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人(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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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丘洪

马丘洪辞别父亲和继母,准备出趟远门儿。他父亲上了年纪,早已不干活了。继母和父亲住在一起。她脸上已经堆满皱纹,大家都叫她瓦卡·玛努埃拉。

“再见吧,诸事多加小心,快去快回,”托马斯先生冲着马丘洪干巴巴地大声说。他背靠着大门,坐在一张皮面小凳子上,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站起来。马刺的叮当声愈来愈远了,托马斯先生身不由主地蜷缩起来,仿佛浑身的热气一下子跑得精光。他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抹了抹眼中的泪水。

瓦卡·玛努埃拉拥抱了一下马丘洪,那股亲热劲儿就像拥抱自己亲生儿子一样。马丘洪是托马斯先生前妻所生,是她的继子。瓦卡·玛努埃拉在马丘洪的脸上划了个十字,为他祝福,还叮嘱他说:结了婚一定要做个好丈夫。所谓“好丈夫”,简言之就是不软不硬,既不能像软棉花捏的,也不能像生铁打的。

走到栅栏门,她又说:

“经你手驯过的马先后也不下三百匹了。应该怎么对待你媳妇,想必你心里有数。嚼子要松着点,马刺要侧着放,马被一定要软和,千万别伤着马。肚带别勒得太紧,别动不动就拉缰绳,太厉害,牲口就毁了;宠过了头,牲口光会尥蹶子。”

“知道啦,娘!”马丘洪一边回答,一边戴上宽檐帽。帽檐儿很大,和皮希古伊利托村的广场不相上下。

几位脸上皱纹多得像千层饼的亲友和牧工正等着和马丘洪话别。真不明白,为什么东家肯让自己的独生子到外面去娶妻生子。像托马斯·马丘洪先生这样的人,亲眼看着孩子长大成人,似乎不应该放他出去到处乱闯。牧工们站在大门口,不住地说:“看见马丘[23]出远门,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马丘洪的朋友们笑嘻嘻的,用帽子连连拍打着他。

马丘洪此番外出求亲,女家是切瓦·雷伊诺萨的姑娘。雷伊诺萨家坐落在大道边儿上,过了萨瓦内塔就到了。凡是在圣烛节[24]朝圣的人都要打那儿经过。马丘洪在马背上放了两个驮筐,里面装着美酒和甜玉米饼。还有一包茶叶,赶上在野外露宿,喝口茶能提提精神。还有一顶香喷喷的帽子,要是把帽子落在未婚妻家里,那股香味儿八天也消散不完。马丘洪的几位朋友骑上马,一直把他送到胡安·罗森多庄园。

“唉,走远了……”一个牧工高声说。马匹在犬吠声中奔驰而去,扬起一阵烟尘。在朋友们的簇拥下,马丘洪家族最英俊的青年消逝在大房子后面。

为了驱散离愁,托马斯先生一整个下午不停气地吸烟。加斯巴尔·伊龙去世以后,萤火法师攀登上静静的山峰。他们把铁刺穿过舌头,一连痛哭了五天五夜。第六天,也就是作法的前夕,萤火法师静默了一整天,嘴里的鲜血凝住了。到了第七天,开始掐诀念咒。

马丘洪外出的那天,萤火法师的咒语一个接一个在托马斯先生的耳边震响。托马斯先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儿孙的灵光!部族的灵光!子孙万代的灵光!听着,让嘤嘤哀鸣的小鸟紧紧跟定那些使用白草根毒药的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永远不离他们的左侧!让他们的妻子、女儿的肚腹变成寸草不生的死地!让他们的后代浑身生满芒刺!听着,部族的灵光、子孙万代的灵光、儿孙的灵光,把灾祸一代又一代降给使用白草根的人,降给他们的子子孙孙,降给他们所有的后代。我们是黄色的头颅、燧石山的峰顶,我们居住在鹿皮帐篷中,我们能呼风唤雨、擂击鼙鼓,从玉米中挖出火蜂鸟的眼球!听着,烈火在伊龙群山中到处肆虐逞凶,是他扑灭了烈火,锁住了烈火,把烈火拘在家中,保住漫山遍野的林木,也帮助了分成农,帮助了拿玉米做买卖的人。可他却惨遭毒手!”

蓦地,托马斯先生觉出手指肚让玉米叶卷烟的火头烫了一下。他一阵咳嗽,烟灰像条虫子似的抖落下去。从茅屋里传出牧牛人的歌声,沙哑而悠扬。过了一会儿,他们换了首歌谣,听上去好像在数一二三四。大概是瓦卡·玛努埃拉请牧工喝酒,祝愿马丘洪身体健康吧。

托马斯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瓦卡·玛努埃拉身材颀长,身子骨结实,没什么毛病,心眼儿好,又爱干净。可惜啊,她跟骡子一样不能生儿育女。瓦卡·玛努埃拉走到哪里,那只嘤嘤哀鸣的小鸟儿跟到哪里,时刻不离她的左侧。唉,咒语在她身上应验了。萤火法师的神光还没能降灾给他儿子。牧牛人还在唱歌,时而打着拍子,时而弹着吉他。要不要跟他们讲一讲?还是讲讲为好吧。要不要告诉他们,发自静静的群山的魔法正在威胁着马丘洪?恐怕还是告诉他们为好吧。要不要派他们去把儿子叫回来?

托马斯先生朝大门走去。他上了年纪,走起路来,屁股一颠一颠的。绕到屋子后面,趁着没人看见,连忙给一匹正在脱毛的马备上鞍韂。然后,策马而去。

远处隐约传来牧工单调的歌声。唱歌人对歌词感受至深。这是谁在唱歌?

