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礼篇》的道德诗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 斯巴达诗人的德行观

在《理想国》里,柏拉图每论及“德行”与“教育”时,喜好引用诗人的诗句作为例证。在《法礼篇》里,柏拉图依然如此,只不过所涉及的诗人为数寥寥,唯独对斯巴达诗人提尔泰奥斯(Tyrtaeus)特别重视,因为这位诗人的德行观,代表了多里克式(Doric)或斯巴达式(Spartan)的理想德行准则。开篇不久,在讨论了斯巴达和克里特旨在赢得战争的立法精神之后,便开始分析勇武德行的利弊问题。先是引用了提尔泰奥斯的下列诗行——

虽然一个人最为富庶,

虽然一个人财产巨多,几乎无所不有,

但在征战之时,

若他不能证明自己总是勇冠三军,

那我认为他的名字不值一提,

他的事迹不值一叙。[1]

柏拉图随之发出这样的感叹:

无疑,你们也听到过这些诗句;我们的斯巴达朋友麦吉卢斯对这位诗人更是赞赏不已。我们情不自禁地会对他说:“哎呀,提尔泰奥斯,您真不愧是最富灵感的诗人,在我们看来,您是如此聪慧和优秀(sophos kai alathos),能把杰出的战士颂扬得如此精妙。在这方面,我们这三位老人都完全赞同您的看法。”[2]

为什么提尔泰奥斯享有如此高的声誉呢?相关的研究表明,在柏拉图生活的时代,提尔泰奥斯的诗歌再现了斯巴达的教育理想,其中有关德行的表达对斯巴达人来说就是标准,要求他们从小就开始学习吟诵,直至烂熟于胸。在其他城邦的希腊人看来,提尔泰奥斯的诗歌是斯巴达人德行观念的体现。这种看法持续了数个世纪。可以说,只要希腊文明中的斯巴达因素依然存在,这种看法还会绵延不断。20世纪上半叶考古学家发现的一首诗就是明证。这首诗写于希腊化时期,铭刻在一位为国捐躯的教师墓碑上,大意是说他在战斗行动中,始终保持着自己从提尔泰奥斯诗歌中受到的“教育”。柏拉图看来也持同样的想法,将提尔泰奥斯的作品视为“德行的文献与法则”(documents and laws of aretē)。[3]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当柏拉图作为一名立法家,试图用德行的理想来激励所有公民的人生时,他必须从提尔泰奥斯那里借用德行的理想,因为这位诗人是人生的最高立法者。实际上,柏拉图的教育理想扎根于历史事实——这正是其思想为何富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原因。柏拉图常把诗人视为理想准则的经典代表。因此,他认为这些诗人应该用最高的标准加以评判,同时他自己也以辩证的方法来考察这一标准,这便是他对教育实践做出的哲学贡献”[4]

那么,提尔泰奥斯到底是一位怎样的诗人呢?要而言之,他出生于雅典,移居于斯巴达,是公元前7世纪著名的希腊哀歌诗人,现在仅存一些残篇,其诗作多以描写征战与英雄为主,旨在鼓舞斯巴达人的战斗士气,表现斯巴达人的尚武精神,因此在军事与政治意义上,他可以说是斯巴达城邦的“桂冠诗人”,其相关吟唱,可以说是斯巴达战士的精神之源。

在不少作品中,提尔泰奥斯热情洋溢地赞扬了斯巴达人所崇拜的勇武无畏之德。譬如,在《德行颂》[5]里,他满怀激情地这样写道:

即便他貌美强健,胜过提托诺斯[6]

即便他富甲天下,赛过迈达斯和辛拉斯,[7]

即便他像国王,超过坦塔罗斯之子帕罗普斯,[8]

即使他能言善辩,高过阿德拉斯托斯[9]

但只要他缺乏尚武的勇气

我也不会称颂他一字。

除非他敢于正视血腥的杀伐,

除非他能压倒敌人,敢于正面搏杀,

否则他不会成为一名善战的勇士。

这就是德行!

