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后20年史学的新趋向[1]
许冠三
一
与其他流派之或拥大量朴学遗产或具深厚玄学背景相较,史建学派堪称“新史学”中的“新史学”。从尽舍多派之短兼取各家之长着眼,这一派的学人确认,现代史学的要务,不外史实真相之重建,史情活态之再现,人类往昔行为之解释,以及古今社会变革之说明。其得失枢纽,首推历史因果连锁的追寻与掌握;其成败关键,端在各类学理、通则、概念以及相干方术与材料的恰当运用。至于研究的扩张与突破,或缘材料发现,或由理论启发,或因方法革新,实因人因世而异,然统合言之,材料、方法和理论这三者,既无一可以偏废,亦无一可以独行。成熟的致知者莫不洞晓,历史重建与解释的深浅精粗,实系于所用理论是否合宜,方法是否恰当,材料是否充分,以及这三者所发挥的功能是否恰如其分而又互剂互利。是以,他们重理论,但不盲从理论,更不以一论选材料决事实定是非;他们重方法,但不迷信方法,亦不专主一法;他们重材料,但不挟材料以自炫,更不假定材料的考证与诠释已尽史学之全功。
这一派学人极少公开称引梁任公,不过,他们所信持的准则,实际有一部分早见于梁的史学新义之中,理论、方法和材料并重即是著例。考梁氏一生,大致是早岁尊理论,相信作史者心中如无“哲理”,“必不能为良史”。他也是最早注意史学与其他科学关系的先知,以为地理学、人种学、人类学、言语学、群学(社会学)、政治学、宗教学和经济学,以及心理学、论理学等,皆与史学有直接或间接关系。他还多次应用群学“进化之大理”暨地理学、经济学的“公理公例”,从比较观点论析历史演化和文明兴替。在晚年,则兼重方法和材料,又引统计方法入史,开中国量化史学的先河。从史学功能言,他一早就主张,“科学的史学”当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求得其公例公理”,以“说明史迹变化之成因与影响”。他也曾强调,“史家之职,不徒在叙述事实之真相而已。其最重要者,则在深察事实联络之关系,推究其因果之起卒”。及至《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则力倡客观史学,讲求“极忠实”地搜集、鉴定史料,“极忠实”地重建并叙述史事,以为惟有从探索往事的因缘果报动态脉络入手,史学方得尽活化僵迹、重现生态之能事。在《研究法》卒章中,他又细析义和团兴起的因缘,以证明一历史大事的出现,乃是在心在境诸因结合众缘凑泊的结果。前列意旨如今常或隐或显于史建派述作之中。当然,这种现象并不意含,萌芽于20世纪30年代的史建学是梁氏义理的必然发展,但至少足以表明,史建学典范的若干“基因”早蕴藏于任公史学新义之内。
任公以后,几乎所有的新史学流派都为史建学的兴起奠过基石。如本书前此各卷所示,先是胡适强调方法,认为“西洋近百年史学大进步,大半由于审定史料的方法更严密”。他又翻来复去地申明,实验主义的精髓“只是一个方法,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2],以致日后某些历史唯物论者竟混方法与理论为一,甚至号召治社会经济史者“把方法当结论”[3]。稍后,李大钊则高抬理论,倡言新史学应不再以考证个别事实、探索其因果关联以作出合理说明为满足,当进而求建立历史演变之“普遍的理法”,并为“一般的解释”[4]。接着,傅斯年继王国维之后突出新材料即新学问之义,标出“史学本是史料学”的治史旨趣。大概到了二三十年代之交,史建学的核心概念——方法、理论和材料不可偏举亦不可偏废——已在酝酿之中。这主要是由于先后发源于北京大学的两大史学思潮的相激相荡。一方是以“实验主义”(或误称为“实证主义”)为背景的“新汉学”或“新考据学”联盟,主力在由胡适掌舵的方法学派疑古流,和以傅斯年为代表的史料学派,他们首重材料的搜集和鉴定,主张一点一滴地研究问题,由小而大,积专而通,还历史以原来面貌;中心兴趣在古史考证。另一方面,是倚马克思主义为靠山的唯物史观派,无论是搞古代史或社会经济史,皆宣称既要知其然,也要求其所以然。这一派的核心人物,多为“镀银”[5]出身,或从未受过高等洋教育的激进教师和文化人,其述作旨趣:在阐明历史演变的一般规律,在释古变今,在影响未来;而不是博古通今,了解现在,故亦称“释古派”。“新汉学”一派是以著名学府(如北大、清华等)和国立研究机关(如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等)为基地,而历史唯物论者多借文化界或私立二、三流大学栖身,发表文字多在一般报章杂志,故社会声光有时反胜过以欧、美官费留学生为主体的学院派,被他们吸引的,多为心思单纯、急于寻求“总解答”,以改造中国社会挽救民族危亡的知识青年。