野百合,野百合,

风吹日晒啊,受折磨;

清泉水,清泉水,

滋润百合呀,吐新蕊……

你是百合花,

香气绕我如轻纱;

我是清泉水,

随你飘荡永不悔……

灰杜鹃,灰杜鹃,

昼夜哀鸣啊,泪涟涟;

小天使,小天使,

劝声杜鹃呀,莫心酸……

你是小天使,

与我相爱共生死;

我是灰杜鹃,

蒙你相劝笑开颜。

“都这么晚了,您这是上哪儿啊,托马斯先生?”胡安·罗森多庄园的主人走过来,大声问道。

托马斯先生勒住坐骑,打算和来人谈谈心里话。昏暗中,来人影影绰绰的,看不大分明。

“去找马丘洪,您没瞅见他打这儿过去吗?要不,就找个娘儿们,再生个儿子……”

胡安·罗森多庄园的主人走到托马斯先生的身旁。

“找个娘儿们,何必往远处去呢。下马吧,这儿有的是……”

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随后,那主人告诉老头儿说:

“堂·马丘老早就过去了。连句‘再见’也没说。过后我才知道,他是去切瓦·雷伊诺萨家,向姑娘求婚。我说,托马斯先生,您都快抱孙子了,干吗再要个儿子呀……”

托马斯先生皱了皱眉头,鼻子里酸溜溜的。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在静静的群山中,那伙人用利刃把萤火法师砍得血肉横飞。从尸体的碎块里、从血迹斑斑的撕裂的衣服里、从萤火法师兀鹰般的面孔里、从他们又尖又细的舌头里发出一连串的咒语,咒语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咒语是任何锋利的砍刀也劈不碎的。

“别犯心思啦,托马斯先生。下来,下来,咱们一块胡乱吃口东西。明天,一切全会好起来的。”

走进胡安·罗森多庄园的屋子里,一股生蜂蜜的芳香扑鼻而来。妇女们身穿粗呢坎肩,唧唧喳喳地闲聊天。她们佩戴着金链儿、银表,穿着合脚的鞋子。用白盘子给客人端上丰盛的晚餐。盘子里有萝卜、莴笋,搭配得挺好看。长颈瓶里装着清冽的凉水。几只小叭儿狗和小孩子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蹭在人们腿上,暖烘烘的。一时间,托马斯先生把静静的群山、时刻不离他左侧的嘤嘤哀鸣的小鸟儿、他儿子,全都丢到脑后。马丘洪是大人了,而他呢,愈老愈悖晦,一天到晚战战兢兢,总爱揪着个心。

顺着左近的山路下来参加圣烛节朝圣的人流过去了。沿路丢下装饰着褪色的纸花的十字架、用木炭在青石上写下的人名、拴牲口的木桩子以及一堆堆干玉米叶和鲜玉米叶,在无花果树的树阴下还有几堆死灰……朝圣的人年复一年地举着白蜡烛和盛开的丝兰,成群结队地走过大道。朝圣的人流过去了。

这年二月,圣烛节前夕,马丘洪家族最英俊的小伙子也从山上下来,加入潮水般的朝圣人群。从各条山径下来的乡下人走上官道,宛如一条条小溪汇入来自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组成的汹涌澎湃的大河。烛火辉煌,鞭炮齐鸣,朝圣者高唱赞歌,口念颂词。人群中有卖柠檬的小贩、保姆、小狗和尖声尖气的小孩子。男的、女的身穿粗呢斗篷,帽子上装饰着黄色的小圆球。他们拄着手杖,背着吃食、被褥和装在背篓里备用的蜡烛。

和马丘洪一道来的还有他的未婚妻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她打着赤脚,他穿着靴子。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他肤色黝黑。她的面颊上有两颗笑靥,他蓄着一簇漂亮的掩口胡须。她身上散发着泉水的清香,他身上有一股玉米饼味和山羊的膻气。她嘴里含着一小片迷迭香叶子,他叼着一根长长的香烟。和未婚妻结伴同行,马丘洪感到十分惬意,两眼迷迷离离,嗅觉迟钝了,触觉也不灵了。

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尽是各式各样的斗篷和繁花似的烛光。年轻人把光溜溜的念珠十字交叉挂在胸前,看上去好似子弹袋。圆盒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小糖人,还有滚了芝麻的细长的面包。

薄暮冥冥,一人一骑的侧影奔驰在平坦的原野上。这是外出求亲的马丘洪和他乘坐的骏马。马丘洪回想起和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在一起的时候,他三番五次解开钱袋,买下各种小巧玲珑的玩意儿,送给未婚妻,讨她的欢心。这当儿,靠近马匹的两侧出现了两颗星星。随着骏马的飞奔,星星微微地抖动。愈聚愈多的星星在马丘洪眼前晃来晃去,照得他不住眨动眼睛——他“心灵的窗户”。不,那不是星星,是萤火虫。流萤闪射着绿荧荧的亮光,亮晶晶的好似丘雷盖花。

马丘洪自言自语地说:“嚄!这一群带火的蝗虫!”说着,他把头一低,打算躲过密雨般的熠熠发光的昆虫。萤火虫扑下来,纷纷落在马丘洪那顶压着耳梢的草帽上,好像下了一场带翅膀的金煌煌的雹子。骏马像铁匠铺的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粗气,在愈来愈多的光屑中朝前奔跑。马丘洪猛然想起那只在他左侧嘤嘤哀鸣的小鸟,连忙用持缰的左手划了个十字。

“呜……”小鸟在嘤嘤哀鸣。“呜……”远处传来野鸽子的凄凉的应声。在鬼火似的流萤的绿光中,小鸟乱飞乱撞,这些流萤好像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野狼阵阵嗥叫;猫头鹰发出刺耳的声音;野兔四处奔突;梅花鹿躲进幽暗的地方。

马丘洪抬起头,望了一眼上下翻飞的光点。光点还在继续增加。他弯下腰,低下头,还是护不住自己的面庞,直觉得脖子上一阵阵疼痛。马匹、鞍韂、马身上铺的羊皮、盛着带给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礼物的驮筐全都烧着了。只是没有火焰,没有黑烟,没有烧焦的糊味。流萤的璀璨的亮光从马丘洪的草帽上一直流下来,像冰冷的汗水顺着耳后流进绣花衬衣的领子,流过肩头,穿过外套的袖子,直流到他毛茸茸的手背,又顺着手指一直流下去。这股与天地共生的耀眼的光芒把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了。

清凉如水的萤光笼罩住马丘洪整个身体。他上下牙好像松动的马蹄铁,一个劲打颤,两只手不停抖动。马丘洪直起腰,挪开蒙住脸的双手,打算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照得他眼花缭乱。糟了!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瞎了他的眼睛。马丘洪使尽全身力气用马刺猛踢了一下胯下的坐骑。那匹马风驰电掣般狂奔起来。马丘洪紧紧地伏在马鞍上,眼前一片漆黑……

