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隐秘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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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迎闯王,盼闯王

人民群众曾经传诵:

迎闯王,盼闯王,

闯王来了不纳粮。

据说李自成进城时是下了秋毫不犯的军令的,军令说:“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20]还贴了告示,说:“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有掳掠民财者,凌迟处死。”[21]

也真有两名抢劫绸缎铺的士兵被拉到承天门前的棋盘街,千刀万剐。

但是,当大顺军进入北京的时候,首都并没有出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局面,像冯梦龙《东周列国志》里形容的:“入国之日,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22]

原因很简单,李自成自己,就成了带头“掠人妇女”的人。那时的他,已经挣脱了道德的捆绑,迷失在这座华美壮丽的囚笼里,以实际行动废除了自己制定的军令。当无数美女雪白的肌肤遮蔽了他曾经深邃的目光,他的下属,也必然成为和他同样的货色。刘宗敏、李过、田见秀……大顺的官员们不仅霸占大明高官们的豪华居所,而且杀了它们的主人,强占了他们的妻女。大明官员的豪宅巨府,成了他们纵欲的乐园。他们叫来莲子胡同的优伶娈童为他们搞“三陪”,自己“高踞几上,环而歌舞”[23],谁听话,他们就犒赏谁;谁不听话,他们就一刀把谁劈成两段。

起义领袖言传身教,基层士兵自然心领神会,大范围的奸淫行动,终于在这座城市里不可遏止地发生了,倘非如此,他们的心理如何平衡?《爝火录》记载,士兵们学习刘宗敏,开始从娼妓下手,后来扩展到倡优,看无人禁止,胆子就越来越大,遍寻平民女子,一个也不放过。计六奇《明季北略》则说,士兵初入人家,先是要借锅灶吃饭,后来要借床铺睡觉,再后来就干脆借老婆借女儿睡觉,如有不从,一刀劈死。仅安福胡同,一夜就砍死三百七十多名妇女。

北京城中有一个叫吴奎的,妻子张氏,貌奇美,一名大顺兵冲进来的时候,丈夫吴奎刚好不在家。士兵强迫张氏陪睡,深夜时分,突然响起敲门声,丈夫吴奎回来了。张氏起身开门,趁着士兵鼾声四起、睡意正浓,手持菜刀,夫妻俩联手将他杀死,抢了他身上的银两,开门就跑。跑到一口井边,张氏对丈夫说:“妾已失身,不能事君矣。”于是投井而死。

齐化门[24]东有一绸缎庄,庄主姓吴,其妻姓王。大顺士兵冲进来的时候,王氏悬梁自尽了,却未等咽气,就被士兵解救下来,欲行强奸。王氏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等士兵把热烘烘的嘴巴压在她的唇上,又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立刻用牙齿将对方的舌头咬断,士兵大叫一声,那张嘴立刻变成血盆大口。他举刀刺向她的胸膛,刀刃掼胸,王氏立时断了气,而士兵也失血过多,无法进食,几天后就活活饿死了。[25]

很多年后,明朝遗民张岱——从前那个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的纨绔子弟,在经历这场家国之变后,避入剡溪流域的山村,在“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窘境中写下上述两段故事的时候,内心深处定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疼痛。他后来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终于完成一部明史巨著《石匮书》,以表达对旧王朝的沉痛悼念。

大顺军陷入集体癫狂,整座城市都在颤抖和恸哭。

他们并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日后都将得到报应。

在我的成长记忆里,这些史实或被历史学家们藏匿起来,或轻描淡写,以免有损农民领袖的“英雄形象”。所以,纵然面对成堆的史料、如山的铁证,也让我感到很不习惯,这些史实怎么看怎么像封建地主阶级的诬蔑。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无数人留下了当时的现场记录,完全可以相互比对。对此,历史学家避重就轻,但对于他们来说,隐瞒事实和作伪证没有区别,况且,这样的“形象”越是加以维护,就越是弱不禁风,像庙里的泥胎、风中的蜡烛、林黛玉的身板儿。

还是林肯说得好:“你可以在全部的时间内欺骗部分的人,也可以在部分的时间内欺骗全部的人,但你不能在全部的时间内欺骗全部的人。”

李自成在为谁而战?李自成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姚雪垠却替他回答了:

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的大宗旨,非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26]

但是推翻大明之后呢?这个问题李自成必然想过,所以在小说里,姚雪垠先生又替他回答,哪怕是张献忠坐了天下,他也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绝不会有非分之想。

这个回答可以得一百分,但却只是姚雪垠先生的一厢情愿。李自成夺天下,如果没有想过做皇帝的事,那无异于面对裸体美人时满脑子是四书五经,不是神经有病,就是生理有病。打下江山,拱手送人,这样的二百五,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没有出现过一个,让我想起当年《编辑部的故事》中余德利的一句台词:“这年头要找一个傻瓜真比登天还难啊!”李自成的豪言壮语除了证明姚雪垠先生作为小说家的想象力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

如果说科举为士人们提供了一条上行的路线,使那些出身贫寒的人有可能通过科举考试成为“统治阶级”,那么农民只能克勤克俭苦熬苦作,他们的命运被土地牢牢地锁定了。造反是一种铤而走险的行为,然而在这个固化的社会中,却是农民阶级唯一的上行之路。

