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华没空答复于默,站起来,使劲蹬了两轮,按照小青的指示左转,随即坐回车座,单手扶住车把,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属球,随即抛出。金属球于半空炸开,形成透明气泡,将班主与他的同伙包裹其中。班主等人被按下慢放键,动作越来越木,表情变化的细节清晰可见。
梁华载着他们骑到一处空地,三人下车,梁华和张复兴马不停蹄忙活起来。他们掏出一把折叠铲,从草地挖出一只手提箱。梁华打开箱子,一面是屏幕,一面是触屏键盘。梁华十指翻飞,敲下几行代码,程序被激活,他们面前出现一只透明光球。光球边缘泛着涟漪,像是一颗巨大的水珠。
于默怀疑地看着光球,说:“事先声明,我是一个非常虚心的人,从不膨胀。”
“跳!”梁华大喝一声。
手提箱开始冒白烟,空气中弥漫糊味。
“跳!”梁华再次重申。
“你跳,我就跳。”
梁华有些不耐烦,直接把于默推进光球,后者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凭空不见。
梁华和张复兴随后跳入光球。
梁华、张复兴、于默依次从光球跳出,眼前是一座地下停车场。他们刚刚站稳,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骤停在他们面前,梁华拉开门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张复兴和于默于后排落座。
司机有些不满地说:“每次都踩着点出来,就不能往前赶吗?”
“出了点意外。”梁华含糊道。
“我可告诉你们,时间到了我就走,不会多等一秒钟。”司机说完挂挡,松离合,给油,引擎颤动。
于默问张复兴:“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2000年。”
桑塔纳2000驶出停车场,撞入阳光明媚的二十一世纪。收音机播放着梁静茹的《勇气》: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桑塔纳2000从中山路拐至裕华路,一路向东,上新元高速,转京港澳高速,风驰电掣。路上的车线条僵硬,棱角分明。
于默继续问张复兴:“外面是哪一年?”
“2021年。”
“是哦,我已经掉进去二十年了。”
梁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于默靠在座椅上,脑袋歪向一旁,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汽车。以他们所在的汽车为参照物,其他车辆相当于退行。时间就是生命。他又想起这句话。司机不时轰一脚油门,超越前车,他也在迫切追赶时间。梁华查看腕表,倒计时正在迅速归零,他仿佛看见生命就像沙漏一样流逝。
司机持续加速,掠过一辆大货车,前面轿车突然变道,司机躲闪不及,撞上护栏,他被惯性甩出去,撞在挡风玻璃。玻璃碎成蛛网状,没有裂开。司机昏迷不醒。张复兴和于默摔在前排椅背。
梁华脑袋扎进安全气囊,头痛欲裂。好像只是几秒钟,又像度过数年,他猛地喘了一口气,解开安全带,摇摇脑袋,下车,绕过车头走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将司机抱出来,向于默喊道:“下来!”
于默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吓到。
梁华又喊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大、更凶。
张复兴对于默说:“你坐前排。”
梁华把司机放在后座,让其平躺。
张复兴脱掉外套,盖在司机身上,翻开他的眼皮,双手交叠,按压他的胸口,动作娴熟而专业。
梁华向后倒一把,继续开车。时间就是生命,没人比他更懂这句箴言。出乎意料的是,没走多远,汽车却熄火了。梁华几次点火无果。
“我试试吧。”一旁的于默说,“你没怎么开过手动挡吧,还想开快车,我看你油离配合都有问题。”
于默一路风驰电掣,梁华充当人工导航。于默把车停在望都服务区,三人下车,梁华打开后备箱,拿出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手提箱,交给于默。
梁华和张复兴把司机扶下来,一行人走到公厕后面的荒地。
梁华拿过手提箱,一通操作。透明光球再次出现,张复兴跟于默先后跳入。梁华把司机扔进去,无限缱绻回看一眼,纵身跃入光球。
*
一片空旷的所在。
零零散散分布着一排站岗军人,他们身后是一条看不见的边境线,仿佛两界。
空地停着一辆整装待发的救护车,医护人员紧张盯着前方。
前方一无所有。
救护车旁边,站着一位神情严峻的中年男人,他不时查看手表,眼神和表情诠释紧张。他拿出一只打火机,点火、熄灭,循环往复,将内心莫可名状的不安转译成手足无措。
“陈队长,不会出意外吧?时限马上截止。”医生问道。
被称作陈队长的中年男人说得斩钉截铁:“不会!我顶瞧不上梁华目中无人的劲头,但他执行任务从未失手。”
“对哦,他打破了你仅失手一次的记录。”医生注意到陈队长脸色明显不好看,便不再搭话;话音刚落,于默凭空出现,接着是张复兴、司机和梁华。司机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陈队长扑到司机身旁,大声喊:“陈勇、陈勇。”他脸上青筋暴起,质问梁华:“怎么回事?”