只要萤火虫不把他拉下马来,在茫茫的黑夜中,他将永远像一尊从天而降的光明之神四处奔驰。

瓦卡·玛努埃拉和从胡安·罗森多庄园赶来的朋友、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的几个兄弟以及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村长聚在一起,互相壮着胆子。

听到马丘洪失踪的消息,托马斯先生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闭上了眼睛。他一声不吭,直觉得心里在滴血。

瓦卡·玛努埃拉不住用手帕擦鼻子,两眼哭得又红又肿,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村长用鞋尖来回拨拉地上的砖头。有人掏出一把玉米叶卷烟,大家抽起烟来。

“唉,大地把他吞下去了,”村长小心翼翼,尽量不戳痛托马斯先生的疮疤。他从鼻孔里喷出两道带无花果香味的白烟以后,又接着说:“要说找吧,哪儿哪儿都找过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连石头底下也翻遍了,山沟里就更甭说了。您不是瞅见了吗,连白石头茅草地边上的瀑布后面也搜寻过了。”

“好在他这次出门本来就是要四处闯荡闯荡,”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的一个兄弟插进来说,“我认得一个闯江湖的人。光着半截儿身子,头发挺长,像个老娘儿们。满脸胡子拉碴的。吃起盐来像头牲口。成天成天不睡觉。也难说,躺在外乡的地上,谁也睡不踏实,哪像在自个儿家里睡得那么香甜。在家里睡,心里踏实。再怎么逃避,这把骨头早晚还不是埋在这儿。”

“净说点子废话,”托马斯先生打断他们说,“我儿子准是让他们杀死了。快瞧瞧去,看哪儿有老鹰吃死人,也好把尸首找回来。”

“查洛·戈多伊上校也是这个意思,”村长说。他右手摆弄着带黑色流苏的权杖,俨然一副父母官的架势。提到骑警队队长的大名,口吻显得颇为庄重。“我专门派了个邮差,从皮希古伊利托村赶到上校的驻地,把马丘洪出事儿的消息报告给他。他捎来口信说,还得多加小心,和印第安人这场仗还没过去呐。”

“还得打,一直打下去,”托马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这时,瓦卡·玛努埃拉用手绢捂住脸,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

“唉!我的……唉!我的天啊!……”

“还得打,一直打下去。唉,打也不会再跟我们打了。马丘洪家算是完蛋啦。你们看。马丘是我们家的独苗,最后一根独苗……”托马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说。喉咙壅塞了,显得鼻音很重。他接着说:“完啦,断了根啦,绝了种啦。男孩子本来就少,独木不成林。这下子,马丘洪家算是连根断了。”

走廊上,一个豁嘴小伙子手里拿着把镩子在剥玉米粒。玉米粒掉在铺在地上的牛皮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小伙子攥着镩子在玉米棒上捅了一下又一下,就像他养父托马斯先生用剃刀给他剃头一样。玉米粒掉在牛皮上啪啦啪啦直响,猪在哼哼地叫,豁嘴龇着牙呼幺喝六,吓得母鸡咯咯地直叫唤。

“倒肥(霉)的猪……老母鸡……”

瓦卡·玛努埃拉走出来,吩咐豁嘴儿别再瞎嚷嚷了。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像是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子。从胡安·罗森多庄园来的朋友、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的兄弟和村长陆陆续续地走了,都没有和托马斯先生告辞一声。托马斯先生坐在皮面小凳上,背靠着门,独自饮泣。

每逢宰牲口,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的兄弟就用竹竿在家里搭起肉案子,临时开个肉铺。

他们在面朝大道的走廊上竖起两根木棍,中间横拴一条龙舌兰绳子。鲜肉挂在绳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盘子里有煎肉,铁皮罐里盛着熬好的白油。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站在小走廊上,右手拿刀,左手抓住一根腊肠,正要往下割。买腊肠的小伙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这时候,大道上有个女人跟她说话,她光顾听话,把卖肉的茬儿忘了。那个女人面色黧黑,披头散发,身穿一件油渍麻花的衣衫,只有牙齿洁白得跟奶油一样。

“喂,姑娘,听我说,出去烧荒的人看见堂·马丘啦,说他骑着马在大火里来回来去地跑。还说,他像一棵穿着金光闪闪的衣服的木棉树。草帽、外套、马鞍子,连马掌都是黄澄澄的。好看极了!他们说,冲着骑马的那副架势,一看就是他。你还记得不,他骑在马上那副劲头,多帅啊!那才叫男子汉呢!圣母马利亚!……前两天,我把这事儿告诉了瓦卡·玛努埃拉太太,你猜怎么着,她硬把我撵出来了。还说,只有你才相信马丘洪会出现在烧荒种玉米的地方。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看哪,准是黄汤灌得太多了,她才这么亵渎上帝。姑娘,甭管怎么说,我也到山上去了一趟,亲眼看见了去世的马丘洪。周围尽是烧荒的大火、黑烟,他摇晃着草帽,跟我们说了声‘再见’,随后用马刺踢了马一下。哎哟,浑身上下金晃晃。一下子,人不见了。大火跟在他屁股后边,活像只毛烘烘的猎狗,拖着条冒烟的尾巴,跟他可亲啦。”

“在这近处吗?”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问道。姑娘面色苍白,嘴唇白得像丝兰花。她光顾说话了,一直没给买东西的小伙子割腊肠。

“嗯,告诉你吧,离这儿远着呐。不过,后来我在近处又见着他一次。咳,姑娘,人一死,就没什么远了近了的。我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你也为他祷告祷告。要说死鬼跟你,嗯,不能说毫不相干吧。”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用刀砍断绑着一串腊肠的油腻腻的龙舌兰绳子。用香蕉叶包好腊肠,递给买东西的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捏着一枚铜币,一直站在那儿等着。

大道上的白土细得好似灰烬。微风吹过,尘土飞扬,路上弥漫着一团迷人眼睛的烟雾。自从马丘洪失踪以后,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姑娘的面庞一直和大道上的灰尘一样白惨惨的。

姑娘本来是通过马丘洪的眼睛观察周围世界的。如今,这双眼睛不在了,她还看什么呢?每逢星期日,她孤身一人坐在大道边儿上,合上眼睛,度过一天。听到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她就倏地睁开眼睛。马蹄声渐渐近了。她怀着渺茫的希望,盼着在这么多南来北往的马匹当中能看见马丘洪那匹坐骑。照人们的说法,马丘洪此番外出是要四处闯荡闯荡。莫不是他现在正骑着骏马到处转悠吧。