……

这是杰出青年获得的最佳最美的礼物。

这是整个城邦和人民感同身受的美德

你要坚守阵地,并肩战斗,

完全抛开逃生的无耻念头。

……

凡是为城邦和父老乡亲英勇作战、赢得荣耀的人,

凡是前胸、饰盾和铠甲被刀剑砍得伤痕累累的人,

妇孺老幼都向他表示悲痛,

整个城邦都向他表示哀悼;

所有人都向他的墓地和子女致敬,

让他的子孙后代一直受到尊重;

虽然他长眠地下,

但永垂不朽,

青史留名。

显然,提尔泰奥斯所诗赞的对象,不是财主,也非神明,而是勇士。在他的笔下,斯巴达勇士或英烈,为了捍卫城邦的共同利益,笑傲沙场、视死如归,用战绩与鲜血谱写出生命的华章,不仅受到父老乡亲的敬重,而且福泽自己的子孙后代。在他的诗里,英雄式的勇士理想、德行与荣耀,三位一体,互为因果,在豪情满怀的颂扬声中逐一凸显出来。其中所强调的“荣耀”,就是胜利的荣耀,是英武的精神,是凯旋的英雄,是“勇武德行”的表现与成就。事实上,“勇武德行”是斯巴达德行的代表,是英勇善战、武艺超群和充满男子汉精神的代名词。用诗来赞美“勇武德行”,就是倡导斯巴达的尚武精神,推崇古希腊的英雄主义。相关研究表明,提尔泰奥斯在历史上已然成为斯巴达德行的预报者,他的诗歌深入斯巴达人的内心,是他们所有理想价值的源泉,代表城邦道德发展的第一阶段。他所歌颂的英雄精神与城邦的兴起紧密相连,在希腊历史上占有主导地位。因为,在古希腊人看来,一个男人作为城邦公民,要想达到完善的境界,主要途径就是为城邦而生,为城邦而死,这将使他的英雄事迹铭刻在集体记忆里。要知道,唯有城邦才会让死去的英雄永垂不朽,会使凯旋的勇士名扬天下。如此看来,英雄式的“德行”或“德性”(aretē),已然是基于勇武和杰出而获得的“荣誉”(timē)了。而这“荣誉”,当然是城邦授予英雄的。

对于英雄的生活,提尔泰奥斯有过这样的描述:“他受人尊重,老少皆然;他的一生给自己带来许多快乐,没有人会侮辱或伤害他。进入暮年之时,他深受公民爱戴,所到之处,无论遇到年轻人还是年长者,都会主动给他让道。”[10]这便是英雄主义时代的社会风气,是人们崇敬英雄的必然结果,是弘扬英雄精神的传统表现。诚如耶格尔(Werner Jaeger)所言,提尔泰奥斯的“这种描述不单是辞章,而是实情。早期的希腊城邦属于小国寡民,但其本性上委实充满英雄精神和人文情怀。事实上,无论希腊还是整个古代世界,都将英雄奉为人类的至高典范”[11]。对于战事频仍、骁勇善战的斯巴达人来讲,情况更是如此。这或许正是诗人提尔泰奥斯如此呼唤英雄、赞美英雄精神、歌颂“勇武德行”的主要原因之一。

那么,柏拉图对提尔泰奥斯及其“德行”观是如何重新评价的呢?首先,他将提尔泰奥斯尊称为斯巴达的“立法家”(nomothētēs),因为其歌颂“勇武德行”和“城邦英雄”的诗歌,教育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斯巴达人。接着,他通过分析对内与对外两种战争的起因与残酷程度,来比较参战勇士的不同表现,认定提尔泰奥斯主要赞扬的是对外作战的著名勇士。他们“不怕流血牺牲,猛击对面的敌人”,但其英勇程度不如最伟大战争中最英勇战士的杰出表现。其原因在于:后者不仅英勇,而且善战,能将正义(dikaiosunē)、节制(sōphrosunē)、智慧(phronēsis)与勇武(andrias)四种德行融为一体,这就胜过仅靠“勇武德行”的作为。一个人如果缺乏全面发展的善德,也就是上述四种德行的融合,那他永远无法在对内战争中证明自己对城邦的忠诚和帮助。而在对外战争中,有大量准备死战到底的“勇武”雇佣兵,但他们大部分野蛮无礼、不讲正义、偏好暴力、非常愚蠢。所以,每个立法家一定要确立“最好的德行”(ten megisten arēten),要借此建立“完整的正义”(dikaiosunē telean),而提尔泰奥斯特意倡导和赞美的“勇武德行”,只能依据次序和评价等级入列第四位。[12]这就是说,在四大德行的中,勇武不及智慧、节制和正义,故被置于末端。据此逻辑,以颂扬“勇武德行”而著称的提尔泰奥斯,也等于因此而遭到贬低。

