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个猫,至今无名无姓。
我糊里糊涂连自己哪里生的也搞不清。只记得是一片阴暗潮湿之地,我喵喵地不停哭叫,就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人,即是被称为人类的一种动物。后来,知道那人是书生,又听说那些书生凶恶残忍列属人类之最,且时常会把我们猫儿逮了煮着吃。不过当时初降人世,我一无所知,故而未曾有什么恐惧之感。
我被那书生放在手掌上,又腾一下被举起来,好险啊,上下忽忽悠悠。直待我重新缓过气来,才将他的面孔仔细打量了一番,也算初次对人有了认识。当时那种奇妙的感觉,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按理说,是张脸,上面都应长满毛的,可他,竟光溜溜的活像烧水壶。后来,猫儿我也见得多了,终是没见过有这般模样,残缺不全呐。再说,他那脸庞中间还凸起来一块,上边有两个窟窿,那俩窟窿里总爱呼呼地冒出些烟雾,呛得我好难受。最近,算弄明白了,原来那是他们人在抽烟。
在书生的手掌上坐着,我还挺舒服。可没过多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弄不清是那书生搞什么动作,还是我自己在转。只觉两眼发昏,心中发恶,想是这下命也难保啦。谁料就在那一刻,咚的一声响,我被摔在地上,摔得两眼直冒金星。
此后发生的一切,全都记不得了。
不时清醒过来,环视周围,不见那个书生,而诸多的兄弟姐妹怎么也都不在身旁了,还有关键的娘,居然她也躲得没了踪影。奇怪!这周围与刚才大不一样,极是明亮,亮得甚至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向前慢慢挪了几步,觉得浑身好痛。原来,我是被人从稻草堆上一把扔到这片野竹丛里了。
我好容易爬出那片野竹丛。见前方有个水池,便坐在那池边寻思着此后如何是好。其实,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对了,再哭上一阵,或许那书生会回来接我!”于是放声哭叫起来。然而,半天并不见有谁来。天色渐暗,一阵风煞煞作响,那水面微微荡漾起来。我突然感到饥饿不堪,哭也哭不出声了。咳!不管怎么说,得先找个能填肚子的地方。我一步步沿着水池向左边爬去。浑身疼痛不已,忍耐着又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似是到了个有人家的地方。那儿总该有点吃的吧,遂从竹篱笆一处破洞钻进了这家宅院。
话说这缘分真是不可思议,若竹篱笆围墙没有那破洞,我这猫儿怕是当天就饿死在路边了。也是应了句俗话:一树之荫,前世之缘。竹篱笆围墙这破洞如今仍是我去拜访三毛姑娘家的必经之路。
我虽钻进了这家宅院,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暮色将沉,饥肠辘辘,且浑身发冷,加上天又下起了雨,真叫走投无路。没辙,再怎么也得先找个暖身之地。如今回想起来,其实那会儿我已进到人家屋里了。在那里,我再次见到了人,是书生以外的人。第一个是这家的女仆阿三,她比那书生还蛮横,见了我顺手提起脖子,一把便扔到屋子外边。没指望了,我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可没过多长时间,这饥饿寒冷依旧是无法忍耐,我就又钻了个空儿爬进厨房。结果又被扔出来了,扔出来,再爬进去,一出一进,折腾了足有四五个来回。这阿三让我给恨透了,这不,前不久终于偷了她一条秋刀鱼,算是解了这心头之怨。就在我又要被扔出去时,这家的主人进屋了:“吵吵什么?”