“上帝保佑您!让您费心了,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从小伙子手里接过钱,对那个女人说。买肉的小伙子离开临时开设的肉铺子。渐渐走远了,脚下蹚起一道尘土,一条狗紧紧尾随在后面。姑娘转身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圣母马利亚,有人卖肉吗?……”

那个蓬头垢面、身穿黑衣服、牙齿白得像奶油一样的女人在大道上消逝了。买东西的女人是个熟人,要买半磅脂油。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用长柄铁铲舀出一块脂油——脂油和那个女幽灵的牙齿一样洁白——和一点儿油渣。她把秤砣打到半磅,秤钩上挂着用香蕉叶包好的脂油。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一边拣油渣,一边对买东西的女人说,最近,马丘洪在放火烧荒的地方出现了,骑着高头大马,从草帽到马掌全是金灿灿的。大家都说,看上去他挺潇洒,活像圣徒圣地亚哥。

买油的女人一边听她说,一边把油渣塞进嘴里。她心里想,对热恋中的人,千万不能说反话,否则会出危险。她连油渣都没顾得嚼,闭上嘴唇,连忙点点头,表示的确有那么回事。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珍贵的树木在山顶上燃烧着。在暗蓝的天空衬托下,山顶的大火宛如火红的太阳。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闭上眼睛,伫立在卖肉的走廊上。大道和往常一样变得模糊不清,然而还是依稀可辨。入夜,白土大道上的喧嚣停止了。大道像白骨一样依旧横在那里,横在眼前。白天,大道上十分热闹,朝圣的人群、过往的客商、羊群和各种牲口群、马帮、车辆、骑马的过客熙来攘往,络绎不绝。一到夜间,在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只是孤鬼游魂、凶神恶煞、魔鬼、圣徒,以及兵丁、骑警、闯荡江湖的人、捆绑双手的囚徒……

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合上眼睛。睡梦中,似乎看到马丘洪骑着骏马,从烈焰腾腾的山顶上奔驰而下,马背上驮着装甜水和甜玉米饼的驮筐,还有那顶香气四溢的草帽。姑娘若是把草帽放在膝盖上,身上的芳香能保持八天不会消散。

小伙子们抡起砍刀,一下一下砍断盘根错节的树木,在草木丛生的土地上留出一条三臂宽的空地,好把烧荒的大火限制在空地以内。当地人管这种砍去树木的空地叫做“火道”。火道像一条条宽阔的带子,从一座山伸到另一座山,从一块地连到另一块地,把树木草丛分成两半儿。一半即将遭受火刑,另一半作为见证人惊恐地望着熊熊烈火。

托马斯·马丘洪先生心里惦记着烧荒的事儿,在家里坐也坐不稳。他早就听说自己的儿子不时出现在大火中,骑着那匹骏马,满身金煌煌、光彩夺目。外衣、草帽、衬衣、鞋子宛如银灿灿的月亮,马镫、马刺好似灿烂的群星,眼睛好像明晃晃的太阳。自打那时以后,他痛痛快快地把自家土地租给了分成农,让他们烧荒种玉米。

托马斯先生脸上堆满皱纹,没留胡子,穿得邋里邋遢。他把玉米叶卷烟时而夹在手里,时而叼在嘴边。像负鼠似地拖着软绵绵的两腿走来走去,查看哪些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点火。他打算和管火的人一起站在火道中间。管火的人手拿树枝子,一发现风把火星吹到火道上,立刻就得扑灭。否则,星星之火会烧毁整个山林。

托马斯仿佛一只落进陷阱中的野兽,两眼瞪得圆圆的,在火光照射下不住眨动眼睛。大火借助风势,宛若一条上下翻滚的金色河水,发狂似的在干树枝、松树和其他树木间蔓延开来,好像河水泛滥,任何人都阻挡不住。泡沫是河水的白烟,白烟是大火的泡沫。

浓烟滚滚,不时将托马斯先生吞没。上年纪的父亲苦苦地在火焰的光芒中寻找自己的孩子,而他本人的身影却被浓烟遮住,仿佛被烧毁了似的。他时而站在这里,时而站在那里,时而站在近处,时而站在远处,凝眸盯着眼前的火海。脸被灼热的大火烤得通红,睫毛、头发全都烤焦了。从夤夜到黎明,他浑身淌着大汗,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

天刚放亮,托马斯先生回到家里,一头扎进饮牲口的水槽,饱饱地喝了一顿。清亮的水镜面似的,照见他瘦骨嶙峋的面庞,两只眼看火看得又红又肿,颧骨、鼻尖、下巴、耳朵、衣服上全是黑烟子。

每次见到他,瓦卡·玛努埃拉总要问一句:

“看见了吗,老头子?”

托马斯先生用手指蹭了蹭牙齿,吐掉漱口水,然后摇摇头。

“旁人看见了吗,老头子?”

“每天早上我都问:‘看见了吗?’他们都说看见了。就是我一个人瞧不见。唉,报应啊!都是自我的……还不如我把那碗毒酒喝下去呢。你啊,心也太狠了……加斯巴尔本来是我的朋友……他不准许那些缺了八辈德的种玉米的烧他的地,这有什么不好?他杀了个把人,也没什么不好嘛!……为这个犯不上把萤火法师杀得血肉横飞。现在好了,咒语应验了。昨儿晚上,连豁嘴儿都看见了。他说:‘哎哟,戏(是)他,真戏(是)当(堂)·马纽翁(丘洪)!’……他跳来跳去,手指着大火,大声喊:‘辛(金)的!辛(金)的!头(都)是辛(金)的!’我睁大眼睛,脸都烤焦了,也不知道吞下多少口烟。可我只看见大火、成百上千棵倒下去的大树、白色的烟、雪亮的光……”

老头子跌坐在扶手椅上。过了一会儿,先把脑袋垂到胸前,又把脑袋靠在椅子背上,慢慢地睡着了。他好像刚刚逃脱一场火劫,身上沾满烟灰,散发着烧焦的木头味,衣服上到处是黑洞洞,那是溅到他身上的火星子烧坏的。当时,幸亏周围的小伙子们赶上来,用树枝、土坷垃和葫芦里的水帮他把火扑灭。