这到底有何道理呢?在斯巴达,城邦的立法精神在于取得战争的胜利,甚至可以说,生活就是战争,战争就是生活(Life is war,and war is life),城邦如同一架战争机器。为此,人们从小要经受严格的军训,譬如冬天光脚行军,睡觉不盖被褥,越野昼夜不停,等等,以此养成吃苦耐劳、坚忍不拔、不畏艰险、英勇作战的品性。要做到这些,“勇武”自然成为至高的德行。但是,若从以下角度来看,仅强调和培养“勇武德行”是有问题的。首先,从应对痛苦与快乐的效果看,单纯倡导勇武德行是失之片面的。一般来说,勇武德行有助于保卫自己,有助于克服恐惧与痛苦,有助于战胜各种艰难困苦,但在面对各种欲望、快乐、危险的诱惑与奉承(pros pothoys kai hedonas kai tinas deinas thopeias)时,则显得力不从心。那些仅仅接受过勇武德行教育和严酷军训的人,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磨难,自然会养成吃苦的精神和无畏的品性,但却从未享受过极大的快乐,也未接受过抵制快乐的训练,若一旦受到快乐的诱惑,就会颜面扫地,沦为那些能够轻易驾驭快乐之人的奴隶,其命运如同那些被恐惧击败的家伙。[13]因此,像宙斯或阿波罗这样的立法家,肯定不会依据瘸腿似的勇武德行来立法,而是要全面考虑。否则,所立之法就像瘸子一样,只能靠左腿来保护自己,不能靠右腿来抵制诱惑。[14]同样的道理,城邦公民应当全面发展,既能忍受各种痛苦,也能应对各种快乐。也就是说,他们“能够同时勇武面对各种痛苦与快乐,在应当战胜它们的地方战胜它们,决不会被身边这些最危险的敌手击败”[15]。这里所谓“身边这些最危险的敌手”,并非是指战争中的敌对一方,而是指“种种快乐与诱惑”。这些“快乐”主要源于“饮食美色”的本能驱力与享受活动,这些“诱惑”主要来自花言巧语的奉承与珠宝钱财的贿赂。柏拉图的上述批评,可以说是一击中的。据说,斯巴达人一般不惧怕任何威逼,但经不起利诱;在出生入死的疆场上,他们是英勇无畏的斗士;但在酒红灯绿的温柔之乡或在珠光宝气的“财礼”面前,他们意志比较薄弱。这便是他们片面发展“勇武德行”的消极后果。

其次,在培养“正确领导”方面,单靠勇武德行是利弊共存的。在城邦管理中,不同的群体或职能部门需要不同的领导。在战争时期,领导战士或指挥军队的人,务必是具有勇武德行的人,这种人胆识超群,临危不乱,不会被突发事件搞得晕头转向。但在和平时期,要负责一个友好协会或组织社交酒会,也就是招待各路宾客与朋友,就需要选用另外一种类型的领导。“他应对这种社交集会了如指掌,不仅能够维系来客之间已经存在的友爱关系(philias),而且能够借助这种集会进而发展这种友好关系。”[16]能征善战的指挥员,对城邦的贡献非同小可。但这远远不够,他们要想管理整个城邦,就必须成为“有教养的人”(paideythentes)或“善好的人”(andres agathoi),不仅能克敌制胜,而且处事高尚,能胜任其他工作。通常,教养能带来胜利,但胜利有时却导致粗野,尤其是那些在战争中打过胜仗的人们,经常会变得傲慢无理,由此沾染上好勇斗狠等毛病,甚至会威胁城邦,祸害他人,最终,那些胜利得不偿失,“付出惨痛代价”(Kadmeia)。[17]这里,柏拉图借用古代谚语,将战争胜利比作卡德梅亚(Kadmeia),以此喻示“斯帕提”(The Sparti)的悲惨命运,这些从忒拜城创建者卡德梅亚种植的毒龙牙齿中诞生出来的家伙,长大后互相残杀,不得安生。看来,柏拉图虽然肯定胜利,但更看重和平;虽然对勇武者在战争时期的功绩给予了应有的肯定,但他似乎更重视和平时期城邦的管理与生活。自不待言,要维系和发展友好的社群关系,要培养和造就完善的公民品质,显然需要超越勇武德行之外的其他德行,譬如同胞友情、良好教养、正确判断、公正理性,等等。[18]