那个阿三把我提溜到主人面前:
“这野猫崽儿钻到咱们家厨房,赶都赶不走。真拿它没办法。”主人捏着鼻子下边一撮黑黑的胡须,瞅了我几眼。
“咳,那就放它进来吧。”说完转身走了。看来,这家主人平日话不甚多。女仆讨了个没趣儿,随手便把我扔在厨房地上。就在那一刻,我主意打定了。
“以此做栖身之处。”
主人不怎么和我照面。他的职业好像是教师,每天从学校一回家,钻进书房就不见再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学者肯用功,他本人也总爱摆出一副念书的架势。其实不然,我常悄悄爬到他的书房里,见他总是在睡觉,时而滴落着口水,那口水就淌在翻开的书上。
主人肠胃不太好,脸色发黄,皮肤干巴巴没什么弹性。可平时饭量不小,肚子塞满了,他还要吃消食胃药。吃饱喝足了,这才打开书来看看。不过,他没看几页准要打瞌睡,那口水便流在翻开的书上。每晚基本如此。我虽是个猫,也常琢磨,当个教师好轻松,是个美差,看来要做人就得干教师这一行。你说,整天睡觉还能当教师,那我这猫岂不也能对付几下。可让主人说起来,这世上没有比当教师更辛苦啦。他每逢有客人来,总要愤愤不平发些牢骚。
我刚来到这家时,除了主人谁也没把我放在眼里,走到哪儿常常被人一脚踢开,或只当没看见。这不是明摆的嘛,直到今天连名字都不给我起一个。我也是不得已,只好尽量凑在收留我的主人身边。
早上,主人看报,我就坐到他腿上。主人睡午觉,我就趴到他背上。其实并不是我喜欢他,纯粹属于无奈而已。经过各种尝试,我基本形成了个习惯。早上蹲在那个盛米饭的木桶盖儿上,晚上睡在火燧[1]旁,中午天气暖和了,就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当然最舒服的是晚上钻到这家小孩儿的被窝里,挤着跟她们一块睡觉。那两个女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到了晚上总爱钻到一个被窝里。我呢,就尽量找个空隙,想办法挤到她俩中间。但是如果运气不好,把其中的一个弄醒了,那可就惹了祸。尤其是那个小女儿,她脾气特大,深更半夜的给你大声哭叫:“猫儿来了!猫儿来了!”逢到此时,主人这个患有神经性胃炎的,马上就会醒过来,并一脚踏进这屋把我撵出去。你们看,我这屁股前几天还被他用尺子暴打一顿。
我和他们人类住在一起,经一番观察,得出结论:他们人太任性了。至于常和我同睡的小孩儿,那更是不在话下。她们高兴时,把我倒着提溜起来,要不,就给我头上蒙个袋子扔出去,或是塞到灶台底下[2]。我若稍有抵抗,他们就会全家出动使用围剿战术对我施加各种迫害。前两天,我刚在榻榻米上磨了几下爪子,便惹怒了女主人,说什么她也不肯让我进客厅。眼见我蹲在厨房地板上冻得直发抖,她也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
斜对面人家有只大白猫,令我十分尊敬。她总说:人是最不讲情义的。大白猫前些日子生下四只小猫,个个洁白如玉。可刚到第三天,那家书生就把小猫一只不剩全都扔到后院池子里了。大白猫泪流满面,把这事儿前前后后向我诉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们猫族爱子如亲,要想让一家大小团团圆圆过日子,就得跟他们人类决战一场,把他们全部消灭干净。
这话说得句句是理!邻居花猫也极为愤慨,说他们人类竟不懂所有权之事。本来我们猫族之间,不管是一串风干的沙丁鱼头,还是一点儿鲻鱼的肠肚子,谁先发现那谁就有权利吃它。若有不遵守这规矩的你可出手把它夺回来。但他们人类好像根本没这个概念,分明是我们先发现的美味佳肴,却总被他们给抢走。他们仗着自己力气大,名目张胆地掠夺本应属于我们的食物。
大白猫家主人是军人,花猫家的主人是律师,比起他们俩,我比较乐观,在这教师家里只求过个安稳日子,混一天算一天。再说,他们人类的繁荣怎能永世不变,耐心等待吧,有朝一日会迎来我们猫族的时代!
