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再版而写
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秘密和机制到底是什么？一旦一个人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他就很难再去思考别的问题了。
——罗伯特·卢卡斯
《国富之道》首版出版后成了一本畅销学术著作。在再版之际，按出版社要求，最好写个新的引言。为此，我用课堂上我与学生之间的相关问答来代替。
问：《国富之道》中的“道”作何解释？
答：“道”是很中国的说法。中国语境中，道有形上和形下两个意思。一般人也许会取其形下之意，想到“道路”。但在哲学思考中，道有十分形上的意思，“求道”即“求真理”。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他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从道到万物是一个从抽象到具象的过程；反过来，从万物到道是从具象到抽象的认知过程。理论思考就是从具象到抽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国富之道》的“道”首先是形上之道，即理论思考；然后是形下之道，即回到现实世界中验证理论并指导实践。可以说，这是一项理论导向的实证研究，它试图探寻各国社会经济发展的秘密和机制，或称“道”。“道”指明了方向，但要达到这个“道”，各国所走的具体“道路” 或许不同，在现实世界中表现为各国现代化的进程也不同。这里涉及共性和个性的关系。
问：《国富之道》对“国富”的考量标准是什么？
答：现代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也谈国富，但他用的英文是“wealth of nations”而不是“wealth of states”。可见，他指的更多是“国民”（nationals）富裕，而不是“国家”（states）富裕。国家富裕和国民富裕是两个相关但不同的概念；说到底，民富是因，国富是果。如果国富民不富，由于民间收入、民间消费和民间投资的缺乏，而政府主导的投资又往往效率低下并容易滋生腐败，从长远计，“国富民穷”最终敌不过“藏富于民”。
观测经济增长，GDP总数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国民人均收入，因为生产效率是经济增长的动力。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道格拉斯·诺斯指出：“人均收入的持续提高，反映了生产效率的提高才是财富增长的真正源泉。”说得更深入一步，我认为财富的真正源泉是一个民族的创新能力，特别是制度创新能力，因为人毕竟是社会的人。是的，人是理性的，但同时其理性也是制度的函数。相应的，《国富之道》从理性经济人的微观基础出发，更注重国民富裕；在考量各国的“民富”时，在可能的情况下，我系统地使用国际可比人均GDP，不但比今天，还作历史的比较。
严格地说，《国富之道》应该叫《国民富裕之道》。
问：《国富之道》的中心命题是什么？
答：制度有机理，解剖之。简而言之，制度决定财富，这是《国富之道》的中心命题。在我看来，政府是个层级的制度安排，市场是个平行的制度安排，大学作为“思想市场”（market of ideas）也是个制度安排。在某种意义上，社会科学探讨制度这个黑匣子，就好比自然科学已经从牛顿的世界进入爱因斯坦的世界，并借助非欧几里得数学开始了对“场域”（field）的研究。
就本研究而言，拆开制度这个“场域”的黑匣子，财富是以下三个方面制度因素的函数：
（1）建立和完善以人才为导向的、以法治为基础的权力和利益制衡的政治制度，即在强调国家能力的同时，还要强调法治政府和问责政府。这里讲的是一个建设“国家”（state）的故事。
（2）建立和完善以个人激励、产权清晰和保护产权为基础并与全球经济接轨的市场制度。这里讲的是一个拓展“市场”（market）的故事。
（3）各国在经济发展的不同阶段动态地运用好各自的比较优势。特别是就劳动力而言，不断地提高人力资本的开发和运用，包括从技术和制度学习到技术和制度创新的努力。这里涉及的不仅是自然禀赋的问题，还涉及“思想市场”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制度真空是社会溃烂和动乱的滥觞；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不是非此即彼，历史上这两者之间的不同组合最终决定了国民的财富。历史同样显示，要追求国民财富的可持续发展，一个国家必须同时追求效率、正义和自由。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学命题，而是政治经济学命题。理论和经验都告诉我们，国家的存在既是经济增长的关键，也是人为钳制思想创新、阻滞生产效率、造成经济衰退的原因。
相关的，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因此，就现代国家治理而言，市场需要“能力政府”，但是这个“能力政府”必须同时是“法治政府”和“问责政府”，其中的核心是“法治”（rule of law）。如果没有真正意义的“法律至上”的法治，就难言把权力这只老虎关进笼子，并锁好钥匙；对于市场，也难言防范政府这只“帮助之手”（helping hand）不变为“掠夺之手”（grabbing hand）。注意，市场与法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能分离。
《国富之道》为大众而写，但不是应景之作，而是严肃的学术研究；本书的视角是全球的，但对中国也有现实意义。2013年年底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三中全会宣布启动新一轮的改革，总目标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本研究的焦点是制度，制度是治理的机制；希望世界各国的兴衰经验，特别是经验背后的制度机理和因果逻辑对我们思考现代国家治理问题有所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