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贺克玛
三
出于该目的,温柔的天使找到造型、字母、形状和声音,并传播给我们人类,尽管这些东西我们并不熟悉,但它们光彩照人,代表着某些事物,虽然也不符合通常使用的语言,但是由于我们的智慧对它们给以极大的敬佩与赞赏,对可理解的事物进行孜孜以求的探索,从而导向对它们本身的崇拜与爱慕。
约翰内斯·罗伊希林《论喀巴拉秘术》
阿盖诺,一五一七年,Ⅲ
那是两天以前的事。那个星期四,我懒散地躺在床上,还无起身之意。我是前一天下午到达的,并给出版社打了电话。迪奥塔莱维一直在医院里,而古德龙充满了悲观情绪:还是那样,也就是说越来越差。我都不敢去看望他。
至于贝尔勃,他不在办公室。古德龙告诉我,贝尔勃打来电话,称他家里有事,需要离开这里。什么家?真奇怪,他把名为阿布拉菲亚的文字处理机和打印机都带走了。古德龙告诉我,他把它放在家里是要完成一项工作。但为什么要如此劳神费力?难道不能在办公室写吗?
我有无家可归之感。莉娅和孩子可能下个星期才能回来。昨晚我到皮拉德酒吧去了一下,没有找到任何人。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是贝尔勃打来的,他的声音变了,好像来自远方。
“那么,您是从哪里打来的呢?十一点……您迷失在利比亚了吧……”
“不要开玩笑,我的卡索邦,说正事,我现在在巴黎。”
“巴黎?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才应该参观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
“不要开玩笑,我重复一遍。我是在电话亭里……不,是在酒吧间,总之,我真不知道我能说多久……”
“如果您的电话投币不够了,您可以叫通接话者付费,我在这里等着。”
“不是投币够不够的问题。我陷入麻烦了。”他开始急急忙忙地说话,不给我任何插话的时间,“‘计划’。‘计划’是真的。求您了,不要对我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他们现在正在到处找我。”
“谁在找你?”我仍尽力想弄清楚。
“天哪,卡索邦,是耶路撒冷圣殿骑士团的那些人,我知道,您不会相信的,但这全是真的。他们认为我有地图,我被困住了,他们逼我来到巴黎。他们想叫我星期六午夜去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星期六,您明白吗?圣约翰之夜……”他有点语无伦次,我很难完全听懂他的话,“我不愿到那里去,我正在逃命,卡索邦,那些家伙会杀死我的。您要告诉德·安杰里斯,不,德·安杰里斯也没用,千万不要报警……”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您看看在阿布拉菲亚文字处理机中的那些小磁盘,最近几天的事,我全部存在那里了,最近一个月发生的事也全在里边。您当时不在,我不知道该向谁说,我是用了三天三夜写成的……听着,去我的办公室,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个装有两把钥匙的信封。那把大钥匙是乡下房子的,不要管它,那把小钥匙是米兰公寓的,您到那里去,读一下全部的材料,然后做决定吧,或者咱们再谈谈,我的天哪,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好吧,我去看。但是之后我在哪里能找到您?”
“我也不知道,我每晚都换旅馆。这样吧,您今天把这些全办了,然后明天早晨在我家等我电话,只要有可能,我会想方设法给您挂电话。我的天哪,口令……”
我听到有什么响声,贝尔勃的声音时远时近,节奏也在变化,好像有人企图夺他的话筒。
“贝尔勃,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找到我了,口令……”
砰的一响,像枪响。可能是话筒掉下来碰到墙壁的声响,或者是碰到了电话机下面的小桌上的声音。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后来就是话筒挂断的咔嗒声。可以断定不是贝尔勃挂断的。
我立即去浴室淋浴。我要使自己清醒过来。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计划”是真的?多么荒唐,“计划”是我们发明的呀。谁逮住了贝尔勃?玫瑰十字会?圣日耳曼伯爵?俄国社会安全和秩序保卫局(1)?圣殿骑士?阿萨辛派(2)?走到这一步,所有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这一切都是荒谬的。也有可能是贝尔勃疯了;近来他是如此的紧张,我不清楚是否与洛伦扎·佩雷格里尼有关,或者是因为他总是迷恋他的创作——更确切地讲,“计划”是我和他、还有迪奥塔莱维共同拥有的,但是他看来似乎突破了游戏规则的底线而昏了头。不要再做其他无益的猜测了。我去了出版社,古德龙以酸愁的言辞接待我,说事实上现在是她一人支撑着这家企业,我急忙奔向办公室,找到了那个信封,一溜烟地跑到贝尔勃的寓所。
