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御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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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民意谋保官

明宣德六年(1431),河南府永宁县税课局代理大使刘迪,眼见原任李大使即将考核回任了,他不肯失去到手的肥缺,便杀猪宰羊,大摆筵席,请永宁县各里的里老人等前来,要他们到京城奏请皇帝,能将自己转正,而抵制李大使回任。那个时候的朝廷非常看重民情,只要是民众颂扬地方官,请求将其留任或免于治罪,基本上都会得到皇帝的恩准。税课局代理大使刘迪利用制度的空子,想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能成功吗?朝廷大臣能否看出破绽?宣德帝对这种行为又有什么看法呢?且从案件讲起。

河南府永宁县,位于洛河中游,为水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所以设有税课司局。明代并不是每个州县都设有税课司局的,有市集及交通要道的府、州、县才能设置。明初不过有四百余个府、州、县设有税课司局,在府为税课司,在州、县为税课局,所征收的商税不上交户部,而交本府、州、县,相当于现在的地税局。府、州、县只是将额定的商税上缴户部,其余都留在府、州、县,办公费用和地方官吏的各种补贴大部分出自于此。税课司、局是征税的部门,专门征收商贾、摊贩、屠宰、酒酤等各种买卖的捐税,还管理土地、房屋买卖的契税,就连寺庙所收的施舍也要纳税。县税课局设大使,是未入流官,因为管理税收,是很有油水的职务。按照规定,商税是三十而取其一,原本不算高,但各府、州、县为了增加地方收入,连蔬果、饮食、畜牧诸物,乃至于猪草都收税,所以民甚苦之,为此朝廷曾经废除一些税课司局。

却说永宁县税课局大使李时到京城接受朝觐考核。所谓的朝觐考核,就是地方官到京城接受由吏部主持的考核,每三年举行一次,称之为“大计”。经过考核,将参与考核的地方官分为称职、平常、不称三等,称职者升迁,平常者回原任,不称者降级或免官。是否能通过考核,难以预料,但职位不能空缺,所以吏部委任刘迪代理永宁县税课局大使。

刘迪是吏员出身,以前在浙江充当书吏,循资熬历,经过二十多年,升到刑部当吏,如今六年期满,终于可以当官了,却选了一个代理税课局大使,能否坐稳还很难说。若是代理之后,回吏部等待铨选,既不知道何时才能选上官,也不知道会选到什么官缺,若是个苦寒之缺,就不如在税课局了。如果能平安在税课局干满一任,所得钱财,至少可以养老无忧了。

如何能使自己得到这份差事呢?那就是原税课局大使李时不能回任。要让李大使不能回任,一是他考核称职,可以升迁;二是他考核不称,被降级免官。按照规定,考核称职的比例是百分之十左右,不称的比例是百分之二十左右,其余都是平常。作为一个未入流的税课局大使,要想争得称职,无异于登天。不过也很难得到不称,因为不称要有实在的标准,即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罢软无力、不谨。如何能使李大使考核得到不称呢?就要找出他的恶迹,告到京师,自然就会将他纳入不称之列。

刘迪到了税课局以后,把李大使的账目统统核查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然后走访各集市商户,问李大使有没有收受他们的礼物,若是收受礼物,则可以用受贿罪名将李大使扳倒。《大明律》规定:“凡官吏人等,非因事受财,坐赃致罪。各主者,通算折半科罪;与者,减五等。”也就是说官吏即便是不贪赃枉法,只要是接受别人的钱财,就算坐赃。这里规定的“与者”,就是行贿者,减受贿者罪五等量刑,也就是说行贿者在没有请求官员办任何事的情况下,即便是人情关系,也是有罪的,若是求官员办事,则要以枉法论,行贿者也有死刑。在这种情况下,各集市商户人等,即便是送给李大使一些礼物,也不会承认送礼,即便是有些人承认送礼了,也只不过是什么瓜果梨桃、蔬菜时鲜之类,这些又都算是礼尚往来之列,律例并不禁止,因为属于土仪。

