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浮生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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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往比利时

沐浴着清新空气,感受着触手可及的春意,这个手无寸铁的逃兵正穿行在比利时的乡村之中。

放缓速度为宜,从容谨慎为上,就算武器在手也护不住他。

可以说,他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游走在各支部队之间。

落落大方的表情就是他最大的保护,远比武器、仓皇出逃或伪造文件有效得多。

比利时农民生性多疑。

四年的战争并没有让他们的脾气变好。

他们的谷子、土豆、牛马肯定都被祸害过了。

要是有逃兵想逃到他们这里避避风头,他们就会倍加狐疑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否就是那个用枪托砸过自家院门的士兵。

就算他法语说得还过得去,冒充自己是阿尔萨斯人,十有八九也没多大帮助。要是在穿过村子时只说自己是难民和悲惨的求助者,那可要倒霉了。

但是,像胡桂瑙这样,中听的笑话张嘴就来,灿烂的笑容满脸都是的人,走进农院时,便很容易获得在干草棚里打地铺睡一晚的待遇,他甚至可以在晚上和那家人一起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说说普鲁士人的暴行,说到他们在阿尔萨斯如何如何时,更是会得到大家的赞同;虽然人家藏匿的粮食也少得可怜,但他也会分到一份,运气好的话,甚至还有年轻女仆来看望他这个睡在干草中的陌生人。

当然,要是混进牧师大公馆就更好了。

胡桂瑙很快发现,去教堂忏悔就能达成这一目的。

他用法语忏悔,很机灵地把违反士兵誓言的罪行和自己编造的悲惨命运联系在一起。

当然,结果并不总是那么如意:有一次,他碰到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牧师,这位牧师眼里充满狂热,看起来一副禁欲苦行之相,吓得他险些不敢在晚上忏悔后去牧师大公馆。

到了之后,却看到这位不苟言笑的牧师,竟然在果园干着春季农活,于是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可就在这时,牧师却迅速向他走来,毫不客气地说了声“Suivez-moi[3]”就把他带到了公馆里。

就这样,胡桂瑙就着少量伙食,在牧师大公馆的阁楼里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他穿着牧师给的蓝色短上衣,在果园里干活;他每天都被按时叫醒,做完弥撒后就和寡言少语的牧师一起在厨房里同桌而食。

他对自己是逃兵一事守口如瓶,而这整个星期就像审判期,让胡桂瑙很不舒服。

他甚至已经考虑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避难之所,再续危险之旅,但就在这时——到这里之后的第八天——,他发现阁楼上放着一套便服。

“您可以穿走这套便服。”牧师说道,“是去是留,您自己决定;只有一点,我不能再为您提供食物了,因为我也快没得吃了。”

胡桂瑙决定继续徒步前行,当他准备搬弄如簧巧舌,表达自己的谢意时,牧师打断了他的话,说道:“Haïssez les Prussiens et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Et que Dieu vous bénisse[4].”

牧师举起两根赐福之指,划了个十字。

这张农民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带着满腔的仇恨凝视着远方——大概是普鲁士人和新教徒居住的地方。

离开牧师大公馆时,胡桂瑙清楚意识到,自己现在得拟定一个真正的逃跑计划了。从前,他还经常出没在各个高级指挥所附近,可以混在大群的士兵之间,但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这一身的便服真的让他感到无比沮丧;它就像是一种劝告,催他回归和平安宁,回归简单平凡,而按牧师的吩咐穿上它的举动,如今在他看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是对他隐秘生活的擅自干涉,而这种隐秘生活是他付出了高昂代价才换来的。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皇帝麾下的战士,但作为一名逃兵,他跟这支军队有着一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好的联系,而且毫无疑问,他是参与并支持这场战争的一员。

他也绝对无法忍受,人们在食堂和酒馆客栈里痛骂战争和报纸,或者声称,克虏伯收购了多家报社,就是为了延长这场战争。因为威廉·胡桂瑙不仅是一个逃兵,而且还是一个生意人——他对任何工厂主都倾佩有加,因为他们能够生产各类商品,供他人买卖交易。既然克虏伯和煤炭大亨们会收购多家报社,那么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这是他们的正当权利,就像他也有穿制服的权利一样,爱穿多久穿多久。

因此,没有任何理由表明他应该回到后方,虽然牧师显然想把他和那套便服一起打发回后方;没有任何理由表明他应该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没有假日,却意味着简单平凡的故乡。

所以他留在了战时给养区。

他调头往南,避开城镇,专找村落,穿过埃诺省,进入阿登山区。

在那个时候,发动这场战争的正确性已经大大缩水,军方也不像以前那样把逃兵盯得那么紧了,——逃兵太多,军方又不想承认。

但这仍然不能解释胡桂瑙是如何顺利逃出比利时的;相反,这可能是由于他在穿越危险区域时梦游似的那种自信:他走在冬春之交的清新空气里,就像走在让人无忧无虑的大钟下,既在世界之外,又在世界之中,而他什么都不担心。

他从阿登山区进入德国,进入林木幽森的艾弗尔山里。

那里依然寒冬凛冽,行走不便。

当地的居民完全不会给他半分温暖,他们态度粗暴,性格内向,仇视任何会拿走他们一丁点儿食物的人。

迫不得已之下,胡桂瑙只好坐火车,只好动用他之前攒下来的钱。

生活的艰辛向他走来,只不过换了一副面孔,换了一种形式。

为了保证和延长假期,他总得干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