帝国中那些贫弱的百姓实在可怜,土地贫瘠,灾异频仍,朝廷税赋不减反增,因此,不要金,不要银,只要造反者开出不纳粮税这一项条件,就可挑动百姓揭竿而起,可见大明王朝赋税之沉重。西北荒凉的高原上,那些饥饿的农民们如蝗虫般裹挟进起义的队伍,令朝廷疲于应付,出师剿匪,却越剿越多。终有一天,他们会遮天蔽日,覆盖整个帝国,把它吃得一渣不剩。

然而,他们终究是一群没有信仰的人,当年提出“均田免粮”的口号,对他们来说只是手段,是策略,而不是信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造反只是求生之计(李自成本人也是如此),而不构成信仰。求生与信仰的区别在哪里?在于求生是为己,而信仰是为人。简单地说,农民造反,只是从现实处境出发,非关人类正义,即使以宗教为号召的农民起义也不例外。就连对李自成大加赞赏的郭沫若也承认:“‘流寇’都是铤而走险的饥民,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初,当然抵不过官兵,就在奸淫掳掠、焚烧残杀的一点上比起当时的官兵来更是大有愧色的。”[27]李自成和他的部下们登堂入室、鸠占鹊巢,大顺军人从被人凌虐到凌虐他人,“奴坐于上,主歌于下”,这只是身份的倒置,而不是他们所宣称的平等。但这种权力关系的倒置所带来的心理满足,对他们来说已是最大的收益,远比撅屁股种地更物超所值。

因此,当李自成率领他的军队冲进繁华的北京城,他们不再去想“均田免粮”、天下大同,而是烧杀掳掠、抢钱抢女人,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与那些虚无缥缈的政治理想相比,它无疑更加现实。白花花的银子、丰肌雪骨的美女,都是实实在在的红利,是他们出生入死打江山所必须得到的回报。

如李自成所说,起义是集体的事业,所有的义旗上,都书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字,他们流血牺牲,以天下为己任,然而,无论是招安当投降派,还是夺天下当皇帝,却最终只能成就少数人的意志。据说李自成入宫后,为自称为“孤”还是自称为“寡”颇费思量,但无论是“孤”,还是“寡”,都表明他是单数,而不再是群体中的一员。起义的初衷是为穷人打天下,结果却造就了少数人的特权,“替天行道”的正义性也寿终正寝,假若穷人们早知如此,他们还会冲锋陷阵、白白送死吗?

至于“均田免粮”,在这个帝国里一天也没有实现过,也不可能实现。道理很简单,任何政府都必须通过赋税来组织和运转,否则,连官员、军队的饷银都发不出来。他们自己否定了自己,农民起义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假若李自成能在紫禁城建立起一个王朝,那个王朝一定不会比明朝更好。这块土地上产生不了华盛顿,他们的基因,也决定了他们很难缔造一个能够代表民权、可以监督政府的政治体制,以降低大规模动荡所带来的改革成本。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早就明言:“政治学的大问题,是找到一种将法律置于人之上的政府形式,这个问题之难,可以与几何学中将圆变方的问题相媲美。”

《礼记·中庸》说,“诚者自成”[28],因为“诚者,天之道也”[29]。自成自成,没有了“诚”,自己的就不可能“成”了。

皇帝的金銮殿,理所当然地成了造反者的终点。他们打倒皇帝,目的却是把自己变成新的皇帝。每一次翻天覆地的动乱,尘埃落定之后,世界都与从前一模一样,新的朝代与旧的朝代榫卯相接,严丝合缝。人们各就各位——坐龙椅的坐龙椅,上断头台的上断头台,解甲归田的又回到当初举树起义旗的土地上,重新撅起屁股种地,等待着朝廷来征粮。宫殿分开了战友们的行列,最大限度地凸显着一个人的权力,同时,又把其余的人最大限度地矮化。宫殿的空间设计,处处体现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政治哲学。“军事共产主义”带来的平等只是一种假象,或者说,一种迷幻剂,只有“理想”实现的那一天,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离“理想”不是更近,而是更远。

九重宫殿,以不变应万变,默然注视着英雄们的匆匆过场,注视着世道的无常。说到底,只有宫殿才是最后的赢家。它是权力和野心的最大容器,无论多么桀骜不驯的身体,最终都要到这里报到,所有的反抗、厮杀、呐喊,最终都将被收束于宫殿的臂膀中,在后宫的脂粉军团的杨柳细腰中消隐于无形。

写到这里,我忽地想到一个细节——李自成是在甲申年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之后,马踏黄沙,一路征尘,攻进北京的。征战中,不可能携带太多的日常生活用品,即使携带,恐怕也是简陋、粗鄙、不敷使用的。那么,当他在武英殿的后殿下榻时,他用的,一定就是崇祯皇帝的御用品了。前一个夜晚,崇祯皇帝还在武英殿居住,他的身影消失未久,一柄折扇、一袭春衫、一床锦褥、一只龙泉窑的御碗,都残留着崇祯的体温。李自成在崇祯的浴盆里洗澡,端起崇祯的茶盏饮茶,崇祯的御厨为他做饭(不知会不会做羊肉泡馍),崇祯的妃嫔宫女陪他睡觉。连他的呼吸里,都是崇祯皇帝的博山炉里漫出来的熏香。在这里,他粗哑的呐喊变成细语,沉重的喘息变得柔和,他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所有的动作,都尽可能地模仿着主人的形态,唯有如此,他看上去才像一个帝王,才能够合乎宫殿的要求。睡在崇祯的暖床上,睡意蒙眬间,被搂在怀的宫女,又怎能分清自己依偎的,到底是哪一位君王?