刘迪致力于收集李大使的罪证,收效不大,便想到拉拢一些商户及里甲的耆老们,想借助民众的力量保住自己的位置,阻止李大使复职,所以他把本县各里的里老人都请到局里做客。

朱元璋“命民间高年老人理其乡之词讼”,在原有的里甲基础上,设置里老人办理本里的词讼,希望以德高望重的老人审理本里民众之间较为简单的纠纷,以减少官府办理诉讼方面的压力。这些里老人不仅仅要面对本里的民众,还要和官府打交道。可以说官府赋予了里老人较为显赫的道德权力,但并没有给予他们以实际的权力,更没有升迁的渠道,不可能当官,实际上是官府的杂役,唯官府马首是瞻。里老人制度到宣德时期已经趋于败坏,不但里老人的素质下降,而且他们与官府相勾结,以致猫鼠同眠、蛇鼠一窝,甚至狼狈为奸、通同作弊。正因为如此,刘迪才想到利用里老人的影响力,以达到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

里老人们来到税课局,刘迪让手下热情招待,还特地买来两只羊,当场宰杀,做成菜肴,菜品很丰富。白水羊头肉、它似蜜、滑溜里脊、火爆羊肉、红烧羊尾、爆炒腰花、清水百叶、黄焖羊蝎子,这是八道大菜;羊肉炒韭黄、羊肉炖茄子、羊肉烧豆角、羊肉烧笋、羊肉炖豆腐、羊肉烧冬瓜、羊肉炒芹菜、羊肉熬白菜,这又是八道菜。一道羊杂碎汤,配上青韭羊肉馅饼,算是主食。菜肴摆上,每个人面前的酒碗都满上酒,刘迪举起酒碗说:“各位里老,今天请客,不为别的,只是本官代理几个月以来,承蒙诸位关照,税课不缺,民不受扰,理当致谢,本官先干为敬。”说罢,举起碗来,一口而尽,却不住地叹息。

里老人们也干了碗中酒,但见刘迪叹息,不由得要问缘由。刘迪便把李大使即将回任,自己代理即将结束之事讲了。一位里老人说:“老爷与民同乐,如果不能当大使了,我等恐怕没有什么好日子了。”有人带头,自然就有人附和,七嘴八舌,有人便提出向朝廷申请保留刘迪之事。原来,朱元璋痛恨贪官污吏,也喜欢清官廉吏,所以一方面允许民众将贪官污吏绑缚京城治罪,一方面也允许民众保留清官廉吏,只要百姓认为是好官,则该治罪的不治罪,还让他们风风光光地回到任上。自此以后,民众保留地方官,虽然没有形成制度,但基本上是民众一有所请,必然能如愿以偿。

见有人提出保留之事,刘迪便来了精神,频频向里老人们敬酒,希望他们能为自己出力,却不想里老人们都不说话了。刘迪也不便问为什么,只好向身边的里老人询问原因,得知里老人们也怕惹是生非。要知道官府不给里老人工食银,他们要想为生,还要靠自己耕种收获。要是申请保留刘迪,他们就要远赴京城,耽误时日,家里的农活不能干了,田地定然荒废,影响生计。再说了,这里到京城将近二千里,路上盘缠也所费不赀,里老人虽然为本里德高望重之人,但也只是一些普通农户,如何负担得起这些费用呢?

刘迪了解到里老人们的顾忌,便一口应承,所有赴京的费用概由本官承担,另外再每人给银二两,以赔偿耽误农活的损失。二两银子在当时不是小数,至少可以买两亩良田,里老人们如何不答应?见里老人们应允,刘迪大喜,便频频敬酒,直到酒足饭饱,方才散席。

按照刘代大使的嘱托,里老人们来到京城,到都察院击鼓诉事。受理申请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顾佐。顾佐,字礼卿,开封府太康县人,建文二年(1400)进士,历官知县、御史、按察副使、应天府尹、顺天府尹,宣德三年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主管都察院事务,以持法森严而著称,明察秋毫,所以时人认为他是包公转世。

顾都御史接见了诸位里老人,看他们个个身穿新衣,全不似农民,也就起疑了,但他们毕竟是申请保留官员的百姓,不能对他们用刑讯。顾都御史不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是与他们谈家常,毕竟都是河南人,也算是老乡,谈起家乡话语长。顾都御史先问今年乡下的收成,再问里中百姓的负担,之后问地方官是否尽心尽力为民办事,渐渐地谈到税课局旧任李大使是否有恶迹。里老人们不曾想到顾都御史所问之事都与刘迪毫不相干,事先也没有准备,便说李大使不如刘迪能干。顾都御史让里老人们讲一讲李大使如何不能干,刘代大使如何能干。一个里老人说:“李大使只是在局里办事,从来不到市集商户去巡视,置摊贩、商户偷税漏税于不顾。代大使刘迪则不然,常常到市集商户去访问疾苦,与民同乐,而税课不缺。”另一个里老人说:“李大使官气十足,我们要见他,他总推脱不见,其架子比县太爷都大。代大使刘迪一团和气,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还时常请我们吃饭呢。”