1930年前后,释古派经常据李大钊《史学要论》所持立场,以唯物史观和辩证法“批判”所谓实验主义史学,或含沙射影的讥诃,或指名道姓的挑战,其中颇受时论瞩目的攻击至少有三次。首仗由自命“中国昂(恩)格斯”的郭沫若发动,扬言他的古代研究在清算古代社会,在“批判”胡适等人的国故“整理”。他强调,“批判”与“整理”的性质根本不同,因为“整理的究极目标是在‘实事求是’”,而“批判精神是要在‘事实之中求其所以是’”,又“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批判精神是要‘知其所以然’”[6]。第二次声势可观的进攻,是以李季、叶青(任卓宜)为主将,目标是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注视焦点在方法论。继十万言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之后,李季复撰《辩证法还是实验主义》。[7]任的《胡适批判》多至二十余万字,先在《二十世纪》杂志连载,然后又辑成专书。[8]千言万语,无非是说,实验主义方法远不及史的辩证唯物论犀利,它永不能找出历史演化、思想变迁的“真正原因”。对于他们这一类“批判”,胡适从未认真看待,更未作出相应的学术处理,只一味抓紧他给辩证法戴上的“玄学”帽子,说:“辩证法出于黑格尔的哲学,是生物进化论成立以前的玄学方法。”[9]事隔数年,他还很得意地告诉他的学生、在背后为他着急的苏雪林:“我在1930年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其中有二三百字是骂唯物史观的辩证法的。我写到这一页,我心里暗笑,我知道这二三百字够他们骂几年了。果然,叶青等人为这一页文字忙了几年,我总不理他们。”[10]倒是旁观的青年学人张荫麟看不顺眼,竟写出一篇划时代的长文,为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辩证法,连同进化、循环等史观,作了一次简明清算;在“祛其所蔽”之余,还给它们各自安排了一个适当的位置。[11]释古派开辟的第三阵线,是针对胡适“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之说,由正面抢攻以钱玄同、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派。以王国维《殷卜辞中先公先王考》为据,李季逻辑地指出:“我们既经证明《史记·殷本纪》所载自汤至武乙的世系真实可靠,便没有理由说,同纪中所载自契至汤的世系不可靠;也同样没有理由说,《夏本纪》所载自禹至桀的世系不可靠。”[12]由此出发,他更进而从《路史》和谶纬图籍中拉扯包括神话、传说在内的材料,凡可能附会历史唯物论及其所信学说的,皆视为“信史”,并据之以提出他的中国经济社会史分期说:定唐虞以前直至虞末为“原始共产主义的生产方法时代”(至西元前2206年);夏殷两代为“亚细亚生产方法时代”;周为封建时代;秦汉至鸦片战争前为“前资本主义”时代。[13]继李而起的要角首推吕振羽。他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即《中国社会史纲》第一分册,1934),几乎网罗了当时所能爬梳到的一切神话和传说,在辩证法指引下,以之与历史唯物论互相释证,合则取不合则舍。他“先把中国史和世界史作比较研究,以探讨其一般性;又从中国史本身所具有的种种固有的独特之点,以指出其特殊性”,由是将中国社会史划为五个发展阶段,肯定传说中之尧、舜、禹时代为女性中心的氏族社会;传说中之夏启一代,为女系本位转入男系本位时代;殷为奴隶社会;周为“初期封建社会”;秦至鸦片战争前为“变种的封建社会”[14]。当然,吕在这里的“比较的研究”,是经不起严格推敲的,他的分期说,自然也像郭沫若、李季的公式一样,都是“拓荒”产品。不过,值得留心的是,李、吕及其战友,都尽量拉长中国史述论期,以迁就马克思——恩格斯公式。不仅如此,所有的释古派皆自觉地涉及方法论。吕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中国社会史纲》第二分册,1936)更以两个专章讨论材料和方法问题。[15]