说起这人类的任性,还是听我来讲段主人丢人显眼的事儿吧。
原本主人并没有什么特长,但凡事他都喜欢插手尝试一把。比如,写几首俳句投给《杜鹃》[3],或写几句新体诗歌投到《明星》[4]杂志,至于他写英文,那更是错误百出。有时,他学弓箭,可没过多久,又学起谣曲来,甚至还吱吱嘎嘎地拉开小提琴。说来也怪可怜,他学什么都学不出个名堂。明明他肠胃虚弱无力,可做起事情还特别认真上劲儿。因他爱在茅厕里唱谣曲,被周围人起了个绰号叫“茅厕先生”。他本人不在乎,来来回回总唱“吾乃平宗盛也”[5],就这么一句,听他这一唱,大家就笑:瞧那宗盛又登场了。
算起来我被收留到这家大概也有个把月了。这天工薪日,不知主人有何打算,只见他匆匆忙忙,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一看,原来是为画水彩画儿买了些毛笔和华特曼纸[6],还有各种彩色颜料。看这样儿,谣曲和俳句是不学了,他要改学水彩画儿啦。这不,第二天他就开张了。几乎天天钻在书房里专心画画儿,连午觉也不睡。至于他到底画的什么,恐怕谁也说不清。他本人似乎也知自己水平如何。这天有个搞美学的朋友来做客,遂听二人对话如下:
“这画儿真不好画,以前看别人画什么,轻松几笔似很容易,可自己一旦提笔,方知绘画之难。”这番感受还真实实在在。只见美学家透过那金丝边眼镜,注视着主人的表情变化,安慰他说:
“刚开始嘛,都这样。首先,你画画儿不能老待在屋里只凭想象。意大利绘画大师安德烈·萨尔德曾说:绘画须模拟自然,要以写生为主。天上星辰,地上露水,有飞禽有走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即是一幅鲜活的壮丽图景。你看如何?若想画画儿,当去写生啊。”
“嘿,安德烈还说过这话,我全然不知。言之有理,的确如此。”见主人赞不绝口,美学家笑了,那副金丝边眼镜后面露出一缕嘲讽之意。
次日,我同往常一样在屋檐下走廊上睡午觉,好不自在。不时,主人从书房出来,这可真稀罕。他在我身后不知折腾什么呢,我细细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不禁失声而笑。原来他在忠实地实践安德烈大师名言。昨天那个朋友不过揶揄他一句,他就当真,马上给我写起生啦。此时我刚睡足了觉,只想伸懒腰打个哈欠,又见主人作画专心,便忍着一动不动。不时,见他将我的轮廓画好了,开始往脸上染色。坦白地说,我在猫儿里算不上长得特别漂亮,不论是体格身架,还是毛色脸型,都不敢与其他猫儿相比。话虽如此,却也不至于像主人画的这副怪样。
首先,毛色他就画得不对。我的毛如同波斯猫,是淡灰色,略发黄,且斑纹如漆,光滑油亮。谁看都一目了然,无可非议。可主人,他上的颜色却是黄不黄,黑不黑,既不是灰色又不是褐色,更非黑黄灰褐之混合,你除了说它是一种颜色,此外无法评价。更奇妙的是他这猫儿没眼睛。你说是趁我睡觉时画的也罢,可连一条细缝眯眼都找不到,搞不清这是个无眼儿猫还是个闭眼儿猫。我寻思,主人你要学安德烈,也不能差得太远。诚然,他那股认真劲儿还是令人极佩服的。我本想尽量保持不动,可刚才就想撒尿了。这时憋得肌肉紧张,浑身不得劲儿。多一刻也耐不住了,无奈只好失礼。我把两脚使劲向前一伸,压低脑袋打了一个大哈欠。事到如今,勉强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主人他的计划也早已乱了套。我还是去解手吧,遂踮起脚尖向后院走去。不想,主人顿时恼羞成怒,只听他在客厅里大骂起来:“这个混账东西!”其实,他就这怪毛病,骂起谁来没别的,就这么一句,其他的脏话也一概不知。他又哪里懂得,我憋着尿一动不动之痛苦!若平时我趴在他背上能给个好脸,任他骂两句也罢了,可从未见他为我着想过。这会儿去撒个尿就如此谩骂,实在没道理,欺人太甚。这人类仗着自己力大,狂妄之极。世上若没有比人类更厉害的什么,来好好惩治一下他们,不知今后他们还要嚣张到何种地步!
这些琐事儿睁只眼闭只眼尚能忍耐过去。平日所闻人类干的缺德丧心事儿,那要比今日不知残酷多少倍。
主人家后院有块茶园,十坪[7]左右。虽说不甚宽敞,倒也清爽干净,是个晴天丽日晒太阳的好地方。每当主人的小女吵吵嚷嚷,让我不得午睡,或是无聊之极,且肠胃欠佳之时,我便到此处散心调神,以养浩然之气。
一日,风和日暖,晌午二时许,饭后睡足了午觉,我顺便活动一下便来到茶园。沿着茶树根一棵棵地闻过去,到了西面杉树围墙下,见一只大猫卧在枯菊丛上,睡得酣恬。他丝毫未觉察到我已走到跟前,或许觉察到了故做不以为然,依旧大声打着呼噜,直挺挺躺在那里不动。跑进人家院子竟敢如此放肆酣睡,这胆儿可真大。
这猫一身黑,绝无杂色。刚过正午,阳光灿烂当头直射,黑油油的绒毛犹如熊熊火焰一般闪耀光亮。“好一副伟人的身量,有我两倍之多,实乃猫中大王!”我眼睁睁地盯着他,由衷的赞赏与好奇令我直立在他面前,竟不觉时间的推移。一阵春风轻轻飘来,杉树围墙后面那棵梧桐树枝上,几片树叶落在枯菊丛里。猫王忽地睁开双眼。那是我至今不能忘记的一双大眼睛,滚圆滚圆,亮晶晶的,太美了!哪里与人们奉若珍宝的琥珀可相提并论!他一动不动,双眸深处目光似箭,冲着我这块窄小的额头直射过来:
“你小子,叫什么?”这大王出言不逊,可声音铿锵有力,颇有底气,令人多少有些畏惧。我怕怠慢人家,惹下麻烦,便故作镇静,答道:
“是猫,还不曾有名字。”说话间我这心脏咚咚直跳,比往日不知紧张了多少。只见猫王那神态不可一世:
“什么?是猫?那还用说!住哪儿?”