关着门的霉味,烟蒂的腐臭味,几个烟灰缸全是满满的,厨房的洗碗池里满是脏碗盘,垃圾桶里塞满了空罐头。书房的柜架上摆放着三个威士忌空瓶,第四个瓶子里还剩一点点酒。看来近来住在这个寓所里的人从不出门,有什么吃什么,像上了瘾似的疯狂地工作。
这是一套两居室,到处横七竖八堆满了书,那些书柜都被沉沉的书压弯了腰。我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电脑、打印机和磁盘盒。在书柜之间不大的空间里挂着几张画,正对着桌子的地方有一幅十七世纪的版画,这张复制品精心镶在一个画框里,在一个月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张寓意画,当时我正要去休假,曾来这里喝过一次啤酒。
在桌子上摆放着洛伦扎·佩雷格里尼的照片,上面题有像孩童写的小字。照片只能看见面部,但是那眼神,单单那眼神就使我激情涌动。出于高尚和教养(或者是嫉妒?),我把照片翻转了过去,没有看上面的题词。
有一些文件夹。我翻找我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只有一些表格和出版社的报价。在那堆文件里我找到了一份打印文档,从日期上看,似应追溯到文字处理器最初的实验时期。事实上,文档的标题是“阿布”。我记得当阿布拉菲亚出现在出版社的时候,贝尔勃像孩童一样兴高采烈,古德龙不停嘟囔,而迪奥塔莱维则冷嘲热讽。
“阿布”自然是贝尔勃对他的诽谤者的一种私人性回击,是一种大学生式的、新教徒式的游方玩乐,但也很能说明贝尔勃对排列组合的渴望,他就是怀着这种渴望接近了这台机器。他总是带着恬淡的微笑说,自从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成为主角的那刻起,他就决心成为一名聪明的观众——如果没有像样的动机,写作就是多余的,还不如重写别人的书,这会造就一名好编辑——他从机器里找到了一种类似迷幻药的东西,让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左右开弓地敲击,好像是在家里的旧式钢琴上弹奏《小山里人》一样,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他并没有打算创造什么:他被写作吓破了胆,他明白那不是创造,而是电子效率的一个证明,一种肢体训练。但是,他忘记了习以为常的幻想,在那游戏中找到能使半百之人返老还童的方子。不管怎样,在某种程度上,他那天生的悲观主义,他那难以割舍的过去,都溶化到了他同记忆的对话之中。这种记忆如矿石般坚固,是客观的、屈从的、不负责任的、晶体管化了的,它是如此人性化的不人性,使他觉察不到自己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的生活。
阿布.doc
啊,十一月末的早晨多么美好,格言就是准则,阿喀琉斯的女神啊,为我歌唱吧,赞颂女人和骑士、武器和爱情吧。句号并另起一行。试验试验,试验吧,parakalò(3) parakalò,用对了程序,你还能玩字谜游戏,变移字母位置构成新词,如果你写完了一整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叫白瑞德的美国南方英雄和一个叫郝思嘉的轻佻任性的少女的故事,而后,你又后悔了,你只需要发出指令,阿布就把所有的白瑞德换成安德烈公爵,把郝思嘉换成娜塔莎,把亚特兰大换成莫斯科,那你就写出了《战争与和平》。
阿布现在要做一件事:敲完这个句子,我就给阿布下指令,让它将每一个“a”换成“akka”,将每一个“o”换成“ulla”,那就会出来一段几乎带有芬兰语腔调的话来。
Akkabu fakka ullarakka unakka cullasakka: bakkattulla questakka frakkase, dulla ullardine akkad Akkabu di cakkambiakkare ciakkascun “akka” cullan “akkakkakka” e ciakkascun “ulla” cullan “ullakka”, e ne verràkka fuullari un brakkanulla quakkasi finniculla.