见里老人们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李大使和代大使刘迪,顾都御史已经明白是刘迪作弊了。李大使不骚扰市集商户,并不意味听任市集商户偷税漏税,不见里老人们,正好说明他不徇私枉法。代大使刘迪恰恰相反,肯定是与集市商户及里老人们一起狼狈为奸。顾都御史不好直接道破此事,但见里老人们都穿着新衣服,但他们所穿的衣服的样式、颜色、质地都一样,便问他们:为什么你们所穿新衣都是一样的呢?多少钱一件?购于何处?里老人们的新衣都是刘代大使给买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多少钱,更不知道购于何处,所以都面面相觑,瞠目结舌。顾都御史见他们理屈,便厉声呵斥道:“何人指使你们前来,到底得到什么好处,从实招来,免得本官大刑伺候!”接着喊来衙役,十余人各自持棍站列两旁,齐声呐喊,声震大堂。里老人们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各个吓得浑身发抖,只好把刘代大使供了出来。

顾都御史弄清原委,便将此事移交吏部处置,此时的吏部尚书是郭琎。郭琎,字时用,保定府新安县人,国子监监生出身,因为曾经为东宫官,辅佐曾经为太子的宣德帝,因此得到赏识。宣德帝即位以后,不顾朝臣反对,破格提拔郭琎为吏部尚书,史称其颇有识才之能。郭尚书得知此事,当即奏请宣德帝,请将刘迪移付法司治罪。宣德帝当即批准,然后对郭琎等在朝官员们讲:“朕意各处保官,皆出公道。今观此事,人言可尽信邪?然君子小人操行不同,亦不可因此尽疑之。古人言,众好必察,众恶必察。卿等不可不审。”也就是说,朕原以为各地百姓保留官员,都是出于至诚的公道。如今通过税课局代大使刘迪之事,可以知道人们所讲的事情不能完全相信呀!不过,君子与小人的节操和行为都不同,也不要因为刘迪之事的出现,就怀疑所有民众请求保留的人。古人说的好:众人都说好的,一定要仔细核查;众人都说恶的,也一定要仔细核查。你们这些大臣不可以不注意,不要因噎废食。根据宣德帝的旨意,大臣们商议并草拟规定:今后凡是地方官所在地的百姓奏请保留地方官留任者,有关部门都要进行核实,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这正是:

寄语世人休作孽,害人还自害其身。

刘迪被押赴法司,如何定罪呢?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凡诸衙门官吏及士庶人等,若有上言宰执大臣美政才德者,即是奸党,务要鞫问,穷究来历明白,犯人处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若宰执大臣知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刘迪只不过是未入流官员,算不上宰执大臣,但毕竟也是官,而且是知情指使者,因此可以比附减等量刑,即便是减等,因为这个罪很重,所以法司将刘迪发边远充军并佥妻,也就是说举家迁往边远地区,没有没收家产,也算是开恩了。里老人们虽然不是官,但在士庶人等之列,若是加重处罚,也要同刘迪一样,因他们受人指使,且坦白罪行,属于“无知村愚”,故此各自杖一百,革去里老之役,在里接受里长管束。刘迪与里老人们原想各自谋得利益,却没有想到都身受其害。这种官员利用民众来为自己歌功颂德的事情,在明代是非常普遍的,即便是贪官污吏,在离任的时候,也会找一些狐朋狗友,在城门里扎个彩楼,摆上一些果品,吸引百姓来欢送,并且准备几双靴子,到时候出来几个人要他们把官员的靴子脱下来,这叫作脱靴遗爱。当时有口号云:“世情真好笑呵呵,三载赃私十万多。喜得西台参劾去,临行也脱一双靴。”“西台”也就是御史台,就是这样被监察官员弹劾罢官的人,去任的时候还演出脱靴的把戏,若是该官升任,更是另一番景象,什么建生祠、入名宦祠、刻德政碑、修遗爱亭,种种丑行备具,吹嘘有什么丰功伟绩,其实不过是虚假的歌功颂德而已。宣德帝还是清醒的,知道不能别人都说好的就认为是好,别人都说坏的就认为是坏,要仔细核查事实,不能轻信,并且在制度上进行修订,这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官员们利用民意为自己谋利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