烧荒期过去后,人们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托马斯先生开始料理起庄园里的杂事。像给小牛打烙印啦,换房柱子啦,给受洗礼的孩子当教父啦。每天清晨,他冲着启明星高叫几声,要它别犯懒。

下头几场雨时,大家还在地里播种。烧荒面积太大,人手明显不够用了。土地是新的,全是处女地。眼瞅着在这片土地上银锄挥舞,真开心啊!大家边撒种边交谈。“过不了几天,玉米苗就拱出地面,等青纱帐一起,才好看呐。”“这次要是还脱不了贫,那这辈子也甭想脱贫啦。”还有,起初硬要跟那个老糊涂唱反调的人真傻。他们说,压根儿没看见马丘出现在火光里。他们的的确确没有看见。可是,托马斯先生非逼着他们说看见了。谁说看见了,就给谁地,让谁把成片成片的林子烧得精光。他们出自好心,只得点点头,说看见马丘了。这下子可走运了。老头子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放火烧山。老头子说,进不去人的地方,甭管三七二十一,烧了算啦。托马斯先生不管他们,不加任何限制,也不订什么租约。他说:“先种吧,完事再算账。”

据这些种玉米的人说,在烧荒的浓烟烈火里,马丘洪来回跑动,好像在五彩缤纷的烟火中跳起托利托舞。还说,他们看见马丘洪身穿金线织成的衣服,衣服上闪烁着乱纷纷的光点。说他面孔好似圣像,两眼晶莹透明,帽檐儿朝上翘着。他们还说,听见马丘洪的喘息声,他的悲叹声从马刺尖上流出来,简直像在说话。

有个种玉米的人,名叫蒂布修·梅纳,被人赶出了宿营地。起因是他一直吓唬大伙儿,说他要向托马斯先生告密,告诉他种玉米的在捉弄人。还告诉他,种玉米的看见的东西跟他看见的东西一样,只是大批珍贵树木变成的金色火炬、没烧透的乌黑的木柴和一团团黑烟。

巴勃罗·皮里尔举着明晃晃的砍刀,站在蒂布修·梅纳跟前,摆出一副打架的架势:

“喂,混蛋,你趁早滚开。要是不走,我马上送你回老家……”

蒂布修·梅纳吓得面如死灰,直冒虚汗。当天晚上,他收拾好东西,偷偷溜走了。逃跑总比送命强。巴勃罗·皮里尔背着三条人命,躲躲他也不算是胆小如鼠。

最烦人的莫过于坐等下雨。云朵在群山间飘来飘去,上端呈墨绿色,饱含水分。这片墨绿色的东西仿佛从天而降,一直冲向地面,就是落不到地上。有什么办法呢?眼瞅着要来场大雨,可就是下不来。人们望眼欲穿地盯住山头。看累了,便低下头看土地,好像狗在找骨头。他们两眼瞧着土地,焦虑不安地猜测:种子是不是干死了?有人甚至说:这是上帝的报应,谁让他们哄弄老马丘洪呢。他们想,只要老天肯下雨,他们宁可下山去,跑到托马斯先生的家里,跪下来求他原谅。索性告诉他,他们压根儿没看见马丘洪出现在火海里。过去那么说,是怕跟他顶牛,得不到好地种。“这么一说,老东西准得讹走一半收成。”“唉,宁肯丢一半,也别全扔了。咱们得罪了他,老天就不下雨,再过几天,一切都完了。”人们这样谈论着。

正当人们裹在斗篷里,像木乃伊似的昏昏入睡时,突然下起雨来。一开头,他们还以为是做梦。盼下雨,盼下雨,直盼得做梦也在下雨。其实,他们都醒了。昏暗中,人人睁大眼睛,谛听着半空中万马奔腾的轰轰声和沉雷滚过天际的隆隆声。他们再也睡不下去了,不能等天亮了,得马上起来看看湿润的土地。狗跑进茅屋。雨水也流进茅屋,好似狗回到家里。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就是做梦她们也害怕暴雨和闪电。

感激之情也该有什么气味吧?如果有气味的话,那一定是湿润土地的芳香。人们胸中充满感恩戴德的心情,默默地说:“多亏上帝保佑,多亏上帝保佑。”下种以后,久旱不雨,男人个个变得脾气暴躁。一耍性子,老娘儿们准得遭殃。妇女们在半睡半醒中听着大雨滂沱的声音,真感到悦耳好听啊!女人的乳头和着了雨的田野颜色相同。田野和乳头一样也是暗褐色,和充满乳汁的乳头一样湿润润的。沉甸甸的乳房正好给孩子喂奶。潮湿的土地也是如此。是啊,大地是个巨大的乳头,是个硕大无朋的乳房。所有急于收获庄稼、急于吸吮乳汁——和真正的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美、和鲜嫩的玉米一样清香的大地的乳汁——的雇工们都趴在潮湿的土地上。看吧,只要下雨,人人变得通情达理。不下雨呢,就免不了要吵嘴打架。这是赐予本次播种的祝福。头几场雨一下,情况就明朗了,收成肯定会空前得好。每个人能收上六十法内加[25]。估摸着总能收到六十法内加。兴许还能多,反正不会低于这个数。豆角的收成也差不了。这块地方连野豆角都长得挺旺,何况是引进的品种呢。引进的品种远近驰名。南瓜呢?保管喷喷香。吃不了,还得扔掉不少。大概还能种第二茬。谁要是放过眼下这个大好时机,谁就是个大笨蛋。事实证明,哄弄哄弄那个老家伙,上帝也不怪罪。对穷人来说,戏弄有钱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今年冬天大有指望,这就是证据。“我说,伙计,等烤上青玉米,就用不着求老天了。”说话的人以为时间还早着呐。其实,有人已经用文火在烤青玉米了。急火烤出来的,吃着没味道。那个把蒂布修·梅纳吓跑的巴勃罗·皮里尔龇着满口像烤黄的嫩玉米粒一样的黄板牙说:“我嘛,伙计,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个小子。”

太阳好像害了眼病,净长眵目糊。湿衣服能晾得半干就算很不错了。这算得了什么。没关系!相反,顶要紧的还是不住地下雨。每年,只有看见玉米吐芽,人们才会露出笑脸。雨水多了,人们才会笑逐颜开。

“你们那儿怎么样,卡托丘?”