哎呀,高兴呀,哎呀,差异弄得人眼花缭乱,哎呀,我的患了理想的失眠症的理想的读者/作者呀,哎呀,芬尼根的守灵夜啊,哎呀,多么招人爱的温顺的造物呀。不是帮你思考,而是帮你去为它思考,完全是一台精神机器。如果你使用鹅毛笔,你就要时不时地蘸墨水在渗水的纸上沙沙作响地书写,思绪就会重叠,乱了阵脚。如果在打字机上敲击,字母就会聚集,你就不能以你神经元突触的速度,而只能以机械笨拙的节奏前进。可如果用它的话,手指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头脑一旦触及键盘,就如插上了金色的翅膀飞翔。你终于可以对乍一看的幸福持批评态度的严肃理由进行反思了。
E d ecc cosa faccioora, prend questo bloco di treatologie ortigrfiche e comando la macchian cdi cipiarlo edi srstarlo in memoria ditransto e poi di farloiaffioriare da uel limbo sullo schemo, in conda a s stesso.(4)
我正在瞎打一通。我现在选中了这段拼法奇怪的文字。我命令机器重复那一连串错误。不过这一次我纠错了,终于呈现出完美的可读性。从白字连篇摇身一变为纯洁的“粃糖学会”(5)了。
我也许可以改变主意,摒弃第一块文字:我留着它只是为了昭示,在这个屏幕上存在本身和存在应当有的面目可以共存共处,偶然性和必然性可以共存共处。不过,我只能从可见的文字、而不是从记忆里抹去声名狼藉的错字,保存我受抑制的档案,打消弗洛伊德五花八门的追随者和辨识不同稿本的行家们偏爱揣测的瘾癖,剥夺他们的生计,摘掉他们学术荣誉的桂冠。
这比真实的记忆好,因为即便是以艰苦的训练为代价的记忆,也只会让人学会记起而不是学会忘记。迪奥塔莱维像塞法迪犹太人那样,沉迷于有大楼梯的宫廷和殿堂,那里陈列着对毫无抵抗力的妇女施暴犯罪的武士雕像。还有两旁排列着上百个房间的走廊,在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种奇迹呈现出来,突然的显圣、令人焦虑的变迁,还有复活的木乃伊。在这里,你会产生许多联想,针对每一个非常难忘的形象你都会想到一种思想、一个类别、一种宇宙间的元素,甚至会想到三段论法、巨大的复合三段论、一连串的箴言、一系列的置换、轭式搭配的玫瑰、逆序的舞蹈、废话连篇的急止法、斯多葛派的等级制度、分点岁差、视差、草木标本、裸体修行者的家谱等等——无休无止——啊,雷蒙多,啊,卡米洛,只要你们带着自己的观点再回想一下,就会立刻在love and joy(6)之中构想出一个存在的大链条,因为宇宙在你们的头脑中像翻书似的一页一页展示的那些东西,已经汇集成为一大卷,而普鲁斯特定会使你们露出满意的微笑。然而那一次,我们同迪奥塔莱维本打算完成ars oblivionalis(7),却未能找到遗忘的规则。没有办法,你可以像拇指姑娘在森林中探寻转瞬即逝的踪迹那样去追寻逝去的时光,但却难以故意丢失重新找回的时光。拇指姑娘总是会返回的,这已是固定的概念。并不存在遗忘的技巧,我们仍处在自然偶发性的过程中——脑中风、健忘症或者手抄即兴作品,还有什么?旅行、酒、睡眠治疗和自杀。
不过阿布还可以允许你一些小的局部自杀、暂时的健忘症和无痛失语症。
昨晚你在何处,L
哎,冒昧的读者,你永远不会知道,上面朝向一片空白的半截子句子曾是一个长句的开头,事实上,我写好后又不愿自己曾经写过(我甚至不愿自己曾经想过),因为我本希望我所写的东西甚至从未发生。只要一个指令,一丝乳状的东西就在那不幸的、不合时宜的位置上蔓延开来,我按下“删除”,一切就全消失了。
但这还不够。自杀的悲剧在于从窗户跳出去,跌到六七层之间时就后悔了:“唉,如果我能回头该多好!”一切都完了。这样的事从来都不可能。砰。然而阿布却很宽容大度,它允许你悔过自新,如果我能及时下决心,按下恢复键,就还能找回消失的文字。多么令人欣慰啊。只是因为我想记起,我就能够回忆起来,所以我立即遗忘了它。
我永远不会再去那些小酒吧,玩用曳光弹击碎外星飞船直至魔鬼把你撕碎的游戏了。这里更美好,你可以分解思绪。这里是由千千万万颗小行星构成的星系,它们是白色或绿色的,都排成了队列,而你则是它的创造者。Fiat Lux(8),宇宙大爆炸,七天,七分钟,七秒钟,而一个处于永恒液化状态的宇宙就在你的眼前诞生了。在这个宇宙中既不存在天文学上的准确界线,也不存在时间的限制,更没有名额的限制,在这里,时光会倒流,字母产生了,懒洋洋地从虚无中探头探脑地显露了出来,回归了,而当你再次呼唤、连接、删除时,它们消融并又外质化,回到它们天然该待在的地方。这是一部由温柔的连接与断裂谱成的水下交响乐,是自我吞噬的彗星的凝胶质的舞蹈,就像黄色潜水艇的白斑狗鱼那样,用手指肚按一下,不可修补地开始向后滑向一个凶恶的字,这字就消失在它的咽喉中,它吮吸,然后就是黑暗,如果你不中止,它就吞食,并且以空无来喂肥自己,柴郡猫黑洞。
如果你写的那个东西是羞耻心厌恶的,那就全输进磁盘中,你在磁盘上下一道命令,谁也不能再读到它,对情报人员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写份情报,存储密封起来,然后把磁盘装进口袋里,溜达溜达,就连托尔克马达(9)也永远不会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只有你和另外一个人(老天爷?)知道。设想即使他们酷刑拷打你,只要你装成要招供的样子,悄悄地按一个键,那份情报便荡然无存了。
咳,我写了点什么,动错了一下大拇指,结果全消失了。怎么回事?我记不起来了。我知道我没有发现任何“情报”。但后来,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