二十四年王念孙寓书陈奂云：“又蒙垂问古韵分部，即于段茂堂先生《音均表》十七部中分出缉、叶、帖一部，合、盍、洽、狎、乏一部。”^[33]此王念孙主段说而不取江说之证。

段玉裁《六书音均表》侵、谈之入声如下表所示：

段玉裁《平入分配说》云：“二十六缉以下八韵，古分二部，其平入相配一也。”^[34]详绎段氏此说，知段玉裁以缉、盍乃侵、谈之入，循《广韵》平入分配之例，且谓此与《诗经》古韵合。然《诗经》群经韵读中，入声缉、盍与平声侵、谈合用为少，独用为多，是以王念孙取段氏《六书音均表》侵、谈之入声，独立为缉、盍两部，而王念孙《诗经群经楚辞韵谱》缉、盍与《六书音均表》侵、谈入声韵，其韵例大要无别，故王念孙缉、盍两部独立说源自《六书音均表》。

今更而论之，王寿同《叔父六十寿辰征诗节略》云：“先光禄公少时在里，与贾稻邨（案：即贾田祖）先生肆力于诗者，最蚤胎息汉、魏，足以乱真，继而从事小学，遂不时作。”^[35]王寿同乃王念孙嫡孙，王念孙封赠“光禄大夫”，故王寿同有“先光禄公”云云。是故王念孙早年肆力诗文，于音韵训诂之学所涉未深^[36]，复孜孜事举子业，至乾隆四十年礼部中式，旋乞假归里，隐居湖滨精舍，键户著述^[37]。而乾隆十九年段玉裁从蔡泳游，初知古韵学^[38]，乾隆二十八年闻江永古韵学绪论，复逢会试屡次不售^[39]，遂绝意科场，退而遍绎《诗经》、群经韵例，承继江永古韵十三部，进而更定古韵为十七部。乾隆三十五年《诗经韵谱》《群经韵谱》注释完竣，乾隆四十二年《六书音均表》刊刻之役告竣。是以王念孙发明古韵分部，当在段玉裁之后，故彼古韵分部之初，因仍段玉裁之说，当不以为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