“还说得过去……没什么事儿。托马斯先生还是那么颠三倒四的。有几个种玉米的在皮希古伊利托村前面不远的地方让特朗希托斯村的人杀死了。骑警队开来了,要跟伊龙的印第安人干一仗。听说,印第安人当中领头的是特贡家那哥儿几个。谁知道呢?”

“玉米卖什么价,打听了吗?”

“不怎么强,眼下好一点。”

“在哪儿听说的?”

“我转了几个地方,打听了一下有没有玉米,什么价码。”

“打听打听好。问问就清楚啦。我大不了是个雇工,可你是个大人物。只要今年玉米能卖上价,那就什么都有了。我还想等一等,涨上去再脱手。我劝你也这么办。今年的收成算得上百年不遇,甭打算再碰上啦。咱们可不能跟托马斯·马丘洪先生对半分。有钱人的心都是硬的。”

“胡安·罗森多庄园里刚办了档子喜事。”

“什么喜事,说说看。那边的人走起路来都像跳舞。那个地方,办喜事是出了名的。”

“我也说不清。就看见他们大口喝酒,女人跟着留声机像蛇似的跳舞,东扭一下,西扭一下。”

“你呢,也去呀!”

“哼,我根本都没从骑着的牲口上下来。”

“哎呀,你真是!应该去,要杯酒喝。这么说,你没打听是办什么喜事。”

“八成是给什么人洗礼吧。我在那儿看见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了。就是堂·马丘的未婚妻。看样子,姑娘不大合群。人长得怪漂亮的。我真想把她弄到手。”

“只要玉米能卖上价,我敢担保,她会跟你。在有钱人面前,谁也不会说个‘不’字。你兜里揣着钱,肚子里装着酒,立刻能把她弄到手。”

“真的?”

“我敢拿脑袋打赌。”

“人家都说她立誓不再嫁人,要为死鬼守一辈子寡。”

“甭管怎么说,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嘛。眼下,她天天推磨,每天要磨好多玉米,给她兄弟烙饼吃。磨来磨去,早晚有一天连她起的誓也得磨碎了。什么为死鬼守一辈子寡!早晚跟玉米粒一块磨碎了。”

玉米很快结棒了。人们在青纱帐里竖起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稻草人。本来在玉米地里欢蹦乱跳的小鸟和鸽子吓得不敢下来了。玉米已经成熟。在静悄悄的闷热的玉米地里。弹弓射出的石子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哨音,惊飞一群觅食的椋鸟、黄鹂、鹌鹑和喜鹊。

豁嘴儿领着托马斯先生到地里看稻草人。小伙子拉着托马斯·马丘洪先生的手,在玉米地里来回转悠。老头子冲着身穿破衣的稻草人一个劲傻笑。种玉米的满腹狐疑,站在远处跟他打招呼。

老头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平白无故地绝不会到玉米地来专门看稻草人。兴许他要用眼估估产,看能收多少法内加的玉米。要不,就是用脚步量量地。走多少步,就能知道有多少地。知道有多少地,就能知道打多少粮。一半儿收成得归他。可是,种玉米的早就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不能分给他一半。

老头子兴致勃勃地跟豁嘴儿闲聊天,问他这些站在玉米地里的犹大是干什么用的,怎么没有脸、没有脚,光顶着草帽、穿着外套。

“套(稻)草人!”豁嘴儿大声说。从他裂开的上唇露出牙齿,仿佛随着他天真的一笑,那嘴唇刚刚一下子豁开。

“你闻闻它屁股后面……”

“嘁,真恶心!”

“你说说看,这个戴草帽的叫什么?”老头子故意问他。

豁嘴儿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朝稻草人扔了过去。稻草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活像墨西哥人。

“弗(我)说他叫……”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兔唇猛地一抽,好像活鱼咬了钩。看见老头子傻乎乎的样子,他不禁脱口而出道:“弗(我)说他叫马纽翁(丘洪)……”

说完,他嘿嘿一阵冷笑,上唇豁口处露出两颗大门牙,看上去好像两筒大鼻涕。

托马斯先生脸往下一沉,两眼盯住豁嘴。老头子可怜巴巴的,一吸气两颊便瘪了下去,因为哭得太多,两颊被泪水腌得厉害。牙掉光了,只剩下牙床子包着牙根儿。逢上生气或者难过的时候,嘴巴里的肉就贴在牙床上。只有疯子和小孩子才讲实话。在这些天真的人眼里,纯金塑成的马丘洪居然变成了稻草人:两根交叉的木棍、一顶破草帽、一件没有扣子的外套,再加上一条破裤子,一条腿儿是整的,另一条腿儿齐膝盖撕去一半。

豁嘴儿把托马斯先生从青石上搀扶起来。断黑的时候,他们回到马丘洪家里。一路上,他们躲闪着带刺的灌木。这些灌木像昼伏夜出的老虎,白天把刺儿藏起来,一到天黑,就伸出来专扎过往行人。

“这儿的玉米耷拉头了,”老头子说。

暮霭中,可以看到玉米秆的突然变化。玉米秆本来是直溜溜的,现在突然从中腰折弯,上半截儿耷拉下来。只有这样,玉米才能干得透。

“明天还得往下耷拉……”托马斯先生说。所谓“耷拉”,就是种玉米的人常说的“玉米弯腰”。一说到“耷拉”,托马斯先生立刻想起“当啷”[26]。那是村里为死人敲丧钟的声音。当啷、当啷、当啷、当啷……钟声震得人们目瞪口呆。

托马斯先生站住脚步,转过身,朝来路看了几眼。他叹了口气,恶狠狠地说:

“明天还得往下耷拉……”

猛力折断玉米秆,促使玉米尽快成熟的手,就如同敲击丧钟,催促死人赶快归天的手。

老头子没有睡着。瓦卡·玛努埃拉蹑手蹑脚地走到马丘洪的房门口。几天前,托马斯先生把床铺挪到儿子的房间。屋里没有点灯。瓦卡·玛努埃拉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听,屋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老头子假装睡着了。她用手划了个十字,冲着丈夫睡觉的黑洞洞的房间祷告说:“耶稣!圣母马利亚!保佑我男人没灾没病,并请永远眷顾于他。”瓦卡·玛努埃拉唔唔哝哝地边说边走回自己的房间。躺下的时候,顺手拿起一条毛巾蒙上脸,防备老鼠从头上跑过去。自从马丘洪失踪以后,房子没人收拾,完全败落了。老鼠、蟑螂、臭虫、蜘蛛在这里安了家。瓦卡·玛努埃拉吹熄油灯,向上帝和圣父、圣子、圣灵祷告。入睡前,耳边只听得豁嘴儿鼾声如雷,老鼠胡乱跑动,仿佛有人在地上拖动家具。