“出意外了。”梁华漫不经心地说,“回来的路上撞车了。”
“我弟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陈敢让医生把陈勇抬进救护车,剩梁华、张复兴、于默三人在车外。
于默问梁华:“哎,你叫什么啊?”
张复兴抢白道:“我叫张复兴,他叫梁华。”
梁华白了张复兴一眼,“多嘴。”
于默笑着登上救护车。
梁华目送救护车绝尘而去。
张复兴苦着脸说:“哎,陈敢肯定把他弟弟的帐算到我们头上。”
梁华把胳膊搭在张复兴肩膀,说:“为这事烦心还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
张复兴认真地问道:“晚上吃什么?”
梁华说:“我想吃肉了。”
肉串滴落油脂,落在炭火上滋啦作响,升腾出孜然香味烟雾,调动着食客的心与胃。
烟火气息笼罩着人声嘈杂的小店:有人拿起整支啤酒,一手握住瓶颈,一手攥紧瓶身,打了一个旋儿,两三秒钟灌下一瓶啤酒;有人拿起羊肉串,从根部开始吃,用力一抽,把所有肉块敛进嘴中,满足地大口咀嚼;有人乐不可支,有人痛哭流涕。深夜的烧烤店是所有情绪的收容站,尽情释放自我。
条桌堆满花生壳和毛豆皮,一盘爆炒花蛤,铁盘里有一把羊肉串,鱼豆腐、馒头片、几根鸡翅。
店老板端上一盘烤韭菜,码放在盘子之间。
张复兴夹起一筷子韭菜,肆意咀嚼,边吃边说:“多吃点,这玩意壮阳。”
梁华已经伸过筷子,又横在桌上,似有跨越不过的心事。他摘掉线帽,可以看见额头上有一条二指宽的疤痕,好似包青天的月牙。
“你又没女朋友。”
“好像你有一样。”张复兴盯着啤酒杯里的冰块,若有所思,“话说回来,虽然救出不少被困者,我还不知道‘融化’是什么感觉?”
“这好办,随便找个时环,待上二十四小时就能切身体会。”
“开什么玩笑,万一脑袋‘融化’我就完了。”
“怕什么,反正你又没有脑袋。”
张复兴立马摸摸脑袋,说:“我有啊。你拐着弯骂我。”
“没拐弯,直接的。”梁华拿起一根肉串,却没有吃。
张复兴自己满上一杯啤酒。他喝得有些大了,没掌握好力度,啤酒注入太快,溢出杯沿,白色泡沫在花生壳间肆意流淌,仿佛山间激流。张复兴吸溜杯沿的酒沫,抬头说:“话说回来,那个被困者长得不错,叫丁什么柔来着?”
*
一间四壁纯白的房间,架设着各种医学仪器,不时发出几声清脆嘀鸣,表示它们正在兢兢业业做功。因为这些器材,许多原本被宣判死刑的生命可以续费,仿佛变成病人的体外器官;对常人来说,更加接近人体器官的电子设备是手机;手机已经变成人们第二颗心脏,电量不足跟缺氧症状雷同。
于默身穿病服,站在窗前,注视树梢经停的喜鹊,拿手机拍照。她努力调整喜鹊和枝桠的构图,突然敲门声响起,喜鹊展翅飞出画外。
梁华推门进来,“你要见我?”
于默转身说:“我要当面感谢我的救命恩人啊。”
“这是我的工作。”
“这是我的生命。”于默解开病服扣子。
梁华连忙扭头,“你做什么?”
于默脱掉上衣,只穿胸罩,腰腹位置透明,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说:“医生说,我只能维持现状,无法痊愈,而且还会继续恶化。不管怎么说,至少我还活着。转过来吧,我没想以身相许。我有事求你,我想加入时震救援队,听说你们在纳新。”
“加入时震救援队需要经过严格考核。”梁华仍然背着身子。
“所以找你啊。我听说测评时,一位监考官给你打了零分,但你仍然凭借优异表现晋级。这反而说明你能力出众。”
“你都听谁说的?”
“张复兴。”
“那个大嘴巴。”梁华兀自低头骂了一句,下意识回头看于默,幸亏她已经穿好衣服,“好不容易逃出来,你为什么还要跑回去?”