“就住在这教师家。”
“瞧你这干瘦样儿,也只有在这儿了。”开口便如此气焰嚣张,凭这两句话也知他不是什么好人家养的。不过,见他身量富态宽阔,想必平日好吃好喝,过得悠哉。我也该问问他到底是哪家的:
“请问府上尊姓大名?”
“我啊,大黑!车行老板家的。”口气蛮大。说起车行家的大黑,那可是这一带都出了名的。他仗着在车行家有吃有喝,蛮不讲理,又没教养,所以无人愿与他交往,以致集体敬而远他。一听是大黑,我多少有些沮丧,添了几分蔑视。遂想看他究竟无知到哪里,便问道:
“你看车行老板与教师,谁有能耐?”
“那还用说,当然是车行老板了。瞅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头那副酸样儿。”
“你车行老板家的猫儿身强体壮,自然不愁有好饭好菜啦。”
“那可不,这世界咱走到哪儿都不缺吃的。我说你这小子,别老在茶园里瞎转悠,跟我走走,准保你不到一个月就变个模样。”
“那有求你了。不过,我那教师家的住所好像比车行家宽敞许多。”
“你这傻小子,房子再大又不能当饭吃。”大概被说到疼处了,只见他把那尖如紫竹的耳朵直挺着抖了几下,一撒腿便撤人了。至于和大黑成为知心好友,那是后话了。
此后,我们多次相遇。每见到大黑,他总是怒气冲冲。世上人类的可憎之事儿,其实大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这天晌午,天和日暖,我和大黑躺在茶园里闲聊。他照样自我吹嘘了一番,回头问道:“你这小子逮过几只老鼠?”
论起聪明智慧我自以为大黑他差得远,可要说到体力和气魄,自然不是一个等级,本人甘拜下风。如今被它这么一问,的确有些难堪。头次与他打交道,已有了教训。何况这明摆的事儿撒不得谎,只好答道:
“一直想着要逮,可还没逮着过。”大黑突突两下,抖着鼻尖上长长的胡须大笑起来。这家伙,你光听他自吹自擂那不够,还得呼呼地让喉咙作响,做出洗耳恭听表示钦佩的样子。与大黑交往以后,我很快便熟悉了他这脾气,对付起来也简单。碰到这种时候,少说两句实为上策,否则,干脆让他继续吹下去,遂忽悠上一句:
“你年长有经验,一定逮过不少吧。”果然,他见势就冲了上来,大侃道:
“没多少,不过三四十只吧。”接着又吹:
“这老鼠,我就是逮个一二百也不足为奇。就怕碰上黄鼠狼,那可让人招架不住。我吃过一次大亏呢。”
“哦,有那么利害吗?”我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
大黑眨了眨他那浑圆明亮的大眼睛:“去年大扫除,我家主人提了一袋子石灰撒到房檐走廊下边。没想,从那儿窜出来一条黄鼠狼。”
“哇!”我故作惊讶。
“那黄鼠狼也就比老鼠大一点儿。见这畜生,我猛地追上去,一下就把它赶到下水沟里了。”
“干得漂亮!”我及时又夸了一句。
“谁承想,那家伙最后使绝招,放了个臭屁,那可是奇臭啊,熏得我差点儿昏过去。”说到这儿,大黑抬起前脚将鼻子来回蹭了两三下,好像那臭味至今仍未消散,还在困扰着他。见此,我不免心生怜悯,遂给他打气:
“要是老鼠被你盯上,这辈子就倒霉了。你这逮老鼠的高手,不缺肉吃,要不怎能长得这般腰肥体壮,全身油光发亮啊。”谁想我这番话,并没讨上他的好。他长叹了一又气:“想起来真没劲,咱们再逮老鼠又能怎样!这世界上那帮人类最不知廉耻,他们抢走我们逮来的老鼠,然后交到警察那儿去。那警察又不管是谁逮的,每只还给他们五分钱呢。我家主人已经靠我挣了一元五十分[8]啦,可从不见他给我什么好吃的。这人类,简直就是盗贼,厚颜无耻!”大黑说着,越发愤怒,浑身毛发直立。看来这个不学无术的大黑还明些道理。听到此处,我也没了情绪,随便应付两句,径直回了家。打那以后,我下了决心不逮老鼠。当然也没跟着大黑去找什么好吃的东西。我想,与其找吃的,不如躺在家里更舒服。看来,我这猫儿住在教师家里,性格也变了,如果不注意,或许今后像那教师一样,肠胃也要出问题呢。
说起教师,我家主人最近似是终于醒悟过来,认了自己不是画画儿的材料。且看他十二月一日的日记:
今日赴会,初次见到某某。听说此人素来放荡,一见方知,风流人物,有达人[9]气质。这种人自是多被女人看好,故,你说他放荡,倒不如说那放荡也都由不得自己。令人羡慕的是,据说他太太还是个艺伎。
其实,爱说别人放荡的,大多也是因自己无甚放荡的资本。而那些自吹是放荡家的也大都不具真本事。放荡不放荡本来没人去强迫你,可是有人却爱逞强,沾沾自喜摆个达人样儿,真是没点自知自明。就像我画水彩画儿一样,成不了大器。要说那些出入烟花巷的都能叫个达人。我,自然也算是个水彩画家啦。若都像我,认了自己没那能耐,放下画笔倒也罢了。所以说,比起自称达人的蠢货,还是那些乡下粗人,不懂风流艳事,反倒淳朴可爱。
我对主人这番议论实在难以苟同。作为教师,他居然吐露出羡慕人家艺伎的心态,愚昧之极。好在他尚能客观评价自己的水彩画,也算多少有点自知自明。不过,这类人一旦陷入自我陶醉之境也是难以自拔。且看他隔了两日十二月四日的日记吧。
昨夜一梦。有人将我随意乱放的水彩画儿装裱入匾挂在屋子欄间[10]正中。那原以为根本无法让人入眼的画儿,上了匾竟大为改观。我一时间心花怒放,独自欣赏,一边感叹不已。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待睁眼看时,画之笨拙一目了然,宛如朝阳升起,遂天下大白。
由此可见主人对水彩画儿依然有些恋恋不舍,故,梦中有了这一幕。且不说水彩画家,看来要做个达人,他也是天生才气不足。
主人做梦的第二天,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又登门造访。已有多日不见了,他一坐下便径直问道:“画可有些长进?”
主人一本正经,答道:
“接受你的尊告,努力写生,还真是发现了许多以往不曾注意的地方。如物体形状及颜色的微妙变化等。西方绘画之所以发达,怕也是很久以来强调写生的缘故吧。安德烈不愧是艺术大家啊。”他如此赞赏安德烈,却只字不提自己日记里的东西。那美学家挠头笑起来:“咳,其实那都是我胡诌的。”
“什么?”见主人尚未反应过来,他更是笑得得意。
“就是你佩服的那个安德烈,那写生的事儿,是我瞎编的,可实在没想到,你会信以为真啦。”
我在房檐下听着二人对话,担心主人,他今天该如何写那日记啊。这美学家就是专爱惹事,好看人笑话。他根本不顾及那个安德烈如何挫伤了主人的神经和情感,继续满嘴胡言:
“因常有人把玩笑当真,所以煽动蛊惑一下觉得特别滑稽,这种美感令人快活极了。就在不久之前,我给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11]曾奉告吉本[12],让他把终生大作《法国革命史》由法语改作英文出版。谁知那学生记性特好,竟把我说的一一全记下,并在日本文学学会上当真发表了一通。在场的听众有百余名之多,那可是个个洗耳恭听啊。可笑之极!诸如此类的事儿太多了。前不久在某个文学家的聚会上,提到哈里森[13]的历史小说《塞奥伐洛》,我便发了一番评论,说那是历史小说中最出色的一部作品,尤其是描写女主人公死时那个场面,阴森诡异,充满杀气。听我这一说,坐在对面的某先生马上接上话题,连说那段确实写得极好。看来这个平日似是无所不知的人,和我一样压根就没看过那本书。”听到此处,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这么乱说一气,万一人家看过,可怎么办?”这言外之意是,你骗一下人倒没什么关系,关键是别露了馅儿。美学家完全不在乎,哈哈笑道:
“那个时候呀,你就说弄错了,或说是另一本书之类的,理由嘛,总有啰。”这美学家,虽戴着金丝边眼镜,可论人品性格,和那个车行老板家的大黑颇有类似之处。主人到此无言以对,只好抽起他的日出牌香烟,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而这美学家的眼神里却似有话:照这样,你再画也画不出个名堂。不过他嘴上依然鼓励主人:
“玩笑归玩笑,要说绘画的确不容易。听说达·芬奇曾让门生摹绘寺院墙壁上经日晒雨淋而留下的痕迹。你想,上厕所时若仔细盯着漏雨的墙壁,真会发现一些图案,还很漂亮呢。写生要仔细观察,将来肯定会有长进。”
“又在瞎胡诌。”
“不,这可没半点假,这难道不是一句警世名言吗?也像是出自达·芬奇的。”主人懒得与他争执下去,只好表示赞同:
“确是惊人之语。”不过,后来他好像也一直没去过茅厕写生。
车行家的大黑后来脚跛了。那一身黑油发亮的毛也逐渐失去了光泽开始脱落。那双我曾认为比琥珀还美丽的眼睛里总是沾满眼屎。让人担心的是,他的精神状态极为消沉,身体状况愈见恶化。最后一次是在后院茶园里见到他,当我问他身体如何,他说,都是那个黄鼠狼的臭屁和卖鱼伙计的扁担,让他吃尽了苦头。
赤松林间参差重叠的红叶,如同昔日的梦幻,纷纷散落,茶园里不断飘到石头洗手盆里的红白山茶花瓣,这会儿也全都洒落散尽了。
房檐下的走廊,面朝南,有三间[14]多长。入冬,日脚倾斜得真快。呼呼的冷风几乎每天要刮上一阵,我感觉午睡的时间好像也短了。
主人每天去学校,回到家就一头钻进书房不出来。若碰上有人来了,他总要发点牢骚,说不愿当教师了。水彩画儿基本上不画了。胃药也停了,说吃它根本没有效果。两个孩子上幼儿园倒是从不耽误,回到家唱唱歌,玩会儿绣球。有时我的尾巴会被她们倒着提起来。我平时没什么好吃的,也胖不到哪里去,但总归还健康,腿脚也利落。每天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倒也平安。老鼠我绝对不逮。那个女仆阿三依旧让人讨厌。至于名字,至今没人给我取。不过要说这欲望也是无止境的,所以我认定了,就在这个教师家过一辈子,终身做个无名的猫儿。
[1] 日语写作“炬燵(こたつ)”,日本冬季用来取暖的矮脚桌子。桌上盖一块被子,可防止内部热气散发,桌子底下的热源在明治期间多是木炭,现住皆用电器。
[2] 当时的灶台多设两个炉口,一个用烧饭,一个煮菜等,下边还有堆放劈柴等燃料的地方。这里的灶台底下可能是指放劈柴的地方。
[3] 明治时期著名俳句诗人正冈子规于一八九七年创办的杂志。
[4] 明治期著名浪漫主义诗人与谢野铁干于一九○○创办的月刊文艺杂志,致力于介绍西方文学。
[5] 引自日本古典谣曲《熊野》台词。平宗盛(1147—1185)是日本平安后期武将,武上集团平家末代首领。
[6] 英国华特曼公司制造的一种高级绘画纸,洁白厚实,多用于画水彩画。
[7] 坪,日本用于计算房屋建筑用地的面积单位,一坪约为三点三六平方米。
[8] 本书完成于日本明治三十八年(1905),此处的一元五十分,按当时的物价可购买十公斤一袋的大米。
[9] 达人,日语写“通人”,指住某一领域非常专业,出类拔萃的人物。即某方面的高手。
[10] 日语写作“欄間(らんま)”,和式建筑为室内通风、采光、装饰而设计的开口窗,与门顶窗相似,主要开在房子与走廊,或两间房子之间的墙壁上端。
[11] 尼古拉斯,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幽默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主人公的名字。
[12] 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十八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代表。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非《法国革命史》。
[13] 哈里森(Frederic Harrison,1831—1923),英国法学家、文学家、哲学家。
[14] 日本度度量单位,一间约一点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