从马丘洪的房间里走出一条黑影,足登马靴马刺,头顶大草帽,身穿一件短外套。个头儿比马丘矮一些,但很像马丘,看见的人都会把他当成马丘。黑影走到马厩,备上鞍子……翻身上了坐骑。马匹顺着石头墁地的院落边上的泥土地走出来,没有一点声响。老头子像条影子似的,马不停蹄地经过胡安·罗森多庄园,经过皮希古伊利托村的街道。眼下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就住在村子里。这边人声嘈杂,那边人影憧憧。“唉,看见就看见吧,听见就听见吧。”想罢,托马斯先生策马钻进干燥的玉米地,点了一把火。这种蠢事连疯子也不会干。可托马斯先生用火镰往火石上猛敲了一下,火绒立刻冒出火星。啊……火……星!他不是要点燃叼在嘴边的熄灭的玉米叶卷烟,而是点着玉米秆。托马斯先生不是有什么坏心眼,他要让大家把他认作是马丘洪。火星子溅到他脸上、帽子上和衣服上,老头子连忙用手胡噜了一把。像鹧鸪的小眼睛一样的火星飞到金黄色的玉米上。玉米秆外皮十分干燥,像干燥的太阳、月亮、盐巴、星星。玉米已然成熟。玉米皮、落满灰尘的玉米叶、棕色的玉米秆、土黄色的干枯的玉米根、被虫子蛀得花花点点的玉米穗,一沾火星登时就着了,喷吐出条条火舌。夜露惊醒了,水珠结成的密网拼命捕捉从火苗里溅落出来的像发光的苍蝇一样的火星。昏暗中,苏醒的夜露施展出浑身解数,把松节油般的银白色密网罩到火星上去。火星渐渐汇集成一小片一小片火苗,以灵活机动的战术和露水进行分散的拼斗。火苗渐渐变成炽烈的火焰。在火焰的光芒映照下,落叶变成绯红色,周围热气腾腾,烟雾弥漫。夜露滴在落叶上,发出细雨般的淅淅沥沥声。露珠滴进身披多孔的玉米皮的干枯的玉米秆上,劈劈啪啪的,像是燃起干燥的火药发出的声响。大火中,平原、山峦和行将收割的大片玉米地变成一只巨大的萤火虫。托马斯先生勒住坐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金黄色的双手、金黄色的衣服。啊,据说马丘洪就是这个样子。火焰映红整个天空。火舌乱蹿,什么栅栏、大门全都阻挡不住。在闷人的热气中,森林拼命阻止大火的蔓延。一些树木扭曲了,冒着火苗猝然倒在茂密的树丛中。还有一些树木好似带羽毛的火炬一样燃烧着,完全失去了植物的模样。森林中栖息着许多飞禽。烈火中,小鸟上下翻飞,羽毛光华四射,有蓝的,有白的,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黄的。成群结队的蚂蚁从烤干的地面下一涌而出,奋力抗拒着火焰明晃晃的亮光。从地下涌出的蚁群的暗影毕竟遮盖不住火焰的光辉。燃烧起来的东西是不会自行熄灭的。玉米秆在燃烧,排列成行的玉米粒像牙齿似的你咬着我,我咬着你。草蛇宛如一条条绳索,跳跃起来,摔成几段。刺瓜肿胀得像圆球。南瓜花被烤干了。开黄花的灌木干枯了。豆角地活像一座大厨房,灶膛里火舌乱蹿,锅里的油嗞嗞地响,豆角就要下锅了。同样是火,在灶膛里是脾气随和的朋友,一旦跑出来就成了在滚滚黑烟中东奔西突的狂怒的公牛。托马斯先生胯下的那匹玉石眼马很不听话,托马斯先生只好听凭它四处乱跑。他的火石不见了。这个不起眼的小物件打出的火星赶不上一颗玉米粒大,可是蔓延开来,却从平坦的旷野烧到长满葛藤的山沟,烧到布满攀援植物的高耸入云的山峰。烧红的金块化成金粉,又化成蒸汽,从炽热的大火中直冲到清朗的苍穹,在玉米地里丢下蜥蜴皮似的红通通的东西。看起来,烧焦了黄毛兔子的薄薄的耳朵的不是别人,正是托马斯先生。黄毛兔子的耳朵好似玉米叶,玉米叶是神圣的,因为它包住玉米棒,保护住嫩玉米的浆汁——那是长着乌黑的长喙、暗蓝色羽毛的蓝鹊的精液。看起来,偷偷摸摸地把白草根下到酒里的坏蛋不是别人,正是托马斯先生。毒酒冰凉冰凉的,倒在酒杯里一动也不动,宛如一面明镜,映出他背弃朋友的最阴险的嘴脸。谁喝下融化在晶莹透明的烧酒里的毒药,立刻全身发青,五脏六腑都变成黑色。自从马丘洪失踪以来——天晓得他是出走他乡,还是死于非命——托马斯先生的身上仿佛生了一层青苔,他显得那样猥琐,那样心灰意懒,萎靡不振。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变得异常挺拔,似乎一下子恢复了青春活力。大草帽下,他把脖子挺得直直的。上身好似穿了一件毛扎扎的棕衣。两腿悬空,一晃一晃的,最后踩住马镫,用马刺断断续续地刺在骏马身上,像是跟牲口说话。当血液中的火焰在血管里熄灭的时候,只有呼吸才能勉强维持生命。那个惨遭杀害的人、被毒酒夺去性命的人,他的血管好似黑咕隆咚的蚁穴,夜色从蚁穴中升起,把他一口吞噬了。只有老托马斯似乎不喘息也可以一直活下去。他和他的坐骑一起化作纯金的塑像,和马丘洪一模一样。他浑身热汗淋漓,浓烟堵住他的鼻孔和嘴巴,臭烘烘的气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随着一阵令人窒息的狂风吹过,托马斯先生只觉得眼前一亮,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烈焰飞腾,好似黄毛兔子的耳朵在耸动,一对一对的耳朵,几百只耳朵,一大筐一大筐耳朵。黄毛兔子缩成一团,看不见脖子,光露着脸。兔子把脸贴在地上,滚啊滚的,躲避大火的袭击。在浓重的黑暗中,兔子的脸显得金灿灿的。黄毛兔子潜入深深的沙底水塘,躲避大火的袭击。大火没有熄灭。