这些攻势虽未能推倒实验主义学院派史学的主宰地位,也未能动摇以疑古起家的信史建设派的根本,但研究历史不能不讲求理论与方法,史学不应满足于记述当进而寻求并阐明一般规律的观念,已渗入难以数计的通俗作品之中。这对史建学的孕育多少发挥过些酵素作用。与此同时,唯物史观派的内讧,则令好学深思者省悟,理论与方法固为治史者所必不可少,如用之失当,尤其是不顾史料而当做经典或教条、或结论来运用,就只能有百害而无一利。从这一点意思说,论史建学的最佳“反面教员”,便不能不想到“乌烟瘴气的噪闹一阵”,“结果还是乌烟瘴气的销声敛迹”的“中国社会史论战”[16]。
[1] 节选自《新史学九十年》卷七第十六章,题目为编者所加。
[2]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商务,1919年;《我的歧路》,《胡适文存》,二:3,亚东,1924年。细节请参看本书胡适一章有关各节。
[3] 如王瑛、李秉衡在《食货》半月刊所发表的文字,即公然主张“把方法当结论”,肯定“理论与方法即是结论”。简要的介绍可参看本章第二节。
[4] 细节请参看《史学要论》,商务,1924年。有关述评见本书李大钊一章。
[5] “镀银”指留学日本,“镀金”则指留学欧美,尤其是以庚款或官费保送出洋,唯物史观派的李大钊、郭沫若、李达等人,皆是受过河上肇启发的日本留学生,间中亦有例外,如曾经正面攻击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方法论的叶青(任卓宜)和李季,曾私费留学法、德,翦伯赞亦一度自费肄业美国加州大学,攻读商科。惟三人皆未取得正式学位。自李大钊于1927年遇害后,正宗的唯物史观派从无一人能长期立足于著名的国立大学,更无须说占有月入四百元而从容论学的讲座教授席位了。据陶希圣回忆,当他在20年代中任职商务印书馆时,编辑一职之起薪,以西洋留学生最高;次东洋留学;再次为外人所办之大学毕业生,如同济、东吴等;最差的是国立大学毕业生。《潮流与点滴》,第64、74—75页,台北,1964年。
[6]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
[7] 前者,上海神州国光社,1931年初版,1932年再版。全文亦见《我的生平》,上海亚东,1932年。后者,1932年初版。
[8] 辛垦书店,1932年。
[9] 《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原载《新月》三:4,1930年。又见亚东版《胡适文选》,1930年;商务版《胡适论学近著》,1935年;台北远东版《胡适文存》,四:4,1953年。
[10] 《胡适来往书信选》,中:338,香港中华,1983年。
[11] 《传统历史哲学之总清算》,《国风杂志》,二:1,1933年。
[12] 《中国社会史论战批判·序言》,神州,1934年。
[13] 《中国社会史论战批判》,17—18页。
[14] 《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李达序。
[15] 此书1936年初版及1946年增订版,均将形式逻辑和实验主义方法扯在一起批判,大误。按实验主义本以批形式逻辑起家,胡适的《实验主义》(1919)《杜威论思想》(此文未收入《文存》,原载《新中国》,一:二,1919年。)等文中均有说明。杜威在中国的讲演录,如《思想之派别》、《试验论理学》等,亦再三抨击形式逻辑的弱点。傅斯年在1919年写的两篇书评,也一再说实验主义与形式逻辑“立于反背的地位”。他大赞失勒的《形式逻辑》一书,正是因为它“把形式逻辑打得落花流水”。参看《蒋维乔著论理学讲义》和《失勒博士的形式逻辑》,《傅孟真先生集》,一:上乙,第34—42页,台北,1953年。
[16] 引文出李立中,《试谈中国社会史上的一个谜》,《食货》半月刊,二:11,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