“我在里面待了二十年,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度日如年,度年如年。我想救出更多被困者。至少我有经验,而且我车技还行。我听说,现在的人都不怎么会开手动挡。”于默别有意味看了梁华一眼,“还有,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二十年,我每一天都想念他们,可我现在不知怎么面对。也许在他们的生活中,我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和一张张日渐模糊的二维照片。”
“怎么会?他们一定在等你回来。”
于默叹口气,“回不来了。不用安慰和劝阻,我已经做出选择。说点别的吧,对了,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锁定封印在过去的被困者?”
“等你加入时震救援队就知道了。”
“这么说,你答应帮我了?”
“我答应帮你训练,能不能过关要看你的表现。”
“没问题。”于默说着走到梁华身边,举高手机,“来,合个影,我要发人生第一条朋友圈。别绷着脸,笑一笑,笑一笑。”
“我笑不出来。”梁华侧过脸。
*
时震救援中心主体是一座五层楼,内设办公室、科研室、观察室、操作室;一座临街大门,门口停放几辆救护车和七座客车。西侧为训练室,东侧为食堂,大楼后面有一个奢侈的户外操场,供救援队员进行体能拉练。救援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需要过硬的身体素质。
食堂有一套完整的智能系统,只需使用定制软件,就可实现手机一键点餐,由安装万向轮的机器人送至餐桌,仅保留一个人工窗口,站着一位无精打采的中老年妇女,乍看上去,就像两个世代。
梁华和张复兴站在妇女掌勺的窗口,目光却投向旁边,一个留着寸头的小年轻正在急赤白脸跟人工智能比划。
大妈感慨道:“我过几天也要走了,人工终究是要被人工智能取代。”
张复兴跟打饭时跟大妈闲扯两句,算是安慰,他说:“中心现在开始吸收这种愣头青吗?”
大妈盛好饭菜递给梁华,同时报出他的菜品:“铁板炒饭,不放葱花,放洋葱,微辣。”接着望向那个年轻人,“他叫小五,周群从警校特招的。”
“我听说,这小子跟周群沾亲带故。”
大妈把张复兴的饭菜端出去,“你的豆芽炒饼,多放菜,少放饼,鸡蛋不要炒碎,煎好盖在上面,特辣。”
两个人端着餐盘面对面坐下。梁华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食欲不振,反观张复兴,大快朵颐得不亦乐乎。
“小青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张复兴头也不抬地说。
“她的反馈太不及时。电话差点没打通,作为领航员,这可是极大的失误,年终奖不想要了?她以前不这样啊。”
“你没法问责,小青辞职了。”
梁华情绪激动,被米粒呛到嗓子,干咳几声,质问:“她怎么能辞职?”
张复兴不疾不徐地说:“她怎么不能辞职,不是所有人都把时震救援当成一种高尚使命。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就是一项普通工作,跟上班族的朝九晚五没什么两样,都是工薪阶层,哪儿来的优越感。”
“我们是在救人啊!”
张复兴扒拉一口炒饼,含混不清地说:“救人也是一种工作。警察、医生、消防员,都在救人。混口饭吃而已。”
梁华无话可说。他不得不承认,时震救援谈不上神圣,对他来说,是心之所往,对于其他人,就是养家糊口。他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人,更不能绑架他们的选择。道理他都懂,毕竟三十开外的人,没必要强行科普自己的设定,硬塞的观点只会让人反感;他不去改变别人,也不被别人改变。着眼于现状,梁华触发了新的感慨,“陈勇受伤,小青离职,我们F组队员本来就紧张,现在恐怕难以为继了。”
“于默不是要加入救援队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于默加入救援队,我说跟你有关系了吗?你的反应值得怀疑啊。”张复兴不怀好意地看着梁华,发出狰狞怪笑。
梁华餐盘还有不少炒饭,他站起来说:“我吃饱了。”
张复兴端过来,拨拉到自己盘中,说:“光盘行动,从我做起。”
*
跟传统跑道不同,梁华和于默脚下的跑道只有一条划线。他们位于线的两边,如同公路上的双黄线,他们则是两辆并驾齐驱的、严格遵守交通规则的私家车。梁华一边跑步,一边跟于默科普:“加入时震救援队,首先要通过体能测试,每次进入时环只有一昼夜的余裕,一旦超出时限——”
于默应和道:“我知道,就会透明。”
“我们称之为‘融化’。进入任一时环,来回都要通过时障,必须尽快找到被困者,按照规定路线离开。”
“算上西郊动物园,现在一共有四个时环吧?”于默掰着手指数道。
“我们一般不叫动物园,我们称作奇点。”梁华订正道,“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变得不同,如同宇宙大爆炸,这是时间大爆炸。有学者就叫时爆,但我们称那场灾难叫做‘时震’,来自时间的地震。”
“冯·古内特。”
“也许命名人正是《时震》拥趸,也许只是偶然。你对‘时震’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