大火瞪起骇人的眼睛,见到什么就狂暴地吞掉什么,把几百年消耗不完的东西一扫而光。金煌煌、红通通的火苗四处蹿动,好似浑身是眼的美洲豹。大火呼隆隆的声音恰如美洲豹在狂啸。萤火法师在静静的群山中喊出的咒语应验了,烈火中一切都将化为灰烬。种玉米的人和他们的妻子儿女一起,拼死拼活地东开出一条火道,西开出一条火道,打算阻止住吞噬一切的大火向四下里蔓延。然而,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是白费力气。他们累得筋疲力尽,热汗淋淋,最后颓然倒在地上,滚来滚去。面对这场无可挽回的厄运,他们发狂了,肌肉里充满热力,连竖起的头发也发烫了。他们忽而昏沉沉地扑倒在地上,忽而苏醒过来,又继续和大火拼斗。他们始终没弄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妇女们咬住自己的辫子,眼泪顺着老太婆似的焦黄的、皱皱巴巴的面颊直往下淌。赤身露体的孩子蜷缩在茅屋草舍的门洞里,使劲抓挠蓬乱的头发。几只家犬在他们身边狺狺狂吠。大火伸展到森林,整座山渐渐烧着了。所有的东西都漂浮在浓烟之中。眼瞅着山沟另一侧的玉米田也要陷入火海。在殷红的天幕映衬下,只见山顶上黑影憧憧,人们正在奋力抢救玉米。他们砍倒一部分烧焦的玉米,拉了出去,留下一片空地。可是,来不及了。大火爬上山坡,又迅猛地直冲下去。许多人被强烈的火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火焰烧伤了他们的双脚。他们无可逃遁地被烈火吞食了。听不到一声叫喊,听不到一声呼救,浓烟像使人窒息的手帕堵住了他们的嘴巴。庄稼地里再也没人抢救玉米了。从胡安·罗森多庄园赶来一些老乡,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去冒险抢救。他们说:“风向不顺。”他们手持铁铲、长矛、镐头,木呆呆地望着浓烟烈火中的庄稼、玉米田、森林、山峦、树木。骑警队从皮希古伊利托村开到火场。来的都是些胆大包天的人,可到了地方连马都没下。为首的说:“哎哟!这是谁在玩火啊?”瓦卡·玛努埃拉披着一块小小的羊毛披肩,站在一旁回答说:“还能有谁!不就是你们的头儿吗!戈多伊上校让我们夫妻俩毒死加斯巴尔·伊龙,这还不是玩火?加斯巴尔·伊龙天不怕,地不怕,曾经成功地把漫山遍野的大火收拢起来,带回家去,锁在屋里,不让大火到处为非作歹。”另一个人说:“算啦算啦,我马上把你说的话报告给上校。你当着他的面儿再说一遍。”瓦卡·玛努埃拉接过话头儿说:“他要是真够朋友,现在就该到火场来,帮我们渡过难关。我们为他干事,他反而给我们带来大祸。他以为躲得远远的,萤火法师的咒语伤不着他。哼,打错了算盘!我敢说,到第七次烧荒以前,甭等烧完,他准跟这棵树一样被烧成焦炭,和整个伊龙的土地一样化为灰烬。甭管是放火烧山,还是天降神火,反正伊龙这块地方只会剩下光秃秃的石头。树林子早晚全得变成烟雾,变成死灰,什么也剩不下。”为首的那个家伙催动坐骑,往瓦卡·玛努埃拉身上猛撞过来,把她撞倒在地上。胡安·罗森多庄园的老乡们立时一拥而上,搭救瓦卡·玛努埃拉。火光中,砍刀、毛瑟枪、马匹、人群搅成一团。几个老乡被枪弹打伤,他们用牙齿撕下衬衣左边的袖子,扯开来包扎好血流如注的伤口。老乡们也挥起利刃,把两名骑警砍下马去。这次来的骑警约莫有十四名。在大火的烤炙下,没烧着的玉米咔嚓咔嚓地一个劲响。一沾上火,就像毛瑟枪一样啪啪作响。冷森森的砍刀在空中飞舞,被鲜血染得通红。受伤的骑兵淌着血,染红了马匹。地上出现了一汪汪血泊。人们好像用衣服包住的粽子,不住地流出殷红的血。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继续向四下里伸展。人们被烤得口干舌燥,还在继续酣战。马蹄践踏着受伤的人。死人像玉米田里的稻草人訇然倒下,旋即被大火吞食。老乡们还在和骑警搏斗,根本没有留意火焰渐渐把他们包围在一个高阜上。庄园的房子、马厩、粮仓、鸽房陷入一片火海。牲口惊恐万状地拼命奔驰,落荒而去。火流越过房屋外面的栅栏。铁丝网烧红了,粘结在一起,有的紧紧贴在烧焦的木桩子上,有的从钉子上脱落下来。还剩下多少人?多少马?骑兵和老乡之间的械斗突然发生了变化。既没有了骑兵,也没有了老乡。毛瑟枪里的子弹打光了,砍刀磨钝了。大家拼命争夺马匹,打算突出火围,死里逃生。他们抡起枪托,挥动卷刃的砍刀,用手抓,用牙咬,抱住对手的身体、脖子,像蟒蛇似的死死缠在对手身上。他们用膝盖顶住对手,把膝盖弯得像带尖的木棒,不住地敲打对方,想把他们打死了事。火海中,这些凶狠的人们一个个倒下去了。有的一命呜呼,有的被烧伤、打伤,疼得满地打滚。还有的人累得再也动弹不了,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愤怒的光芒,眼巴巴地望着马匹突烟冒火向外冲去,自寻生路。马匹甩掉骑手,浑身冒烟,马鬃金光闪闪。这些牲口也没能逃到安全的彼岸。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倒下去的地方,只剩下烧成一堆死灰的细瘦的双腿、几片弯曲的指甲和一个没有耳朵、只有一缕头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