最后,从确保战争胜利的角度看,单凭无所畏惧的勇武德行是不够的。按照柏拉图的说法,赢得战争胜利需要两个要素:一是战胜敌人的信心,二是畏惧自己在朋友眼里留下怯懦的耻辱感。因此,每个人既要无所畏惧,又要有所畏惧(aphobon kai phoberon gignesthai)。[19]“无所畏惧”类似于“勇武德行”,“有所畏惧”则等于“谦虚知耻”(kalon aido)。前者有助于克敌制胜、克服困难,后者有助于抵制快乐、战胜诱惑。不过,“一位最为勇武的人”(ton andreiotaton anthropon),在酒会上喝得越多,就越会想入非非,认为自己即将面临种种灾祸,于是心惊胆战,陷入卑怯之中,服用过安眠药后,他一觉醒来,才终于恢复到正常的自我。[20]这显然不是勇武的表现,而是怯懦的行为。但一位畏惧的人,只要不过分,就会因谦虚而审慎,因知耻而发奋,这样他就会判断明智,节制有度,行为妥当,抵制诱惑,这一过程当然需要正确的引导、训练和培养。

从以上三点可以看出,柏拉图倾向于从辩证的角度来审视每一德行的功用,不赞同偏颇极端的倡导方式;另外,他倾向于从公民全面发展角度来评价每一德行的利弊,不赞同顾此失彼的德行教育。因此,他表面上质疑、实际上批评了提尔泰奥斯单纯颂扬“勇武德行”的做法。那么,在柏拉图所构想的这座新的城邦里,其公民到底需要具备怎样的品质呢?或者说,他们需要确立和养成什么样的德行呢?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领略一下这座新城邦的微缩景观,因为这里面隐含着城邦体制对其公民德行的原则要求。

[1] Plato,Laws,629a-b.

[2] Plato,Laws,629a-b.

[3] Werner Jaeger,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Vol.III,p.220.

[4] Ibid.,pp.220-221.

[5] 这首诗转引自Werner Jaeger,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Vol.I,pp.91-92。此题目由该诗英译者所加。中译文为笔者所为。

[6] 提托诺斯(Tithonus),特洛伊的创建人Laomedon之子,以面容美貌和身体强健而闻名。

[7] 迈达斯(Midas)与 辛拉斯(Cinyras),前者是斐利吉亚国王,贪恋财物,能点石成金;后者被视为大富翁或善于赚大钱的人。

[8] 坦塔罗斯(Tantalus)为宙斯之子,因为泄露天机,被神惩罚,使其站立在齐下巴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口渴欲饮时,水即刻流失,腹饥欲食时,果子被风吹去。帕罗普斯(Pelops)是坦塔罗斯之子,被其父宰杀以飨众神,后来众神使其复活。

[9] 阿德拉斯托斯(Adrastus)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阿尔咯斯国王,远征忒拜城的七英雄首领和唯一生还者。

[10] Cited from Werner Jaeger,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Vol.I,p.93.Also see Tyrtaeus,Fragments pp.9,37-42.

[11] Werner Jaeger,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Vol.I,p.93.

[12] Plato,Laws,630.

[13] Plato,Laws,635c-d.

[14] Ibid.,634a.

[15] Ibid.,634b.

[16] Plato,Laws,640c-d.

[17] Ibid.,641b-c.

[18] Ibid.,643e-644b.

[19] Ibid.,647b.

[20] Ibid.,647e-64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